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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賦》

庾信 〔南北朝〕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為族;經邦佐漢,用論道而當官。

稟嵩華之玉石,潤河洛之波瀾。

居負洛而重世,邑臨河而宴安。

逮永嘉之艱虞,始中原之乏主。

民枕倚於牆壁,路交橫於豺虎。

值五馬之南奔,逢三星之東聚。

彼凌江而建國,始播遷於吾祖。

分南陽而賜田,裂東嶽而胙土。

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

水木交運,山川崩竭。

家有直道,人多全節。

訓子見於純深,事君彰於義烈。

新野有生祠之廟,河南有胡書之碣。

況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階庭空谷,門巷蒲輪。

移談講樹,就簡書筠。

降生世德,載誕貞臣。

文詞高於甲觀,楷模盛於漳濱。

嗟有道而無鳳,嘆非時而有麟。

既奸回之奰逆,終不悅於仁人。

王子濱洛之歲,蘭成射策之年。

始含香於建禮,仍矯翼於崇賢;游洊雷之講肆,齒明離之胄筵。

既傾蠡而酌海,遂測管而窺天。

方塘水白,釣渚池圓。

侍戎韜於武帳,聽雅曲於文弦。

乃解懸而通籍,遂崇文而會武。

居笠轂而掌兵,出蘭池而典午。

論兵於江漢之君,拭玉於西河之主。

於時朝野歡娛,池台鐘鼓。

里為冠蓋,門成鄒魯。

連茂苑於海陵,跨橫塘於江浦。

東門則鞭石成橋,南極則鑄銅為柱。

橘則園植萬株,竹則家封千戶。

西贐浮玉,南琛沒羽。

吳歈越吟,荊艷楚舞。

草木之遇陽春,魚龍之逢風雨。

五十年中,江表無事。

王歙為和親之侯,班超為定遠之使。

馬武無預於甲兵,馮唐不論於將帥。

豈知山嶽闇然,江湖潛沸,漁陽有閭左戍卒,離石有將兵都尉。

天子方刪詩書,定禮樂;設重雲之講,開士林之學;談劫燼之灰飛,辨常星之夜落。

地平魚齒,城危獸角;臥刁斗於滎陽,絆龍媒於平樂。

宰衡以干戈為兒戲,縉紳以清談為廟略。

乘漬水以膠船,馭奔駒以朽索。

小人則將及水火,君子則方成猿鶴。

敝箄不能救鹽池之咸,阿膠不能止黃河之濁。

既而魴魚赬尾,四郊多壘。

殿狎江鷗,宮鳴野雉。

湛廬去國,艅艎失水。

見被發於伊川,知百年而為戎矣。

彼奸逆之熾盛,久遊魂而放命。

大則有鯨有鯢,小則為梟為獍。

負其牛羊之力,肆其水草之性;非玉燭之能調,豈璇璣之可正。

值天下之無為,尚有欲於羈縻。

飲其琉璃之酒,賞其虎豹之皮;見胡柯於大夏,識鳥卵於條枝。

豺牙密厲,虺毒潛吹。

輕九鼎而欲問,聞三川而遂窺。

始則王子召戎,奸臣介冑。

既官政而離逷,遂師言而泄漏。

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窮寇。

出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

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

北闕龍吟,東陵麟斗。

爾乃桀黠構扇,馮陵畿甸。

擁狼望於黃圖,填盧山於赤縣。

青袍如草,白馬如練。

天子履端廢朝,單于長圍高宴。

兩觀當戟,千門受箭;白虹貫日,蒼鷹擊殿;竟遭夏台之禍,終視堯城之變。

官守無奔問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戰。

陶侃空爭米船,顧榮虛搖羽扇。

將軍死綏,路絕重圍。

烽隨星落,書逐鳶飛。

乃韓分趙裂,鼓臥旗折。

失群班馬,迷輪亂轍。

猛士嬰城,謀臣捲舌。

昆陽之戰象走林,常山之陣蛇奔穴。

五郡則兄弟相悲,三州則父子離別。

護軍慷慨,忠能死節,三世為將,終於此滅。

濟陽忠壯,身參末將,兄弟三人,義聲俱唱。

主辱臣死,名存身喪。

敵人歸元,三軍悽愴。

尚書多算,守備是長。

雲梯可拒,地道能防。

有齊將之閉壁,無燕師之臥牆。

大事去矣,人之雲亡!申子奮發,勇氣咆勃。

實總元戎,身先士卒。

胄落魚門,兵填馬窟。

屢犯通中,頻遭刮骨。

功業夭枉,身名埋沒。

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

沾漬鋒鏑,脂膏原野。

兵弱虜強,城孤氣寡。

聞鶴唳而心驚,聽胡笳而淚下。

拒神亭而亡戟,臨橫江而棄馬。

崩於鉅鹿之沙,碎於長平之瓦。

於是桂林顛覆,長洲麋鹿。

潰潰沸騰,茫茫墋黷。

天地離阻,神人慘酷。

晉鄭靡依,魯衛不睦。

競動天關,爭回地軸。

探雀鷇而未飽,待熊蹯而詎熟?乃有車側郭門,筋懸廟屋。

鬼同曹社之謀,人有秦庭之哭。

爾乃假刻璽於關塞,稱使者之酬對。

逢鄂坂之譏嫌,值耏門之徵稅。

乘白馬而不前,策青騾而轉礙。

吹落葉之扁舟,飄長風於上游。

彼鋸牙而鈎爪,又循江而習流。

排青龍之戰艦,斗飛燕之船樓。

張遼臨於赤壁,王濬下於巴丘。

乍風驚而射火,或箭重而沉舟。

未辨聲於黃蓋,已先沉於杜侯。

落帆黃鶴之浦,藏船鸚鵡之洲。

路已分於湘漢,星猶看於鬥牛。

若乃陰陵失路,釣台斜趣。

望赤壁而沾衣,艤烏江而不渡。

雷池柵浦,鵲陵焚戍。

旅舍無煙,巢禽無樹。

謂荊衡之杞梓,庶江漢之可恃。

淮海維揚,三千餘里。

過漂渚而寄食,托蘆中而渡水。

屆於七澤,濱於十死。

嗟天保之未定,見殷憂之方始。

本不達於危行,又無情於祿仕。

謬掌衛於中軍,濫屍丞於御史。

信生世等於龍門,辭親同於河洛。

奉立身之遺訓,受成書之顧托。

昔三世而無慚,今七葉而始落。

泣風雨於梁山,惟枯魚之銜索。

入欹斜之小徑,掩蓬藋之荒扉。

就汀洲之杜若,待蘆葦之單衣。

於是西楚霸王,劍及繁陽。

鏖兵金匱,校戰玉堂。

蒼鷹赤雀,鐵舳牙檣。

沉白馬而誓眾,負黃龍而渡江,海潮迎艦,江萍送王。

戎軍屯於石城,戈船掩於淮泗。

諸侯則鄭伯前驅,盟主則荀罃暮至。

剖巢熏穴,奔魑走魅。

埋長狄於駒門,斬蚩尤於中冀。

燃腹為燈,飲頭為器。

直虹貫壘,長星屬地。

昔之虎踞龍盤,加以黃旗紫氣,莫不隨狐兔而窟穴,與風塵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臨玄圃,月榭風台,池平樹古。

