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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海上花列傳

〔子部〕

集腋成裘良緣湊合 移花接木妙計安排

按:周雙珠、周雙玉房間內打茶會客人,乃是賴公子、華鐵眉、喬老四、喬老七四位。喬老四本做周雙珠,遂為小兄弟喬老七叫了周雙玉幾個局,故此四人雖是一起,卻分據兩間房間。及洪善卿同陳小雲來時,賴公子正和周雙珠閒話,雙珠因善卿系熟客,不必急急下去應酬,只管指東劃西,隨口胡說。周雙玉要央善卿寄信於朱淑人,先自下樓,從周雙寶後房門抄近進去,剛剛聽得陳小雲、周雙寶云云,並窺見洪善卿搖手之狀。雙玉猛吃一驚,急欲根究細底,轉念一想,大約朱五少爺定親之事秘密不宣,不可造次。當下邁步搴帷,見了陳小雲、洪善卿,側坐相陪,不露圭角。

隨後雙珠進房,雙玉趁勢仍歸樓上。一直等到晚間客散關門,周雙玉獨自一個往見周蘭,叫聲「無(女每)」。周蘭和顏悅色命其坐下。雙玉宛轉說道:「我做仔無(女每)個討人,單替無(女每)做生意。除仔無(女每)也無撥第二個親人,除仔做生意也無撥第二樣念頭。故歇朱五少爺定仔親,故末就是無(女每)個生意到哉。無(女每)該應去請仔朱五少爺來,等我當面問俚,阿伯俚勿拿出洋錢撥來無(女每),無(女每)為啥要瞞我囗?阿是常恐朱五少爺多撥仔耐洋錢,耐客氣勿要嗄?」周蘭道:「勿是瞞耐呀。為仔朱五少爺說,常恐耐曉得俚定仔親,勿快活,教倪(要勿)說起。」雙玉道:「故末無(女每)笑話哉!做我個客人多煞來里,就比仔朱五少爺再要好點也匆稀奇。阿怕我無撥人討得去,啥個勿快活?」

周蘭聽說亦自失笑,方才將八月底朱淑人聘定黎篆鴻之女,盡情告訴了雙玉。雙玉方才想起兩月以來,時常聽得雙寶嘴裡大老母長,大老母短,原來是調侃我的,心下重重惱怒,忍不住淌眼抹淚,漸放悲聲。

周蘭始酶自己失言,只見雙玉又道:「我搭阿姐兩家頭,做個生意來孝敬耐無(女每),無(女每)也匆曾說過倪一句邱話。我就氣匆過雙寶,雙寶生意末一點無撥,拿倪兩家頭孝敬無(女每)個洋錢,買仔飯撥俚吃,買仔衣裳撥俚着,俚坐來浪無啥做。再要想出幾花閒話說倪、笑倪、罵倪!」說着,「嗚嗚」的掩面而泣。周蘭道:「雙寶陸里敢罵耐?」

雙玉便縷述雙寶的風裡言風裡語,再添上兩句重話裝點逼真。氣得周蘭一疊聲喊「雙寶」。雙寶戰惕趨至。周蘭不及審察,綽起煙槍兜頭就打。卻被雙玉一手托住,勸道:「無(女每)(要勿)囗,耐故歇打仔雙寶,晚歇撥雙寶加二罵兩聲,無(女每)陸里曉得!倘然無(女每)喜歡雙寶,也容易得勢,讓雙寶原到樓浪去。我末說撥麼二堂子裡做夥計。無撥個人說我、罵我,我心裡清爽點,也好巴結點做生意,孝敬耐無(女每)。」

周蘭越發生氣,丟下煙槍,問道:「我為啥喜歡雙寶嗄?耐阿姐來浪說,倘忙有辰光生意忙勿過,教雙寶代代局也無啥;勿然末,雙寶早就出去哉(口宛)。我為啥喜歡雙寶嗄?」雙玉冷笑道:「無(女每),耐嘴裡末說『讓雙寶出去末哉』,一徑說到仔故歇,雙寶原勿曾出去,倒勿是喜歡雙寶?」周蘭怒道:「故也匆要緊,明朝讓雙寶去,省得耐多說多話!」雙玉道:「無(女每)(要勿)動氣。我搭雙寶才是無(女每)個討人,無啥喜歡勿喜歡,就要出去末,等商量好仔再去,啥要緊嗄?」

