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青毛驄馬參差錢,嬌春楊柳含細煙。箏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不須浪飲丁都護,世上英雄本無主。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唯澆趙州土。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發薄不勝梳。羞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
首四句寫高山大海也會變化,人不論多麼長壽,也會死。在亘古以來的時空中,一切都不是永恆不變的。五至八句言借酒銷愁。九至十二句寫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之憤懣。詩人認為當世沒有平原君那樣的賢主,只好買絲繡成平原君的像,灑酒祭奠他。最後四句言人生易老,既然不遇明主,索性及時行樂吧。
一個普通的意思,在李賀的筆下,竟有這麼多奇思妙想。《唐詩快》云:「詩意只在『世上英雄』、『二十男兒』兩句耳,前後無非滄桑、駒隙之感。」《李長吉詩集批註》云:「此篇又與《天上謠》不同。彼謂人事無常,不如遺世求仙;此則言仙亦無存,又不如及時行樂。但得一人知己,死復何恨?時不可待,人不相逢,亦姑自遣耳。」
詩題《浩歌》本於《楚辭·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浩歌」是大聲唱歌的意思。一般說來,寫作這樣的詩宜從敘事寫景入手。但詩人不屑於蹈襲故常,偏從虛處落筆,一開始就把想象的世界展現在讀者面前:「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幻象紛呈,雄奇詭譎,卻又把滄海桑田的「意」婉曲而又鮮明地表達出來了。宋人劉辰翁評這首詩說:「從『南風』一句便不可及,佚盪宛轉,真俠少年之度。」(引自姚佺《昌谷集註解定本》)詩人用豪放的筆觸,雄奇的景象,抒發自己淒傷的情懷,真是既「佚盪」,又「宛轉」,字裡行間充溢着一種驚世駭俗的英氣,所謂「俠少年之度」,指的就是這種非凡的氣度。
三、四兩句,一寫仙界,一寫塵世。傳說王母種的桃樹,「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生實」。彭祖和巫咸則是世間壽命最長的人。當王母的桃樹開花千遍的時候,彭祖和巫咸也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兩相比照,見出生命的短促。長壽的彭祖和巫咸尚且不能久留人世,何況尋常之輩。這裡有兩個對比:一是把仙人與凡人相比,一是把凡人中的長壽者與普通人相比。前者見於字面,後者意在言外。這樣層層比照、烘托,「人生幾何」的命意更加顯豁。
五至八句寫春遊時的情景,用的是反襯手法。先着力烘托春遊的盛況。「青毛」句寫馬。馬的毛色青白相同,構成錢形花紋的名叫「連錢驄」,是為名貴之馬。騎在這樣的馬上,飽覽四周的景色,真是愜意極了。初春的楊柳籠含淡淡的煙靄。眼前的一切是那麼柔美,那麼逗人遐想。後來大家下馬休憩,縱酒放歌,歡快之至。而當歌女手捧金杯前來殷勤勸酒的時候,詩人卻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了。他想到春光易老,自己的青春年華也將逝如流水。「神血未凝身問誰」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種意緒。「神血未凝」即精神和血肉不能長期凝聚,它是生命短促的婉曲說法。「身問誰」是「身向誰」的意思。全句的大意是:韶光易逝而知己難逢,自己的才能和抱負何時方能施展?等到神血兩離,生命終結,一切都將化為烏有,那是多麼可怕而又痛心的事啊!
接着詩歌又由抑轉揚,借古諷今,指摘時弊,抒發憤世嫉俗的情懷。「丁都護」或者象王琦所說,實有其人,並且是這次郊遊宴樂的參與者(見《李長吉歌詩匯解》);或者當時有「丁都護嗜酒」的傳說,詩人藉以表達勸戒之意。「不須浪飲丁都護」,既是勸人,也是戒己,意思是不要因為自己懷才不遇就浪飲求醉,而應當面向現實,認識到世道淪落,英雄不受重用乃勢所必然,不足為怪。詩人愈是這樣自寬自慰,憤激之情就愈顯得濃烈深沉。「世上」句中「無主」的「主」,影射人主,亦即當時的皇帝,以發泄對朝政的不滿。「買絲」云云,與其說是敬慕和懷念平原君,毋寧說是抨擊昏庸無道、埋沒人才的當權者。表面寫「愛」,實際寫「恨」,恨自己沒有機會施展才能和抱負,以致虛擲了黃金般的青春年華。