倚弓於玉女窗扉,系馬於鳳皇樓柱。

仁壽之鏡徒懸,茂陵之書空聚。

若夫立德立言,謨明寅亮;聲超於系表,道高於河上。

更不遇於浮丘,遂無言於師曠。

以愛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誰望?非無北闕之兵,猶有雲台之仗。

司徒之表里經綸,狐偃之惟王實勤。

橫琱戈而對霸主,執金鼓而問賊臣。

平吳之功,壯於杜元凱;王室是賴,深於溫太真。

始則地名全節,終則山稱枉人。

南陽校書,去之已遠;上蔡逐獵,知之何晚?鎮北之負譽矜前,風飆凜然。

水神遭箭,山靈見鞭。

是以蟄熊傷馬,浮蛟沒船。

才子並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凶靖亂,大雪冤恥,去代邸而承基,遷唐郊而纂祀。

反舊章於司隸,歸餘風於正始。

沈猜則方逞其欲,藏疾則自矜於己。

天下之事沒焉,諸侯之心搖矣。

既而齊交北絕,秦患西起。

況背關而懷楚,異端委而開吳。

驅綠林之散卒,拒驪山之叛徒。

營軍梁溠,蒐乘巴渝。

問諸淫昏之鬼,求諸厭劾之符。

荊門遭廩延之戮,夏口濫逵泉之誅。

蔑因親以致愛,忍和樂於彎弧。

既無謀於肉食,非所望於論都。

未深思於五難,先自擅於三端。

登陽城而避險,臥砥柱而求安。

既言多於忌刻,實志勇而形殘。

但坐觀於時變,本無情於急難。

地惟黑子,城猶彈丸。

其怨則黷,其盟則寒。

豈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

況以沴氣朝浮,妖精夜隕。

赤鳥則三朝夾日,蒼雲則七重圍軫。

亡吳之歲既窮,入郢之年斯盡。

周含鄭怒,楚結秦冤。

有南風之不競,值西鄰之責言。

俄而梯衝亂舞,冀馬雲屯。

俴秦車於暢轂,沓漢鼓於雷門。

下陳倉而連弩,渡臨晉而橫船。

雖復楚有七澤,人稱三戶;箭不麗於六麋,雷無驚於九虎。

辭洞庭兮落木,去涔陽兮極浦。

熾火兮焚旗,貞風兮害蠱。

乃使玉軸揚灰,龍文折柱。

下江余城,長林故營。

徒思拑馬之秣,未見燒牛之兵。

章曼支以轂走,宮之奇以族行。

河無冰而馬渡,關未曉而雞鳴。

忠臣解骨,君子吞聲。

章華望祭之所,雲夢偽游之地。

荒谷縊於莫敖,冶父囚於群帥。

硎穽折拉,鷹鸇批㩌。

冤霜夏零,憤泉秋沸。

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

水毒秦涇,山高趙陘。

十里五里,長亭短亭。

飢隨蟄燕,暗逐流螢。

秦中水黑,關上泥青。

於時瓦解冰泮,風飛雹散,渾然千里,淄澠一亂。

雪暗如沙,冰橫似岸。

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

況復君在交河,妾在青波。

石望夫而逾遠,山望子而逾多。

才人之憶代郡,公主之去清河。

栩陽亭有離別之賦,臨江王有愁思之歌。

別有飄颻武威,羈旅金微。

班超生而望返,溫序死而思歸。

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

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禍始。

雖借人之外力,實蕭牆之內起。

撥亂之主忽焉,中興之宗不祀。

伯兮叔兮,同見戮於猶子。

荊山鵲飛而玉碎,隋岸蛇生而珠死。

鬼火亂於平林,殤魂游於新市。

梁故豐徙,楚實秦亡。

不有所廢,其何以昌?有媯之後,將育於姜。

輸我神器,居為讓王。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

用無賴之子弟,舉江東而全棄。

惜天下之一家,遭東南之反氣。

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且夫天道迴旋,生民預焉。

餘烈祖於西晉,始流播於東川。

洎余身而七葉,又遭時而北遷。

提挈老幼,關河累年。

死生契闊,不可問天。

況復零落將盡,靈光巋然!日窮於紀,歲將復始。

逼切危慮,端憂暮齒。

踐長樂之神皋,望宣平之貴里。

渭水貫於天門,驪山回於地市。

幕府大將軍之愛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

見鐘鼎於金張,聞弦歌於許史。

豈知灞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

哀江南賦 - 譯文及註釋

譯文梁太清二年,大盜篡國,金陵淪陷。我於是逃入荒谷,這時公室私家均受其害,如同陷入泥途炭火。不想後來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卻有去無歸。可嘆梁朝的中興之道,竟消亡於承聖三年。我的心情遭遇,正如率部在都城亭內痛哭三日的羅憲,又如被囚於別館三年的叔孫婼。按照天理,歲星循環事情當能好轉,而梁的滅亡卻物極不反。傅燮臨危只悲嘆身世,無處求生;袁安居安常念及王室,自然落淚。以往桓君山的有志於事業,杜元凱的生平意趣,都有著作自敘流傳至今。以潘岳的文采而始述家風,陸機的辭賦而先陳世德。我庾信剛到頭髮斑白之歲,即遭遇國家喪亂,流亡遠方異域,直到如今暮年。想起《燕歌》所詠的遠別,悲傷難忍;與故國遺老相會,哭都嫌晚。想當初自己原想像南山玄豹畏雨那樣藏而遠害,卻忽然被任命出使西魏,如同申包胥到了秦庭。以後又想像伯夷、叔齊那樣逃至海濱躲避做官,結果卻不得不失節仕周,終於食了周粟。如同孔嵩道宿下亭的旅途漂泊,梁鴻寄寓高橋的羈旅孤獨。美妙的楚歌不是取樂的良方,清薄的魯酒也失去了忘憂的作用。我只能追述往事,作成此賦,暫且用來記錄肺腑之言。其中不乏有關自身的危苦之辭,但以悲哀國事為主。我年已高而歸途遙遠,這是什麼人間世道啊!馮異將軍一去,大樹即見飄零。荊軻壯士不回,寒風倍感蕭瑟。我懷着藺相如持璧睨柱之志,卻不料為不守信義之徒所欺;又想像毛遂橫階逼迫楚國簽約合縱那樣,卻手捧珠盤而未能促其定盟。我只能像君子鍾儀那樣,做一個戴着南冠的楚囚;像行人季孫那樣,留住在西河的別館了。其悲痛慘烈,不減於申包胥求秦出兵時的叩頭於地,頭破腦碎;也不減於蔡威公國亡時的痛哭淚盡,繼之以血。那故國釣台的移柳,自非困居玉門關的人可以望見;那華亭的鶴唳,難道是魂斷河橋的人再能聽到的嗎!孫策開創基業統一江南三分天下,創業之始他的軍隊不過五百人;項籍率領江東子弟起兵,人員只有八千。這樣就剖分山河,割據天下。哪裡有號稱百萬的義師,竟一朝卷甲潰敗,讓作亂者肆意戮殺,如割草摧木一般?長江淮河失去了水岸的阻擋,軍營壁壘缺少了藩籬的堅固,使得那些得逞一時的作亂者得以暗中勾結,那些持鋤耰和棘矜的人得到乘虛而入的機會。莫不是江南一帶的帝王之氣,已經在三百年間終止了嗎!於此可知併吞天下,最終不免於秦王子嬰在軹道旁投降的災難;統一車軌和文字,最終也救不了晉懷、愍二帝被害於平陽的禍患。嗚呼!山嶽崩塌,既已經歷國家危亡的厄運;春秋更替,必然會有背井離鄉的悲哀。天意人事,真可以令人悽愴傷心的啊!何況又舟船無路,銀河不是乘筏駕船所能上達;風狂道阻,海中的蓬萊仙山也無可以到達的希望。因躓者欲表達自己的肺腑之言,操勞者須歌詠自己所經歷的事。我寫此賦,縱然陸機聽了拍掌而已,也心甘情願;張衡見了將輕視它,本是理所當然的。

我祖先在周朝掌管糧庫,因有功而被賜姓;又因論道治國輔佐漢朝而晉升。庾氏秉承了嵩華玉石的溫潤特性,又被黃河洛水所滋養。在潁川住了兩代後發生永嘉之亂,中原淪陷無主,百姓靠在牆壁上絕望等死,而路上豺狼虎豹交錯縱橫。晉宗室五王南渡長江,元帝於揚州踐位。揚州建國之時,庾氏先祖也隨着南遷。庾琛受封被賞賜土地,從宋玉舊宅搬到了臨江王共敖的府邸。宋齊年間政權更迭,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庾氏始終保持着正直的家風,保持忠孝節義的準則。庾家人事君義烈有方,始終忠孝相傳。有人在新野給他們蓋廟立祠,百姓在河南為他們立碑紀念。祖父庾易隱居於市,雖處階庭之中,但與空谷無異,門巷前有蒲輪車來相招。他們在院子裡的大樹下高談闊論,興之所至舞文弄墨吟詩作賦。庾家後繼有人:父親庾肩吾文辭為東宮之冠,為大江南北行為楷模。但他生不逢時,既受到小人的怨恨攻擊,也不討當權者的歡心。

我十五歲就參加了朝廷招考,擔任東宮講讀,後來還當過尚書郎、東宮學士,是太子的貼身秘書,管理太子的學習與生活。我見識淺陋,忝居高位,誠惶誠恐。池塘水淨,環境清幽,陪太子學習韜略,聽曲觀舞,拜會朝廷前輩文官武將。在練兵場上揮動令旗,指揮千軍操練陣型;還幫助朝廷平定了水匪,活捉了匪首。

當時朝廷上下同心和舟共濟,人民安居樂業,經常參加娛樂活動。朝野歡娛,池台鐘鼓,物質豪華,又重教育。皇家花園連着海陵產糧區,沿着淮河修築長堤。國土往東南方向開拓,幅員遼闊。各地盛產柑橘,從江淮到嶺南處處可見竹海。西南小國紛紛臣服,進貢獻寶。全國吳歌楚舞,一片昇平。就像草木遇陽春,魚龍逢風雨。近五十年沒有激烈戰事和政局動盪,而有和平強勢的外交,軍隊無仗可打,將帥久疏戰陣。豈知群山籠罩了陰霾,江湖涌動着暗潮,各地紛紛醞釀起義。

梁武帝帶領文人刪詩書,定禮樂;在重雲殿親自開講,主講佛學。多年的和平使軍心懈怠,各處城防鬆弛;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官員把打仗當作兒戲,以清談作為升官進爵的階梯。在漬水裡乘坐膠船,用朽爛的繩索駕馭奔馬。百姓遭殃,官員也沒什麼好下場。簸箕篩子不可能濾淨水裡的鹽分,阿膠不能止住黃河的渾濁。然後魴魚尾巴變紅,四郊布滿軍隊的營壘。江上的魚鷹,田野里的野雞都跑到都城宮殿裡來叫喚。湛廬劍會離開國都,艅艎也會失事沉水。辛有到伊川沒有擺脫掉戎人,百年後就會成為戎人的地盤。

