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使子虛使於齊,王悉發車騎,與使者出田。田罷,子虛過奼烏有先生,亡是公在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田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對曰:「仆樂齊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以雲夢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子虛曰:「可。王車駕千乘,選徒萬騎,田於海濱。列卒滿澤,罘罔彌山,掩兔轔鹿,射麇腳麟。騖於鹽浦,割鮮染輪。射中獲多,矜而自功。顧謂仆曰:『楚亦有平原廣澤遊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孰與寡人乎?』仆下車對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十有餘年,時從出遊,游於後園,覽於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澤者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
「仆對曰:『唯唯。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耳者,名曰云夢。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雲;罷池陂陀,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玞。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芎藭昌蒲,茳蘺麋蕪,諸柘巴苴。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陁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薔雕胡,蓮藕觚盧、菴閭軒於,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芙蓉菱華,內隱鉅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瑇瑁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其樹楩柟豫章,桂椒木蘭,櫱離朱楊,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鵷雛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於是乃使剸諸之倫,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纖阿為御,案節未舒,即陵狡獸。蹴蛩蛩,轔距虛,軼野馬,轊陶駼,乘遺風,射游騏。倏眒倩浰,雷動猋至,星流霆擊。弓不虛發,中必決眥,洞胸達腋,絕乎心系。獲若雨獸,揜草蔽地。於是楚王乃弭節俳徊,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郄受詘,殫睹眾物之變態。
『於是鄭女曼姬,被阿緆,揄紵縞,雜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郁橈溪谷。衯衯裶裶,揚袘戌削,蜚纖垂髾。扶與猗靡,噏呷萃蔡。下摩蘭蕙,上拂羽蓋。錯翡翠之威蕤,繆繞玉綏。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於是乃相與獠於蕙圃,媻珊郣窣,上乎金堤。揜翡翠,射鵕鸃。微矰出,孅繳施。弋白鵠,連鴐鵝。雙鶬下,玄鶴加。怠而後發,游於清池。浮文鷁,揚旌栧。張翠帷,建羽蓋。罔瑇瑁,鈎紫貝。摐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湧泉起,奔揚會。礧石相擊,硠硠礚礚,若雷霆之聲,聞乎數百里之外。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按行,騎就隊。纚乎淫淫,般乎裔裔。
