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嵩陽住,前年闕下來。方瞳能鑑識,短干不驚猜。
每出淮王邸,還過簫史台。韓湘名豈幻,曼倩語兼詼。
禦臘作薪火,休糧是藥材。松將枝作蓋,棗用核為杯。
方死三屍泣,詩專八斗才。送人時借鶴,乞雨或分雷。
玉節秋朝帝,黃芽夜結胎。丹燒葛洪灶,韻寫野王堆。
海信青童得,春衣玉女裁。愧予知守牝,求道未逢媒。
五石飢難飽,三華凍未開。相期游汗漫,從爾到蓬萊。
砍芙蓉暗諷蘆英 候城門眾譏湘子
白髮蕭蕭兩鬢邊,青山綠水總依然。人生何異南柯夢,捻指光陰十八年。
十八年,景物鮮,旃檀紫竹民塵凡。且將龍女擎珠出,鶴馭盤旋下九天。
不說退之鎖閉着湘子,且表夫人竇氏思量:「伯伯在日,朝夕拜禱天地,求得這個侄兒湘子,不料生下來整日啼哭,費盡了心神,幸而養得長成,替他娶了林學士的女兒蘆英,今已三年,並沒男女花兒,豈不是韓門該絕。常聞犀牛望月,角內生祥;蚌蛤含珠,朝陽遊戲。蘆英這般不生長,如何是好?」
心生一計,喚梅香請蘆英出來,問道:「階下那一枝是什麼樹?」
蘆英道:「婆婆,是一枝芙蓉樹。」
竇氏道:「叫梅香拿刀來,砍了這枝樹。」
蘆英道:「婆婆,莫要砍他,留下與媳婦早晚看看罷。」
竇氏道:「我只見他開花,不見他給子,要他何用?」
蘆英道:「婆婆,
花與人相似,人生總是花,
雄花不結子,雄筍不抽芽。」
竇氏道:「媳婦,我說與你聽:
石上栽芙蓉,很基入土中,
好花不結子,枉費我兒功。」
蘆英道:
「一片良田地,懶牛夜不耕;
春時不下種,苗從何處生?」
竇氏道:「原來如此。梅香,快請大叔來,待我問他。」
梅香道:「老爺關鎖大叔在書房內,那個敢放他出來。」
竇氏便把鑰匙遞與梅香,叫他去請湘子。湘子道:「夫人叫我,有何事故?」
梅香道卜「夫人與小姐在堂上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麼話,叫我來請大叔去會問。」
湘子只得近前相見。竇氏道:「侄兒,我娶蘆英小姐為汝為妻,只指望生男育女,接續香火。今已三載,並不生育,我心中好不憂悶。適間問他,他說汝居室情疏,恩愛間闊,這是何故?」
湘子道:「嬸娘不必問我,我有詩一首,念與嬸娘聽。」
詩云:
惜精惜氣養元神,養得精神養自身。
爐中煉就大丹藥,不與人間度子孫。
竇氏聽見湘子說出這話,便哭道:「我兒差矣!自古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汝年紀小小的,妻子又少艾,如何不思想接續祖宗香火,說出這等絕情絕義的話?伯伯姆姆死在九泉也不瞑目了。」
湘子道:「佛言人繫於妻子,七寶舍宅之,其患有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逸之文,妻子無合魂之理。情慾所愛,投泥自溺。人能透得此關,即出塵世,是以侄兒與蘆英相敬如賓,望嬸娘恕罪。」
蘆英道:「這事羞人答答的,說他怎麼。」
一溜煙跑入房中去了。竇氏扯住了湘子,再三再四勸諭他。湘子道:「嬸娘,你那裡曉得,生死事大,非同小可,古人有言說得好:
三個魚兒一個頭,同心合膽水中游。
愚人不識魚兒意,不是冤家不聚頭。」
竇氏與湘子正在那裡絮聒,恰好退之朝中回來看見了,便道:「夫人,在此說些什麼?」
竇氏道:「我在此勸湘子讀書。」
退之道:「湘子是我鎖在書房內的,那個放他出來?」
竇氏道:「老身取鑰匙放出來的。」
退之道:「湘子過來,我且問汝,汝這幾日所讀何書?所作何事?」