奸逆侯景囂張狂妄,目中無人,見風使舵,無信無義。大害就像鯨鯢,小害就像梟獍。憑他牛羊一樣的一身蠻力,放縱他卑賤狡猾的野性;不是玉燭能調教得成的,也不是璇璣能糾正得了的。什麼也糾正不了侯景的狡詐陰險。正值這邊天下太平,梁朝想對外擴張勢力。侯景炫耀他西域老家的特產,朝廷竟然用他進獻的琉璃杯飲酒,觀賞他進獻的虎豹之皮。豺狼悄悄磨厲自己的牙,虺蛇在匯聚自己的毒液。他輕視九鼎,想着篡權奪位。

開始是皇子蕭正德勾結侯景作亂,朝廷又讓內奸掌握軍權。蕭正德當政又被趕下台,隨後傳言不密事情敗露。侯景是個賊配軍,是僥倖沒被關進大牢的山頭草寇,得勢的狄泉蒼鳥,橫江的困獸。地上石鼓鳴響,天上太白星進入昴宿,宮禁中竟出現龍吟麟斗。

這些兇殘狡黠狂妄囂張之人,蹂躪了整個都城。他們像股來自狼望的陰雲慘霧籠罩着都城,又像起自盧山的沙塵濁流瀰漫了江南;用着梁朝發的糧餉服裝兵器,竟打到梁朝都城來鬧事。叛軍包圍了京城,天子不能上朝議政,守城將士在樓門觀抵擋長戟,承受如蝗之箭。最終天子被困台城,慘遭殺害,沒有官守奔問,武器成為擺設。就算陶侃、顧榮這樣的人再生也沒有用。

將軍戰死沙場,台城之圍解不開。城內物資匱乏,人心惶惶鬥志喪失,內外消息斷絕。援軍四分五裂,戰旗低垂,曠野上車轍凌亂,散落着翻倒的戰車和兵士的屍體,失去主人的戰馬在徘徊。雖有猛士環城巡視,謀臣卻已無計可施。可惜援軍人多的優勢像王莽軍一樣完全得不到發揮,以致五郡三州皇家父子兄弟悲哀離別。

護軍韋粲忠心無畏,慷慨死節;三代都是將領,終於到此為止。濟陽江家三兄弟軍階都不高,但忠義可嘉。主上受辱他們英勇赴死,留得身後名聲;叛軍歸還他們的遺體,三軍悲聲大作。尚書羊侃輔助太子的長子負責台城防衛,善用計謀,能化解雲梯地道等攻城招數,有齊將田單守城的手段,可惜他忽然病逝,梁朝的希望之光也隨之消失,大勢已去也。

柳仲禮膽氣豪壯,勇武過人,統領各路援軍,身先士卒。經過激烈的廝殺,最終頭盔掉落被敵兵撿去,馬窟填滿了陣亡戰士的屍體。他也受了重傷,傷勢多次反覆,沒能解救得了台城之圍。那些投靠叛軍的奴才,狗仗人勢,欺壓百姓,無數血肉之軀倒在鋒鏑之下,鮮血流滿了廣袤的原野。梁軍弱叛軍強,城池孤立士氣低沉。在淒清寒冷的冬夜裡,守城士兵們饑寒交迫,看到城下烤火吃肉吹胡笳的叛軍,情不自禁湧出傷心之淚。孫策占領神亭曾丟失鐵戟,也曾在橫江附近被冷箭所傷,棄馬而還。梁軍就像在天昏地暗的巨鹿長平戰場上的秦趙軍隊一樣慘敗。

於是桂林長洲等皇城宮苑被叛軍劫掠一空,只剩下鳥獸出沒其間。到處都是懸浮着的污血濁淚,墋黷垃圾。原來萬人景仰的梁武帝竟淪為階下囚,沒有了無微不至的照顧服侍,命運轉換真有天地之別啊。當年周平王東遷以避戎人主要依靠同宗晉文侯、鄭武公的幫助護衛,而這時梁朝幾個王子離心離德互相傾軋。他們不救建鄴,就是想保存實力等待大變故,好去爭奪皇位。趙武靈王和楚成王,青年時期都是英明睿智功業卓著,但晚年沒處理好家庭關係,很悲慘地死於兒子之手,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於是像齊莊公被殺後,喪車停在遠離祖廟的地方;像齊閔王遭淖齒殺害後,被抽了筋懸於東廟。陷於叛國的陰謀,臣子只能效法申包胥作秦庭之哭。

我偽造過關文書冒充出使的人才通過叛軍的關卡,在路上遇到各種猜疑與盤查,在陸路上乘白馬趕青騾前進不了,只能乘船走水路投奔江陵。在路上遇到叛軍沿江而上襲郢州,排出青龍飛燕似的艦陣船樓。梁朝派出大將王僧辯、胡僧佑抵擋叛軍。叛軍火艦攻城,風向不對反燒自己,船着箭而偏,恢復平衡而逃走。很多人翻船溺死。我乘坐的小船為了躲避戰事,經常在江邊找地方停泊,到了湘漢分野之處的江陵,仍眷顧舊國舊都。

就像項羽在陰陵迷路,有船在烏江而不能渡。只見江河裡插滿了柵欄,工事裡冒着黑煙。戰亂中村鎮裡難覓人蹤,人找不到棲身之處而流離失所。但堅信江陵雄兵能夠掃蕩妖氛,澄清寰宇。走過淮海地區,繞了三千餘里。就像伍子胥逃亡在溧陽要飯,慌不擇路被船夫藏進蘆葦盪躲過追兵。闖過多條大江大河,瀕臨絕境十多次。到達江陵又感嘆天保未定,憂心忡忡。自己本性不適應官場的禮儀,且並不熱衷於仕途。先是擔任御史中丞,後來又任右衛將軍。

