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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韓湘 〔唐代〕

  虎榜上韓愈題名 洞房中湘子合卺

  富責枝頭露,功名水上漚。腰金衣紫馬籠頭,鼻索拴來不久。

  射中屏間雀,絲牽幔後紅。洞房花燭喜相逢,傀儡搬畢木偶。

  話說退之到得五更天氣,忙忙取了無根淨水,調那丹藥與湘子吃。湘子吃得下去,腹如雷鳴,喉如開鎖,不一時間吐出了許多頑涎穢物,便開口叫聲:「叔父。」

  退之滿心歡喜,道:「謝天謝地,這藥果有神功。」

  及至鄭氏、竇氏走來問他時,他依先不開口了。退之道:「你們俱不要絮聒,他既開口,自然會說,快去收拾行李,我且上京求取功名。倘得一官半職回來,也替祖宗爭光,了我半生讀書辛苦。」

  當下退之辭別了家中大小,一路上餐風宿水,戴月披星,到京科舉。不期名落孫山,羞回故里,只得在京東奔西趁,搖尾乞憐。

  那知湘子在家依然不開口說話,鄭氏也沒法處置,巴不得他年紀長大,娶了媳婦,度一個種兒,以續韓門香火。看看湘子到了七歲,鄭氏一病身亡,雖虧竇氏竭力殯殮,湘子淚泣亦如成人。竇氏在鄭氏靈柩前拜祝道:「伯伯、姆姆在生為人,死後為神,韓家只得一點骨血,不知為何暗啞?料來不是祖先之不積德,皆因你我隱行有虧,以致如此,望伯伯、姆姆在天之靈保佑韓湘聰明天賜,智慧日增,悔脫災除,關消煞解,庶乎箕裘有紹,世澤長新。」

  拜罷,又哭。至夜,竇氏恍惚見鄭氏說道:「孩兒韓湘今日雖不會說話,到了十四歲時他自然會說。我們一家大小,日後都靠他一人提拔,嬸姆且請寬心。」

  竇氏驚覺,乃是南柯一夢,自思:「姆姆死後英靈若此不昧,湘子決非凡人,且慢慢撫養,看他成人,又作道理。」

  不題。

  卻說退之淹滯在京,囊空裘敝,又接得嫂嫂鄭氏訃音,也不能夠回家,心中無限焦愁。沒奈何捱得過了三科,喜得中了鄉貢進士,鹿鳴晏過,星夜回家。剛剛到了自家門首,撞見啞兒湘子。此時湘子恰好十四歲了,迎着退之道:「叔父恭喜,叔父恭喜。」

  退之見他說話作揖彬彬有禮,就攜着他手同進屋裡。竇氏出來迎接。相見已畢,退之便問道:「侄兒是幾時說話的?」

  竇氏道:「自相公出門至今,何曾見他開口。就是姆姆死了,也只見他淚流滿面,何曾聞得哭聲。」

  退之道:「適才見我就說叔父恭喜,豈不是會說話的?不肖幸登虎榜,侄兒又喜能言,可謂家門集慶。只是哥嫂早亡,不曾見我登科,看得湘子成人,良為苦耳!」

  竇氏道:「相公且省煩惱。」

  湘子從旁插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退之道:「汝不會說話,一向不教汝讀書,為何倒記得聖經賢傳?」

  湘子道:「侄兒自從那日吃了道士的丸藥,就曉得乾坤消長,日月盈虧,世代興衰,古今成敗,那聖經賢傳總來是口角浮辭,帝典王謨,也不是胸中實際。九州島四海,具在目前,福地洞天,依稀膝下。據侄兒愚見,為人在世,還該超凌三界外,平地作神仙。」

  退之道:「知識有限,學問無窮,汝這一篇話是自滿自足,不務上進的了,如何是好?必須請一位好先生教汝勤讀詩書,才得功名成就。」

  湘子道:「侄兒有詩一首呈上叔父。」

  詩云:

  不讀詩書不慕名,一心向道樂山林。

  有朝學得神仙術,始信靈丹自有真。

  退之道:「這詩是誰人教汝做的?」

  湘子道:「固當面試,奈何倩人?」

  退之道:「汝既如此聰明,怎麼說不要讀書?那讀書的身上穿的紫袍金帶,口中吃的是炮鳳烹龍,手執着象牙簡,足着皂朝靴,出入有高車駟馬,寢息有舞女歌姬。喝一聲,黃河水倒流三尺;笑一聲,上苑花爛熳滿林。真箇是我貴我榮君莫羨,十年前是一書生也。」

  湘子道:「我書倒要讀,只是我前生不曾栽種得腰金衣紫的身軀,嚼鳳烹龍的唇舌,乘車跨馬的精神,倚翠偎紅的手段,只好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談經折露枝。我有小詞,叔父請聽。

  詞名〔上小樓〕:

  我愛的是山水清幽,我愛的是柴門謹閉;我愛的小小曲曲,悄悄靜靜茅庵底;我愛的喜孜孜仗數杯,如痴如醉;我愛的日三竿,鼾眠未起。」

  退之道:「你說的話不僧不俗,不文不武,都是些詖詞囈語,豈是個成器的人。」

  湘子道:「叔父聽我道來。」

  〔那咤令〕我若做大人,佩金魚掛紫袍:若做客人,秦莊妄有親;我若讀三史書,也須學車胤;我若做個道人,步霞臥雲。這三人惟道獨尊。

  〔鵲踏枝〕我只待住山林,整絲綸,為道人,草舍茅庵過幾春。巨富的大廈高門,居官的位尊台鼎,都不如草履青巾。

  退之道:「小小孩童,本是聰明伶俐,為何甘心做這沿門求乞的勾當?」

  湘子道:「叔父!你將我做神童看,只恁般小滅人。我將那神童只當兒曹認,大成儒也只當庸人論。富家郎豈是我韓湘子倫。你說道前遮後擁做高官,只怕着一朝馬死黃金盡。」

  退之道:「任汝說來說去,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聽,只是要汝讀書,改換門閭,光顯父母,我方心滿意足。」

  湘子道:「叔父不必憂疑,若要改換門閭,光顯父母,有何難處。」

  退之道:「汝肯向上,才是韓門有幸。學士林圭同我赴京時節,一路上說有女蘆英,年方及笄,許汝為妻。目下擇個吉日良時,娶過門來,成其夫婦,接續後嗣,我才放心。」

  湘子道:「謹依叔父嚴命。」

  當下退之就叫張千去對陰陽先生說道:「我相公要與大叔完親,勞先生擇一個續世益後不將的吉日。」

  張千領命,走去對那陰陽先生說了。

  那先生姓元名自虛,號若有,向年是一個游手遊食砑光的人,頭上戴着一頂六楞帽子。一日走在外縣去,被一個戴方巾的相公羞辱了一場,他忿氣不過,道:「九流三教都好戴頂方巾,我就不如你,也好戴一頂匾巾,如何就欺負我?」

  當時便學好起來,買了幾本星相地理、選擇日子的書,逐日在家中去看,又尋得一本《歷朝綱鑑》,也在家中朝夕念誦。把這幾本書都記熟了,便在人前之乎也者,說起天話,掉起文袋兒來,誇獎得自家無書不讀,無事不曉,通達古今,諳練世故。只是時運不濟,不曾做得秀才,中得舉人、進士,其實是個三腳貓兒,一件也是不到家的。誰知那昌黎縣城裡城外這些有錢有勢的主子,都是肚子裡雪白,文理不通的,平日只仗着這些錢勢去呼嚇人,一時見元自虛說出了這許多才幹,便被他驚倒了,騙得滴溜兒團團轉,那一個不稱讚元自虛是個才子,人間少二,世上無雙。自虛便戴起一頂方巾,穿件時樣衣服,門前貼下一個招牌,寫道:「陰陽元若有在此,得遇仙傳,與人擇日合婚,夫榮妻貴,兼精地理,催官救貧。」

  因此上昌黎縣裡大小人家都來尋他合婚、下葬。那有時運的,便婚也合得成,葬也下得吉;那沒時運的,不知吃他坑了多少,只是人上再也不埋怨着他。也有送酒米的,也有送銀錢的,也有送布帛的,也有送柴炭的,也有送什物傢伙的,也有送書畫冊頁的,至於飲食肴饌,時常有人送來與他。一個光拳頭精臂膊的人,平空的掙了一份家計,也是他時來福湊,運限順利的緣故。

  其日,張千一徑來尋着他,與他說了。元自虛便道:「既蒙你相公吩咐,我揀一個登雲步月、附鳳攀龍的上好日子送到你相公家裡,只要相公重重謝我。」

  張千道:「你只要揀得好,我回去對相公說,一定不輕薄你。」

  元自虛道:「張大哥,凡你百攛掇一聲,我扣除一個加二謝你。」

  張千應允,作別去了。

  元自虛走進屋裡,歡喜道:「韓退之是一個知趣識寶的人,不比那白丁,今日來照顧我擇一個日子,須用心替他揀個上好吉日送去,極少也有三五兩刮他的,只是我口裡雖然說得,卻不曉得旺相孤虛,時日變換,如何是好?且把家中有的曆書都搬出來,仔細對他一個好日子送去,也不枉了名頭。」

  這元自虛果然搬出許多通書攤在桌子上,畢竟是那幾樣書:一部是《通書快捷方式》,一部是《選擇類篇》,一部是《九天嫁娶圖》,一部是《六合婚姻歷》。《陰陽圖》、《遁甲局》,列後攤前;《婚娶經》、《黃籍科》,遮左沓右。翻一翻,各家主意不同;看一看,諸書見解各別。這先生雖然去堆垛翻騰,卻合不出一個不將續世。

  元自虛翻來覆去,看不出一個好日子來,只得嘆一口氣道:「這二月十三日雖是個神仙日,犯着孤鸞寡宿,卻合得周堂,且寫去與韓家,但憑他自作主張罷。」

  乃忙忙的拿一個南京雙紅帖子,寫道:「甲申年,乙卯月,丙辰日,戊子時。天喜臨門,貴星照戶,玉堂金馬,紫微福德,都合聚在這一日。若公子畢姻之後,定為鳴珂佩玉擺曎,上鳳閣龍樓,積寶堆金,賽過銅山珠海,幾十年內也湊不着這個日子。」

  當下送去。退之看了,滿心歡喜,連忙取三兩銀子送與元自虛。元自虛接銀到手,歡天喜地的回家去,於中稱出六錢頭謝了張千,張千也快活得了不得。

  退之又叫張千來,吩咐他去打點聘禮羹果,和竇氏商議置辦釵環緞匹,接那許媒人來到林學士家,說要下盒做親。林學士並不推辭,到了吉日,請到諸親百眷,開盒看禮,怎見得那禮的齊整處:

  扎結鬢花都是犀珠寶石,金花五蕊響丁當;鑲嵌釧釵盡皆白珩赤瑕;碧玉鴉青光閃爍;簪頭龍夭矯環面,鳳翱翔玉樹玲瓏。寶冠噴焰,金魚吸浪,翠葉迎風。十六羹,十六果,盤中色色錦攢,百尺緞,千兩銀,盒內般般花簇。前捐着金鼓旗,鼓吹熱鬧,高擎着黃羅傘,羅列風光。真箇是,錦攢花簇錦添花,天合地成天對地。

  林學士看了這許多禮物,無限快樂,賞了來使,回了吉帖;一面打點嫁妝首飾,把蘆英小姐嫁到韓家,與湘子成親。那蘆英生得如何:

  眼橫秋水,眉盡遠山。眼橫秋水,猶如水月觀音;眉盡遠山,好似漢宮毛女。身穿着挑描刺繡百花衣,腳着飛舞盤旋雙鳳履。湘裙款蹙,羅襪低垂,彩袖蹁躚,霓裳瀟灑。果然是姿容嬌艷,有沉魚落雁之容;德性溫柔,有舉案齊眉之德。

  退之娶得蘆英小姐進門,喜悅不勝。喜的是湘子蘩有托,韓門胤嗣可期,料他一點修行念頭,從此如石沉水。誰知道華堂席散,花燭歸房,蘆英卸下濃妝,面壁而坐,湘子衣帶不解,隱几而眠,兩個全沒一些情況,過得一夜。

  荏苒三朝滿月,蘆英也照例回門,不在話下。

  一日,竇氏與湘子說道:「蘆英小姐回去許多日子,汝也該去看望他一遭,才是個道理。」

  湘子道:「蘆英、湘子各自一體,既非比目魚,又非連理樹,我去看他有何益處?」

  竇氏道:「夫夫婦歸,人道之常;一唱一隨,人情之至。況鴛鴦交頸而眠,鶼鶼比翼而飛,畜生尚有夫婦之情,何以人而不如鳥乎?」

  湘子道:「嬸娘,你只曉得畜生有交頸比翼之愛,恰不曉得光陰迅速,駒隙拋梭,無常到來,不能躲避的苦。且聽侄兒道來:

  養鵝鴨群來群往,做鸂鶒捉對成雙,

  為人怎學眾生樣?夫妻本是同林鳥,

  大限追來,不怕你割肚牽腸。少不得收聲放氣,兩下分張。

  看將來,好一似水上浮漚草上霜,空落得回頭望。」

  竇氏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怎麼怕得。汝父母早亡,我羅裙摟抱,撫養得汝成人長大,與汝娶了妻子,只指望汝多男多福,接續韓門香火,做墳前拜掃之人,怎麼今日說出這般話來,可不痛殺我也!」

  湘子道:「嬸娘不消煩惱,侄兒一從尊命便了。」

  竇氏道:「汝若依從我的說話,就是孝順孩兒,保汝早登黃甲,封妻蔭子,也不枉了伯伯姆姆生你一場;若不聽我的言語,你就去修行辨道,也是忤逆子了,只怕天上沒有一個忤逆神仙。從古說得好:

  孝順還生孝順子,忤逆還生忤逆兒。

  若能孝悌兼忠信,何須天上步瑤池。」

  畢竟不知湘子肯去看蘆英小姐也不去,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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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湘

作者:韓湘

韓湘,唐河南河陽人,字北渚,又字爽。韓愈從孫,韓老成子。憲宗元和十四年,愈諫迎佛骨,貶潮州刺史,途中作有《宿曾江口示侄孫湘詩二首》。後湘於穆宗長慶三年擢進士第。為宣歙觀察使從事,官至大理丞。小說家附會為韓湘子,遂為世所傳「八仙」之一。

韓湘其它诗文

《言志》

韓湘 〔唐代〕

青山雲水窟,此地是吾家。後夜流瓊液,凌晨咀絳霞。

琴彈碧玉調,爐煉白硃砂。寶鼎存金虎,元田養白鴉。

一瓢藏世界,三尺斬妖邪。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

有人能學我,同去看仙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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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韓湘 〔唐代〕

  砍芙蓉暗諷蘆英 候城門眾譏湘子

  白髮蕭蕭兩鬢邊,青山綠水總依然。人生何異南柯夢,捻指光陰十八年。

  十八年,景物鮮,旃檀紫竹民塵凡。且將龍女擎珠出,鶴馭盤旋下九天。

  不說退之鎖閉着湘子,且表夫人竇氏思量:「伯伯在日,朝夕拜禱天地,求得這個侄兒湘子,不料生下來整日啼哭,費盡了心神,幸而養得長成,替他娶了林學士的女兒蘆英,今已三年,並沒男女花兒,豈不是韓門該絕。常聞犀牛望月,角內生祥;蚌蛤含珠,朝陽遊戲。蘆英這般不生長,如何是好?」

  心生一計,喚梅香請蘆英出來,問道:「階下那一枝是什麼樹?」

  蘆英道:「婆婆,是一枝芙蓉樹。」

  竇氏道:「叫梅香拿刀來,砍了這枝樹。」

  蘆英道:「婆婆,莫要砍他,留下與媳婦早晚看看罷。」

  竇氏道:「我只見他開花,不見他給子,要他何用?」

  蘆英道:「婆婆,

  花與人相似,人生總是花,

  雄花不結子,雄筍不抽芽。」

  竇氏道:「媳婦,我說與你聽:

  石上栽芙蓉,很基入土中,

  好花不結子,枉費我兒功。」

  蘆英道:

  「一片良田地,懶牛夜不耕;

  春時不下種,苗從何處生?」

  竇氏道:「原來如此。梅香,快請大叔來,待我問他。」

  梅香道:「老爺關鎖大叔在書房內,那個敢放他出來。」

  竇氏便把鑰匙遞與梅香,叫他去請湘子。湘子道:「夫人叫我,有何事故?」

  梅香道卜「夫人與小姐在堂上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麼話,叫我來請大叔去會問。」

  湘子只得近前相見。竇氏道:「侄兒,我娶蘆英小姐為汝為妻,只指望生男育女,接續香火。今已三載,並不生育,我心中好不憂悶。適間問他,他說汝居室情疏,恩愛間闊,這是何故?」

  湘子道:「嬸娘不必問我,我有詩一首,念與嬸娘聽。」

  詩云:

  惜精惜氣養元神,養得精神養自身。

  爐中煉就大丹藥,不與人間度子孫。

  竇氏聽見湘子說出這話,便哭道:「我兒差矣!自古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汝年紀小小的,妻子又少艾,如何不思想接續祖宗香火,說出這等絕情絕義的話?伯伯姆姆死在九泉也不瞑目了。」

  湘子道:「佛言人繫於妻子,七寶舍宅之,其患有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逸之文,妻子無合魂之理。情慾所愛,投泥自溺。人能透得此關,即出塵世,是以侄兒與蘆英相敬如賓,望嬸娘恕罪。」

  蘆英道:「這事羞人答答的,說他怎麼。」

  一溜煙跑入房中去了。竇氏扯住了湘子,再三再四勸諭他。湘子道:「嬸娘,你那裡曉得,生死事大,非同小可,古人有言說得好:

  三個魚兒一個頭,同心合膽水中游。

  愚人不識魚兒意,不是冤家不聚頭。」

  竇氏與湘子正在那裡絮聒,恰好退之朝中回來看見了,便道:「夫人,在此說些什麼?」

  竇氏道:「我在此勸湘子讀書。」

  退之道:「湘子是我鎖在書房內的,那個放他出來?」

  竇氏道:「老身取鑰匙放出來的。」

  退之道:「湘子過來,我且問汝,汝這幾日所讀何書?所作何事?」

  湘子道:「仲由說:「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退之提起竹片把湘子就打,道:「汝這痴呆蠢子!也曾曉得孔子說:『是故惡夫佞者』麼?」

  湘子道:「孔子問禮於老聃,老聃便是仙人的宗祖,道侶的班頭,孔子也不曾說他御人以口給,叔父怎的就把一個佞字兒加我?」

  退之道:「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便是老聃之教,老聃也何曾文過飾非?汝既要學道修真,須索要讀書明理,為何丟了黃金掰綠磚?我只打死汝這不才畜生便了!提竹片亂打湘子一頓。湘子叫道:「嬸娘救我一救,叔父打得我太重了。」

  竇氏跪下勸道:「相公,你哥嫂臨終之時再三囑咐相公愛護湘子,今日這般打他,曉得的說是相公教訓這不肖子,不曉得的只說相公負了哥嫂囑咐,不看管他,望相公且饒湘子這一次。」

  退之哭道:「夫人,人家養得兒子,指望成人,求取功名,改換門閭,我家止有這不肖之子,又不肯讀書習上,反學那雲遊乞丐營生,耽誤青春。嗚呼老矣,是誰之愆?諺云:『桑條從小捋,大來捋不直』,怎麼教我不打這畜生!」

  竇氏道:「韓家只有這一點骨血,恨只恨當初錯留那兩個道人,把他哄壞了。」

  退之道:「我留那道人,只指望他習文學武,做一個文武全才替朝廷出力,與韓門爭氣。誰知這道人哄他出家,誤了他終身。如今再休提起這話,只是緊緊的教訓他,自然回心轉意了。」

  竇氏道:「相公且省煩惱,待老身慢慢勸他學好就是。」

  退之方才放手。

  湘子回到書房中,悶悶不樂,坐在那裡調神運氣。兩個當值的近前道:「大叔不要愁煩,我們尋些恁麼替大叔解悶何如?」

  湘子道:「世上有什麼東西解得悶?」

  當值的道:「插牌、鬥草、打雙陸、下象棋、綽紙牌、斗六張、擲骰子、蹴氣球,都是解得悶。」

  湘子道:「這些博戲都要耗散精神,消費時日,我不喜歡去弄他。」

  一個道:「吃酒可以解得悶。」

  一個道:「果是酒好,快些拿來,待大叔吃幾碗,把那愁都趕了去。」

  湘子道:「怎見得飲酒可以解悶?」

  這一個道:「酒是儀狄所造,好者甘香清冽,稱為青州從事;惡者渾濁淡酸,號為鬲上督郵。春時有翠葉紅花,可以賞心樂事;夏時有涼亭水閣,可以避暑乘陰;秋時有菊蕊桂香,可以手挼鼻嗅;冬時有深山霽雪,可以逸性陶情。趁着四時的景物鮮妍,攜樽挈榼,邀二三知己友人,吆三喝五,擲綠推紅,履舄雜沓,觥籌交錯,那時節百慮俱捐,萬愁都卸。這才是:『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遠山橫黛蘸秋波,不飲旁人笑我。』」

  湘子道:「酒能迷真亂性,惹禍招災,故大禹惡旨酒而卻儀狄,只有那騷人狂客,借意忘情,取他做掃愁帚,釣詩鈎。我卻不歡喜吃他。」

  一個道:「天有酒星,地有酒泉,聖賢有酒德。堯舜千鍾,仲尼百瓢,子路嗑嗑,也須百榼。李白貪杯而得道,劉伶愛飲以成仙。從古至今,不要說聖賢君子與他周旋不舍,就是天上呂神仙,也三醉岳陽人不識。從來沒有一個是斷除不吃的,大叔為何說他這許多不好?」

  湘子道:「你們那裡曉得這酒的不好,古來有詩為證,我且念與你們聽着。詩云:

  儀狄當時造禍根,迷真亂性不堪聞。

  醉時膽大包天外,惹禍招災果是真。」

  一個道:「大叔,酒既解不得悶,我們領大叔到秦樓楚館之中,邀幾個知心幫閒的朋友,烹龍庖鳳,拆白道綠,低唱淺斟,偎紅倚翠,直到那日上三竿,猶自鸞顛鳳倒;蝶戀蜂狂,一點靈犀沁心透骨。真箇可解悶也。」

  湘子道:「若說起色,一發是陷人坑了,如何解得愁悶?古來也有詩為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叫君骨髓枯。

  古人又有詩專說這酒色財氣四樣的不好,我也念與你們聽。詩云:

  酒色財氣四堵牆,多少迷人裡面藏。

  若有世人跳得出,便是神仙不老方。」

  當值的道:「依大叔這般說,人都在愁城中過日子了,怎麼得一日快活?」

  湘子道:「果然人是在愁城中過日子的,有〔山坡羊〕為證,你們聽着:

  想人生空忙了一世,攢家財都成何濟?看看年老,漸漸把你容顏退。親的是你兒,熱的是你女,有朝一日無常來到,那一個把你輪迴替?傷悲!不回頭,待幾時!傷悲!葉落歸根在那裡?」

  當值的道:「大叔小小年紀,那裡去學得這許多說話來?可不辜負了老爺夫人撫養的思念。」

  湘子道:「你們且安心去睡。不要在此絮叨。」

  當值的唯唯而退,背地裡商議道:「老爺吩咐我們仔細看守大叔,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可托大誤事。」

  一個道:「我和你假睡在門外,聽他說些恁麼言語,若是他走了出來,就一把捉住了他,通報老爺便是。」

  這個道:「說得有理,大家小心仔細。」

  湘子在房中暗忖:「叔父如此嚴謹,終久誤我修行大事。我算起來三十六着走為上着,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只得捱到二更天氣,脫了靴帽衣袍,挽起陰陽雙髻,穿上一領布衣,悄悄地走到竇氏房門外,拜辭道:「我韓湘自幼蒙嬸娘恩養成人,未曾報答,今日不孝拋撇了嬸娘,不知何年月日,再得相見?」

  又到蘆英房前說道:「小姐,我雖與你做了三年親,卻是同床不同枕,同席不同衾,有名無實,誤你一生。今朝別你修行去,兩下分離不要悲。」

  湘子拜辭已罷,聽見譙樓上鼓打三更,欲要往前門走,無奈前門緊閉,只得留詩一首,爬牆而走。詩云:

  懶讀詩書怕做官,日高兀自抱琴眠。

  今朝跳出迷魂陣,始信壺中別有天。

  到得天明,兩個當值的不見了湘子,抱着他的巾靴衣服,在那裡假哭。

  退之走來,問道:「汝兩個為何在此啼哭?大叔如今在那裡?」

  一個道:「老爺,不好說得,怪哉,怪哉!蝦蟆生出翅來,昨宵穩穩的藏在房裡,不知幾時輕輕飛出月台?」

  一個道:「稀有,稀有!網巾圈兒會走,昨宵端端正正掛在壁頭,今朝光光禿禿剩得頭上一個刷帚。」

  退之道:「汝這兩個狗才!我怎樣吩咐汝來!汝放大叔走了出去,倒在此支吾搪塞,想是汝得了賊道人的錢財,故此放大叔跟他去了。我只把汝這兩個狗才送到官去,查問大叔下落。」

  兩個道:「老爺息怒,大寂既逃走出去,我們替了大叔罷。」

  退之道:「大叔怎麼替做得?」

  當值的道:「老爺沒有公子,小的們原是老爺義男,老爺另眼相看,抬舉小的們起來,就是大叔一般了。」

  退之道:「這狗才害瘋了!」

  當值的道:「我不瘋,嬰兒奼女總無功,一個侄兒容不得,如何做得主人翁?」

  退之聞言,放聲大哭道:「湘子,你拋家棄產往那裡去了?我五十四歲無男無女,一旦閻君來召,鬼使來催,誰人在我眼前披麻祭掃?豈不痛殺我也!」

  有詩為證:

  兩邊鬢髮似銀條,半邊枯樹怕風搖。

  家有黃金千萬兩,堂前無子總徒勞。

  竇氏、蘆英聽得退之哭響,連忙走出來,看見退之哭倒在地上,竇氏慌忙扶起道:「相公為何如此?」

  退之道:「湘子出家去了。」

  竇氏道:「是真是假?」

  退之道:「這巾靴衣服不是他的?脫下在此,爬牆去了。」

  蘆英哭道:「他與媳婦雖是恩愛情竦,卻是相敬如賓,從來沒有一些兒言語,諺云:『女人無夫身無主,』他如今去修行,教媳婦舉眼看何人?」

  竇氏道:「媳婦且自奈煩。」

  蘆英哭回繡房去了。退之道:「夫人,侄兒負我和你撫養之恩也不必說,只是我看見他的衣服東西,心中便要悽慘,可點火來把這些東西燒了罷。」

  竇氏道:「燒了卻也可惜,不如賞與當值的罷。」

  退之依言,就賞了張千、李萬,差他們到各府州縣,城裡城外、關津渡口、街坊市井、叢雜去處、山林寺觀、幽僻所在,遍貼招帖,尋訪湘子。

  那招帖如何寫:

  刑部侍郎韓,為緝訪事:照得本府原籍永平府昌黎縣,不幸今月今日五更時分,有公子韓湘子越牆走出,尋訪道師,頭挽陰陽丫髻,身穿茶褐衲衣,手敲漁鼓昌清詞,腳踏芒鞋多耳。不論軍民人等收留,酬謝青趺;沿途報信到吾廬,百兩白金不誤。右招帖諭眾通知。

  招帖雖然各處分貼,畢竟湘子沒有蹤跡,退之鬱悶,不在話下。

  且說湘子離了書房,爬過牆頭,黑地里奔到城門邊。城門還不曾開,那許多做買做賣的經紀,都挨擠在城門口,等候開門。有說家中事務長短的,有說官府貪廉的,有計較生意希圖賺錢的,有談論別人家是非的,也有互答唱山歌的,也有單唱戈陽腔曲子的,紛紛攘攘,唧唧噥噥,好不熱鬧。只有湘子寧心定性,坐在石塊上,再不做聲。內中有一個人,手提着一盞小燈籠兒,在那裡走來走去,看見湘子不做聲不做氣,便叫道:「師父,從古來說得好:『朝臣待漏五更寒,鐵甲將軍夜渡關。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閒。』我們為着這幾分利己,沒奈何早起晏眠,你出家人吃着十方,穿着十方,既不貪圖名利,又沒有榮辱得喪,這般時候正好在梅花賬內,軟草茵中,長伸淌腳,安穩睡一覺,何苦也這般早起來等開門?」

  湘子未及開言,內中一個人道:「朋友,你那裡曉得這道人的心事?他是衝州撞府,街坊上說真方、賣假藥,慣會油嘴騙錢的花子,假裝這般模樣。據我說起來,他心裡有做不得賊,挖不得壁洞的苦,你這朋友怎麼把那山中的高僧來比他?」

  又一個道:「呆朋友,道路各別,養家一般,你我為利己,難道這小師父是個神仙?他早起晏眠,不過也只為利己心重,如何說他做不得賊挖不得壁洞?」

  一個道:「他或者是牢獄中重犯囚徒,爬牆上屋,逃走出來的,裝做這般模樣,恐怕開口露出馬腳來,故此夾着這張嘴。」

  一個道:「他這般小小年紀,想是不學好,被父母打罵一場,氣苦不過;或者功名上沒緣,羞恥不過;或者是妻子被人搭上了,忿氣不過,沒奈何裝做這忍辱的模樣也不見得。」

  一個道:「列位老兄,趙錢孫李,各人心裡,何苦說人道人,替人耽憂。《千字文》上說得好:『罔談彼短,靡恃己長。』又有詩云:『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開了門,大家跑之夭夭,沒要緊在這裡討舌頭的便宜。」

  眾人道:「這位老兄說得極是。」

  大家拍手拍腳笑了一場。湘子目睜口呆,猶如聾啞的一般,不敢回答一句。說猶未了,管城的來開了門,各人搶先跑去了,只剩下湘子一個,尋思道:「我如今是巨魚脫網,困鳥離籠,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他口唱道情,趲行前去。詞名《桂枝香》:

  至今日,便離城,訪仙家,做好人。看你為官為宦,圖些甚?

  辭別了六親,跳出了火坑,把酒色財氣都休論,兩離分。

  華堂精舍都不愛,我愛臥松陰。天清月皎,白雲弄巧。

  脫離了業海波濤,不顧家中老小,把家緣棄了,把家緣棄了。

  徑往山中學道,日勤勞,但得成功就,飛升上九霄。

  畢竟不知湘子此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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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韓湘 〔唐代〕

  虎蛇攔路試韓湘 妖魔遁形避真火

  莫笑荊棘叢,荊棘生芝蘭。除卻荊棘刺,芝蘭掌上看。

  芝蘭近有香,荊棘遠勾裳。庭階植芝蘭,荊棘置道旁。

  話說湘子被那女子推了出門,正值星月無光,不辨路徑,只得凝神定息,坐在一株大樹底下,等候亮光。不想那女子在家中埋怨老頭兒道:「這般一個標緻小師哥兒,料是受苦不過的,待我把他吊在後頭樑上,他自然贅在我家了,生生的被老祖公趕了他去。倘或路上遇着虎狼,不可咬殺了他,那裡再尋得這樣一個標緻的小官人來?」

  一會兒又咒詛湘子道:「這個小賊道不看人在眼裡,十分輕慢人得緊,想他是空桑里生出來的,不然也是江流兒初尚淌來生的,今夜出了我的門,不被虎咬,定被蛇傷,又要吃豬拖狗嚼的,只是辜負了我這一點熱心腸。」

  一會兒又叫道:「你這般一個標緻人,心裡豈不聰明,為何硬着肚腸。一些兒也沒轉變?難道是柳下惠重生,封陟再世?」

  一會兒又叫老頭兒道:「祖公公做你不着,快點了火把去尋那小官人轉來,不要枉送了他性命。」

  一會兒又道:「你老人家眼昏耳聾,黑地里沒尋他處,料他也去不遠,我雖然鞋弓襪小,待我自去邀他回來。」

  這幾段嬌聲細語軟款的話兒,被那順風兒一句句都吹到湘子的耳朵里,只指望打動湘子。誰知湘子這一點修行的念頭如金如石,一毫也惑不動,聽了這些聲音言語,越發不奈煩了,便顧不得天氣昏黑,腳步高低,一徑往前亂走。走不上三五十步,只聞得風聲泣樹,水響潺潺,倀鬼高呼,山魈後應,沒奈何強跑了二三里程途。遠遠的望見前面亮爍爍兩盞燈,一陣大風隨着那兩盞燈吼地而起,這燈光直望湘子面前射將來,並不因風搖動。湘子口中自念道:「我師父有靈有感,見我黑地摸天走不得路,故遠遠送兩盞燈來照我了。」

  念誦未已,那燈看看移到跟前,止離半箭之地,原來不是兩盞燈,是猛虎的兩隻眼睛光。那虎見了湘子,便發起威勢來,怎見得那虎的威勢怕人:

  頭低尾翹,口中吼吼似雷鳴;腰矗爪爬,地下紛紛起泥土。滿身上斑斑點點絲毛,硬比鋼針;遍口中截截齊齊牙齒,森排劍戟。山中狐兔聞其聲,隱跡潛蹤;塢內獐狍嗅其氣,藏形匿影。這真是金睛白額獸中王,不讓那玄豹黃獅青色吼。

  湘子不看見是虎,還說是明晃晃兩盞燈籠,遠遠的望見是老虎的眼睛,不覺驚倒在地上,一些兒也動彈不得。

  那隻老虎在湘子身邊左盤右旋,聞了又聞,嗅了又嗅,卻像不吃伏肉的模樣,忽地里用只爪把湘子撥一個轉身。那湘子方才魂復附體,如夢初醒一般,戰兢兢爬起身來,道:「我師父常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我今日棄了家計,萬里尋師,難道捨身在老虎口裡,死得不明白不成?」

  當下掙扎向前,叱道:「虎是山中百獸之長,算來也通些人性。我韓湘拋棄父母墳塋,妻孥恩愛,找尋帥父,原是捨得身軀,丟得性命的主子,不是那貪生怕死的雲遊道人!汝今撐開威勢,裝出頭顱,終不然我怕你不成!我又不做那割肉餵鷹、捨身餵虎的老佛,就是我膽怯心驚,被汝這畜生嚇殺了,我的帥父也不肯饒汝,我也少不得到閻羅殿前告汝,難道平白地就等汝吃了我!」

  那隻虎聽了湘子這一篇話,恰像知言識語的一般,把頭搖一搖,尾巴翹一翹,望山那邊一溜煙跑去了。湘子此時才明心見性,還卻本來面目。正是:

  莫道無神卻有神,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少有差池念,猛虎橫吞活不成。

  湘子見猛虎去了,不免趲行幾步,只見騰雲冠峰,高霞翼嶺,岫壑沖深,含煙罩霧,天色漸漸明朗起來。正欲趕上前去,尋個人家化些齋飯吃了再走,忽然間火光灼爍,雲霧晦冥,分明是一條大路,恰是周圍無客往,四望少人行。湘子定睛仔細看時,見一條毒蟒,約有庭柱般粗細,七八丈長短,橫躺在地上,攔住了湘子的去路。怎見得毒蟒的兇猛,行人不敢近前,有賦為證:

  滿身鱗甲,似赤龍出現山崗;遍體毫光,如野火延燒嶺麓。昂頭吐舌勢凶頑,鑽南落北;凹眼曝腮形醜惡,游東過西。尾未有鈎,中之則折;鱗中有足,逢人便傷。料不是白龍魚服,網墮豫且;亦不比酒影弓形,憂添楚客。斯時也,韓湘子不學得孫叔敖,埋瘞兩頭,功高陰騭,也須學漢沛公劍誅當道,鼎定三秦。

  這蛇望着湘子,噴出一口毒氣,湘子望後撲地便倒,正在驚惶,不料那蛇望草叢中游去了。看官,且說這蛇這虎既來趕撲湘子,為何不吃了他,便隱隱寂寂的去了?只因湘子背了叔嬸,丟了妻孥,萬里跋涉,修行辨道,鍾、呂兩師怕他道心不堅,人心陡發,難以脫化凡軀,超升天界,故此化這蛇虎來驚嚇他,看他生退悔心不生。湘子既無退悔的心,虎蛇自然不敢傷他。

  當下鍾、呂兩師慧眼看見湘子不貪女色,不畏蛇虎,不怕辛苦勤劬,真真是個玄門弟子,意欲度他,還恐他魔障未除,孽根未淨,又吩咐一行鬼判:「在黃沙樹下試他一試,待他吐出三昧真火,方許放他過來見我。他若畏縮退避,便把他射在陰司地府,永不翻身。」

  鬼判領旨,前去黃沙樹下,攔着往來的路頭。這鬼判怎般模樣:

  頭角猙獰,面目兇惡。頭角猙獰,恰似蛟龍離土窟;面目兇惡,猶如瘞嗻立廟門。身軀靛染又加紅,個個獠牙青臉;手足露筋還見骨,雙雙赤發鈎拳。遠望着,頂天席地勝金剛;近看時,橫闊扁圓如簸斗。若不是追魂攝魄地府無常,也應是鐵腳銅頭取經行者。

  湘子一見鬼判攔着路口,便忖道:「我萬里尋師,辛勤跋涉,只指望得見師父以慰夙心,誰知一路來遭這許多障害。不是師父不來救我,只是我道心不堅,所以不得見我師父,我且上前喝問是恁麼妖魔,再作計較。」

  當下湘子挺一挺身子,整一整衣襟,向前喝道:「汝是何方妖怪?恁處邪魔?敢來攔擋我的去路!」

  鬼判應道:「咱是凜凜威雄,正直無私之帥將;堂堂猛烈,公平有道之神君。占據一方,廟食千載,專啖生人肝膽,血肉身軀。汝小小道童不夠咱家一飽,來此何干?」

  湘子道:「世間只有天帝,神仙、城隍、社令,順時風雨,保護下民,那有稱為神者縱性貪饕,恣情口腹?據汝說來,不過是妖精鬼怪,假託神靈,妄啖生民,擅干天憲!我韓湘子不辭辛苦,萬里尋師,性命脫於蛇虎口中,那怕汝這邪妖攔擋去路!」

  那鬼判聽他言語,便張起欲焰,煽動情煙,把一個天遮得昏蒙蒙,伸手不見掌;一條大路黑漫漫,似有銅牆鐵壁阻擋住的一般。煙焰中間現出許多奇形異狀、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怪物,正不知有幾千幾百,一齊嘻嘻哈哈直迸到湘子跟前。湘子到此地位,猶如雞墮廁中,萬蛆攢簇;膻落地上,千蟻叢扛。顫篤速心忙意亂,似狗喪家;還喜得性定神清,如龍蜇穴。當下直截截立着身子,略不退縮;赤裸裸吐出真火,衝着妖魔。怎見得是真火:

  無爐無灶,自丹田透出重樓;沒焰沒煙,奔泥丸光搖銀海。不用硫黃髮燭,紅的的直射鬥牛墟;何煩鼓鞴風箱,赤騰騰遙沖霄漢里。當着的頭焦額爛,化作飛灰;近着的手慌腳忙,藏無蹤跡。正是:靈台有種,何須乞自鄰家;絳府滋生,不讓咸陽當日。

  湘子吐出那三尺三寸真火,真箇把那許多鬼判沖得無影無形,不知逃躲在何方去了。湘子才把心來放下,道:「我若不虧師父傳授秘訣,口吐真火,衝散邪魔,豈不被他一夥擠落陰山背後。」

  於是大踏步往前又走。不覺過得幾日,平安無事。遠遠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怎見得那山高處?