結束四句的內容與前面各個部分都有聯繫,具有一定的概括性。「玉蟾蜍」是古代的一種漏壺。銅壺滴漏,聲音幽細,用「咽」字來表現它,十分準確。另外,詩人感時傷遇,悲抑萬端,這種內在的思想感情也藉助「咽」字曲曲傳出,更是傳神。「衛娘」原指衛後。傳說她發多而美,深得漢武帝的寵愛。這裡的「衛娘」代指妙齡女子,或即侑酒歌女。全句的意思是:別看她現在黑髮如雲,美不可言,隨着歲月的流逝,這滿頭黑髮會漸漸變白變少,直至無法梳理。它通過具體的形象,揭示了「紅顏易老」的無情規律。末二句急轉直下,表示要及時行樂。「羞見秋眉換新綠」有兩層意思:一是不要辜負眼前這位侑酒歌女的深情厚意;二是不願讓自己的青春年華白白流逝。既然世上沒有像平原君那樣識才愛士的賢哲,就不必作建功立業的非非之想。面對歌女、美酒、寶馬、嬌春,就縱情開懷暢飲吧。一個年方二十的男兒,正值風華正茂之時,不能這般侷促偃蹇。這種及時行樂的思想,是從憤世嫉俗的感情派生出來的,是對黑暗現實發出的悲憤控訴。
這首暢敘胸臆的詩篇,造語奇,造境也奇,使人感到耳目一新。詩人騎馬踏青,面對大好的春光,本應產生舒適歡暢的感受。
但偏偏就在此時,一種與外界景物格格不入的憂傷情緒像雲霧般在心頭冉冉升起。這種把歡樂和哀怨、明麗和幽冷等等矛盾着的因素糅合起來的現象,在李賀的詩歌里是屢見不鮮的,它使詩歌更具有神奇的魅力。此詩在結構上完全擺脫了由物起興、以事牽情的程式。它先寫「興」,寫由景物引起的神奇幻象。接着寫春遊,色彩穠艷,氣韻沉酣,與前面的幻覺境界迥然不同,但又是產生那種幻覺的物質基礎。詩人故意顛倒它們的先後次序,造成悲抑的氣氛和起落的形勢。
後面從「神血」句起都是抒發身世之悲的筆墨。它們與開頭相適應,有力地表達了悲憤的情懷。全詩活而不亂,粘而不滯,行文的迴環曲折與感情的起落變化相適應,迷離渾化,達到了藝術上完美的統一。
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斸春草。
水灌香泥卻月盤,一夜綠房迎白曉。
美人醉語園中煙,晚華已散蝶又闌。
梁王老去羅衣在,拂袖風吹蜀國弦。
歸霞帔拖蜀帳昏,嫣紅落粉罷承恩。
檀郎謝女眠何處?樓台月明燕夜語。
秦王騎虎游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
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
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銀雲櫛櫛瑤殿明, 宮門掌事報一更。
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 黃鵝跌舞千年觥。
仙人燭樹蠟煙輕,清琴醉眼淚泓泓。
合浦無明珠,龍洲無木奴。足知造化力,不給使君須。
越婦未織作,吳蠶始蠕蠕。縣官騎馬來,獰色虬紫須。
懷中一方板,板上數行書。不因使君怒,焉得詣爾廬。
越婦拜縣官,桑牙今尚小。會待春日晏,絲車方擲掉。
越婦通言語,小姑具黃粱。縣官踏餐去,簿吏復登堂。
奇俊無少年,日車何躃躃.我待紆雙綬,遺我星星發。
都門賈生墓,青蠅久斷絕。寒食搖揚天,憤景長肅殺。
皇漢十二帝,唯帝稱睿哲。一夕信豎兒,文明永淪歇。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
低迷黃昏徑,裊裊青櫟道。月午樹無影,一山唯白曉。
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
星盡四方高,萬物知天曙。己生須己養,荷擔出門去。
君平久不反,康伯循國路。曉思何譊譊,闤闠千人語。
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侵衣野竹香,蟄蟄垂葉厚。
岑中月歸來,蟾光掛空秀。桂露對仙娥,星星下雲逗。
淒涼梔子落,山璺泣清漏。下有張仲蔚,披書案將朽。
籜落長竿削玉開,君看母筍是龍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寸泥。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
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家泉石眼兩三莖,曉看陰根紫脈生。
今年水曲春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古竹老梢惹碧雲,茂陵歸臥嘆清貧。
風吹千畝迎雨嘯,鳥重一枝入酒尊。
我家與君鄰屋居,君昔未生先長我。君發齊眉我總角,竹居讀書供日課。
君誦盤庚如注瓶,我讀孝經如轉磨。長老奇君王佐才,拭目顒顒觀長大。
十三環坐同賦詩,出語已能驚怯懦。風雷繞紙成千篇,棄遺不惜如零唾。
神思義表文融明,清絕如珠不受涴。江左相傳紙價增,東坡一讀不復和。
懷高識遠不可屈,功成回首破甑墮。家貧口眾難自安,出圖斗粟充飢餓。
鬧聞筆陣掃萬人,上國英雄膽先破。殿前作賦聲摩空,盛名四海爭掀播。
華裾如蔥馬如龍,九衢突若流星過。我經憂患早衰微,生怕虛名招實禍。
方衣童首住江村,飽飯愛尋閒處臥。睡餘信手摸書看,會意起來行復坐。
林泉成趣亦題詩,年來藁帙成堆垛。仙郎開卷面發光,誇我雄詞驚李賀。
相期他日同此游,先買鄰庵山數朵。青松白石聞此言,共作廬山二十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