湘子道:「仲由說:「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退之提起竹片把湘子就打,道:「汝這痴呆蠢子!也曾曉得孔子說:『是故惡夫佞者』麼?」
湘子道:「孔子問禮於老聃,老聃便是仙人的宗祖,道侶的班頭,孔子也不曾說他御人以口給,叔父怎的就把一個佞字兒加我?」
退之道:「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便是老聃之教,老聃也何曾文過飾非?汝既要學道修真,須索要讀書明理,為何丟了黃金掰綠磚?我只打死汝這不才畜生便了!提竹片亂打湘子一頓。湘子叫道:「嬸娘救我一救,叔父打得我太重了。」
竇氏跪下勸道:「相公,你哥嫂臨終之時再三囑咐相公愛護湘子,今日這般打他,曉得的說是相公教訓這不肖子,不曉得的只說相公負了哥嫂囑咐,不看管他,望相公且饒湘子這一次。」
退之哭道:「夫人,人家養得兒子,指望成人,求取功名,改換門閭,我家止有這不肖之子,又不肯讀書習上,反學那雲遊乞丐營生,耽誤青春。嗚呼老矣,是誰之愆?諺云:『桑條從小捋,大來捋不直』,怎麼教我不打這畜生!」
竇氏道:「韓家只有這一點骨血,恨只恨當初錯留那兩個道人,把他哄壞了。」
退之道:「我留那道人,只指望他習文學武,做一個文武全才替朝廷出力,與韓門爭氣。誰知這道人哄他出家,誤了他終身。如今再休提起這話,只是緊緊的教訓他,自然回心轉意了。」
竇氏道:「相公且省煩惱,待老身慢慢勸他學好就是。」
退之方才放手。
湘子回到書房中,悶悶不樂,坐在那裡調神運氣。兩個當值的近前道:「大叔不要愁煩,我們尋些恁麼替大叔解悶何如?」
湘子道:「世上有什麼東西解得悶?」
當值的道:「插牌、鬥草、打雙陸、下象棋、綽紙牌、斗六張、擲骰子、蹴氣球,都是解得悶。」
湘子道:「這些博戲都要耗散精神,消費時日,我不喜歡去弄他。」
一個道:「吃酒可以解得悶。」
一個道:「果是酒好,快些拿來,待大叔吃幾碗,把那愁都趕了去。」
湘子道:「怎見得飲酒可以解悶?」
這一個道:「酒是儀狄所造,好者甘香清冽,稱為青州從事;惡者渾濁淡酸,號為鬲上督郵。春時有翠葉紅花,可以賞心樂事;夏時有涼亭水閣,可以避暑乘陰;秋時有菊蕊桂香,可以手挼鼻嗅;冬時有深山霽雪,可以逸性陶情。趁着四時的景物鮮妍,攜樽挈榼,邀二三知己友人,吆三喝五,擲綠推紅,履舄雜沓,觥籌交錯,那時節百慮俱捐,萬愁都卸。這才是:『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遠山橫黛蘸秋波,不飲旁人笑我。』」
湘子道:「酒能迷真亂性,惹禍招災,故大禹惡旨酒而卻儀狄,只有那騷人狂客,借意忘情,取他做掃愁帚,釣詩鈎。我卻不歡喜吃他。」
一個道:「天有酒星,地有酒泉,聖賢有酒德。堯舜千鍾,仲尼百瓢,子路嗑嗑,也須百榼。李白貪杯而得道,劉伶愛飲以成仙。從古至今,不要說聖賢君子與他周旋不舍,就是天上呂神仙,也三醉岳陽人不識。從來沒有一個是斷除不吃的,大叔為何說他這許多不好?」
湘子道:「你們那裡曉得這酒的不好,古來有詩為證,我且念與你們聽着。詩云:
儀狄當時造禍根,迷真亂性不堪聞。
醉時膽大包天外,惹禍招災果是真。」
一個道:「大叔,酒既解不得悶,我們領大叔到秦樓楚館之中,邀幾個知心幫閒的朋友,烹龍庖鳳,拆白道綠,低唱淺斟,偎紅倚翠,直到那日上三竿,猶自鸞顛鳳倒;蝶戀蜂狂,一點靈犀沁心透骨。真箇可解悶也。」
湘子道:「若說起色,一發是陷人坑了,如何解得愁悶?古來也有詩為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叫君骨髓枯。