  蒼崖翠嶺,千尋矗聳接層霄;赤岸青峰。萬仞崔巍連上界。巔頂上,松柏森羅;腰凹里,草芝蕃殖。飛禽有玄鶴,青鸞,黃鸝,練雀;走獸有黑熊,蒼鹿,玄豹,灰獐。放鷹逐犬,冬天獵戶滿張羅;覓靜尋幽,隨月道人常駐足。真是神仙洞府,蓬島梯航。

  湘子見了這座山,便道:「前面高山,一定是終南山了,兩位師父必然住在那裡。不免奔上山去,尋見師父,方才心滿意足。」

  正是:

  得道何愁仙路遠,文高那怕狀元遲。

  湘子進步上山,口裡說道:「怎麼走了這許多路,還不見一些影子?不知師父住在那一個山頭?」

  恰好抬起頭來,隱隱的樹木叢中,露出一個金字匾額。湘子道:「那個去處斷然是師父的道院了。」

  急抓攀藤附葛,大踏步走。但見層松飾岩,列柏綺望;方嶺雲回,奇峰霞舉,孤標秀出,罩絡群山。遙見石室之中,有一仙人坐石床上,凝矚不轉,恰不見有金字匾額的神仙洞府。湘子左顧右盼,又不見有一條去路,不覺心裡焦躁,仰天叫道:「師父!韓湘今日走到這個去處,還不得見師父一面,是韓湘道念不堅,師父不肯來接引我耳。我韓湘這一點修行的念頭除死方休,不如就這裡尋個自盡,把魂靈去見師父罷。」

  說猶未了,只聽得遠遠地吹笛響,定睛看時,一個牧童騎着一匹青牛在樹叢里過。湘子叫道:「牧童哥,你到這邊來,我問你一個消息。」

  牧童答道:「那邊都是塵羅欲網。你是恁麼人?踏在這裡面還不轉頭。我是識得這條蔑的,決不踏着這個箍。」

  湘子哀懇道:「牧童哥,沒奈何引我一條活路,待我脫離了網羅,自當重重謝你。」

  牧童道:「既然如此,我這青牛到認得路頭,待我牽到你那邊,同你騎在牛背上,慢慢領你出活路罷。」

  湘子道:「哥,你不要哄我。」

  那牧童果然騎了牛,直衝過湘子這邊來,叫湘子爬上牛背,坐在他的前頭,嗚嗚的吹着笛兒,往前便走。那笛兒吹出來的卻是一首詩。詩云:

  牛兒呼吼發顛狂,鼻內穿繩要酌量。

  若是些兒松放了,塵迷慾障走元陽。

  湘子聽了笛聲,不覺心內有感,便問道:「牧童哥,這笛兒是誰人教你吹的?」

  牧童道:「是我師父教我的。」

  湘子道:「你師父是准?」

  牧童道:「我師父是天上神仙,不是凡夫俗子。」

  湘子道:「莫不是鍾離師父麼?」

  牧童道:「若說那鍾離,他是個貪財尚氣殺人不轉眼的魔頭,不是神仙,不是神仙!」

  湘子又道:「莫不是呂洞賓師父麼?」

  牧童笑道:「那呂道人三醉岳陽樓,私戲白牡丹,鼎州賣假墨,潯陽賣敝梳,一派都是障眼法兒哄人,一發不是神仙了。」

  湘子叱道:「你這童兒有眼不識泰山,趁口胡說!我那鍾、呂兩師父是天仙的領袖,神聖的班頭,你不曾認得他便罷,怎敢謗毀他!」

  牧童道:「我在這山中,那一日一時不見幾個神仙,希罕這兩個鳥道人!我老實對你說,若要見我的師父時,卻也有許多艱難。你若只要尋鍾、呂兩個道人,遠不千里,近在目前,我引你去就是。」

  湘子道:「哥,我只要見鍾、呂師父,煩你指引一指引。」

  牧童拽着那牛的鼻索兒向東就走,這湘子如夢裡醒來一般。正是:

  分明指與平川路,提起天羅地網人。

  畢竟不知湘子走到哪裡,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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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為小玉梅賦,並柬韓竹閒)》

韓湘 〔唐代〕

見梅花、斜倚竹籬邊。休道北枝寒。□□□翠袖,情隨眼盼,愁接眉彎。一串歌珠清潤,綰結玉連環。蘇小無尋處,元在人間。

何事淒涼蚓竅,向尊前一笑,歌倒狂瀾。嘆從來古雅,欲覓賞音難。有如此、和聲軟語,甚韓湘、風雪度藍關。君知否,挽櫻評柳,卻是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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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百詠 其二》

韓湘 〔唐代〕

一捻殘脂暗有神,至今猩血印來真。蓮清誤得稱君子,梅瘦虛曾化美人。

六曲闌前凝倦態,五紋茵上委芳塵。若為得有韓湘術,四序常逢富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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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和李太守 其一》

韓湘 〔唐代〕

遙聞天末表隨陽,瀹茗泉頭客濫觴。鈍筆獨無詩似畫,諸公真有繡為腸。

孫登坐石只長嘯,王燦登樓何太傷。野菊欲令開頃刻,仙人誰為覓韓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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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弟廷祺園中紫牡丹盛開邀予賞之醉後賦二律以識其事時弘治八年二月廿二日也 其一》

韓湘 〔唐代〕

看花幾見洛陽春,魏紫嫣然迥絕倫。玉板每慚攀逸駕,鶴翎無計避芳塵。

香同荀令攜來好,色似韓湘染未勻。今日對花須盡醉,黃荃畫裡本非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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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懷五十三首 其三》

韓湘 〔唐代〕

東汎玄冥海,西登太華峰。豈不念遐征,塵土將安從。

仙人韓湘子,千載顏如童。飄飄紫雲上,羽輪翳迴風。

大笑揖王喬,長歌隨赤松。嗟彼世間人,生死無終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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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嵩陽道士》

韓湘 〔唐代〕

道士嵩陽住,前年闕下來。方瞳能鑑識,短干不驚猜。

每出淮王邸,還過簫史台。韓湘名豈幻,曼倩語兼詼。

禦臘作薪火,休糧是藥材。松將枝作蓋,棗用核為杯。

方死三屍泣,詩專八斗才。送人時借鶴,乞雨或分雷。

玉節秋朝帝,黃芽夜結胎。丹燒葛洪灶,韻寫野王堆。

海信青童得,春衣玉女裁。愧予知守牝,求道未逢媒。

五石飢難飽,三華凍未開。相期游汗漫,從爾到蓬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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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劇·山神廟裴度還帶》

韓湘 〔唐代〕

第一折

(沖末王員外同旦兒、淨家童上)(王員外雲)耕牛無宿料,倉鼠有餘糧。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自家汴梁人氏,姓王,名榮,字彥實。嫡親的兩口兒,渾家劉氏。我在這汴梁城中開着個解典庫,家中頗有資財,人口順呼喚作王員外。此處有一人姓裴,名度,字中立。他母親是我這渾家的親姐姐,不想他兩口兒都亡化過了。誰想此人不肯做那經商客旅買賣,每日則是讀書;房舍也無的住,說道則在那城外山神廟裡宿歇。大嫂!(旦兒雲)員外,你有甚麼說?(員外雲)我幾番着人尋那裴度來,與他些錢鈔,教他尋些買賣做,此人堅意的不肯來。(旦兒雲)說他傲慢,你管他做甚麼?(員外雲)看着他那父母的面上,他若來時,你多共少與他些錢鈔。我着人尋他去,人說道今日來;若來時,我自有個主意。(正末上,雲)小生姓裴,名度,字中立,祖居是這河東聞喜縣人氏。小生幼習儒業,頗看詩書,爭奈小生一貧如洗。這洛陽有一人乃王員外,他渾家是小生母親的親妹子。俺姨夫數次教人來喚,小生不曾得去。小生離了家鄉,來到這洛陽尋了數日,今日須索走一遭去。想咱人不得志呵,當以待時守分。何日是我那發跡的時節也呵!(唱)

【仙呂】【點絳唇】我如今匣劍塵埋,壁琴土蓋,三十載。憂愁的髭鬢斑白,尚兀自還不徹他這窮途債。

【混江龍】幾時得否極生泰?看別人青雲獨步立瑤階,擺三千珠履,列十二金釵。我不能勾丹鳳樓前春中選,伴着這蒺藜沙上野花開。則我這運不至,我也則索寧心兒耐。久淹在桑樞瓮牖,幾時能勾畫閣樓台?

(正末雲)有那等人道:"裴中立,你學成滿腹文章,比及你受窘時,你投托幾個相知,題上幾句詩,也得些滋潤也。"您那裡知道也!(唱)

【油葫蘆】我則待安樂窩中且避乖,爭奈我便時未來!想着這紅塵萬丈困賢才,那個似那魯大夫親贈他這千斛麥?那個似那龐居士可便肯放做來生債?自無了田孟嘗,有誰人養劍客?待着我折腰屈脊的將詩賣,怕不待要尋故友、訪吾儕。

【天下樂】好教我"十謁朱門九不開",我可便難也波禁,難禁那等朽木材:一個個鋪眉苫眼妝些像態,他肚腸細,胸次狹,眼皮薄,局量窄。(雲)此等人本性難移,(唱)可不道他山河容易改?(正末雲)可早來到也。報復去,道有裴中立在門首。(家童雲)你則在這裡,我報復去。員外,有裴中立在門首。(員外雲)着他過來。(家童雲)理會的。員外着你過去。(正末見科,雲)姨夫、姨娘請坐,受您侄兒幾拜。(旦兒雲)裴度,想你父母身亡之後,你不成半器,不肯尋些買賣營生做,你每日則是讀書。我想來:你那讀書的窮酸餓醋有甚麼好處,幾時能勾發跡也!(正末雲)姨娘不知,聖人云:"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小生我雖居貧賤,我身貧志不貧。(員外雲)大嫂,人說他胸次高傲,果然如此!我雖不通古今,你是讀書人,你說那為人的道理,我試聽咱。(旦兒雲)誰聽你那"之乎者也"的!(正末唱)

【那吒令】正人倫,傳道統,有堯之君大哉;理綱常,訓典謨,是孔之賢聖哉;邦反坫,樹塞門,敢管之器小哉。整風俗遺後人,立洪範承先代,養情性抱德懷才。

(旦兒雲)懷才,懷才,你且得頓飽飯吃者!(正末唱)

【鵲踏枝】則我這虀鹽運怎生捱!時難度與興衰。配四聖十哲,定七政三才。君聖明威伏了四海,敢則他這廟堂臣八輔三台。

(旦兒雲)你空有滿腹文章。你則不如俺做經商的受用。你這等氣高樣大,不肯來俺家裡來;你便勤勤的來呵,我也不趕你去也。(正末唱)

【寄生草】則我這窮命薄如紙,您侯門深似海,空着我十年守定青燈捱!我若是半生還不徹黃虀債,我穩情取一身跳出紅塵外。(員外雲)看你這般窮嘴臉,知他是幾時能勾發跡!(正末唱)你休笑這孤寒裴度困閭檐,(帶雲)則不但小生受窘,(唱)尚兀自絕糧孔聖居陳、蔡。

(員外雲)大嫂,你聽他,但開口則是攀今攬古。(旦兒雲)裴度,你學你姨夫做些買賣。你無本錢,我與你些本錢,尋些利錢使,可不氣概?不強似你讀書,有甚麼好處!(正末唱)

【後庭花】你教我休讀書,做買賣;你着我去酸寒,可便有些氣概。你正是那得道夸經紀,我正是成人不自在。(旦兒雲)你窮則窮,則是胸次高傲。(正末唱)我胸次卷江淮,志已在青霄雲外。嘆窮途年少客,一時間命運乖!有一日顯威風出淺埃,起雲雷變氣色。

【青哥兒】我穩情取登壇、登壇為帥,我掃妖氛息平蠻貊,你看我立國安邦為相宰。那其間日轉千階,喜笑盈腮,掛印懸牌,坐金鼎蓮花碧油幢,骨刺刺的繡旗開。恁時節您看我敢青史內標名載!(旦兒雲)我本待與你頓飯吃;你這等說大言,我也無那飯也無那錢鈔與你,你出去!(正末雲)小生但得片雲遮頂,不在他人之下。(旦兒雲)看了你這般嘴臉,一世不能勾發跡,出去!(正末雲)好無禮也!你數番教人來請我,來到這裡,將這等言語輕慢小生!罷、罷、罷!我凍死餓死,再也不上你家門來!(唱)

【尾聲】他則是寄着我這紫羅襴,放着我那黃金帶,想"吾豈匏瓜也哉"!更怕我辱沒了您門前下馬台。有一日列簪纓畫戟門排,瓊林宴花壓帽檐歪,天香惹宮錦襟懷,你看我半醉春風笑滿腮。我將那紫絲韁慢擺,更和那三檐傘雲蓋。放心也,我不道的滿頭風雪卻回來!(下)

(員外雲)大嫂,裴度去了也。(旦兒雲)去了也。(員外雲)他敢有些怪我?(旦兒雲)可知哩!(員外雲)大嫂,你不知道,恰才我見裴度此人非同小可。此人將來必然崢嶸有日;我自有個主意了也。他如今怪我,久以後致謝我也遲哩!今日無甚事,我去白馬寺中走一遭去。(下)(旦雲)安排茶飯,等員外來家食用。我且回後堂中去。(下)

第二折

(長老引淨行者上,雲)老去禪僧不下階,兩條眉似雪分開。有人問我年多少,澗下枯松是我栽。老僧汴梁白馬寺長老是也。自幼舍俗出家,在白馬寺中修行。但是四方客官,都來寺中遊玩。此處有個秀才,姓裴,名度,字中立。此人文武全才,奈時運未至。此人每日來寺中,老僧三頓齋食管待。今日無甚事,方丈中閒坐。行者,門首覷者,看有甚麼人來?(淨行者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南無爛蒜吃羊頭,娑婆娑姿,抹奶抹奶。理會的。(王員外上,雲)自家王彥實,來到這白馬寺中也。行者,你師父在家麼?(淨行者雲)撲之,師父不在家。(員外雲)那裡去了?(淨行者雲)去姑子庵子裡做滿月去了。(員外雲)報復去,道我王員外在於門首。(淨行者雲)哄你耍子哩!師父,王員外在門首。(長老雲)道有請。(淨行者雲)有請。(做見科)(長老雲)員外從何而來?請坐。(員外雲)小人無事可也不來。敢問長者:裴中立這幾日來也不來?每日見不?(長老雲)終日在此寺中。(員外雲)長老,小人有一件事央及長老:我留下這兩個銀子,若裴度來時……(打耳喑科)(長老雲)員外放心,都在老僧身上!你吃茶去。(淨行者雲)搗蒜泡茶來!(員外雲)不必吃茶了,長老勿罪!我出的這門來。我為何不留裴度在我家裡住?我則怕此人墮落了功名。胸中志氣吐虹霓,爭奈文齊福不齊!一朝雲路飛騰遠,脫卻白襴換紫衣。(下)(長老雲)員外去了也。老僧逐日常管齋食,今日這早晚裴中立敢待來也。(正末上,雲)小生裴度,前者被姨娘、姨夫一場羞辱,小生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生多虧這白馬寺長老:一日三齋,未嘗有缺;每談清話,甚得其清致。小生日日寺中三齋,到晚在這城南山神廟中安歇。時遇冬天,今日早間起來,出廟時尚且晴明,入的城來一天風雪,紛紛楊揚下着國家祥瑞。好大雪也呵!(唱)

【南呂】【一枝花】恰便似梅花遍地開,柳絮因風起。有山皆瘦嶺,無處不花飛。凜冽風吹,風纏雪銀鵝戲,雪纏風玉馬垂。採樵人荷擔空回,更和那釣魚叟披蓑倦起。

【梁州】看路徑行人絕跡,我可便聽園林凍鳥時啼。這其間袁安高臥將門閉。這其間尋梅的意懶,訪戴的心灰,烹茶的得趣,映雪的傷悲。冰雪堂凍蘇秦懶謁張儀,藍關下孝韓湘喜遇昌黎。我、我、我,飄的這眼眩耀,認不的個來往回歸;是、是、是,我可便心恍惚,辨不的個東西南北;呀、呀、呀,屯的這路瀰漫,分不的個遠近高低。瓊姬素衣,紛紛巧剪鵝毛細;戰八百萬玉龍退敗,鱗甲縱橫上下飛。可端的羨殺馮夷!

