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
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袷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
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餘日,縣令遣媒來。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
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
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雲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
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
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郁登郡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
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繡袷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
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
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於台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府吏再拜還,長嘆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里,漸見愁煎迫。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
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qiǎn),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yì)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東漢末年建安年間,廬江府小吏焦仲卿的妻子劉氏,被仲卿的母親驅趕回娘家,她發誓不再改嫁。但她娘家的人一直逼着她再嫁,她只好投水自盡。焦仲卿聽到妻子的死訊後,也吊死在自己家裡庭院的樹上。當時的人哀悼他們,便寫了這樣一首詩。
建安中:建安年間。建安,東漢獻帝劉協的年號。廬江:漢代郡名,郡城在今安徽潛山一帶。遣:女子出嫁後被夫家休棄回娘家。云爾:句末語氣詞。如此而已。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pái)徊(huái)。
孔雀朝着東南方向飛去,每飛五里便是一陣徘徊。
徘徊:來回走動。漢代樂府詩常以飛鳥徘徊起興,以寫夫婦離別。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kōng)篌(hóu),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mǔ),及時相遣歸。」
「我十三歲就能織出白色的絲絹,十四歲就學會了裁衣。十五歲學會彈箜篌,十六歲就能誦讀詩書。十七歲做了你的妻子,但心中常常感到痛苦傷悲。你既然已經做了府吏,當然會堅守臣節專心不移。只留下我孤身一人待在空房,我們見面的日子常常是日漸疏稀。每天當雞叫的時候我就進入機房紡織,天天晚上都不能休息。三天就能在機上截下五匹布,但婆婆還故意嫌我緩慢鬆弛。不是我紡織緩慢行動鬆弛,而是你家的媳婦難做公婆難服侍。我已經受不了你家這樣的驅使,徒然留下來也沒有什麼用處無法再驅馳。你這就稟告公公婆婆,及時遣返我送我回娘家去。」
素:白絹。這句話開始到「及時相遣歸」是焦仲卿妻對仲卿說的。箜篌:古代的一種弦樂器,形如箏瑟。詩書:原指《詩經》和《尚書》,這裡泛指儒家的經書。守節:遵守府里的規則。斷:(織成一匹)截下來。大人故嫌遲:婆婆故意嫌我織得慢。大人,對長輩的尊稱,這裡指婆婆。不堪:不能勝任。徒:徒然,白白地。施:用。白公姥:稟告婆婆。白,告訴,稟告。公姥,公公婆婆,這裡是偏義複詞,專指婆婆。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府吏聽到這些話,便走到堂上稟告阿母:「兒已經沒有做高官享厚祿的福相,幸而娶得這樣一個好媳婦。剛成年時我們便結成同床共枕的恩愛夫妻,並希望同生共死直到黃泉也相伴為伍。我們共同生活才過了兩三年,這種甜美的日子只是開頭還不算長久。她的行為沒有什麼不正當,哪裡知道竟會招致你的不滿得不到慈愛親厚。」