像司馬遷一樣,我在江陵接受父親的臨終遺訓。我幾代祖先都德行無虧問心無愧,而我被拘後被迫事周開始衰落。只能在淒風苦雨的夜晚撫琴而歌,用樂聲追憶逝去的親人。走入彎曲的小道,關上野草中的柴扉。在滾滾濁流中要像屈原那樣潔身自好,不能像諸葛恪那樣鋒芒畢露。

此時西楚霸王蕭繹,劍指繁陽惡鬼侯景,梁軍選擇金匱玉堂這樣的吉日出兵作戰,江陵水軍艦隊豪華氣派。舉行氣壯山河的誓師大會,大軍乘船渡江時戰船似有黃龍托負,海潮迎艦隊,江萍送霸王。軍隊在石城駐紮,船艦在淮泗停泊,聲勢浩大。陳霸先像鄭伯一樣前驅,王僧辯像荀罃那樣晚到,兩路合擊叛軍。敵軍巢穴被攻破,樹倒猢猻散,四處逃竄。像在駒門埋長狄人,在中冀斬蚩尤那樣,賊酋被燃腹作為油燈,漆頭作為飲器。侯景這個喪門星終於落地。可惜昔日繁華的都城變為一片廢墟,狐兔鳥獸出沒,百姓死傷累累,活着也流離失所,心形殄瘁。

看那博望苑、玄圃這些東宮花園裡,月榭上月光如水,風台上清風送音,曲池波紋淡淡,松柏又添年輪。想那皇宮內兵馬進駐,倚弓系馬,仁壽殿明鏡白白懸掛,愛書的皇帝連書都沒得陪葬。太子立德立言,謀略過人,謙恭有禮,聲音超出言辭所表達的,道行高於河上公。只是沒有仙翁浮丘公指路,也沒有跟樂師曠論道。危難時把愛子託付別人,哪管得了死後誰能去西陵祭拜?並不是沒有願意獻身的忠勇之士,無奈叛徒頑匪還掌握着天子兵權。

王司徒風度儒雅,光明磊落,好比狐偃勸晉文公勤王,橫刀立馬,擊鼓催軍掩殺叛匪。平叛的功勞,強於杜元凱;王室的砥柱,深於溫太真。為人做事就像全節那個地名,可惜結局像枉人那個山名。像文種被勾踐所殺,像李斯父子同被戮。蕭綸大敗侯景,甚有聲望,以前曾用箭射水神,用鞭抽山靈,因此山熊咬他的戰馬,風浪掀翻他的船隻。梁武帝八個兒子雖有帝王之尊,但時運壽命卻都不強。

梁元帝消滅凶魔平定叛亂,洗雪恥辱,離開府邸去繼承兄長之位。登基伊始,恢復梁朝舊制威嚴,矯正渙散頹敗的官風民風。但為人猜忌刻薄,文過飾非,弄得人人自危,導致社會基礎動搖不定,宏偉藍圖成了廢紙一張。西有西魏,北有北齊,外交上陷於困境。又像項羽那樣貪戀故土偏居一隅,而不能像泰伯那樣勇於開創新局面。家族內亂愈演愈烈,鬧得一塌糊塗,大臣們對於朝政也沒什麼好主張,定都江陵也被證明選擇錯誤。對於五難沒有深入思慮,先自擅其能,登危險之地陽城去避險,躺在砥柱之上求平安,言語尖酸刻薄,心胸狹隘,薄情寡恩,起初朝廷危難居然無動於衷,坐觀成敗。而江陵卻偏於一隅,是彈丸之地。當時百姓怨聲載道,盟友也感到心寒。難道精衛真能填海,愚公真能移山?而白天沴氣漂浮,晚上妖精到處晃蕩,赤烏雲團圍繞太陽飛動三天,軫宿內出現了濃厚的蒼雲。就像越滅吳,秦破郢,西魏軍最終攻破了梁國。

就如周鄭交惡,秦楚結怨,梁元帝眾叛親離,士氣不振,出師不利。而西魏兵強勢盛,強大戰車進攻城門。雖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但梁軍兵力單薄,箭射不退敵人,氣勢也鎮不住敵軍。這之前我離國使北,辭別洞庭湖和涔陽浦。當時大火燒了旗幟,出現貞風害蠱現象,全部燒掉十多萬藏書,在石柱上折斷龍紋寶劍,中興大業灰飛煙滅。再回首下江長林,看看舊日城防,可是已不見燒牛之兵。國破之時,人們就像章曼支、宮之奇那樣紛紛逃離,河未結冰就要渡馬,天色未亮就要過關。忠臣粉身碎骨,君子忍氣吞聲。章華宮就在望祭之所云夢那偽游之地。將士被殺被俘,百姓遭受屠戮。天悲地慘啊,盛夏下霜雪,井泉出沸水,杞婦痛哭,湘妃流淚。

江陵囚徒們被趕往長安,經過秦人投毒的涇河,走過趙國井陘的崇山峻岭,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長亭,餓了抓蟄燕等野生動物充飢,晚上跟着螢火微光摸索前行,走到水是黑的泥是青的秦中關上。感到天旋地轉,腦子一片空白。淄和澠的差別界限蕩然無存,王公貴婦和士卒下人都只剩下生存活命的卑微乞求。秦地大雪紛飛暗如沙,冰橫江上好似岸。他們的遭遇遠比陸機、王粲的經歷慘痛得多,依稀聽到當年隴水的濤聲,關山的抽泣。就如漢軍在萬里之遙的車師國交河城作戰,他們的妻子在老家清波的茅屋裡艱難度日,無數家庭妻離子散,有的成為瞭望夫石、望子石;又如武臣才人嫁給下人後思憶代郡,清河公主流落民間吃盡苦頭。栩揚亭曾寫離別賦,臨江王也有愁思歌。我也是漂泊異鄉,亡命天涯,班超活着盼望返鄉,溫序死後還思歸家,可嘆李陵北飛雙鳧永遠離去,蘇武的南飛雁也希望成空。