(正末雲)這雪越下的大了也。(唱)

【隔尾】這其間正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青山也白頭老了塵世。都不到一時半刻,可又早周圍四壁,添我在冰壺畫圖里。

(正末雲)可早來到也。我入的這方丈門來。無人報復,我自過去。(見長老科)(淨行者雲)裴秀才來了也,我報復去。有裴秀才在門首。(長老雲)恰才說罷,裴秀才來到,請坐!行者,看茶來;一壁看齋,裴秀才這早晚不曾吃飯哩!(淨行者雲)看齋!小蔥兒鍋燒肝白腸。(正末雲)小生多蒙吾師厚德管待,此恩終生不忘,小生異日必當重報!(長老雲)中立不見外,但忘懷而已!無物為款,聊盡薄心也。(正末唱)

【牧羊關】念小生居在白屋,處於布衣,多感謝長老慈悲!為小生緣薄,承吾師厚禮;見一日無空過,整三頓飽齋食。你今日患難哀憐我,久以後得崢嶸答報你。

(長老雲)先生,近者有一等閭閻市井之徒暴發,為人妄自尊大,追富傲貧;據先生滿腹才學,為人忠厚,處於布衣。其理善惡兩途,豈不嘆哉!(正末雲)吾師不知,如今有等輕薄之子,重色輕賢,真所謂井底之蛙耳,何足掛齒也!(唱)

【罵玉郎】有那等嫌貧愛富的兒曹輩,將俺這貧傲慢,把他那富追陪,那個肯恤孤念寡存仁義?有那一等靠着富貴,有干萬喬所為,有那等夸強會。(長老雲)秀才真乃英才之輩,比他人不同也。(正末唱)

【感皇恩】他顯耀些飽暖衣食,賣弄些精細伶俐。怎聽他假文談,胡答應,強支持!出身於市井,便顯耀雄威;則待要邀些名譽,施些小惠,要些便宜。(長老雲)真乃君子、小人不同也!(正末唱)

【採茶歌】無才學有權勢,有文章受驅馳,長老,這的是鶴長鳧短不能齊!比小生剩趲浮財潤自己,比吾師身穿幾件虼蟲兩皮。

(長老雲)行者,看齋食裴秀才吃,共話一日,肚中飢了也。(淨行者擺齋科)(正末雲)小生逐日定害,何以克當!(長老雲)先生何故如此發言?你則是未遇間,久以後必當登雲路。行者,門首看者,看有甚麼人來,報復我知道。(外扮趙野鶴上,雲)睹物觀容知禍福,相形風鑒辨低高。道號皆稱無虛子,肉眼通神趙野鶴。貧道姓趙,雙名野鶴,道號無虛道人。自幼習學風鑒,貧道我斷人生死無差,相人貴賤有準,是這汴梁人氏。此處白馬寺有一僧人,乃是惠明長老,是我同堂故友。此人自幼舍俗出家;貧道在此貨卜為生,每日到於寺中閒坐。今日到於寺中,探望長老走一遭去。可早來到也。行者,你師父在方丈中麼?(淨行者雲)師父方丈中有!(野鶴雲)報復去。(淨行者雲)理會的。師父,有趙野鶴在於門首。(長老雲)有請!(淨行者雲)先生,師父有請!(見科)(長老雲)先生,數日不見,請坐!(野鶴雲)長老請坐!(長老雲)裴中立,你與先生相見咱。此人乃趙野鶴,善能風鑒,斷人生死富貴如神。(正末雲)小生雖未與足下識荊,所煩相小生禍福咱。(野鶴做驚科,雲)此位秀才何人?(長老雲)先生,此人姓裴,名度,字中立,學成滿腹文章,未曾進取功名,有煩先生相裴秀才幾時為官?(野鶴雲)秀才,你恕罪,我這陰陽有準,我斷人禍福無差。可惜也!你看你凍餓紋入口,橫死紋鬢角連眼。魚尾相牽入太陰。遊魂無宅死將臨,下侵口角如煙霧,即目形軀入土深。可憐也!你明日不過午,你一命掩泉土。明日巳時前後,你在那亂磚之下板僵身死。可憐也!(正末雲)此人見小生身上藍縷,故云如此,特地藐視於小生,好世情也呵!(野鶴雲)秀才,你休怪!我是肉眼通神相,看你面貌上無一部可觀處。你看你五露、三尖、六極!五露者,是眼突、耳反、鼻仰、唇掀、喉結。經曰:一露二露,有衫無褲;露若至五,夭壽孤苦;五露俱無,福壽之模。六極者;頭小為一極,夫妻不得力;額小為二極,父母少溫習;目小為三極,平生少知識;鼻小為四極,農作無休息;口小為五極,身無剩衣食;耳小為六極,壽命暫朝夕。我與你細細的詳推。(正末唱)

【賀新郎】通神的許負細詳推,地閣天倉,蘭台廷尉測他那山根印堂人中貴,五露三停六極,龍角魚尾伏犀;肉眼藏天地理,風鑒隱鬼神機。斷禍福、觀氣色、占凶吉,這廝好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野鶴雲)秀才,你休怪小子。我敢斷人生死無差,生則便生,死則便死,相法中無有不准.江湖上誰不知道肉眼通神相!人皆稱呼我做無虛道人。(正末唱)

【哭皇天】噤聲!這廝得道夸經紀,學相呵說是非,無半星兒真所為,衡一剗說兵機。(正末雲)裴度怨他怎的!(唱)大剛來則是我時兮命矣!我雖在人閭閻之下、眉睫之間,又不比斗筲之器、疥癬之疾。雖然是我身貧,我身貧志不移;我心經綸天地,志扶持社稷。

【烏夜啼】穩情取禹門三級登鰲背,振天關平地一聲雷。看堂堂圖相麒麟內,有一日列鼎而食,衣錦而回。那其間青霄獨步上天梯,看姓名亞等呼先輩;攀龍鱗,附鳳翼,顯五陵豪氣,吐萬丈虹霓。(野鶴雲)相法所斷,何故大怒?(長老雲)裴中立,雖然相法中如此斷,也看人心上所積,可不道:人有可延之壽也。(野鶴雲)小子無虛言也。(正未唱)

【煞】噤聲!我則理會的"先生之道斯為美";正是"不患人之不己知"。則是你個巧言令色打家賊,不辨個貴賤高低!按不住浩然之氣,你看我登科甲便及第。若是我金榜無名誓不回,有一日我獨步丹墀。(長老雲)秀才,再答話一回去波。(正末不辭出門科,雲)罷、罷、罷!(唱)

【尾聲】雖是我十年窗下無人比,穩情取一舉成名天下知。(野鶴雲)可惜此人文齊福不齊也!(正末唱)我既文齊福不齊,脫白襴,換紫衣,列虞侯,擺公吏,那威嚴,那英氣,那精神,那雄勢,腆着胸脯,拈着髭鬁!寶雕鞍側坐,鑌鐵鐙斜挑,翠藤鞭款鳧,縷金轡輕搖,笑吟吟喜春風驟、馬嬌嘶。列紫衫銀帶,擺繡帽宮花,簇朱幢皂蓋,擁黃鉞白旄用,那其間酬心愿,遂功名,還故里。(下)

(長老雲)裴中立含怒而去。(野鶴雲)可惜裴秀才,明日不過午,必定掩泉土。此人死於亂磚瓦之下,板僵身死。長老,小子告回也。(長老雲)先生,再坐一會兒去。(野鶴雲)小子不必坐,明日再來望。我出的寺門來,且回我家中去也。(下)(長老雲)裴中立如此造物!(淨行者雲)苦哉也!(長老雲)老僧且回方丈中。待到明日,若日午之後裴中立來時。萬千歡喜;若午後真箇不來,老僧領着行者,親身直到城外山神廟,看裴秀才走一遭去。(下)(淨行者雲)阿彌陀佛!這一會打在亂磚底下,苦也!苦也!(下)(韓夫人同韓瓊英上,雲)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休道黃金貴,安樂最值錢。老身姓李,夫主姓韓。夫主為洛陽太守,別無得力兒男,止有一女,小字瓊英,嫡親的三口兒家屬。為因上司差國舅傅彬計點河南府錢糧,至此洛陽,問我夫主要下馬錢一千貫;因我夫主在此洛陽秋毫無犯,家無囊畜之資,亦難去科斂民財,我夫主未曾應酬,以此傅彬懷恨。不期傅彬使過官錢一萬貫,後來事發到官,問傅彬追征前項髒物;不想傅彬指下夫主三千貫髒。都省無好官長,奏聞行移至本府,提下夫主下於縲紲,賠髒三千貫。事以不明,難為伸訴,爭奈下情不能上達,何須分辯!休越朝廷法例,舒心賠納。家中收拾只勾送飯日用而已,俺兩口兒面上,眾親戚齎助一千貫。老身只生的這個孩兒,因父祖名家,老身嚴加訓教,此女讀書吟詩寫字。在城裡外多虧我這女孩兒懷羞搠筆題詩,救父之難,得市戶鄉民側隱,一則為他父清廉,二則因我這女孩兒孝道,半年中抄化到一千貫。陸續納入官,前後二千貫,尚有一千貫未完,夫主未能脫禁。孩兒也,恁的呵如之奈何?(瓊英雲)母親,您孩兒今日早上街,有人道:"小姐,城中關里人事上也絮繁了;近日朝廷差一公子,來此歇馬,今日往城東去了也,有人見在郵亭上賞雪飲酒觀梅。你去那裡走一遭,但得滋潤,便勾了也。"妾身想來也說的是,不曾與母親說知,未敢擅便。(卜兒雲)既然如此,你今日便索出城東,往郵亭處投奔那公子走一遭去。孩兒,你疾去早來,休着我憂心。(下)(瓊英雲)理會的。我收拾灰罐、筆,便索往郵亭投奔李公子走一遭去。(下)(外扮李公子上,雲)祖父艱辛立業成,子孫榮襲受皇恩。為臣輔弼行肱股,保助皇朝享太平。某姓李,名文俊,字邦彥。今奉聖人命,為因各處濫官污吏苦害良民;或有山間林下,懷才抱德,隱跡埋名,屈於下流,着某隨處體察採訪。某來到這洛陽歇馬,紛紛揚揚下着國家祥瑞,領着從人,將着紅干臘肉、酒果杯盤

,來至這城東郵亭上。你看那雪飄梅放,正好賞心樂事。(祗候雲)大人,滿飲一杯。(把盞科)(公子云)這早晚這雪越下的大了也,慢慢的飲幾杯。(瓊英上,雲)妾身韓瓊英,出的這城來,一天風雪,雖然如此受苦,我為父母,也是我出於無奈。說話中間,兀的不到郵亭也。這一簇人馬,那公子正在郵亭上飲酒哩。我拂了我這頭上雪,上郵亭去咱。(李公子見科,雲)大雪中一個女子提着灰罐上這郵亭來,必然是題詩(祗候雲)兀那女子!那裡去?(公子云)祗候人,休驚唬着他,着那個女子近前來。(祗候雲)女子,你靠前把體面。(瓊英放下灰罐科)(李公子云)兀那女子,誰氏之家?姓甚名誰?因何大雪中提着個灰罐兒來這郵亭上?有何事?你試說一遍咱。(瓊英雲)妾身洛陽太守韓廷干之女。為因朝廷差國鼻傅彬計點河南各府錢糧,來至此洛陽、問家尊要下馬錢共起馬錢;為因家尊治官廉潔,秋毫無犯,家無囊畜之資,也難去科斂民財,正道公行,不曾應酬,傅彬懷恨。不想傅彬賊心,侵使過官錢一萬貫,後因事發,問傅彬追征前項贓物;誰想傅彬懷挾前仇,指下家尊三千貫!都省無好官長,奏聞行移文書至本府,提下家尊下於縲紲,賠贓三千貫。事以不明,難為伸訴,既下情不能上達,何須分辯!休越朝廷法例,舒心賠納。家中收拾只勾送飯日用而已,父母面上眾親戚處齎助了一千貫。父母只生妾一個,因父祖名家,老母家訓,教妾讀書吟詩寫字。城裡城外,妾身懷羞,無計所奈,搠筆題詩,救父之難。得市戶鄉民惻隱,一則為父清廉,二則因妾孝道,半年來抄化到一千貫。陸續納入官府,前後納勾二千貫了,如今尚有一千貫未完,不能勾救我父親脫禁。聽知的大人在此郵亭中賞雪觀梅,妾身特來大人處獻詩。(公子云)卻原來是為傅彬那個逆賊攀指,累及好人無故系獄!此天理何在?日月雖明,不照覆盆之下,看說此一事韓公實是冤枉。兀那小姐,汝父既是如此,你何不伸訴你父冤枉,與朝廷辯明此事?(瓊英雲)系是朝廷法例,焉肯與賊子折證辯明?惰願舒心賠納。(公子云)朝廷有如此廉良之臣,埋沒於斯!兀那小姐,如今你父親合納三千貫贓,有二千貫也,尚有一千貫未完。又難得如此孝道之女,天地神明豈無照察!李邦彥也,可不道:"見義不為無勇也。"我有這兩條玉帶,價值三千貫,兀那小姐,我與你救父賠贓,成此勝事。兀那小姐,既然你會吟詩,你就指這雪為題,作詩一首可不好?若有詩,此玉帶便與你;若無詩呵,這玉帶不與你。(瓊英拜科)(公子云)兀那祗候,你隨身帶着那文房四寶