周蘭沉吟半晌,怒氣稍平,喝退雙寶,悄問雙玉如何商量。雙玉道:「無(女每)耐自家去算,雙寶進來個身價,就算耐才豁脫仔,也不過三百洋錢。故歐雙寶來里,生意末無撥,房間裡用場倒同倪一樣哚(口宛),幾年算下來,阿是豁脫仔勿少哉?我替無(女每)算計,勿如讓雙寶出去個好。」周蘭點點頭。雙玉又道:「阿姐個生意好,要雙寶代局。我生意不過實概樣式。雙寶出去仔,倘然阿姐忙匆過,我去代局末哉。」周蘭又點點頭。於是周蘭竟與雙玉定議,擬將雙寶轉賣於黃二姐家,樓上雙珠絕不與聞。

比及明日,周蘭欲令阿珠去黃二姐家打話,雙珠怪問何事,始悉其由。雙珠阻止道:「無(女每),耐也做點好事末哉!黃二姐個人匆比仔耐,雙寶去做俚討人,苦煞個囗!我說無(女每)耐定歸勿要雙寶末,也該應商量商量。南貨店裡姓倪個客人,搭雙寶蠻要好,倪去請俚來,問聲俚,要討末教俚討仔去。雙寶有仔好場花,倪身價也匆吃虧。無(女每)想阿對?」

周蘭領悟,叫回阿珠,轉令阿德保以雙寶名片去南市請廣亨南貨店小開倪客人。雙玉心想如此辦法,倒作成了雙寶的好姻緣,未免有些忿忿;但因雙珠出的主意,不敢再言。

不多時,那倪客人隨着阿德保接踵並至,坐在雙寶房間裡。周蘭出見,當面說親。倪客人滿心欣慰,滿口應諾;既而一想,三百身價之外尚須二百婚費,一時如何措辦,倒又躊躇起來。雙寶恐事不濟,着急異常,背地去求雙珠設法。雙珠格外矜全,特地請了洪善卿、喬老四等幾戶熟客,告知此事,擬合一會幫貼雙寶。眾人好善樂施,無不願意。洪善卿復去告知朱淑人,也與一角,卻不令雙玉得知。

倏屆迎娶之期,倪客人倒也用了軍健樂人、提燈花轎,簇擁前來,娶了過去,也一樣的拜堂、告祖、合卺、坐床,待以正室之禮。

三朝歸寧,倪客人也來了,請出周蘭,雙雙拜見,口稱「岳母」,磕下頭去。周蘭不好意思,趕緊買了一副靴帽相送,盛筵款待,至晚而回。

自雙寶出嫁以後,雙玉沒了對頭,自然安靜無事。周蘭欲勸雙玉接客,尚未明言。雙玉已揣測知之,心中定下一個計較,先去灶間煤爐旁邊,將剜空生梨內所養的促織幾盡數釋放,再令阿德保去買一壺燒酒,說要擦洗衣裳煙漬,然後令阿珠去請朱五少爺。

朱淑人聞得定親之事早經泄漏,這場噪鬧勢所必然,然又無可躲避,只得皇皇然來;見了雙玉,抱慚負疚,無地自容。雙玉卻依然笑臉相迎,攜手納坐,顏色揚揚如平時。淑人猜不出其是何意見,嘿嘿相對,不則一聲。將近上燈時分,淑人告辭言歸。雙玉率衣拉過一邊,昵昵軟語,欲留一宿。淑人不忍故違其意,頷首從命。

須臾,叫局的絡繹上市,雙玉遂更衣出門,留下巧囡在房伏侍淑人便飯。等得雙玉回家,更有打茶會的,一起一起應接不暇。一直敲過十二點鐘,漸漸的車稀火燼,簾捲菸消。阿珠收拾停當,聲請淑人安置而去。