江陵陷落乃是金陵之禍的開始,表明看來禍患是外部入侵叛亂所造成,其實主因還是王室的內亂內耗。撥亂反正中興國家的君主無人祭祀,伯伯叔叔一起被侄子殺戮,荊山之玉碎,隋侯之珠死,精英損失殆盡,死難者壯志未酬,陰魂不散,依然在故土上空遊蕩。大梁遷徙於豐,楚地淪喪於秦,沒有梁的覆亡,哪來西魏及北周和南陳的興盛。就像有媯的後代最終取得姜齊那樣,奪取了我梁朝皇位。天地的生養之德叫施生,聖人的大寶才真正叫位。起用無賴子弟斷送了大好河山,可惜天下一家的盛景遭到內亂而煙消雲散。天帝在酒宴上喝醉了吧,把鶉首兩星宿給了秦人。

天道的迴旋變幻,包含了生民命運的榮辱沉浮。我祖先曾在西晉為官,後南渡到江陵一帶繁衍生息。到我這裡已歷經七代,卻遭遇時變又舉家北遷,攜老入關,侍奉多年。歷盡悲歡離合,不必尤人怨天。家族草木零落,自己卻巋然獨存。時到年底,新年快要來臨,還有很多煩惱艱辛,耗費着憔悴不堪的心力。整天出入宮廷周旋豪門,也經常到城外賞景踏青。大將軍幕府的上賓,丞相平津侯的待士,出入鐘鳴鼎食之家,往來弦歌紛揚之地。豈知我曾是梁朝的右衛將軍,思歸的不僅僅是皇室子弟啊!