,與那女子紙筆,教他寫。(祗候雲)理會的。(祗侯與旦紙筆料,雲)兀那女子,與你紙筆。(瓊英做尋思寫科,雲)詩就了也,我就寫在這紙上。(做寫科了)(公子云)好寫染也,我試看咱。詩曰:合是今年瑞雪新,皇天輔得玉麒麟。太平有象雲連麥,普濟禎祥救萬民。(公子云)嗨!此詩中意,題雪褒獎,甚有比喻。此女子非凡,再吟詠一首,看後意如何?小姐,你既有如此大才,可指雪再吟詠一首。(瓊英雲)既公子命妾,拙才再題一首。(寫科了)(公子看雲)詩曰:呈祥遍迥飛瓊鳳,表瑞騰空墮素鸞。為國於民能潤物,休將樹稼等閒看。嗨!此詩中意,有世教,有機見,有志氣,有彼此,得詩家之興也。非我多事,休嫌絮須,指此梅花再詠一首。(旦雲)既公子命妾,再題一首。(又寫科)(公子云)詩曰:性格孤高幽谷栽,清香獨不染纖埃。歲寒一點貞如許,待許春回向暖開。此詩中志氣不小!這首詩是白梅,你覷,兀那窗外臘梅一樹,你何不指臘梅煩作一首?(旦又寫科了)(公子云)詩曰:時人未識顏如臘,惟妾心知清似冰。志在中央得正氣,暗香別是一般清。此女子天資天才,四絕詩不構思,出語走筆成文,非同小可;詠此四絕句豈不清致,大志不淺!此女子有丈夫之剛,又兼父廉母嚴女孝,此一門古今稀有!小官聞知汝父之冤枉,某奉命專察不明之事。我將此一事,我自動文書住京師奏知。兀那小姐,你將此帶去,此帶價值千貫,救父髒完脫禁。(做與帶科)(旦謝科,雲)索是謝了大人深恩厚意!(公子云)你休如此說,你便去救你父親去。小官在此洛陽體察的如此一樁事,我不敢久停久住,則今日便索往京師去也。覆命親身離洛陽,一門忠孝有綱常。女孝父廉遭危難,拔擢英賢奏帝王。(下)(旦雲)感謝祖宗!不想遇着公子,得一條玉帶,價值千貫。可救父難,得脫縲紲之災。我不敢久停,將着玉帶報知母親去。(下)

第三折

(山神上,雲)霹靂響亮震山川,蒼生拱手告青天。有朝雨過雲收斂,兇徒惡黨又依然。吾神乃此處山神是也。此處洛陽有一人乃是裴度,此人滿腹文章,爭奈文齊福不至,每日晚間在此安歇。此人更兼壽夭,可憐裴度,-明日午前當死在此廟中磚瓦之下;此廟當崩摧敗。吾神在此廟中閒坐,下着如此般大雪,看有甚麼人來。(瓊英上,雲)我出的這門來,這雪越下的大了,可怎生是好?路旁有一座山神廟兒,我且入這廟兒里略歇息咱,待雪定便行。一個草鋪兒,我且在這上面坐咱。走這一日,覺我這身子有些睏倦,我權且歇息咱。將這玉帶放在這藁薦下,貼牆兒放着,我略合眼咱。(旦歇息了,做猛省科,雲)嗨!不覺睡着,天色晚了也,恐閉了門,母親懸望。呀!雪覺小些兒,我出的這廟門來。則怕晚了天色,趕城門去來。(下)(正末上雲)小生裴度是也。誰想今朝在寺中受這一場煩惱!天色將晚,雪覺小了,我回往那山神廟去也。裴中立,我想儒冠多誤身,似這般齏鹽的日月,幾時是了也呵!(唱)

【正宮】【端正好】我愁見古松林,我這裡便怕到兀那崩摧廟。我可便嘆吾生久困蓬蒿,看別人"青霄有路終須到",知他我何日"朝聞道"?

【滾繡球】今日見那趙野鶴,他觀了我相貌;他道凍餓紋耳連着口角,橫死紋鬢接着眉梢;他道我主福祿薄,更壽夭。則他那相法中無他那半星兒差錯,他道:"我斷的准也不差分毫。"我平生正直無私曲,一任天公饒不饒!這的是"善與人交"。(正末雲)來到這山神廟也。我與你拂了這頭上雪,入的這廟來。這廟如此疏漏,又待倒也,如之奈何?(唱)

【醉太平】我則見泥脫下些仰托。更和這水浸過這笆箔。我則見梁漕椽爛柱根糟,這的是欠九分來待倒。這一座十疏九漏山神廟,如十花九裂寒冰窖,似十摧九塌草團瓢,比着那漏星堂較少。

(正末雲)陰能克晝,晚了也,我歇息咱。晾起這頭巾,脫了這泥靴,衣服就身上偎乾。(唱)

【倘秀才】水頭巾供桌上控着,泥腳靴土牆邊晾着。(正末雲)裴中立也!(唱)我可甚"買賣歸來汗未消"!淒涼愁今夜,猶自想來朝,藁薦上和衣兒睡倒。

(正末雲)我這腳冷,我且起來盤着腳坐一坐,等溫的我這腳稍暖和呵再睡。(做墊住科,雲)好是奇怪也!(唱)

【呆骨朵】我恰才待盤膝裹腳向亭柱上靠。這藁薦下墊的來偌高!我這裡悄悄量度,好着我暗暗的暗約。(正末雲)我試抹藁薦下咱。(做拿起帶科,雲)是一條帶!(唱)不由我小膽兒心中怕,唬的我小鹿兒心頭跳;那一個富豪家失忘了?天呵!天呵!把我這窮魂靈兒險唬了!

(正末雲)我起身來,穿上這靴,開開這門,這雪兒晃的明,我試看咱:是一條玉帶!(唱)

【倘秀才】我辨認的分分曉曉,我可便惹一場煩煩惱惱,我今夜索思量計萬條。若有人來尋覓,我權與他且收着,我兩隻手捧托。

(正末雲)嗨,是一條玉帶!這的是那尋梅的官長每經過,跟隨伴當每在此避雪,不小心忘了。倘若你那官人到家問你這玉帶呵,你將甚麼還他!不逼了人性命?小生雖貧,我可不貪這等物錢;明日若有人來尋,山神,你便是證見,我兩隻手便還他,也是好勾當。我為這玉帶一夜不曾得睡,早天色明也、我忍着冷,將着這玉帶,我且躲在這廟背後,看有甚麼人來(韓瓊英同夫人上,夫人云)夜來孩兒在郵亭上賣詩,遇着李公子,與了一條玉帶,說價值千貫。孩兒回家來,說在那山神廟裡歇腳避雪,將玉帶忘在那廟裡。俺娘兒每一夜不曾睡,今日絕早出城來尋那玉帶。孩兒,你在那個廟兒里來?(旦兒雲)母親,兀的那個廟兒便是,在這裡面避雪來。入這廟兒去來。我放在這藁薦底下來。天那,無了這玉帶也!為父坐禁題詩,則少一千貫贓未完;不想遇着李公子,得這條玉帶,價值千貫。若賣了時,救俺父得脫禁;不想我忘在此處不見了。我再幾時得一千貫錢!我不能勾救我父離獄,又不能勾盡孝之心,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母親,我也顧不的你也,要我這性命做甚麼!我解下這胸前胸帶,我尋個自盡。(夫人云)我夫不能脫禁,要我一身何用!我解下這胸帶來,不如我尋個自盡罷!(正末慌入廟科,雲)住、住、住!你何故死死也?(唱)

【脫布衫】我見他迷留沒亂心癢難揉,悲切切雨淚嚎咷。一個他哭啼啼棄生就死,一個他急煎煎痛傷懷抱。

(正末雲)螻蟻尚然貪生,為人何不惜命!你有何緣故,在此覓死也?(夫人云)哥哥,你那裡知道那!(正末唱)

【小梁州】借問你個老嫗緣由,女艷嬌,你因甚事細說根苗。(雲)你有甚麼冤枉,在此覓死?你從頭至尾說一遍咱。(旦兒雲)我看來這個人必是個儒人秀士。哥哥不嫌絮煩,聽妾從頭至尾說一遍咱。妾身乃洛陽韓太守的女孩兒,這個是我母親,嫡親的三口兒家屬。父親在此為理,與人秋毫無犯。為因上司差傅彬來河南點檢錢糧,傅彬到此洛陽。問我父要上馬錢下馬錢,我父不肯與他;後來傅彬為侵使過官錢,追贓賠納,不想傅彬賊子懷挾前仇,指下家父三千貫贓。奏聞行移至本府,提下家父,下於縲紲,賠贓三千貫。事以不明,難為伸訴;下情不能上達,何須分辯!不能越朝廷法例,舒心賠納。家中收拾止勾送飯日用而已。父母面上親戚處助一千貫。父母止生妾身一個,因父祖名家,老母家訓,教妾讀書吟詩寫字。在城裡外,妾身懷羞搠筆題詩救父難,得市戶鄉民惻隱,一則為父清廉,二則因妾孝道,半年中抄化了一千貫。陸續納入官,前後二千貫。尚有一千貫未完,父親未能脫禁。則見一日城市中有人對妾言說:"小姐,這城中關廂里外,人事上也絮繁了。近日朝廷差一公子,來此歇馬,今日說往城東去,有人見在郵亭賞雪飲酒哩,若到那裡,一則提筆賣詩,二則訴父冤枉,但得些滋潤,勾你賠贓也。"聽的說罷急走出城,來至郵亭,正見公子賞雪飲酒。見妾,問其緣故;妾將前事盡訴其情,公子甚是憐念。又命妾題詩,妾隨做詩數首。公子甚喜,就賜腰間玉帶一條,價值千金,與妾身救父脫禁。妾欲要回城中,到此半路風緊雪大,妾在此廟中歇腳避雪,不覺身體睏倦,在此歇息,我將玉帶放在藁薦下。猛然省來,誠恐天晚母親在家懸望,妾身慌走出廟來。又怕關了城門,緊走到家中。老母問其緣故,忽然想起玉帶來,急要來取,城門已閉。俺娘女二人一夜不曾睡,今日早挨門出來,入的廟門來尋,誰想不見了玉帶!則覷着這條玉帶救父脫禁;我既不能救父,又不能盡孝,我因此尋自盡。(夫人云)哥哥,我則覷着這個孩兒,他尋自盡,夫主又不能出禁,要我身何用?我也尋個自盡,也是俺出於無奈也!(正末雲)好可憐人也!(唱)為尊君冤枉坐囚牢,賣詩呵把父母恩臨報。小姐也,你可甚麼家富小兒嬌!