雙玉親自關了前後房門,並加上閂,轉身踅來,見淑人褪履上床。雙玉笑道:「慢點困囗,我有事體來里。」淑人怪問云何。雙玉近前與淑人並坐床沿。雙玉略略欠身,兩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雙玉脖項,把左手按着雙玉心窩,臉對臉問道:「倪七月裡來里一笠園,也像故歇實概樣式,一淘坐來浪說個閒話,耐阿記得?」淑人心知說的系願為夫婦生死相同之誓,目瞪口呆,對答不出。雙玉定要問個明白。淑人沒法,胡亂說聲「記得」。雙玉笑道:「我說耐也匆該應忘記。我有一樣好物事,請耐吃仔罷。」說罷,怞身向衣櫥怞屜內取出兩隻茶杯,杯內滿滿盛着兩杯烏黑的汁漿。淑人驚問:「啥物事?」雙玉笑道:「一杯末耐吃,我也陪耐一杯。」淑人低頭一嗅,嗅着一股燒酒辣氣,慌問:「酒里放個啥物事嗄?」雙玉手舉一杯,湊到淑人嘴邊,陪笑勸道:「耐吃囗。」淑人舌尖舐着一點,其苦非凡,料道是鴉片煙了,連忙用手推開。雙玉覺得淑人未必肯吃,趁勢捏鼻一灌,竟灌了大半杯。淑人望後一仰,倒在床上,滿嘴裡又苦又辣,拼命的朝上噴出,好像一陣紅雨,濕漉漉的灑遍衾衤周。淑人支撐起身,再要吐時,只見雙玉舉起那一杯,張開一張小嘴,「咕嘟咽嘟」盡力下咽。淑人不及叫喊,奮身直上,奪下杯子,摜於地下,「豁琅」一聲,砸得粉碎。雙玉再要搶那淑人吃剩的一杯,也被淑人擄落跌破。淑人這才大聲叫喊起來。

樓下周蘭先前聽得碗響,尚不介意;追至淑人叫喊,有些疑惑,手持煙燈,上樓打探。淑人趕去拔下門閂,迎進周蘭。周蘭見淑人兩手一嘴及領衣袍袖之上,皆為鴉片煙沾懦塗抹,已是駭然;又見雙玉喘吁吁挺在皮椅上,滿臉都是鴉片煙,慌問:「啥事體囗?」淑人偏又吶吶然說不清楚,只是跺腳乾急。

幸而那時雙珠、巧囡、阿珠都不曾睡,陸續進房,見此情形,十稔八九。雙珠先問:「阿曾吃嗄?」淑人只把手緊指着雙玉。雙珠會意,喚個相幫速往仁濟醫館討取藥水。

巧囡舀上熱水,給淑人、雙玉洗臉漱口。淑人抹淨手面,吐盡嘴裡余煙。雙玉大怒,-地起立,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咬牙切齒罵道:「耐個無良心、殺千刀個強盜坯!耐說一淘死,故歇耐倒勿肯死哉!我到仔閻羅王殿浪末,定歸要捉耐個殺坯!看耐逃走到陸里去!」

周蘭還是發怔。雙珠叫聲「雙玉」,從中排解道:「五少爺是匆好,勿該應定個親。不過耐也年紀輕,勿懂事,客人個閒話才是瞎說。就算故歇五少爺勿曾走親,阿要討耐去做大老母?」雙玉不待說完,嚷道:「啥個大老母小老母!耐去問俚,啥人說個一淘死?」淑人拍腿哭道:「勿是我呀!阿哥替我定個親,一句閒話無撥我說(口宛)!」雙玉-地撲到淑人面前,又狠狠的戟指罵道:「耐只死豬玀!曉得是耐阿哥替耐定個親!我問耐,為啥勿死?」嚇得淑人倒退不迭。

正忙亂間,相幫取到一瓶藥水,阿珠急取兩隻玻璃杯,平分倒出。淑人心疑尚恐不曾吐盡,先去呷了一口。雙玉怒極,一手搶那杯子,照准淑人臉上甩來,潑了淑人一頭藥水。幸虧淑人頭頸一側,那玻璃杯從耳朵邊攛了過去,沒有甩着。淑人遠遠央告道:「耐也吃點囗。耐吃仔個藥水,隨便耐要啥,我總歸依耐,阿好?」雙玉大聲道:「我要啥嗄?我末要耐死哉喲」周蘭、雙珠同詞勸道:「死勿死末再說,耐吃仔了囗。」

阿珠、巧囡也幫着千方百計勸雙玉吃藥水。雙玉不禁哼的笑道:「勸啥嗄?放來浪,等我自家吃末哉(口宛)!俚勿死,我倒犯勿着死撥俚看,定歸要俚死仔末我再死!」說着,舉起玻璃杯,一口一口慢慢的呷。巧囡絞上手巾,揩了一把。不多時,一陣翻腹攪肚,喉間汩汩作響,便嘔出一汪清水。周蘭、雙珠一左一右,攙着臂膊,叫雙玉只顧吐。雙玉一面吐,一面還喃喃不絕的罵。直至天色黎明,稍稍吐定,大家一塊石頭落地,不好再去睡覺,令灶下開了煤爐,-口稀飯,略點一點。