古人又有詩專說這酒色財氣四樣的不好,我也念與你們聽。詩云:
酒色財氣四堵牆,多少迷人裡面藏。
若有世人跳得出,便是神仙不老方。」
當值的道:「依大叔這般說,人都在愁城中過日子了,怎麼得一日快活?」
湘子道:「果然人是在愁城中過日子的,有〔山坡羊〕為證,你們聽着:
想人生空忙了一世,攢家財都成何濟?看看年老,漸漸把你容顏退。親的是你兒,熱的是你女,有朝一日無常來到,那一個把你輪迴替?傷悲!不回頭,待幾時!傷悲!葉落歸根在那裡?」
當值的道:「大叔小小年紀,那裡去學得這許多說話來?可不辜負了老爺夫人撫養的思念。」
湘子道:「你們且安心去睡。不要在此絮叨。」
當值的唯唯而退,背地裡商議道:「老爺吩咐我們仔細看守大叔,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可托大誤事。」
一個道:「我和你假睡在門外,聽他說些恁麼言語,若是他走了出來,就一把捉住了他,通報老爺便是。」
這個道:「說得有理,大家小心仔細。」
湘子在房中暗忖:「叔父如此嚴謹,終久誤我修行大事。我算起來三十六着走為上着,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只得捱到二更天氣,脫了靴帽衣袍,挽起陰陽雙髻,穿上一領布衣,悄悄地走到竇氏房門外,拜辭道:「我韓湘自幼蒙嬸娘恩養成人,未曾報答,今日不孝拋撇了嬸娘,不知何年月日,再得相見?」
又到蘆英房前說道:「小姐,我雖與你做了三年親,卻是同床不同枕,同席不同衾,有名無實,誤你一生。今朝別你修行去,兩下分離不要悲。」
湘子拜辭已罷,聽見譙樓上鼓打三更,欲要往前門走,無奈前門緊閉,只得留詩一首,爬牆而走。詩云:
懶讀詩書怕做官,日高兀自抱琴眠。
今朝跳出迷魂陣,始信壺中別有天。
到得天明,兩個當值的不見了湘子,抱着他的巾靴衣服,在那裡假哭。
退之走來,問道:「汝兩個為何在此啼哭?大叔如今在那裡?」
一個道:「老爺,不好說得,怪哉,怪哉!蝦蟆生出翅來,昨宵穩穩的藏在房裡,不知幾時輕輕飛出月台?」
一個道:「稀有,稀有!網巾圈兒會走,昨宵端端正正掛在壁頭,今朝光光禿禿剩得頭上一個刷帚。」
退之道:「汝這兩個狗才!我怎樣吩咐汝來!汝放大叔走了出去,倒在此支吾搪塞,想是汝得了賊道人的錢財,故此放大叔跟他去了。我只把汝這兩個狗才送到官去,查問大叔下落。」
兩個道:「老爺息怒,大寂既逃走出去,我們替了大叔罷。」
退之道:「大叔怎麼替做得?」
當值的道:「老爺沒有公子,小的們原是老爺義男,老爺另眼相看,抬舉小的們起來,就是大叔一般了。」
退之道:「這狗才害瘋了!」
當值的道:「我不瘋,嬰兒奼女總無功,一個侄兒容不得,如何做得主人翁?」
退之聞言,放聲大哭道:「湘子,你拋家棄產往那裡去了?我五十四歲無男無女,一旦閻君來召,鬼使來催,誰人在我眼前披麻祭掃?豈不痛殺我也!」
有詩為證:
兩邊鬢髮似銀條,半邊枯樹怕風搖。
家有黃金千萬兩,堂前無子總徒勞。
竇氏、蘆英聽得退之哭響,連忙走出來,看見退之哭倒在地上,竇氏慌忙扶起道:「相公為何如此?」
退之道:「湘子出家去了。」
竇氏道:「是真是假?」
退之道:「這巾靴衣服不是他的?脫下在此,爬牆去了。」
蘆英哭道:「他與媳婦雖是恩愛情竦,卻是相敬如賓,從來沒有一些兒言語,諺云:『女人無夫身無主,』他如今去修行,教媳婦舉眼看何人?」
竇氏道:「媳婦且自奈煩。」
蘆英哭回繡房去了。退之道:「夫人,侄兒負我和你撫養之恩也不必說,只是我看見他的衣服東西,心中便要悽慘,可點火來把這些東西燒了罷。」
竇氏道:「燒了卻也可惜,不如賞與當值的罷。」