薄祿相:官祿微薄的相貌。結髮:束髮。古時候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齡(男子歲,女子歲)才把頭髮結起來,算是到了成年,可以結婚了。始爾:剛開始。爾,助詞,無義。一說是代詞,這樣。致不厚:招致不喜歡。致,招致。厚,厚待。這裡是「喜歡」的意思。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fū)。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阿母對府吏說:「你怎麼這樣狹隘固執!這個媳婦不懂得禮節,行動又是那樣自專自由。我心中早已懷着憤怒,你哪能自作主張對她遷就。東鄰有個賢惠的女子,她本來的名字叫秦羅敷。她可愛的體態沒有誰能比得上,我當為你的婚事去懇求。你就應該把蘭芝快趕走,把她趕走千萬不要讓她再停留!」
區區:小,這裡指見識短淺。自專由:與下句「汝豈得自由」中的「自由」都是自作主張的意思。專,獨斷專行。由,隨意,任意。賢:這裡指聰明賢惠。可憐:可愛。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
府吏直身長跪作回答,他恭恭敬敬地再向母親哀求:「現在如果趕走這個媳婦,兒到老也不會再娶別的女子!」
伏惟:趴在地上想。古代下級對上級或小輩對長輩說話表示恭敬的習慣用語。取:通「娶」,娶妻。
阿母得聞之,槌(chuí)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
阿母聽了府吏這些話,便敲着坐床大發脾氣:「你這小子膽子太大毫無畏懼,你怎麼敢幫着媳婦胡言亂語。我對她已經斷絕了情誼,對你的要求決不會依從允許!」
會不相從許:當然不能答應你的要求。會,當然,必定。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
府吏默默不說話,再拜之後辭別阿母回到自己的房裡。開口向媳婦說話,悲痛氣結已是哽咽難語:「我本來不願趕你走,但阿母逼迫着要我這樣做。但你只不過是暫時回到娘家去,現在我也暫且回到縣官府。不久我就要從府中回家來,回來之後一定會去迎接你。你就為這事委屈一下吧,千萬不要違背我這番話語。」
舉言:發言,開口。新婦:媳婦(不是新嫁娘)。「新婦」是漢代末年對已嫁婦女的通稱。報府:赴府,指回到廬江太守府。下心意:低心下意,受些委屈。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chóng)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pīng)縈(yíng)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rú),葳(wēi)蕤(ruí)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náng);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wèi)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蘭芝對府吏坦陳:「不要再這樣麻煩反覆叮嚀!記得那年初陽的時節,我辭別娘家走進你家門。侍奉公婆都順着他們的心意,一舉一動哪裡敢自作主張不守本分?日日夜夜勤勞地操作,孤身一人周身纏繞着苦辛。自以為可以說是沒有什麼罪過,能夠終身侍奉公婆報答他們的大恩。但仍然還是要被驅趕,哪裡還談得上再轉回你家門。我有一件繡花的短襖,繡着光彩美麗的花紋。還有一床紅羅做的雙層斗形的小帳,四角都垂掛着香囊。大大小小的箱子有六七十個,都是用碧綠的絲線綑紮緊。裡面的東西都各不相同,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收藏其中。人既然低賤東西自然也卑陋,不值得用它們來迎娶後來的新人。你留着等待以後有機會施捨給別人吧,走到今天這一步今後不可能再相會相親。希望你時時安慰自己,長久記住我不要忘記我這苦命的人。」
勿復重紛紜:不必再添麻煩吧。也就是說,不必再提接她回來的話了。初陽歲:農曆冬末春初。謝:辭別。作息:原意是工作和休息,這裡是偏義複詞,專指工作。伶俜縈苦辛:孤孤單單,受盡辛苦折磨。伶俜,孤單的樣子。縈,纏繞。謂言:總以為。卒:完成,引申為報答。繡腰襦:繡花的齊腰短襖。葳蕤:草木繁盛的樣子,這裡形容短襖上刺繡的花葉繁多而美麗。箱簾:箱,衣箱。簾,通「奩」,古代婦女梳妝用的鏡匣。後人:指府吏將來再娶的妻子。遺施:贈送,施與。會因:會面的機會。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袷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niè)絲履,頭上玳(dài)瑁(mào)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dāng)。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當公雞嗚叫窗外天快要放亮,蘭芝起身精心地打扮梳妝。她穿上昔日繡花的裌裙,梳妝打扮時每件事都做了四五遍才算妥當。腳下她穿着絲鞋,頭上的玳瑁簪閃閃發光。腰間束着流光的白綢帶,耳邊掛着明月珠裝飾的耳璫。十個手指像尖尖的蔥根又細又白嫩,嘴唇塗紅像含着朱丹一樣。她輕輕地小步行走,艷麗美妙真是舉世無雙。