注釋哀江南:語出《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哀江南」句,梁武帝定都建業,梁元帝定都江陵,二者都屬於戰國時的楚地,作者藉此語哀悼故國梁朝的覆亡。粵:發語辭。戊辰:指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建亥之月:陰曆十月。大盜:竊國篡位者,這裡指侯景。移國:篡國。《後漢書·光武帝紀》:「炎正中微,大盜移國。」金陵:即建鄴,今南京市,梁國都。《南史·梁武帝紀》:「太清二年八月戊戌,侯景舉兵反。十月,……至建鄴。」竄:逃匿。荒谷:《左傳》杜預註:「荒谷,楚地。」此指江陵(今湖北江陵縣,古楚地)。《北史·庾信傳》:「侯景作亂,梁簡文帝命信率宮中文武千餘人營於朱雀航。及景至,信以眾先退。台城陷後,信奔於江陵。」公私:公室和私家。塗炭:指陷於泥塗炭火。《尚書》:「有夏昏德,民墜塗炭。」華陽:華山之南。陽,山南。此指江陵。奔命:奉命奔走。梁元帝承聖三年(554),庾信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十一月,江陵被西魏攻陷,庾信於是留在長安未歸。中興:指梁元帝於承聖元年(552)平定侯景之亂,即位江陵。道銷:中興之道銷亡。甲戌:指承聖三年(554)。《南史·元帝紀》:「承聖三年,魏使于謹來攻。……十一月,魏軍至柵下,帝見執。魏人戕帝。」「三日」二句:《晉書·羅憲傳》:「魏之伐蜀,憲守永安城。及成都敗,知劉禪降,乃率所部臨於都亭三日。」另據《左傳·昭公二十三年》記載:「晉人來討,叔孫婼如晉,晉人執之,……乃館諸於箕。」臨,《左傳》杜註:「哭也。」都亭,都城亭閣。天道:天理。周星:即歲星,也稱太歲,木星,因其一十二年繞天一周,故名。物極不反:指梁朝就此一蹶不振、再難恢復。傅燮:字南容,東漢末年人。無處求生:據《後漢書·傅燮傳》記載,傅燮任漢陽太守,王國、韓遂等率兵攻城,城中兵少糧乏,他的兒子勸他棄城歸鄉,傅燮慨嘆說:「汝知吾必死耶!……世亂不能養浩然之志,食祿又欲避其難乎?吾行何之,必死於此!」於是命令左右進兵,臨陣戰死。袁安:字邵公,後漢時人。自然流涕:《後漢書·袁安傳》:「安為司徒,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權,每朝會進見及與公卿言國家事,未嘗不噫嗚流涕。」桓君山:即桓譚,字君山,後漢時人。著《新論》二十九篇。志事:一作「志士」。杜元凱:即杜預,字元凱,晉代人,有《春秋經傳集解》。書的序里說:「少而好學,在官則觀於吏治,在家則滋味典籍。」自序:古人著書往往有自序記述身世和寫作旨意。桓譚《新論》自序今已散佚。潘岳:字安仁,晉代詩人。始述家風:潘岳有《家風詩》,自述家族風尚。陸機:字士衡,晉代詩人。先陳世德:陸機有《祖德賦》《述先賦》,又有《文賦》:「詠世德之駿烈。」二毛:指頭髮有黑白二色。喪亂:指侯景之亂和江陵淪陷被留西魏。當時庾信年四十左右。藐是:一作「狼狽」。藐,遠。暮齒:暮年。燕歌:指樂府《燕歌行》。《樂府詩集》引《廣題》說:「燕,地名也,言良人從役於燕而為此曲。」《北史·王褒傳》:「褒作《燕歌》,妙盡塞北苦寒之言。元帝及諸文士和之,而競為淒切。」今《庾子山集》中亦有此作。楚老:代指故國父老。舊說引《漢書·龔勝傳》,說楚人龔勝於王莽時不願「一身事二姓」,「遂不復開口飲食,積十四日死」。庾信世居楚地,所以引用此事來深慚他自己為兩位君主效命。泣將何及:《後漢書·逸民傳》:「桓帝世黨錮事起,守外黃令陳留張升去官歸鄉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因相抱而泣。老父趨而過之,植其杖,太息言曰:『吁!二大夫何泣之悲也,夫龍不隱鱗,鳳不藏羽,網羅高懸,去將安所?雖泣何及乎!』」南山之雨:《列女傳·賢明傳》:「妾聞南山有玄豹,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澤其毛而成文章,故藏而遠害。」一說以山高在陽喻君主,指迫於君命不敢不使魏。踐秦庭:《左傳·定公四年》:「申包胥如秦乞師,……立依於庭牆而哭,日夜不絕聲,……七日,……秦師乃出。」此喻出使求和救急。「讓東海」二句:據《史記·伯夷列傳》記載,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齊因相互推讓君位,先後逃至海濱。武王滅紂,他們二人認為那是不義,於是不食周栗,餓死於首陽山。這兩句是說他原本以謙讓為懷,卻不能如伯夷、叔齊那樣殉義。一說「讓東海」句引用《史記·齊太公世家》中記載,齊康公十九年(前385年)「田常曾孫田和始為諸侯,遷康公海濱」一事,指魏、周換代。下亭:《後漢書·范式傳》載孔嵩應召入京,在下亭的道路旁過夜時,馬匹被盜。高橋:一作「皋橋」。《後漢書·梁鴻傳》:梁鴻「至吳,依大家臯伯通,居廡下。」臯家傍橋,在今江蘇蘇州閶門內。此謂旅途勞頓。楚歌:楚地民歌。《漢書·高帝紀》:「帝謂戚夫人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魯酒:魯地之酒。許慎《淮南子注》:「楚會諸侯,魯、趙俱獻酒於楚王,魯酒薄而趙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於趙,趙弗與。吏怒,乃以趙厚酒易魯薄酒。奏之楚王,以趙酒薄,故圍邯鄲也。」記言:《漢書·藝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據此可知庾信寫這篇文章,不只是慨嘆身世,也是兼記歷史。「不無」二句:語出嵇康《琴賦》序:「稱其材幹,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日暮塗遠:指年歲已老而離鄉路遠。《吳越春秋》:「子胥謝申包胥曰:『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塗,同「途」。遠,一作「窮」。人間何世:《莊子》有《人間世》篇。王先謙《集解》:「人間世,謂當世也。」此感慨年老世變。「將軍」二句:《後漢書·馮異傳》:「每所止舍,諸將並坐論功,異常獨屏樹下,軍中號曰『大樹將軍』。」這裡是作者以馮異自喻,說他離開國家,梁朝淪亡。壯士:指荊軻。《戰國策·燕策》記太子丹送荊軻易水上,「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兩句是說他出使西魏,一去不歸。荊璧:即和氏璧,因楚人和氏在楚山挖得而名。睨:斜視。連城:相連之城。此典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之遺趙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因持璧卻立,倚柱,怒髮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於趙。」