『於是楚王乃登雲陽之台,怕乎無為,澹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後御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曾不下輿,脟割輪焠,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於是齊王默然無以應仆也。」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里,來貺齊國,王悉發境內之士,而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畋,乃欲勠力致獲,以娛左右,何名為夸哉!問楚地之有無者,願聞大國之風烈,先生之餘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雲夢以為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章君惡、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於齊而累於楚矣。且齊東陼鉅海,南有琅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雲夢者八九於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儻瑰偉,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崪充牣其中,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卨不能計。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遊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不復,何為無以應哉!」
楚使子虛使於齊,王悉發車騎,與使者出田。田罷,子虛過奼烏有先生,亡是公在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田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對曰:「仆樂齊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以雲夢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楚王派子虛出使齊國,齊王調遣境內所有的士卒,準備了眾多的車馬,與使者一同出外打獵。打獵完畢,子虛前去拜訪烏有先生,並向他誇耀此事,恰巧無是公也在場。大家落座後,烏有先生向子虛問道:「今天打獵快樂嗎?」子虛說:「快樂。」「獵物很多吧?」子虛回答道:「很少。」「既然如此,那麼樂從何來?」子虛回答說:「我高興的是齊王本想向我誇耀他的車馬眾多,而我卻用楚王在雲夢澤打獵的盛況來回答他。」烏有先生說道:「可以說出來聽聽嗎?」
子虛:與烏有先生都是賦中虛構的人物。《子虛賦》不同傳本文字出入較大,這裡是依李善注《文選》卷七。悉:全,皆。士:兵。備:齊全。田:通「畋」,打獵。過:拜訪。奼:通「托「,誇耀。
子虛曰:「可。王車駕千乘,選徒萬騎,田於海濱。列卒滿澤,罘罔彌山,掩兔轔鹿,射麇腳麟。騖於鹽浦,割鮮染輪。射中獲多,矜而自功。顧謂仆曰:『楚亦有平原廣澤遊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孰與寡人乎?』仆下車對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十有餘年,時從出遊,游於後園,覽於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澤者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
子虛說:「可以。齊王指揮千輛兵車,選拔上萬名騎手,到東海之濱打獵。士卒排滿草澤,捕獸的羅網布滿山崗,獸網罩住野兔,車輪輾死大鹿,射中麋鹿,抓住麟的小腿。車騎馳騁在海邊的鹽灘,宰殺禽獸的鮮血染紅車輪。射中禽獸,獵獲物很多,齊王便驕傲地誇耀自己的功勞。他回頭看着我說:『楚國也有供遊玩打獵的平原廣澤,可以使人這樣富於樂趣嗎?楚王遊獵與我相比,誰更壯觀?』我下車回答說:『小臣我只不過是楚國一個見識鄙陋的人,但僥倖在楚宮中擔任了十餘年的侍衛,常隨楚王出獵,獵場就在王宮的後苑,可以順便觀賞周圍的景色,但還不能遍覽全部盛況,又哪有足夠的條件談論遠離王都的大澤盛景呢?』齊王說:『雖然如此,還是請大略地談談你的所見所聞吧!』