嚴妝:整妝,鄭重地梳妝打扮。通:次,遍。躡:踩,踏,這裡指穿鞋。玳瑁:一種同龜相似的爬行動物,甲殼可制裝飾品。璫:耳墜。
通過有個性的人物對話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是《孔雀東南飛》最大的藝術成就。全詩「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長詩也。淋淋漓漓,反反覆覆,雜述十數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音面目,豈非化工之筆」(《古詩源》卷四,沈德潛按語)。
在貫穿全篇的對話中,可以看到,劉蘭芝對仲卿、對焦母、對小姑、對自己的哥哥和母親講話時的態度與語氣各不相同,正是在這種不同中可以感受到她那勤勞、善良、備受壓迫而又富於反抗精神的外柔內剛的個性。同樣的,在焦仲卿各種不同場合的話語中,也可以感受到他那忠於愛情、明辨是非但又迫於母親威逼的誠正而軟弱、但又有發展的性格。
劉蘭芝是作者精心塑造的美好形象。她既是淑女、賢妻,又是具有鮮明個性的女性:勇敢,堅強,富有反抗精神。蘭芝用「大人故嫌遲」道破婆婆的故意挑剔、刁難,用「請歸」的行動表示反抗。和仲卿敘別,她表達了對丈夫的—往情深,又清醒地認識到「復來還」是幻想。「嚴妝」,是誇張的鋪敘,展示她態度從容,「精妙世無雙」。告別婆婆時,她不卑不亢,一席話是對婆婆態度驕橫的抗議。「盟誓」中,她用發自肺腑的誓言表明對愛情的忠貞。「拒媒」是對封建禮教的反抗。面對兄長逼婚,她以允婚表現了對未來的清醒估計和對兄長淫威的蔑視。「黃泉下相見」的誓約,飽含着對丈夫深摯的愛,對封建家長制拼死反抗的勇氣。「舉身赴清池」是蘭芝反抗精神的升華。在愛情與封建家長制的尖銳衝突中,劉蘭芝這個藝術形象閃耀着奪目的光彩。
焦仲卿是詩中另一個重要形象,作者表現出他從軟弱逐漸轉變為堅強。他開始對母親抱有幻想,當幻想被殘酷的現實摧毀後,他堅決向母親表明了以死殉情的決心,用「自掛東南枝」表示對愛情的思貞和對封建家長制的反抗。他的變化,深化了對封建社會的控訴。
此外,焦母的專橫暴戾,劉兄冷酷自私、貪財慕勢的性格,都寫得栩栩如生。總之,在尖銳的矛盾衝突中刻畫人物性格,是這首敘事詩的主要特點。
詩中寫到蘭芝與仲卿死前,蘭芝假意同意再嫁,仲卿見蘭芝後回家與母親訣別,他倆這時的話語,非常切合各自的身份與處境。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曾作過這樣細緻的分析:「蘭芝不白母而府吏白母者,女之於母,子之於母,情固不同。女從夫者也,又恐母防之,且母有兄在,可死也。子之與妻,孰與母重?且子死母何依,能無白乎?同死者,情也。彼此不負,女以死償,安得不以死?彼此時,母即悔而迎女,猶可兩俱無死也。然度母終不肯迎女,死終不可以已,故白母之言亦有異者,兒今冥冥四語明言之矣,今日風寒命如山石,又不甚了了,亦恐母覺而防我也。府吏白母而母不防者,女之去久矣。他日不死而今日何為獨死?不過謂此怨懟之言,未必實耳。故漫以東家女答之,且用相慰。然府吏白母,不言女將改適,不言女亦欲死,蓋度母之性,必不肯改而迎女,而徒露真情,則防我不得死故也。」試想,蘭芝如果直說要死,這個弱女子勢必會遭到暴力的約束,被強迫成婚。
而仲卿的情況自然與蘭芝不同,誠如上述引文的分析。又如:「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於此可立見焦母的蠻橫。「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由此可見劉兄的勢利。即使次要人物如媒人、府君的簡短對話,也各各符合其人的身份、特點。
詩中,簡潔的人物行動刻畫,有助於形象的鮮明;精煉的抒情性穿插,增強了行文的情韻。「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袷裙,事事四五通」,寫出了劉蘭芝離開焦家時的矛盾心情。欲曙即起,表示她不願在焦家生活的決心,嚴妝辭婆是她對焦母的抗議與示威。打扮時的事事四五通,表示了她對焦仲卿的愛,欲去又不忍遽去的微妙心理。「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姑嫂關係不易相處,蘭芝與小姑關係融洽,正表現了她的懂禮儀、易相處。這同焦母的不容恰成對照。另外,辭焦母不落淚,而辭小姑落淚,也可見蘭芝的倔強。焦仲卿的形象刻畫也是如此,他送蘭芝到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表現了一片真情。聞知蘭芝要成婚,「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詩篇用「馬悲」渲染襯托他內心的強烈痛苦。臨死前「長嘆空房中」、「轉頭向戶里」,對母親還有所顧念,這裡愈見他的誠正與善良。