此指作者出使西魏被騙。載書:盟書。珠盤:諸侯盟誓所用器皿。《周禮·天官·冢宰》:「若合諸侯,則共珠盤玉敦。」鄭玄註:「合諸侯者必割牛耳,取其血歃之以盟。珠盤以盛牛耳。」此用毛遂之典。《史記·平原君列傳》:「平原君與楚合縱,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毛遂按劍歷階而上,……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盤而進之,……於是定縱。」這裡是說他出使西魏,未能締約,梁朝反遭攻打。「鍾儀」二句:《左傳·成公七年》:「楚子重伐鄭。……囚鄖公鍾儀,獻諸晉。……晉人以鍾儀歸,囚諸軍府。」九年,「晉侯觀於軍府,見鍾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使與之琴,操南音,……文子曰:『楚囚,君子也。』」此作者以鍾儀自比,說他原本是楚人,卻羈留在魏、周一帶,類似於「南冠之囚」。季孫:春秋時魯國大夫。行人:掌朝覲聘問的官員。西河:今陝西省東部。《左傳·昭公十三年》記載,「諸侯盟於平丘,邾、莒告魯朝夕伐之,因無力向晉進貢。晉遂執季孫。後欲釋之,季孫不肯歸。」叔魚就威脅說:「……鮒也聞諸吏將為子除館於西河,其若之何?季孫懼,乃歸魯。」此作者自比季孫,但稍微改變了原意,說他被留在異國他鄉,難以回歸。申包胥:春秋時楚國大夫。頓地:叩頭至地。事見《左傳·定公四年》,吳國伐楚國,申包胥到秦國求救兵,「立依於庭牆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為之賦《無衣》,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此二句是說作者曾為救梁國竭盡心力。「蔡威公」二句:劉向《說苑》:「蔡威公閉門而泣,三日三夜,泣盡而繼之以血,曰:『吾國且亡。」此謂作者對梁國滅亡深感悲痛。釣台:在武昌。此代指南方故土。移柳:據《晉書·陶侃傳》,陶侃鎮守武昌時,曾命令各軍營種植柳樹。玉關:玉門關,在今甘肅敦煌縣西。此代指北地。此謂滯留北地的人是再也見不到南方故土的柳樹。華亭:在今上海市松江縣,晉代陸機兄弟曾共游於此十餘年。河橋:在今河南孟縣,陸機在此兵敗被誅。《世說新語·尤悔》:「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這兩句是說故鄉鳥鳴已非身處異地的人所能聽到。孫策:字伯符,三國時吳郡富春(今浙江富陽)人。先以數百人依附袁術,後平定江東,建立吳國。三分:指魏、蜀、吳三分天下。一旅:五百人。《三國志·吳志·陸遜傳》:「遜上疏曰,昔桓王(孫策諡號長沙桓王)創基,兵不一旅,而開大業。」項籍:字羽,下相(今江蘇宿遷西南)人。江東:長江南岸南京一帶地區。《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項羽兵敗烏江,笑着對亭長說:「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遂乃」二句:原本出自賈誼《過秦論》:「宰割天下,分裂山河。」百萬義師:指平定侯景之亂的梁朝大軍。卷甲:卷斂衣甲而逃。芟夷:刪削除滅。據《南史·侯景傳》載,侯景造反,梁將王質率兵三千無故自退,謝禧棄白下城逃走,援兵至北岸,號稱百萬,後來全都敗走。另外,侯景曾告戒諸將說:「破城邑淨殺卻,使天下知吾威名。」江淮:指長江、淮河。涯岸:水邊河岸。亭壁:指軍中壁壘。藩籬:竹木所編屏障。頭會箕斂:《漢書·陳余傳》:「頭會箕斂以供軍費。」服虔註:「吏到其家,以人頭數出谷,以箕斂之。」合從締交:賈誼《過秦論》:「合從締交,相與為一。」原為戰國時六國聯合抗秦的一種謀略,這裡指起事者們彼此串聯,相互勾結。鋤耰(yōu):簡陋的農具。棘矜:低劣的兵器。賈誼《過秦論》:「鋤耰棘矜,不敵於鈎戟長鎩也。」因利乘便:《過秦論》:「因利乘便,以宰割天下。」此指陳霸先乘梁朝衰亂,取而代之。江表:江外,長江以南。王氣:古時人們認為天子所在地有祥雲王氣籠罩。三百年:指從孫權稱帝江南,歷東晉、宋、齊、梁四代,前後約三百年的時間。六合:指天地四方。賈誼《過秦論》:「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軹道之災:《史記·高祖本紀》記漢高祖入關:「秦王子嬰素車白馬,……降軹道旁。」軹道,在今陝西咸陽市西北。混一車書:指統一天下。《禮記·中庸》:「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平陽之禍:據《晉書·孝懷帝本紀》,永嘉五年(311)劉聰攻陷洛陽,遷晉懷帝於平陽。永嘉七年(313),懷帝被害。又《孝愍帝本紀》記載,晉愍帝建興四年(316)劉曜攻陷長安,遷愍帝於平陽。建興五年(317),愍帝遇害。平陽,在今山西臨汾縣。「山嶽」二句:《國語·周語》:「山崩川竭,亡之徵也。」春秋迭代:比喻梁、陳兩朝更替。去故:離別故國。悽愴傷心: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其九:「素質游商聲,悽愴傷我心。」楫:船槳。星漢:銀河。槎:竹筏木排。張華《博物志》:「舊說雲,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飆:暴風。蓬萊:傳說中的三座神山之一。無可到之期:《漢書·郊祀志》:「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患且至,則風輒引船而去,終莫能至雲。」窮者:指仕途困躓的人。達:表達。《晉書·王隱傳》:「隱曰:蓋古人遭時則以功達其道,不遇則以言達其才。」何休《公羊傳解詁》:「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此說明作者作賦是有感而發。陸士衡:陸機字士衡。撫掌:拍手。《晉書·左思傳》記載,左思作《三都賦》,「初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雲書曰:『此間有傖父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復酒甕耳。』及思賦出,機絕嘆伏,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此謂作者寫這篇文章以後即使受人嘲笑,也心甘情願。張平子:張衡字平子。陋:輕視。《藝文類聚》:「昔班固觀世祖遷都於洛邑,懼將必逾溢制度,不能遵先聖之正法也。故假西都賓,盛稱長安舊制,有陋洛邑之議,而為東都主人折禮衷以答之。張平子薄而陋之,故更造焉。」此謂此賦就算為人輕視,也是理所當然的。▲

