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已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盲。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陸,又棄衣被。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塌下,手自開闔。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金石錄》三十多卷是誰的著作呢?是先夫郡候趙德甫所撰的(註:宋代稱知州為候)。內容遠至自夏、商、周,近至不遠的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凡是鑄在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上的銘記,以及刻在長方形石碑和圓形碑上的知名人物和山林隱士的事跡,只要是刻在這些金石之物上的文字共整理了二千卷,全都校正了謬誤,進行了汰選和品評,所有的都符合聖人的道德標準,還能夠幫助史官修訂失誤,這裡都記載了,可以稱得上內容豐富了!
右:以上。後序在書末故云。趙侯德父:唐時以州、府長官稱侯,趙明誠曾任萊州、淄州、建康府及湖州長官。德父,趙明誠之字。三代:夏、商、周三朝。五季:即五代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鍾:青銅鑄樂器。鼎:青銅鑄炊具。甗([yǎn]音衍):陶製炊具。鬲(音利)陶製炊具。匜([yí]音儀):青銅製盛水器。敦([duì]音對):青銅製食器。款識([zhì]音志):銘刻在金石器物上的文字。豐碑、大碣([jié]音潔):古以長方形刻石為碑,圓形刻石為碣。豐:大。晦士:猶隱士。是正:訂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嗚呼!自從唐代的王播(原文:王播,但應該是王涯,是李清照記錄錯誤。)與元載遭到殺身之禍以後,書畫跟胡椒都是他們取殺身之禍的原凶;而和嶠、杜預所患的「病」,一個是貪財病、一個是《左傳》病,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聽起來不相同,但痴迷其中都是一樣的。
王播:唐文宗時人。李清照筆誤應是王涯:王涯,字廣律,唐文宗時人,酷愛收藏。甘露之變,為宦官所殺家產被抄沒,所藏書畫,盡棄於道。元載:唐代宗時宰相,為官貪橫,好聚斂。後獲罪賜死抄沒其家產時,僅胡椒即有八百石。(均見《析店書》)「長輿、元敘」句:《晉書·杜預傳》:「預常稱(王)濟有馬癖,(和)嶠[qiáo]有錢癖。武帝聞之,謂預日:『卿有何癖?』對曰:『臣有《左傳》癖。』」和嶠字長輿;杜預字元凱。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我在建中靖國元年(註:宋徽宗年號,即公元年),出嫁從此屬趙氏的人。當時先父是禮部員外郎,明誠的父親是禮部侍郎。丈夫趙明誠年方二十一歲,正在太學當學生。趙、李兩家本是寒門,向來清貧儉樸。每月初一、十五,明誠都請假出去,把衣服押在當鋪里,取五百銅錢,走進大相國寺,購買碑文和果實。兩人對着買回來的碑文一起欣賞着,反覆研究,自認為夫妻二人像遠古時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樣自由和快樂。兩年以後,明誠出仕做官,便立下即使節衣縮食,要走遍四方,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來的志願。日積月累,碑文也越積越多。因為趙明誠的父親在政府工作,其中還親戚和老朋友掌管國家圖書和編修史志,常常可以看到像《詩經》以外的佚詩、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從魯國孔子舊壁中、汲郡魏安釐王墓中發掘出來的古文經傳和竹簡文字,於是就盡力抄寫,漸漸感到趣味無窮,到了難以自控的地步。從那以後如果看到古今名人的書畫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還是脫下衣服去當了也要把它買下來。曾記得崇寧年間,有一個人拿來一幅徐熙所畫的《牡丹圖》,要價二十萬錢才肯賣。當時雖是官宦子弟,但要籌備二十萬銅錢,談何容易啊!夫妻二人把玩了它兩夜,想盡辦法也籌不到錢,只有還給了賣家。夫婦二人互嘆可惜,為此不開心了好幾天。