淑人知道雙玉兀自不肯干休,背地求計於雙珠。雙珠攢眉道:「雙玉個脾氣,五少爺也明白個哉。俚陸里肯聽人個閒話?倪是一家人,也匆好搭俚說,就說末也無行用。耐倒是請個朋友來勸勸俚,俚倒聽句把。」

一句提醒了淑人,當即寫張字條速令相幫去南市咸瓜街請永昌參店洪老爺。大家把雙玉扶上大床,各自散去。淑人眼睜睜地獨自看守,守到日之方中,洪善卿惠然肯來。淑人趕出迎見,請進雙珠房間,細述昨宵之事,欲懇善卿去勸雙玉。

善卿應承,踅過雙玉房間,見雙玉歪在大床上,垂頭打盹,調息養神。善卿近前輕輕叫聲「雙玉」。雙玉睜眼見了,起身讓坐。善卿隨口問道:「身向里阿好?」雙玉冷笑兩聲,答道:「洪老爺,耐末(要勿)假痴假呆哉!五少爺請耐來勸勸我,我無撥第二句閒話,我故歇末定歸要跟牢仔俚一淘死!俚到陸里,我跟到俚陸里,定歸一淘死仔末完結。無撥第二句閒話!」善卿婉婉說道:「雙玉(要勿)囗,五少爺一徑蠻要好。定親個事體,也是俚阿哥做個主,倒(要勿)去怪俚。我說一樣個人,無啥大小。我做個大媒人,原嫁仔五少爺,耐說阿好?」雙玉下死勁啤道:「呸!我去妹俚無良心個殺坯!」只說了這一句話,仍自倒下,合目裝睡。

善卿無路可人,姑轉述於淑人。淑人更加一急,唉聲嘆氣,沒個擺布。善卿探問雙珠,畢竟雙玉是何主見。不想雙珠亦自不知。善卿道:「阿是有啥人教俚個嗄?」雙珠道:「雙玉末陸里要人教!倘然是倪教個末,單有教俚做生意,無撥教俚哚個(口宛)!」善卿再四尋思,終不可解。雙珠道:「我想雙玉個意思,一半末為仔五少爺,一半還是為雙寶。」善卿呵呵鼓掌道:「一點也匆差,難末有點道理哉。」淑人拱立候教。

善卿復尋思多時,呵呵鼓掌道:「有來里哉,有來里哉!」淑人請問其說。善卿道:「耐(要勿)管。耐說雙玉隨便要啥,耐總依俚,阿有該句閒話?」淑人說:「有個。」善卿道:「我替耐解個冤結,多則一萬,少則七八千,耐阿情願?」淑人說:「願個。」善卿道:「價末才是哉。」淑人請問終究如何辦法。善卿道:「故歇勿搭耐說,等事仲舒齊仔,耐也明白哉。」

淑人抱着個悶壺盧,無從打破,且令阿珠傳命叫菜,與善卿兩人便飯。

善卿手招雙珠,並坐一邊高椅上,搭肩附耳,密密長談。雙珠從頭至尾,無不領悟。少頃談畢,雙珠輾轉一想,卻又遲回道:「說末說說罷哉,勿見得成功囗。」善卿道:「定歸成功,俚哚勿在乎此。」雙珠乃踅過雙玉房間,為說客捉刀。

適值阿珠搬上飯菜,善卿叫住,就擺在雙珠房間裡。善卿、淑人銜杯對酌。

既而雙珠回房復命,道:「稍微有點意思;就不過常恐勿成功,再要撥人家笑話。」善卿道:「耐去說,倘然真真勿成功,我原拿五少爺交代撥俚。」雙珠重複過去說了,回復道:「才是哉,俚說故歇五少爺就交代撥耐。」善卿呵呵鼓掌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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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花列傳
      《海上花列傳》是清末小說,作者韓邦慶。這部長篇小說的主要內容是寫清末中國上海十里洋場中的妓院生活,涉及當時的官場、商界及與之相鏈接的社會層面。《海上花列傳》是最著名的吳語小說,也是中國第一部方言小說。後世張愛玲曾將其翻譯為國語,命名為《海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