退之依言,就賞了張千、李萬,差他們到各府州縣,城裡城外、關津渡口、街坊市井、叢雜去處、山林寺觀、幽僻所在,遍貼招帖,尋訪湘子。
那招帖如何寫:
刑部侍郎韓,為緝訪事:照得本府原籍永平府昌黎縣,不幸今月今日五更時分,有公子韓湘子越牆走出,尋訪道師,頭挽陰陽丫髻,身穿茶褐衲衣,手敲漁鼓昌清詞,腳踏芒鞋多耳。不論軍民人等收留,酬謝青趺;沿途報信到吾廬,百兩白金不誤。右招帖諭眾通知。
招帖雖然各處分貼,畢竟湘子沒有蹤跡,退之鬱悶,不在話下。
且說湘子離了書房,爬過牆頭,黑地里奔到城門邊。城門還不曾開,那許多做買做賣的經紀,都挨擠在城門口,等候開門。有說家中事務長短的,有說官府貪廉的,有計較生意希圖賺錢的,有談論別人家是非的,也有互答唱山歌的,也有單唱戈陽腔曲子的,紛紛攘攘,唧唧噥噥,好不熱鬧。只有湘子寧心定性,坐在石塊上,再不做聲。內中有一個人,手提着一盞小燈籠兒,在那裡走來走去,看見湘子不做聲不做氣,便叫道:「師父,從古來說得好:『朝臣待漏五更寒,鐵甲將軍夜渡關。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閒。』我們為着這幾分利己,沒奈何早起晏眠,你出家人吃着十方,穿着十方,既不貪圖名利,又沒有榮辱得喪,這般時候正好在梅花賬內,軟草茵中,長伸淌腳,安穩睡一覺,何苦也這般早起來等開門?」
湘子未及開言,內中一個人道:「朋友,你那裡曉得這道人的心事?他是衝州撞府,街坊上說真方、賣假藥,慣會油嘴騙錢的花子,假裝這般模樣。據我說起來,他心裡有做不得賊,挖不得壁洞的苦,你這朋友怎麼把那山中的高僧來比他?」
又一個道:「呆朋友,道路各別,養家一般,你我為利己,難道這小師父是個神仙?他早起晏眠,不過也只為利己心重,如何說他做不得賊挖不得壁洞?」
一個道:「他或者是牢獄中重犯囚徒,爬牆上屋,逃走出來的,裝做這般模樣,恐怕開口露出馬腳來,故此夾着這張嘴。」
一個道:「他這般小小年紀,想是不學好,被父母打罵一場,氣苦不過;或者功名上沒緣,羞恥不過;或者是妻子被人搭上了,忿氣不過,沒奈何裝做這忍辱的模樣也不見得。」
一個道:「列位老兄,趙錢孫李,各人心裡,何苦說人道人,替人耽憂。《千字文》上說得好:『罔談彼短,靡恃己長。』又有詩云:『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開了門,大家跑之夭夭,沒要緊在這裡討舌頭的便宜。」
眾人道:「這位老兄說得極是。」
大家拍手拍腳笑了一場。湘子目睜口呆,猶如聾啞的一般,不敢回答一句。說猶未了,管城的來開了門,各人搶先跑去了,只剩下湘子一個,尋思道:「我如今是巨魚脫網,困鳥離籠,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他口唱道情,趲行前去。詞名《桂枝香》:
至今日,便離城,訪仙家,做好人。看你為官為宦,圖些甚?
辭別了六親,跳出了火坑,把酒色財氣都休論,兩離分。
華堂精舍都不愛,我愛臥松陰。天清月皎,白雲弄巧。
脫離了業海波濤,不顧家中老小,把家緣棄了,把家緣棄了。
徑往山中學道,日勤勞,但得成功就,飛升上九霄。
畢竟不知湘子此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虎蛇攔路試韓湘 妖魔遁形避真火
莫笑荊棘叢,荊棘生芝蘭。除卻荊棘刺,芝蘭掌上看。
芝蘭近有香,荊棘遠勾裳。庭階植芝蘭,荊棘置道旁。