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年)。歸:嫁。先君:指作者父親李格非。舊過世的父親為先君、先父。禮部員外郎:禮部分曹辦事官員。丞相:指趙明誠父:挺之,曾官至尚書右僕射(相當於丞相)。吏部侍郎:吏部副長官。太學:古代國家的最高學府。朔望:陰曆每月之初一為朔日,十五日為望日。謁[yè]告:謁見。質:典當。半千:五百。相國寺:北宋時汴京(今河南開封)最大的寺廟,也是當時著名的集市。市:購買。葛天氏:傳說中遠古時代的帝王,其時民風淳樸,安居樂業。飯蔬衣練:吃穿簡單隨意。蔬,蔬菜。練,粗帛。遐([xiá]音霞)方絕域:遠荒僻之地。古文奇字:指秦漢碑版刻石之文字。日就月將:日積月累。館閣:掌管國家圖、編修國史的機構。亡詩逸史:泛指散失的歷史文化資料。亡詩,《詩經》篇之外的周詩。魯壁汲冢:泛指出土文物。《漢書·藝文》:「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古字也。」《晉書·武帝紀》:「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簡小篆古書十餘萬言。」冢:墓。浸:漸漸。崇寧:宋徽宗年號(-年)。徐熙:五代時南唐著名畫家。信宿:兩夜。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後來明誠罷官,帶我回青州故鄉閒居了十年。夫婦勤儉持家,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明誠復官後,又接連做了萊州和淄州的知州,把他的全部俸祿拿出來,從事書籍的校勘、刻寫。每得一本書,我們就一起校勘,整理成類,題上書名。得到書畫和彝、鼎古玩,也摩挲把玩或攤開來欣賞,指出存在的不足。每次等到蠟燭為燒完才去睡覺。因此所收藏的古籍,在精緻和完整上超過許多收藏家。我天性博聞強記,每次吃完飯,和明誠坐在歸來堂上烹茶,指着堆積的書史,說某一典故出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二人以猜中與否來定勝負,然後以勝負作為飲茶的先後。猜中了的便舉杯大笑,常常把茶不小心倒在胸前衣襟上,反而飲不到一口。真願意這樣過一輩子!雖然生活不是很富裕中,但理想從沒有被忘記。收集的書籍達到了要求,就在歸來堂中建起書庫,把大櫥編上了甲乙丙丁的號碼,中間放上書冊。如需講讀,就拿來鑰匙開櫥,在簿子上登記,然後取出所要的書籍。如果誰把書籍損壞或弄髒了一點,定要責令此人揩乾淨塗改正確,改掉以前那種隨便很不在意書籍的作風。所以想求得舒心反而心生不安。我性子實在忍耐不住,就想辦法不吃第二道葷菜,不穿第二件繡有文彩的衣裳,頭上沒有明珠翡翠的首飾,室內沒有鍍金刺繡的家具。節省下來的錢遇到想要的書籍,只要字不殘缺、正規版本,就馬上買下,儲存起來作為副本。向來家傳的《周易》和《左傳》,原有兩個版本源流,文字最為完備。於是羅列在几案上,堆積在枕席間,我們意會心謀,目往神授,這種樂趣遠遠超過那些追逐歌舞女色鬥狗走馬的低級趣味的人。
屏([bǐng]音丙)居:退職閒居。趙挺之罷相後不久死去,親舊多遭迫害。趙明誠去官後攜李清照回到青州故里。仰取俯拾:指多方謀求衣食。連守兩郡:趙明誠自宋徽宗宣和三年(年)至宋欽宗靖康元年(年)先後知萊州、淄州。鉛槧([qiàn]音欠):書寫用具,這裡指校勘、刻寫。彝([yí]音夷):青銅製祭器。摩玩舒捲:反覆觀賞,愛不釋手。率([lǜ]音律):限度。歸來堂:趙李二人退居青州時住宅名,取陶淵明《歸去來辭》意。葉:同「頁」。·角([jué]音決):較量。簿甲乙:分類登記。請鑰:取鑰匙。上簿:登記。關出:檢出。坦夷:隨意無所謂的樣子。憀傈([liáo][lì]音聊利):不安貌。不耐:無能,缺乏持家的本事。重肉:兩樣葷菜。重采:兩件綢衣。刓 ([wán]音完)缺:缺落。枕藉:堆積。神授:神往。聲色狗馬:指富貴子弟喜好的歌兒舞女、鬥雞走狗之娛。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到了欽宗靖康元年,明誠做了淄州知州,聽說金軍進犯京師汴梁,一時間很茫然,滿箱滿籠的書籍,即戀戀不捨,又悵惘不已,心知這些東西必將不為己有了。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間,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於建康,明誠到南邊奔喪。所有的物品不能全部載去,便先把書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畫中重複的幾幅去掉,再把古器中沒有款識的去掉。後來又去掉書籍中的國子監刻本、畫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幾件。經多次削減,還裝了十五車書籍。到了海州,雇了好幾艘船渡過淮河,又渡過長江,到達建康。這時青州老家,還鎖着書冊什物,占用了十多間房屋,希望來春再備船把它裝走。到了十二月,金兵攻下青州,這十幾屋東西,一下子化為灰燼了。