罘(fú):捕兔的網。罔:捕魚的網。彌(mí):滿。掩:覆蓋、罩住。轔:用車輪輾壓。麇:麇鹿。腳:本指動物的小腿,此用為動詞,捉住小腿之意。麟:雄鹿,非指古人作為祥瑞之物的麟。騖:縱橫奔馳。鹽浦:海邊鹽灘。鮮:指鳥獸的生肉。染輪:血染車輪。此句言獵獲之物甚多。矜:驕矜、誇耀。自功:自我誇功。何與:何如,比起來怎麼樣。鄙人:見識淺陋的人。
「仆對曰:『唯唯。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耳者,名曰云夢。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雲;罷池陂陀,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玞。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芎藭昌蒲,茳蘺麋蕪,諸柘巴苴。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陁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薔雕胡,蓮藕觚盧、菴閭軒於,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芙蓉菱華,內隱鉅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瑇瑁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其樹楩柟豫章,桂椒木蘭,櫱離朱楊,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鵷雛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我回答說:『是,是。臣聽說楚國有七個大澤,我曾經見過一個,其餘的沒見過。我所看到的這個,只是七個大澤中最小的一個,名叫雲夢。雲夢方圓九百里,其中有山。山勢盤旋,迂迴曲折,高聳險要,山峰峭拔,參差不齊;日月或被完全遮蔽,或者遮掩一半;群山錯落,重疊無序,直上青雲;山坡傾斜連綿,下連江河。那土壤里有硃砂、石青、赤土、白堊、雌黃、石灰、錫礦、碧玉、黃金、白銀、種種色彩,光輝奪目,像龍鱗般地燦爛照耀。那裡的石料有赤色的玉石、玫瑰寶石、琳、珉、琨珸、瑊玏、磨刀的黑石、半白半赤的石頭、紅地白文的石頭。東面有蕙草的花圃,其中生長着杜衡、蘭草、白芷、杜若、射干、芎藭、菖蒲、茳蘺、蘼蕪、甘蔗、芭蕉。南面有平原大澤,地勢高低不平,傾斜綿延,低洼的土地,廣闊平坦,沿着大江延伸,直到巫山為界。那高峻乾燥的地方,生長着馬藍、形似燕麥的草、還有苞草、荔草、艾蒿、莎草及青薠。那低濕之地,生長着狗尾巴草、蘆葦、東薔、菰米、蓮花、荷藕、葫蘆、菴閭、蕕草,眾多麥木,生長在這裡,數不勝數。西面則有奔涌的泉水、清澈的水池、水波激盪,後浪衝擊前浪,滾滾向前;水面上開放着荷花與菱花,水面下隱伏着巨石和白沙。水中有神龜、蛟蛇、豬婆龍、玳瑁、鱉和黿。北面則有山北的森林和巨大的樹木:黃楩樹、楠木、樟木、桂樹、花椒樹、木蘭、黃櫱樹、山梨樹、赤莖柳、山楂樹、黑棗樹、桔樹、柚子樹、芳香遠溢。那些樹上有赤猿、獼猴、鵷鶵、孔雀、鸞鳥、善跳的猴子和射干。樹下則有白虎、黑豹、蟃蜒、貙、豻、雌犀牛、大象、野犀牛、窮奇、獌狿。
唯唯:應答的聲音。特:只。盤紆:迂迴曲折。茀郁:山勢曲折的樣子。隆崇:高聳之狀。嵂萃(lǜzú):山勢高峻險要的樣子。岑崟(yín):《方言》釋為「峻貌」,即山勢高峻的樣子。參差:形容山嶺高低不齊的樣子。蔽:全遮住。虧:半缺。交錯糾紛:形容山嶺交錯重疊,雜亂無序。干:接觸。按:《文選》李善注引孔安國《尚書傳》曰:「干,犯也。」罷(pí)池:山坡傾斜的樣子。下文「陂陀」亦此意。屬:連接。丹:硃砂。青:石青,可制染料。赭(zhě):赤土。堊(è):白土。雌黃:一種礦物名,即石黃,可制橙黃色染料。白坿:石灰。碧:青色的玉石。眾色:指各種礦石閃現出的不同光彩。炫耀:光輝奪目的樣子。照:照耀。爛:燦爛。這句說各種礦石光彩照耀,有如龍鱗般的燦爛輝煌。赤玉:赤色的玉石。玫瑰:一種紫色的寶石。琳瑉:一種比玉稍次的石。琨吾:同「琨珸」,即「琨」,《說文》:「琨,石之美者。」瑊玏(jiānlè):次於玉的一種石名。玄厲:一種黑色的石頭,可以磨刀。碝(ruǎn)石:一種次於玉的石頭,「白者如冰,半有赤色」(見《文選》李善注)。娬玞:一種次於玉的美石,質地赤色而有白色斑紋。蕙圃:蕙草之園。蕙與蘭皆為香草,外貌相似。蕙:比蘭高,葉狹長,一莖可開花數朵;蘭:一莖一花。衡:杜衡,香草名,「其狀若葵,其臭如蘼蕪。」(見《文選》李善注)蘭:蘭草。