話說湘子被那女子推了出門,正值星月無光,不辨路徑,只得凝神定息,坐在一株大樹底下,等候亮光。不想那女子在家中埋怨老頭兒道:「這般一個標緻小師哥兒,料是受苦不過的,待我把他吊在後頭樑上,他自然贅在我家了,生生的被老祖公趕了他去。倘或路上遇着虎狼,不可咬殺了他,那裡再尋得這樣一個標緻的小官人來?」
一會兒又咒詛湘子道:「這個小賊道不看人在眼裡,十分輕慢人得緊,想他是空桑里生出來的,不然也是江流兒初尚淌來生的,今夜出了我的門,不被虎咬,定被蛇傷,又要吃豬拖狗嚼的,只是辜負了我這一點熱心腸。」
一會兒又叫道:「你這般一個標緻人,心裡豈不聰明,為何硬着肚腸。一些兒也沒轉變?難道是柳下惠重生,封陟再世?」
一會兒又叫老頭兒道:「祖公公做你不着,快點了火把去尋那小官人轉來,不要枉送了他性命。」
一會兒又道:「你老人家眼昏耳聾,黑地里沒尋他處,料他也去不遠,我雖然鞋弓襪小,待我自去邀他回來。」
這幾段嬌聲細語軟款的話兒,被那順風兒一句句都吹到湘子的耳朵里,只指望打動湘子。誰知湘子這一點修行的念頭如金如石,一毫也惑不動,聽了這些聲音言語,越發不奈煩了,便顧不得天氣昏黑,腳步高低,一徑往前亂走。走不上三五十步,只聞得風聲泣樹,水響潺潺,倀鬼高呼,山魈後應,沒奈何強跑了二三里程途。遠遠的望見前面亮爍爍兩盞燈,一陣大風隨着那兩盞燈吼地而起,這燈光直望湘子面前射將來,並不因風搖動。湘子口中自念道:「我師父有靈有感,見我黑地摸天走不得路,故遠遠送兩盞燈來照我了。」
念誦未已,那燈看看移到跟前,止離半箭之地,原來不是兩盞燈,是猛虎的兩隻眼睛光。那虎見了湘子,便發起威勢來,怎見得那虎的威勢怕人:
頭低尾翹,口中吼吼似雷鳴;腰矗爪爬,地下紛紛起泥土。滿身上斑斑點點絲毛,硬比鋼針;遍口中截截齊齊牙齒,森排劍戟。山中狐兔聞其聲,隱跡潛蹤;塢內獐狍嗅其氣,藏形匿影。這真是金睛白額獸中王,不讓那玄豹黃獅青色吼。
湘子不看見是虎,還說是明晃晃兩盞燈籠,遠遠的望見是老虎的眼睛,不覺驚倒在地上,一些兒也動彈不得。
那隻老虎在湘子身邊左盤右旋,聞了又聞,嗅了又嗅,卻像不吃伏肉的模樣,忽地里用只爪把湘子撥一個轉身。那湘子方才魂復附體,如夢初醒一般,戰兢兢爬起身來,道:「我師父常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我今日棄了家計,萬里尋師,難道捨身在老虎口裡,死得不明白不成?」
當下掙扎向前,叱道:「虎是山中百獸之長,算來也通些人性。我韓湘拋棄父母墳塋,妻孥恩愛,找尋帥父,原是捨得身軀,丟得性命的主子,不是那貪生怕死的雲遊道人!汝今撐開威勢,裝出頭顱,終不然我怕你不成!我又不做那割肉餵鷹、捨身餵虎的老佛,就是我膽怯心驚,被汝這畜生嚇殺了,我的帥父也不肯饒汝,我也少不得到閻羅殿前告汝,難道平白地就等汝吃了我!」
那隻虎聽了湘子這一篇話,恰像知言識語的一般,把頭搖一搖,尾巴翹一翹,望山那邊一溜煙跑去了。湘子此時才明心見性,還卻本來面目。正是:
莫道無神卻有神,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少有差池念,猛虎橫吞活不成。
湘子見猛虎去了,不免趲行幾步,只見騰雲冠峰,高霞翼嶺,岫壑沖深,含煙罩霧,天色漸漸明朗起來。正欲趕上前去,尋個人家化些齋飯吃了再走,忽然間火光灼爍,雲霧晦冥,分明是一條大路,恰是周圍無客往,四望少人行。湘子定睛仔細看時,見一條毒蟒,約有庭柱般粗細,七八丈長短,橫躺在地上,攔住了湘子的去路。怎見得毒蟒的兇猛,行人不敢近前,有賦為證:
滿身鱗甲,似赤龍出現山崗;遍體毫光,如野火延燒嶺麓。昂頭吐舌勢凶頑,鑽南落北;凹眼曝腮形醜惡,游東過西。尾未有鈎,中之則折;鱗中有足,逢人便傷。料不是白龍魚服,網墮豫且;亦不比酒影弓形,憂添楚客。斯時也,韓湘子不學得孫叔敖,埋瘞兩頭,功高陰騭,也須學漢沛公劍誅當道,鼎定三秦。