陳振鵬 章培恆.古文鑑賞辭典(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781-788

霍旭東 等.歷代辭賦鑑賞辭典.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554-564

庾信

作者:庾信

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蘭成,北周時期人。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人。他以聰穎的資質,在梁這個南朝文學的全盛時代積累了很高的文學素養,又來到北方,以其沉痛的生活經歷豐富了創作的內容,並多少接受了北方文化的某些因素,從而形成自己的獨特面貌。 

庾信其它诗文

《道士步虛詞十首 其三》

庾信 〔南北朝〕

歸心游太極,回向入無名。

五香芬紫府,千燈照赤城。

鳳林採珠實,龍山種玉榮。

夏簧三舌響,春鍾九乳鳴。

絳河應遠別,黃鵠來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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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仲咸詩六首之三和自詠》

庾信 〔南北朝〕

玉經炎火竹經霜,卻把剛腸變酒腸。

庾信悲哀休作賦,接輿歌曲且佯狂。

更諳喪亂災為福,蘊蓄才華有若亡。

孤宦由來宜晚達,祝君霄漢路歧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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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其二 渡江有感》

庾信 〔南北朝〕

片帆絓處蘆花白。痛年少、經兵革。庾信江陵歸未得。

教兵城下,高遷屯畔,一夜寒濤坼。

東來西往看如織。問誰是、當時客。睹此芒芒百思集。

素車何在,烏鳶散盡,猶有人沾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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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庾信集》

庾信 〔南北朝〕

四朝十帝盡風流,建業長安兩醉游。

唯有一篇楊柳曲,江南江北為君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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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贈王中允(維)》

庾信 〔南北朝〕

中允聲名久,如今契闊深。共傳收庾信,不比得陳琳。

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窮愁應有作,試誦白頭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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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畫屏風詩二十五首 其十》

庾信 〔南北朝〕

千尋木蘭館,百尺芙蓉堂。落日低蓮井,行雲礙芰梁。

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就階猶不進,催來上伎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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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聲調曲二十四首 其七》

庾信 〔南北朝〕

移風廣軒歷,崇德盛唐年。成文興大雅,出豫動鈞天。

黃鐘六律正,閶闔八風宣。孤竹調陽管,空桑節雅弦。

舞林鸞更下,歌山鳳欲前。聞音能辨俗,聽曲乃思賢。

感物觀治亂,心恆防未然。君子得其道,大平何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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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畫屏風詩二十五首 其三》

庾信 〔南北朝〕

停車小苑外,下渚長橋前。澀菱迎擁楫,平荷直蓋船。

殘絲繞折藕,芰葉映低蓮。遙望芙蓉影,只言水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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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周尚書弘正詩 一》

庾信 〔南北朝〕

交河望合浦。

玄菟想朱鳶。

共此無期別。

知應復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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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聲調曲 徵調曲 二》

庾信 〔南北朝〕

淳風布政常無欲。

至道防人能變俗。

求仁義急於水火。

用禮讓多於菽粟。

屈軼無佞人可指。

獬豸無繁刑可觸。

王道蕩蕩用無為。

天下四人誰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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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迴文詩》

庾信 〔南北朝〕

旱蓮生竭鑊。

嫩菊養秋鄰。

滿池留浴鳥。

分橋上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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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詠懷 七》

庾信 〔南北朝〕

榆關斷音信,漢使絕經過。

胡笳落淚曲,羌笛斷腸歌。

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

恨心終不歇,紅顏無復多。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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