靖康丙午歲:宋欽宗靖康元年(年)。淄川:即淄州,今山東淄博。篋([qiè]音切):小箱子。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年)。太夫人:指趙明誠之母。長([zhǎng]音障)物:多餘之物。監本:國子監刻印的版本。東海:即海州,今江蘇連雲港一帶。青州:今山東青州。煨([wēi]音威)燼:灰燼。煨,熱灰。
這篇(<金石錄>後序)(以下簡稱<後序)),是李清照為故夫趙明誠的金石學名著(金石錄》一書所作的序言。在《金石錄》編撰過程中,趙明誠曾寫過一篇《<金石錄>序》。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趙明誠又再三請河間劉跂為《金石錄》前三十卷撰序。劉跂於同年九月完成好友趙明誠所囑,其文題作(<金石錄>後序)(以下簡稱「劉序」)。李清照所撰《後序》,雖與「劉序」的題目相同,但她是在趙明誠逝世、由她繼續完成丈夫的未竟之業後寫下的。同樣是為《金石錄》作序,李清照的《後序》,與趙明誠的自序和「劉序」大不相同。後二者系就書論書,只談與《金石錄》直接相關的事,文字簡潔平實,是兩篇很典型的書序。李清照的《後序》卻是匠心獨運,在剪裁、敘事、抒情等方面迥別於一般書序,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她所結撰的重點是放在敘述金石書畫的「得之艱而失之易」上,是一篇帶有自傳性的而又抒情性極強的文學散文。
在我國散文史上占有不可替代位置的(後序),理所當然地受到人們極大的關注和總體上頗為中肯的評價,其中兩個人的見解極近腠理。一是南宋的洪邁;一是近人浦江清。洪邁主要是就《後序》的敘事旨歸而建言,他說:「其妻易安居士,平生與之同志,趙段後,憨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後序,極道遭催變故本末。」((容齋四筆)卷五)洪邁不僅以此番言簡意賅之語,準確地道出了洋洋兩千言《後序》的敘事脈絡,其更大的貢獻還在於為後世留下了親眼經見宋版(後序)所云之撰署日期為紹興四年(1134)。這就極有力地說明了明抄本的「紹興二年」之誤。因為「紹興二年」對李清照來說是一個多事之秋:這年的春夏她得了重病,又因與張汝舟的離異訴訟吃官司、坐牢……在這種情況下,她哪裡會有心思去整理《金石錄》並撰寫《後序》?而「紹興四年」則正是趙明誠逝世五周年,是時痛定思痛而作《後序》,豈非順理成章!
而浦江清則從另外的角度道出了《後序》的價值所在:此文詳記夫婦兩人早年之生活嗜好,及後遭逢離亂,金石書畫由聚而散之情形,不勝死生新舊之感。一文情並茂之佳作也。趙、李事跡,(宋史)失之簡略,賴此文而傳,可以當一篇合傳讀。故此文體例雖屬於序跋類,以內容而論,亦同自敘文。清照本長於四六,此文卻用散筆,自敘經歷,隨筆提寫。其晚境悽苦鬱悶,非為文而造情者,故不求其工而文自工也。((國文月刊)一卷二期)
李清照在創作《金石錄後序》的時候正是北宋被滅亡,南宋剛剛開始的時候,社會正處於一種大變革時代。李清照在流離之間看着自己與丈夫趙明誠收集的文物不斷流失,不由感慨文物得之難,失之易也。
白馬金貝裝,橫行遼水傍。
問是誰家子,宿衛羽林郎。
文犀六屬鎧,寶劍七星光。
山虛弓響徹,地迥角聲長。
宛河推勇氣,隴蜀擅威強。
輪台受降虜,高闕剪名王。
射熊入飛觀,校獵下長楊。
英名欺衛霍,智策蔑平良。
島夷時失禮,卉服犯邊疆。
徵兵集薊北,輕騎出漁陽。
進軍隨日暈,挑戰逐星芒。
陣移龍勢動,營開虎翼張。
衝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湯。
塵飛戰鼓急,風交征旆揚。
轉斗平華地,追奔掃大方。
本持身許國,況復武功彰。
會令千載後,流譽滿旗常。
正中妙葉百怨門,寶鏡孤風天下聞。緇州道價直乾坤,毛骨真是延公孫。
楊廣山頭草木熏,公獨深密護靈根。衲子雷動雲崩奔,暗中明露涇渭分。
醉李有叟笑臉溫,膽大三世一口吞。枯木能花為誰春,春光化為吳山雲。
即今住山典刑存,木蛇且無刀斧痕。我游山隈野水濆,松間見之鬢為掀,留我更宿聽啼猿。
人間行役膏火煎,公特見戲非誠言。頹綱已墜引手搴,乃欲奔走鞭短轅。
要當努力續烈燄,大興洞上追曹源。
團團素月淨,翛翛夕景清。谷泉驚暗石,松風動夜聲。
披衣出荊戶,躡履步山楹。欣睹明黨亮,喜見泰階平。
觜參猶可識,牛女尚分明。更移斗柄轉,夜久天河橫。
徘徊不能寐,參差幾種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