芷:白芷,或稱「藥」,香草名。若:杜若,香草名。芎藭:今通常叫作「川芎」,香草名,其根可以入藥,有活血等作用。昌蒲:水草名,根可入藥,氣香。茳蘺(lí):水生香草名。蘪(mí)蕪:水生香草名,《文選》李善注引張揖曰:「似蛇床而香。」按:蛇床,其子入藥,名蛇床子,可壯陽。諸柘:即甘蔗。巴苴(jū):即芭蕉。登降:此言地勢高低不平,或登上或降下。陁靡:山坡傾斜綿延的樣子。案衍:地勢低下。壇曼:地勢平坦。緣:沿、循。大江:指長江。限:界限。巫山:指雲夢澤中的陽台山,在今湖北境內,非為今四川巫山。高燥:高而乾燥之地。葴:馬藍,草名。菥:一種像燕麥的草。苞:草名。按:即《左傳》講到的楚國的特產苞茅,可湑酒、編席織鞋等。荔:草名,其根可制刷。薛:蒿的一種。莎(suō):一種蒿類植物名。青薠:一種形似莎而比莎大的植物名。卑:低。藏莨(zāngláng):即狗尾巴草,也稱狼尾草。東薔:草名,狀如蓬草,結實如葵子,可以吃。雕胡:即蔣,或稱菰,俗稱茭白。觚(gū)盧:《文選》李善注引張晏說即葫蘆。菴(ān)閭:蒿類植物名,子可入藥。軒於:即蕕(yóu)草,一種生於水中或濕地里的草。眾物:指眾多的草木。居:此指生長。圖:計算。湧泉:奔涌的泉水。推移:浪濤翻滾向前。外:指池水表面之上。發:開放。芙蓉:即荷花。菱華:即菱花,開小白花。內:指池水下面。隱:藏。中:指池水中。蛟:古代傳說中能發水的一種龍。鼉(tuó):即今之揚子鱷,俗名豬婆龍。瑇瑁:玳瑁,龜類動物,其有花紋的甲殼可做裝飾品。黿:大鱉。陰林:背陽面的樹林。楩(pián):樹名,即黃楩木。柟(nán):樹名,即楠木,樹質甚佳。豫章:樹名,即樟木。椒:花椒樹。木蘭:樹名,高大喬木,開白花。櫱(bò):即黃櫱樹。其高數丈,其皮外白里黃,入藥清熱燥濕。離:通「樆(lí)」,即山梨樹。朱楊:生於水邊的樹名,即赤莖柳。樝(zhā)梨:即山楂。梬(yǐng)栗:梬棗,似柿而小。橘柚:芸香科植物,俗稱橘子、柚子。鵷雛(yuānchú):鳳凰。孔:孔雀。鸞:鸞鳥,傳說中似鳳凰的鳥名。騰遠:疑為「騰猿」之誤字,猿善騰躍。射(yè)干:似狐而小的動物,能上樹。蟃蜒:應作「獌狿」,一種似狸的大獸。貙豻(qūhàn):一種似狸而大的猛獸。
《子虛賦》八個自然段,可分為三部分。前三段寫雲夢澤的地理風貌和自然富有,中間四段寫楚王遊獵雲夢之樂,最後一段寫烏有先生對子虛的批判,歸結諷諫主題。前兩個部分列述奢侈淫游的種種表現,後一部分揭示淫逸奢侈的危害。
此賦對人物的設定及所表現的感情的特質方面,同此前的作品相比,有明顯的不同。在屈原的《離騷》和《九章》中,作者都是直接抒情,賈誼的《吊屈原賦》也基本如此。宋玉的《高唐賦》和《神女賦》通過假設問對的方式展開,作品中出現楚王和宋玉兩個人物。枚乘的《七發》假託於楚太子與吳客,作品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通過假設的人物實現,而其情感特徵仍屬於個體的性質,即作品中的「宋玉」、「吳客」個人的認識或感受。子虛、烏有的對話則不然。這裡固然是兩個單體的人在談話,但這兩個人物所承載的身份、意義卻已不同。子虛以使臣的角色出現,其所陳述的內容,所表達的感受,既是他個人的,同時也與他使臣的身份、使命有直接的關係。他的榮辱之感已同楚國的榮辱緊密聯繫在一起。作品中的烏有先生是齊人。雖然他沒有維護齊或代表齊之利益的使命、職責,但談話間卻無不為齊爭辯。他在誇耀齊之廣大以後說:「然齊在諸侯之位,不敢言遊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不復。何為無以應哉?」這就不是以朋友的或個人的口吻談話,而是在批評子虛的同時,也於言談間維護齊的威望。作品中的人物已不是單體的個人,他們承載起了群體的感受與意識。這一變化對《兩都賦》和《二京賦》的人物設定都有深刻的影響。
同時,作品內容的展開和人物對話中的衝突,更深刻地展現出不同時代、不同人群間的思想衝突,通過子虛、烏有二人的對話,表現出兩種不同的使命意識。
作品開篇便揭示子虛的身份:他是楚的使臣,出使於齊,受到齊王的熱情接待:「悉發境內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田。」畋獵畢,子虛「過詫烏有先生」。二人思想觀念的差異也隨之展開。《史記集解》引郭璞曰:「詫,夸也。」子虛拜訪烏有先生,本出於炫耀的動機,此後,其所談的內容與這一動機正相合。
在諸侯分立的時代,諸侯交際、聘問的歷史上確實存在各式各樣的明爭暗鬥,使臣與出使國君臣彬彬有禮的交往中存在着對榮譽、利益的挑戰和維護。同時,使臣是否受到尊重及在何等程度上的尊重,則是兩個諸侯國間關係的直接表現。晉趙孟出聘鄭,受到特殊的禮遇,不取決於晉鄭的友好,而在於鄭對晉的依附,在於趙孟執掌晉之政柄,加之以他個人的君子風範和人格魅力。