(旦兒雲)"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養小防老,積穀防饑。妾雖女子,亦盡孝也。(正末唱)

【幺篇】你道是從來養小防備老,都一般哀哀父母劬勞。(帶雲)先聖有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唱)你便怎生舍性命尋自吊?(帶雲)"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唱)這的可也方為全孝。(雲)"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為孝也。"(唱)則這的是為人子立的根苗。(夫人云)據先生說呵,也說的是;爭奪我夫主無辜受禁,眼睜睜不得脫難,則覷着這條玉帶救夫主;不見了,似此這般,一千貫贓幾時納的了也!(正末雲)夫人、小娘子,假若有這玉帶呵呢?(夫人云)若是有這玉帶呵,便是救了俺一家性命也。(正末雲)假若無了這玉帶呵呢?(夫人云)俺一家兒便是死的,都不得活也。(正末雲)老夫人、小娘子放心,玉帶我替你收着哩!(旦兒雲)先生勿戲言!(正未雲)孔子門徒,豈有戲言!(正末做取帶科,雲)娘子,兀的不是帶,還你!(旦兒接科,雲)兀的不正是此帶!索是謝了先生。(夫人云)孩兒也,俺娘兒兩個一齊的拜謝先生咱。(正末雲)不敢!不敢!(夫人云)先生救活我一家之恩,此義非輕也!世間似先生者世之罕有。處於布衣窘暴之中,千金不改其志,端的是仁人君子也!(正末雲)不敢!不敢!世間似小娘子貞孝之女--自古孝子多,孝女少--女子中只有兩三個人也。(夫人云)是那兩三個?先生試說,老身洗耳願聞咱。(正末唱)

【叨叨令】當日個賈氏為父屠龍孝,楊香為父跨虎曾行孝,曹蛾為父嚎江孝;今日個瓊英為父題詩孝。端的可便感天地也波哥,端的可便感天地也波哥!為父母呵,男女皆可盡人之孝。

(夫人云)先生那裡鄉貫?姓甚名誰?(正末雲)小生姓裴,名度,字中立,祖居河東聞喜縣人氏,父母早年亡化過了。因囊篋俱乏,未曾求進,淹留在此。(夫人云)早是遇着先生,若是遇着別人呵,可怎了也?假若秀才藏過,則說無也罷,可怎生舒心還此帶?先生端實古君子之風也!(正本雲)夫人言者差也。(唱)

【塞鴻秋】我則待粗衣淡飯從吾樂,我一心待要固窮守分天之道,我則待存心謹守先王教。(旦兒雲)先生恰才不與此帶,無計所奈也!(正末唱)可不道"君子不奪人之好"?(夫人云)老身一家處於患難,先生也在窘迫,故使先生救我一家性命。(正末唱)夫人處患難,小生甘窮暴,咱正是搖鞭舉棹休相笑。

(夫人云)老身同小女告回也。(正末雲)老夫人、小浪子勿罪,難中缺茶為獻,實為惶恐!小生送出廟去。(夫人云)先生免送。(正末唱)

【倘秀才】出廟門送下澀道,近行徑轉過牆角,這的是貧不憂愁富不驕。(旦兒雲)妾身看了秀才,若非古之君子,豈有如此局量!此還帶之意.異日必當重報於足下。《毛詩》云:"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焉敢忘恩人之大德也!(正末唱)你道是"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小人怎敢比古人量作!(旦兒雲)此時世俗,惟先生之一人;禮義廉恥道德之風--余者俗子,受不明之物,取不義之財--有幾人也?(正末雲)"皇天無私,惟德是輔"。(唱)

【滾繡球】咱人命里有呵福祿增,(雲)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唱)命里無時災禍招。(雲)近之不遜,遠之又怨。(唱)受不明物呵不合神道,(雲)"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唱)取不義財呵枉物難消。(見兒雲)據先生如此大量,當來發達於世,豈不壯哉!(正未唱)有一日蟄龍奮頭角,風雲醉碧桃;酬志也五陵年少,軒昂也當發英豪;伴旌旗日暖龍蛇動,看宮殿風微燕雀高,雁塔名標。

(夫人云)先生請回。(正未雲)小生再送兩步。(廟倒科)(旦兒雲)呀!倒了這山神廟也!(夫人云)早是秀才不在裡面!(正末驚科,雲)陰陽有準,禍福無差,信有之也!

【煞】陰陽有準無虛道,好一個肉眼通神趙野鶴!咱人這禍福難逃,吉凶怎避,莫得執迷,枉了徒勞!判斷在昨日,分已定前生,果應於今朝。若是碎磚瓦里命終得這身夭,險些兒白骨臥荒郊!(夫人云)先生為何如此驚嘆?必有其情,乞請知之。(正末雲)老夫人不知。小生昨日在白馬寺中遇一相士,說小生今日不過午,一命掩泉土,今日午前死於碎磚瓦之下。今日果應其言!小生若不為還此帶,送出老夫人、小姐來呵,小生正遭此一死也!(夫人云)皆是先生陰德大重,救我一家之命,因此遇大難不死;必有後程,準定發跡也!(正末唱)

【尾聲】我但得一朝冠蓋向長安道,趁着這萬里風頭鶴背高。有一日享榮華、受官爵,早則不居無安,食無飽。(旦兒雲)此恩此德,時刻未忘。(夫人云)我記着先生這個模樣,請個良工寫像傳真,侍奉終日,燒香供養先生也。(正末唱)你道是這恩臨決然報,常記着休忘了,命良工寫像傳真,點燭燒香,你將我來供養。到老。(下)

(夫人云)合是夫主得脫禁難,遇此等好人也!(旦兒雲)母親,咱回家將此帶貨賣一千貫鈔,救父出禁。那其間咱可報裴秀才之恩,未為晚矣。(夫人云)黃金不改英雄志,白馬焉能污己身。這秀才文章正是行忠孝,必享皇家爵祿恩。(同下)

楔子

(長老引淨行者上,雲)事不關心,關心者焦。貧僧是白馬寺長老。昨日有趙野鶴偶然遇裴中立,相此人今日不過午,一命掩泉土。此趙野鶴斷生死無差。(淨行者雲)裴秀才苦也!板僵身死。(長老雲)惜哉!裴秀才,滿腹文章,壽算不永。今日這早晚不見裴秀才來!(淨行者雲)這早晚一定死在碎磚瓦底下,苦惱也!(趙野鶴上,雲)貧道趙野鶴,今日無甚事,白馬寺中望惠明長老走一遭去。可早來到也。(見行者雲)行者報復去,道有趙野鶴在於門首。(淨行者雲)你又來了。(淨行者報科,雲)師父,有趙野貓在於門首。(長老雲)敢是趙野鶴麼?(淨行者雲)是趙野鶴。(長老雲)有請。(見科)(長老雲)先生請坐。(野鶴雲)昨日相那裴中立,今日不過午,必死於碎磚瓦之下,板僵身死。(長老雲)可藉此人滿腹文章……(野鶴雲)長老,蓋因命運所系也。(長老雲)行者,看茶湯來!(淨行者雲)理會的。搗蒜烹茶。(長老雲)看有甚麼人來?(正末上,雲)小生裴中立。趙野鶴真肉眼通神相,果應其言,險死於碎磚瓦之下。雖然如此,我今日到白馬寺,尋趙野鶴走一道去。可早來到也。行者!(淨行者雲)你是人也是鬼?(正末雲)我是人,怎生是鬼?師父在方丈里麼?(淨行者雲)你則在這裡。師父,有裴秀才在門首。(野鶴雲)你敢差認了也!這早晚在那碎磚瓦之下,板僵身死了也。再那裡得個裴秀才來?(淨行者雲)他見在門首哩。(長老雲)你請他來。(淨行者見正末雲)秀才,師父有請。(正末見長老雲)長老支揖。(長老驚科)(正末雲)兀的不是趙野鶴!可不道你無虛道?你道我今日不過午,一命掩泉土,午前死在碎磚瓦之下,板僵身死。這早晚午後也,可怎麼不死也?(野鶴雲)住、住、住!好是奇怪也。裴秀才,你今日氣色比昨日不同。長老,你看他那福祿紋眉梢侵鬢,陰騭紋耳根入口;富貴氣色,四面齊起。裴秀才,你久後必然拜相位也。(淨行者雲)你這陰陽不濟事了,你也是多里撈摸。(長老雲)先生,可是為何比昨日全不同也?(野鶴雲)長老不知:這秀才必有活三四個人性命的陰騭;若不是,如何得這氣色比昨日全別了?氣色都轉的好了?(正末雲)我是一窮儒,那裡行陰騭去?(野鶴雲)秀才,你休瞞我,你必然有活人的陰騭,你實說。(正末雲)罷、罷、罷!小生是讀書人,豈可欺心!昨日在此遇先生,相小生今日不過午,必死於碎磚瓦之下,小生含恨而去。大雪中到於山神廟中,草鋪上欲要歇息,不想藁薦底下一條玉帶。小生見了,就在山神跟前發願:這玉帶必是那尋梅

賞雪的官人跟隨的伴當,在此歇腳避雪,忘在此處。若到家中,他那官人問他要這玉帶呵,不逼臨了人性命?小生曾言:明日但有人來尋這帶呵,我雙手奉還這帶。到天明小生將着玉帶,躲在山神廟後面。無一時,則見有娘女二人,徑直來到廟中來,尋此帶不見,娘女二人痛苦不已,二人解下胸帶,都要懸樑自縊。小生慌忙向前解救二人,問其緣故,則說那女子具說情由:他乃是洛陽韓太守之女,他父為傅彬指下三千貫贓--韓公平昔奉公守法,廉於公謹--上司行移到本府,提下太守追贓。韓公恐越朝廷法例,舒心賠納。其家甚窘,眾親戚齎助了一千貫。其太守有一女小字瓊英,為無錢賠贓,自己提灰罐在街搠筆,城裡關廂市戶鄉民,憐其父清女孝,眾人齎助有一千貫。尚少一千貫未完,韓公不能脫禁。或一日,有人指引道:"近間有李公子,上命差來此處歇馬,體察民情;你何不謁托公子處,但得些滋潤,可不勾你父賠贓也?"女子聽說了也,慌忙尋到城東郵亭上。不想李公子正賞雪飲酒哩;見此女子,問其緣由,此女子盡訴其情,公子哀憐甚矣!遂命女子吟詩,不想此女子連作詩數首,有大儒之才。李公子大喜,遂解腰間玉帶,價值千貫,賜與女子救父賠贓。此女子得了玉帶,路逢大雪,到小生歇的那山神廟裡歇腳,將玉帶放在藁薦下。此女子身體睏倦,盹睡着了。忽然睡醒,恐怕天晚關閉城門,忘卻玉帶,走進城來。到的家中,他母親問其緣故,猛然想起玉帶來,急要尋去,城門關閉了。第二日挨門出來,至山神廟尋此帶不見。那女子道:"甫能得此玉帶,價值千貫,救父脫禁;不想失了此帶,要我這性命做甚麼?我不如懸樑自縊。"他母親言道:"你父見在難中,你又尋自盡,要我何用?不如我也尋個自盡!"小生聽罷,慌忙將此帶還與韓瓊英。娘女二人感恩不盡,再三拜謝小生。因問小生姓甚名誰;小生告訴間,送二人出山神廟。娘女二人拜謝不盡,小生又送幾步,出的廟門,正行之際,則聽的響亮一聲,那山神廟忽然倒塌。小生猛然思量起先生所斷之言:我今日不過午,一命掩泉土。我若不為還此帶,送他娘女二人出廟門呵,那得小生性命來!先生,小生因此不死了也。(野鶴雲)如何?我這相法不差。你今日全然換的氣色別了,為何如此說?這的是莫瞞天地莫瞞神,心不瞞人禍不侵。十二時中行好事,災星變作福星臨。(長老雲)裴中立,趙野鶴的相法無差,皆因你陰騭太重,今日轉禍為福也。(野鶴雲)長老,小子相人多矣,未嘗有這等一樁事。小生借長老的方丈,小生沽酒與裴中立相賀,有何不可?(長老

雲)先生,好、好、好!堪可貧僧備齋。看有甚麼人來。(野鶴遞酒科了)(夫人上,雲)老身韓夫人是也。昨日裴中立救活我全家性命,今日送飯,將此話說與夫主;夫主有命,將拙女瓊英配與裴中立為妻。老身問人來,說裴中立在白馬寺中。我尋到此,來到方文,我自過去。(見科)(夫人云)長老萬福!秀才大恩不敢有忘,今日與夫主送飯,具說此事,夫主大喜。(野鶴雲)適來中立所言,正是此端。(夫人云)先生,夫主深感中立之恩,無以報答,將拙女瓊英,倘中立不嫌殘妝貌陋,願與中立為妻。待夫主出禁,成此婚姻,二位勿哂!(野鶴雲)此夙緣先契,淑女可配君子也。(長老雲)夫人,俺先與中立謝允肯之親者!(野鶴雲)夫人,雖然如此,中立當以功名為重,必當先進功名,後妻室也。(正末雲)難得先生如此厚意,小生也有此心;爭奈囊篋消乏,不能前進。(野鶴雲)小生有馬一匹,送與先生,權代腳步,往京師去。(長老雲)既野鶴助馬,老僧收拾盤纏,白銀兩錠,權為路費。(正末雲)小生何以克當?(夫人云)據中立文武全才,輔佐皇朝。男兒四方之志,文、行、忠、信,人之大本也。則要你着志者。(正末雲)夫人放心也!(唱)

【仙呂】【賞花時】立忠信男兒志四方,居王佐丹扆定八荒,撫萬姓定邊疆。或是做都堂為相,那其間衣錦可兀的卻還鄉。(下)

(夫人云)長老、先生勿罪,老身回去也。(長老雲)老夫人,裴秀才這一去,必然為官也。(夫人云)若裴中立得了官呵,不忘了長老、先生之恩。老身不敢遲延,將此事說與夫主去。(下)(野鶴雲)我觀裴中立相貌氣色,此一去必然重用也。(長老雲)老僧略備酒果,俺二人直至十里長亭,與中立餞行,有何不可?(野鶴雲)好、好、好!俺二人餞行走一遭去。(同下)