在整篇詩中,類似上述的動作刻畫還有一些,筆墨雖不多,卻極精粹。蘭芝死時,義無反顧,「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仲卿死時,顧念老母,「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這些不同的動作細節,都切合各自的性格與處境。同樣是母親,焦母「捶床便大怒」的潑辣,劉母見蘭芝回家時驚異而「大拊掌」的溫和,對性格的描繪來說寥寥幾筆已極傳神。抒情性穿插較之動作刻劃更少,但也是成功之筆「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蘭芝和仲卿第一次分手時,作者情不自禁的感嘆,增添了悲劇氣氛。「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這畫龍點睛的穿插,更激起了人們對焦、劉遭遇的同情。即使那教訓式的全詩結尾,也帶有濃重的抒情意味,充滿了作者的同情與期望。這些水到渠成、不着痕跡的抒情性穿插,對人物形象的塑具有錦上添花的妙用,增加了全詩的感情色彩。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此詩比興手法和浪漫色彩的運用,對形象的塑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者的感情與思想的傾向性通過這種藝術方法鮮明地表現了出來。詩篇開頭,「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是「興」的手法,用以興起劉蘭芝、焦仲卿彼此顧戀之情,布置了全篇的氣氛。最後一段,在劉、焦合葬的墓地,松柏、梧桐枝枝葉葉覆蓋相交,鴛鴦在其中雙雙日夕和鳴,通宵達旦。這既象徵了劉焦夫婦不朽,又象徵了他們永恆的悲憤與控告。由現實的雙雙合葬的形象,到象徵永恆的愛情與幸福的松柏、鴛鴦的形象,表現了人民群眾對未來自由幸福必然到來的信念,這是劉焦形象的浪漫主義發展,閃現出無比燦爛的理想光輝,使全詩起了質的飛躍。
古人詩以鳥獸草木起興,並非隨意為之。以《孔雀東南飛》中「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言,應有烘托、渲染氣氛的功用及象徵意蘊。它既象徵了劉蘭芝甚至包括焦仲卿的生命結局,也烘托、渲染了劉蘭芝生命不斷遠去的悲涼氣氛。它有一種憂傷、不忍、憐憫、不安、留戀的音樂節奏在「飛去」的動作和場景里,這種節奏讓人神傷卻不讓人絕望,讓人感覺淒涼的同時似乎又讓我們的靈魂得以安寧。為什麼會這樣呢?我不太在意劉蘭芝離去的原因,禮教、性格等等隨他去吧,每個人都可在他的閱讀視界裡找到能說得過去的答案。我在這幅圖景里更看重的是她在我們的閱讀視線里一點一點消失的過程,以及這個過程為何會給我如此的閱讀感受。重要的還有「東南去」,「東南去」的劉蘭芝是香銷玉殞的悲劇之體,我為何會在生命悲劇里讀到了靈魂安寧的撫摸,以至於最後只剩下平靜的嘆息?這與詩人讓她「東南去」,且讓焦仲卿也「自掛東南枝」有關係嗎?詩人他想告訴我一種怎樣的個人立場?
《孔雀東南飛》的寫作年代,歷來有所爭論。根據此詩「小序」,應是漢末建安時代的作品,故屬「漢樂府」範圍。漢武帝時,「在婚姻制度方面就規定有「七出」、「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等清規戒律。「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這正是焦劉悲劇的主要原因。在這一時代氛圍里,在焦母的淫威下,焦仲卿敢於站在劉蘭芝一邊,表現出與蘭芝「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的堅決態度,這是難能可貴的。
炎精欲墮仍餘煜,敢冀瞻烏止誰屋。不聞詩紀黍離初,蕞爾東周已無祿。
春秋予奪嚴鈇袞,隻字何曾假臣僕。威靈不君四海沸,龍種翩然躍潛服。
天猶祚漢卓難誣,神鼎窺覦罪當族。二荀周陸號英俊,卻與孫曹作心腹。
君親大義竟茫然,縱有微長烏足錄。惟公志在安劉氏,玄德那知不文叔。
配天繼統旋舊都,不屬公躬更誰屬。假遭僣偽雖百顧,堅臥惟應老空谷。
勛名事業等游氛,萬古誰明此衷曲。紫陽特筆二三策,昭烈高光胥瞑目。
古廟崢嶸八桂陰,花間拜謁香滿襟。筆誅陳壽恨不早,誤彼溫公帝魏心。
《由紫岡坪過西岡劉氏山居憶往年同廬陵王如川避地於此今十六年矣撫念存沒愴然興懷》
入山西度紫岡坪,荒草含煙一望平。雲拂鵲巢村疃近,雪消魚窖野泉清。
故人舊別嗟存沒,野老相逢識姓名。歲晏重來還白髮,十年江海最關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