與之相反的,則是諸侯與使臣交往中一些隱藏在溫文爾雅外衣下的明爭暗鬥。
前代諸侯間的爭鬥與不快,正是子虛在出使中顯得極為敏感的原因。在《子虛賦》中,大國諸侯恃強凌弱,妄自尊大的強國心理,對使臣的使命意識構成威脅。使於四方,不辱君命,這是古代使臣普遍遵循的基本原則。而不辱君命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情況和形式,特別是大國之間,既要完成出使任務,還要在應對間,宣揚國之長或優勢,顯示其國力,揚威諸侯。這是貫穿於子虛滔滔宏論中的潛台詞,也是構成《子虛賦》中第一個波瀾的主色調。
烏有先生對子虛的回答中不免有為尊者諱,有維護齊之威望的嫌疑。他認為,齊王「悉發境內之士」的畋獵,完全是出於對使臣的熱情,「以娛左右也,何名為夸哉!」否定齊王有炫耀之意。至於說詢問楚的情況,在他看來,也是極其友好的表示:「問楚地之有無者,願聞大國之風烈,先生之餘論也。」都是出於好意。反倒是子虛過于敏感,將友好的接待誤解為比權量力的明爭暗鬥。烏有先生進而指出,子虛的談話使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惡;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惡而傷私義,二者無一可。」如果他所說屬實,那就玷污了使臣的使命,不僅沒能張顯楚王的德,反而暴露了楚王貪圖淫樂奢侈的缺點。如果他僅僅出於虛榮心而說了謊話,則表明他缺乏誠信,人品操守有虧,作為使臣來說,也是不稱職的。
孔子云:「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烏有的言論中不曾涉及前代文獻記載,然而,在作者運用的文學語言中已經浸透了前代思想滋養。他們二人之間的言論中表現出兩種不同的使臣意識,表現出對國家之美的兩種不同理解。他們的言論中也表現出兩個文學人物間的差異:子虛是一個徒逞一時之快的思想淺薄的人。烏有先生則是諸侯對立時期的賢士的形象。兩個形象的差異和他們言論的交鋒構成了《子虛賦》中文脈的波瀾。
《子虛賦》作於司馬相如早期客游梁孝王之時。據《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遊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 。
歐怪褚妍不自持,猶能半蹈古人規。公權丑怪惡札祖,從茲古法盪無遺。
張顛與柳頗同罪,鼓吹俗子起亂離。懷素猲獠小解事,僅趨平淡如盲醫。
可憐智永研空臼,去本一步呈千媸。已矣此生為此困,有口能說手不隨。
誰雲心存乃筆到,天工自是秘精微。二王之前有高古,有志欲購無高貲。
殷勤分付薛紹彭,散金購取重跋題。
畫中最妙言山水,摩詰峰巒兩畫起。李成筆奪造化功,荊浩開圖論千里。
范寬石瀾煙樹深,枯木關仝極難比。江南董源僧巨然,淡墨輕嵐為一體。
宋迪長於遠與乎,王端善作寒江行。克明已往道寧逝,郭熙遂得新來名。
花竹翎花不同等,獨出徐熙入神境。趙昌設色古無如,王友劉常亦堪並。
黃筌居寀及譚宏,鷗鷺春葩蜀中景。艾宣孔雀世絕倫,羊仲甫雞皆妙品。
惟有長沙易元吉,豈止獐鹿人不及。雕鷹飛動羨張涇,番馬胡瑰屹然立。
濠梁崔白及崔愨,群虎屏風供御幄。海州徐易魚水科,鱗鬣如生頗難學。
金陵佛像王齊翰,顧德謙名皆雅玩。老曹菩薩各精神,道士李劉俱偉觀。
星辰獨尚孫知微,盧氏楞伽亦為伴。勾龍爽筆勢飄颻,錦里三人共輝煥。
西川女子分十眉,宮妝撚■周昉肥。堯民擊壤鼓腹笑,滕王蛺蝶相交飛。
居寧草蟲名浙右,孤松韋偃稱世希。韓干能為大宛馬,包鼎虎有驚人威。
將軍曹霸善圖寫,五花聰馬今傳之。馭人相扶似偶語,老杜詠入丹青持。
少保薛稷偏工鶴,雜品皆奇惟石恪。戴蒿韓滉能畫牛,小景惠崇煙漠漠。
唐僧傳古精畫龍,毫端想與精神通。拿珠奮身奔海窟,鬣如飛火騰虛空。
忠恕樓台真有功,山須突出華清宮。用及象坤能畫鬼,角嘴鐵面頭蓬鬆。
侯翼曾為五侯圖,海山聚出風雲烏。爾朱先生著儒服,呂翁碧眼長髭鬚。
愷之維摩失舊嘖,但見累世令人模。探微真跡存一本,甘露板壁狻猊枯。
操蛇惡鬼銜火獸,鑒名道子傳姓吳。僧繇殿龍點雙目,即時便有雷霆驅。
仙翁葛老渡溪嶺,瀟灑數幅名移居。輞川弄水並捕魚,長汀亂葦寒疏疏。
予家所有將盈車,高下百品難俱書。相傳好占雅君子,睹詩觀畫言無虛。
抱瘵謝交遊,棲閒避紛濁。郊廬未雲遠,已覺心綿邈。
屏居聊寄拙,營室惟從朴。茅茨無結構,房櫳罕彫斲。
門庭褊蕪穢,床帷多蘚駮。方因遁蓬蓽,更欲菑磽埆。
灌園希仲子,易農哂方朔。無雲尼父譏,遽鄙樊須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