第四折

(太守上,雲)王法條條誅濫官,刑名款款理無端。掌條法正天心順,治國官清民自安。老夫韓延干是也。先任洛陽太守,為因傅彬侵使過官錢一萬貫,事發到官追征。不想傅彬懷恨,指下老夫三千貫贓,屈囚牢內,依命賠贓。家下止有夫人、小女瓊英。為老夫家緣窘迫,眾親戚處齎助一千貫;小女題詩抄化到一千貫;又遇李邦彥,因為洛陽歇馬,就地採訪賢良,案察奸黨,見小女題詩訴冤,李公子就與玉帶一條,價值千貫。賠贓完備,方脫縲紲。幸得李公子實知老夫冤枉,先動文書於都省,後馳驛馬回奏,聖人方知前因。聖人可憐,將老夫賠過贓三千貫盡給還老夫,一則上不違朝廷法例,二不費百姓之勞。又見某家父廉母嚴女孝,謝聖人可憐,升老夫為省參知政事。後見小女得公子玉帶,忘在山神廟,遇一人裴度還帶,救活我全家之命,老夫在禁中曾許小女以妻裴度。不想今日裴度選考,此人文武全才,聖人大喜,加以重用,借都省頭答,誇官三日。老夫就將此事奏知,愈加其喜。奉聖人命,着老夫就招裴度為婿。今官媒挑絲鞭,掛影神,左右紅裙翠袖,捧小女於樓中,拋繡球招狀元為婿。老夫分付官媒、左右,且休說是韓相公家,看裴度肯不肯;那其間明開也未遲哩!等成親之後,老夫回奏謝恩。御賜深蒙享驟遷,承恩拜舞御階前。彩樓招婿成佳配,當今聖主重英賢。(下)(張千上,雲)自家張千,奉相公命,結起彩樓招擢新婿。怎生不見媒人來?(媒人上,雲)自家官媒人的便是。有韓相公招擢新婿,今日結起彩樓,要招女婿。張千萬福!(張千雲)這個官媒婆!老相公使人來問你,你在那裡來?(媒人云)你知道好日多同麼?恰才七八十處說親的哩!我都不答應,我來這裡來。(張千雲)老相公台旨:如今結起彩樓,着小姐彩樓上等那新狀元。着你拿着絲鞭攔住,着小姐拋繡球兒招新狀元。等狀元問你是誰家招婿,你且體說是韓相公家。等接了絲鞭,下了馬,相見畢,那其間才與他說知。(媒人云)我理會的。都安排完備了也,請小姐上彩樓。(張千雲)請山人,這早晚不見來!(山人上雲科了,住)(瓊英上,雲)妾身韓瓊英。自我父離禁,多虧李公子奏知聖人,將我父宣至京師。謝聖人可憐,升我父都省參知政事。我父就將裴中立還帶一事奏知,不想裴中立又狀元及第,今日誇官。我父親結起彩樓招裴狀元,這早晚敢待來也。(正末上,雲)小官裴度,到的帝都闕下,為某文武皆通,一舉狀元及第。今日借宰相頭答,誇官三日。誰想有今日也呵!(唱)

【雙調】【新水令】想着我二十年埋沒洛陽塵,今日個起蟄龍一聲雷震;一來文章好立身,二來是天子重賢臣。好德親仁,束帶冠巾,演武修文,溫故知新,咱人要修天爵正方寸。

(張千雲)媒婆,兀的不是頭答傘蓋,狀元來了也!(媒人云)香風淡淡天花墜,天花點點香風細。馬頭高喝狀元來,今宵好個風流婿。韓相今朝結彩樓,狀元得志逞風流。夫妻今日成姻眷,全然一對不識羞。(正末唱)

【慶東原】居廊廟,當縉紳,習《詩》《書》,學《禮》《易》,從先進君子務本。忘身發憤,能正其身。酬志了白玉帶紫朝服,茶褐傘黃金印。(媒人云)瑤池降謫三天仙,今夜高門招狀元。瓊釀金杯長壽酒,新郎舒手接絲鞭。請狀元接絲鞭!(正末唱)

【川撥棹】展圖像掛高門,彩樓新接着絳雲。我自見皓齒朱唇,翠袖紅裙,簇捧個霧鬢雲鬟的美人。見官媒將導引,他道招狀元為婿君,不邀媒不問肯,驚絲鞭捧玉樽。

(正末做不睬科)(媒人云)狀元接絲鞭,請下馬飲狀元酒!(正末雲)祗候人,擺着頭答行。(媒人云)天外紅雲接彩樓,狀元夸職御街游。月宮擁出群仙隊,試看嫦娥拋繡球。狀元請下馬接絲鞭!(旦雲)將繡球來。(小旦遞繡球科)(媒人云)繡球打着狀元了,請狀元下馬接絲鞭就親!年少風流美狀元,溫柔可喜女嬋娟。今霄洞房花燭夜,試看狀元一條鞭。(正末唱)

【殿前歡】你道是擢新人,今宵花濁洞房春。繡球兒拋得風團順,肯分的正中吾身。(媒人云)請狀元下馬就親!(正末唱)硬逼臨便就親。(媒人云)狀元下馬就親,洞房花燭,燕爾新婚。(正末唱)噤聲!你那裡無謙遜。(媒人云)《毛詩》去:"淑女可配君子。"(正末唱)那裡是正押《毛詩》韻?你道做了有傷風化,誰就你那燕爾新婚!

(媒人云)請狀元下馬就親!(正末雲)我有妻室,難就親!(媒人云)雖然狀元有婚,這家裡聖旨在此。(正末慌科,雲)既然有聖旨,左右,接了馬者。(媒人云)請狀元上彩樓請坐。(分東西坐定科)(媒人云)霧鬢雲鬟窈窕娘,繡球打中狀元郎。夫妻飲罷交杯酒,準備今宵鬧臥房。(山人做撒帳科,雲)狀元穩坐紫驊騮,褐羅傘下逞風流。新人繡球望着狀元打,永遠相守到白頭。(喝平身住,雲)請狀元女婿上彩樓請坐。將五穀銅錢來!夫妻一對坐帳中,仙音一派韻輕清。準備洞房花燭夜,則怕今朝好煞人。好撒東方甲乙木,養的孩兒不要哭。狀元緊把香腮搵,咬住新人一口肉。又撒西方庚辛金,養的孩兒會賣針。狀元緊把新人守,兩個一夜胸脯不離心。再撒南方丙丁火,養的孩兒恰似我。狀元走入房中去,趕的新人沒處躲。後撒北方壬癸水,養的孩兒會調鬼。狀元若到紅羅帳,扯住新人一條腿。再撒中央戊己土,養的孩兒會擂鼓。一口咬住上下唇,兩手便把胸前握。夫人相公老尊堂,狀元新人兩成雙。山人不要別賞賜,今朝散罷捉梅香。(正末唱)

【喬牌兒】幾曾見酩子裡兩對門!(媒人云)系是五百年前宿緣仙契。(正末唱)你道是五百年宿緣分,(媒人云)請狀元拜岳父岳母,相見禮畢成親,有聖旨在此。(正末唱)他道是奉君王聖旨為盟信,終不我為媳婦拜丈人。

(旦兒雲)問那狀元:他那前妻姓甚名誰?是何人家子女?(媒人云)狀元說有婚,姓甚名誰?(正末唱)

【水仙子】想起他那芙蓉嬌貌蕙蘭魂,楊柳纖腰紅杏春,海棠顏色江梅韻;他恨不的上青山變化身,這其間賣登科尋覓回文。這裴中立身榮貴,那韓瓊英守志真,我怎背着別人做了夫人!

(媒人云)狀元說的是小姐的名字;我對小姐去。(見旦兒拜科,雲)小姐,恰才裴狀元說的是小姐的名字。他道是:裴中立身榮貴,韓瓊英守志真,他怎着別人做了夫人!(旦兒雲)裴中立既如此憶舊,真才良君子也!狀元,你認的妾身麼?則我便是韓瓊英。(正末雲)原來是瓊英小姐!(正末唱)

【雁兒落】誰承望楚陽台做眷姻,藍橋驛相親近,武陵溪尋配偶,桃源洞成秦晉!

(韓公上,雲)令人,安排慶喜的筵宴!(正末雲)官媒,請太山坐,我拜見行禮咱。(媒人云)狀元,你頭裡不肯,這早晚慌做甚麼!(正末唱)

【得勝令】"敬親者不敢慢於人"。(韓公雲)狀元,今日酬志,如此軒昂!(正末唱)享富貴必有異於人。(旦兒雲)還帶之恩,配合姻眷,兩意俱完,各遂其心矣。(正末唱)小生我懷舊意無私志,小姐白玉帶知恩必報恩。(韓公雲)老夫蒙恩驟遷,夫人三月齏鹽小女甘貧行孝,今日一家富貴。誰想有今日也!(正未唱)為岳丈公勤,掌都省三台印,老夫人忠貞,小姐守一百日齏鹽清淡貧。

(韓公雲)請老夫人來。(夫人上,見正末雲)裴中立喜得美除。(正末雲)老夫人請坐!(拜科)(夫人云)免禮!免禮!(韓公雲)安排果桌,將酒來,我與裴中立遞一杯。(趙野鶴同長老上)(長老雲)野鶴,誰想裴中立一舉成名,韓公奏知,聖旨就着與韓公做婿。俺二人來至京師,今日與裴中立賀喜走一遭去。(野鶴雲)俺二人來到韓相公宅上,與裴中立作慶走一遭去。可早來到也。報復去,道有洛陽白馬寺長老與趙野鶴來見相公。(張千雲)相公,門首有洛陽白馬寺長老與趙野鶴來見相公。(正末雲)我接待去。(見科,雲)長老勿罪!(長老雲)相公崢嶸有日,奮發有時。(正末雲)有請!有請!二位見老相公去。(二人見韓公科)(正末雲)老相公,這個便是趙野鶴,這個便是白馬寺長老。(野鶴雲)老相公,我今日賀萬千之喜也!(正未雲)若非長老與野鶴齎助鞍馬銀兩,裴度豈有今日也呵!(韓公雲)二位請坐!將酒來,我替裴狀元遞一杯。(王員外同旦兒上,雲)自家王員外,聽知的裴度得了官,在韓相公家為婿,俺兩口兒來到韓相公家門首,與裴中立賀喜走一遭去。(旦雲)王員外,則怕裴中立不肯認俺麼!(員外雲)不妨事,放着我哩!可早來到也。張千,報復去:有洛陽王員外兩口兒特來賀喜。(張千雲)相公,門首有洛陽王員外兩口兒特來相賀。(正末雲)你說去,他不過來,更待着我接待他那?(張千雲)俺相公說來,你自不過去,更待着俺相公接待你那?(員外雲)可早一句也!大嫂,咱過去來。(見正末科,雲)裴狀元,我道你不是受貧的人。(正末雲)將酒來,我與岳父遞一杯。(韓公雲)裴相公,誰想有今日也!(飲酒科了)(正末雲)將酒來,我與野鶴遞一杯。(野鶴雲)相公,當日小生相法有準麼?(正末雲)多蒙先生風鑒!左右人,收拾果桌來。(王員外雲)裴狀元,更做你高傲着!你強煞則是我外甥,我歹煞是你姨夫姨姨。你與別人遞了酒也,可怎生不與我遞酒?想着我遠道而來,非為酒食,可不道"敬親者不敢慢於人"!(正末雲)他原來撒酒風!(員外雲)我幾曾嘗來?(正末雲)左右,將四個銀子來。(做與銀子科,雲)長老,想小生未遇之時,常在寺中,多蒙長老管待,又與我兩錠銀子,今日本利還四錠。(長老雲)多謝了相公!(正末雲)再將兩個銀子來,將鞍馬來,春衣二套,與野鶴先生;一來還其前債,二來與先生做壓卦錢。(員外雲)原來如此!長老,你勢到今日也,你不說等到幾時?(長老雲)住、住、住,今日老相公在此,裴相公你息怒。這人不說不知,木?

蛔瓴煌福粨w不寒,膽不嘗不苦。貧僧我叮嚀的說破,着相公備細的皆知。裴狀元,則為你自小孤獨守志貧,你那詩書滿腹隱經綸。只為長者關親故,你相謁投托要安身。王員外見你那浩然一股鴻鵠志,因此上故意相輕傲慢親。相公你氤氳含恨離宅院,你前來寺院見貧僧。我那齋食管待相供應,王員外他暗寄兩錠雪花銀。你要上朝赴選求官去,囊篋消乏怎動身?這野鶴駿馬親相送,兩錠銀可是你這尊親轉贈君。你今日夫榮婦貴身榮顯,祿重官高受皇恩。則為你當初才學德行難酬志,方信道"親的原來則是親"。(正末雲)長老不說,裴度怎知?姨夫姨姨請坐!則被你瞞煞我也,姨夫!(員外雲)則被你傲煞我也,侄兒!(韓公雲)安排慶喜的筵席!(李邦彥上,雲)九重天上君恩至,四海皆蒙雨露恩。小官李邦彥,自到京師,將洛陽韓太守一家忠節行孝之事奏知,聖人甚喜,復取韓公入朝重用。不想韓公將裴度還帶一事奏知聖人,後裴度赴京中選,奉命將韓廷乾的女配與裴度為妻。今日命小官直至韓延干宅中加官賜賞。可早來到也。韓延干、裴度聽聖人命:聖明主至德寬仁,差小官體察民情。因傅彬貪財好賄,犯刑憲負累忠臣。只為你妻賢女孝,因此上取赴到京。韓延干則為你屈賠贓奉公守法,坐都堂領省揚名。你渾家守志節清貧甘苦,加你為賢德夫人。韓瓊英你行孝道賣文搠筆,裴中立你還玉帶有救死之恩;裴中立吏部冢宰,韓瓊英配合成親。國家喜的是義夫節婦,愛的是孝子順孫。聖明主加官賜賞,一齊的望闕謝恩!

題目郵亭上瓊英賣詩

正名山神廟裴度還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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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賦》

韓湘 〔唐代〕

不雜寒枝冰雪光,蜜脾初點一分黃。裁時巧借韓湘手,到處濃薰荀令香。

東閣斂藏羞太白,游蜂邂逅恍如狂。艷陽時節閒桃李,任學風流時世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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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韓湘》

韓湘 〔唐代〕

疏散無世用,為文乏天格。把筆日不休,忽忽有所得。

所得良自慰,不求他人識。子獨訪我來,致詩過相飾。

君子無浮言,此詩應亦直。但慮憂我深,鑒亦隨之惑。

子在名場中,屢戰還屢北。我無數子明,端坐空嘆息。

昨聞過春關,名系吏部籍。三十登高科,前塗浩難測。

詩人多峭冷,如水在胸臆。豈隨尋常人,五藏為酒食。

期來作酬章,危坐吟到夕。難為間其辭,益貴我紙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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