這蛇望着湘子,噴出一口毒氣,湘子望後撲地便倒,正在驚惶,不料那蛇望草叢中游去了。看官,且說這蛇這虎既來趕撲湘子,為何不吃了他,便隱隱寂寂的去了?只因湘子背了叔嬸,丟了妻孥,萬里跋涉,修行辨道,鍾、呂兩師怕他道心不堅,人心陡發,難以脫化凡軀,超升天界,故此化這蛇虎來驚嚇他,看他生退悔心不生。湘子既無退悔的心,虎蛇自然不敢傷他。
當下鍾、呂兩師慧眼看見湘子不貪女色,不畏蛇虎,不怕辛苦勤劬,真真是個玄門弟子,意欲度他,還恐他魔障未除,孽根未淨,又吩咐一行鬼判:「在黃沙樹下試他一試,待他吐出三昧真火,方許放他過來見我。他若畏縮退避,便把他射在陰司地府,永不翻身。」
鬼判領旨,前去黃沙樹下,攔着往來的路頭。這鬼判怎般模樣:
頭角猙獰,面目兇惡。頭角猙獰,恰似蛟龍離土窟;面目兇惡,猶如瘞嗻立廟門。身軀靛染又加紅,個個獠牙青臉;手足露筋還見骨,雙雙赤發鈎拳。遠望着,頂天席地勝金剛;近看時,橫闊扁圓如簸斗。若不是追魂攝魄地府無常,也應是鐵腳銅頭取經行者。
湘子一見鬼判攔着路口,便忖道:「我萬里尋師,辛勤跋涉,只指望得見師父以慰夙心,誰知一路來遭這許多障害。不是師父不來救我,只是我道心不堅,所以不得見我師父,我且上前喝問是恁麼妖魔,再作計較。」
當下湘子挺一挺身子,整一整衣襟,向前喝道:「汝是何方妖怪?恁處邪魔?敢來攔擋我的去路!」
鬼判應道:「咱是凜凜威雄,正直無私之帥將;堂堂猛烈,公平有道之神君。占據一方,廟食千載,專啖生人肝膽,血肉身軀。汝小小道童不夠咱家一飽,來此何干?」
湘子道:「世間只有天帝,神仙、城隍、社令,順時風雨,保護下民,那有稱為神者縱性貪饕,恣情口腹?據汝說來,不過是妖精鬼怪,假託神靈,妄啖生民,擅干天憲!我韓湘子不辭辛苦,萬里尋師,性命脫於蛇虎口中,那怕汝這邪妖攔擋去路!」
那鬼判聽他言語,便張起欲焰,煽動情煙,把一個天遮得昏蒙蒙,伸手不見掌;一條大路黑漫漫,似有銅牆鐵壁阻擋住的一般。煙焰中間現出許多奇形異狀、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怪物,正不知有幾千幾百,一齊嘻嘻哈哈直迸到湘子跟前。湘子到此地位,猶如雞墮廁中,萬蛆攢簇;膻落地上,千蟻叢扛。顫篤速心忙意亂,似狗喪家;還喜得性定神清,如龍蜇穴。當下直截截立着身子,略不退縮;赤裸裸吐出真火,衝着妖魔。怎見得是真火:
無爐無灶,自丹田透出重樓;沒焰沒煙,奔泥丸光搖銀海。不用硫黃髮燭,紅的的直射鬥牛墟;何煩鼓鞴風箱,赤騰騰遙沖霄漢里。當着的頭焦額爛,化作飛灰;近着的手慌腳忙,藏無蹤跡。正是:靈台有種,何須乞自鄰家;絳府滋生,不讓咸陽當日。
湘子吐出那三尺三寸真火,真箇把那許多鬼判沖得無影無形,不知逃躲在何方去了。湘子才把心來放下,道:「我若不虧師父傳授秘訣,口吐真火,衝散邪魔,豈不被他一夥擠落陰山背後。」
於是大踏步往前又走。不覺過得幾日,平安無事。遠遠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怎見得那山高處?
蒼崖翠嶺,千尋矗聳接層霄;赤岸青峰。萬仞崔巍連上界。巔頂上,松柏森羅;腰凹里,草芝蕃殖。飛禽有玄鶴,青鸞,黃鸝,練雀;走獸有黑熊,蒼鹿,玄豹,灰獐。放鷹逐犬,冬天獵戶滿張羅;覓靜尋幽,隨月道人常駐足。真是神仙洞府,蓬島梯航。
湘子見了這座山,便道:「前面高山,一定是終南山了,兩位師父必然住在那裡。不免奔上山去,尋見師父,方才心滿意足。」
正是:
得道何愁仙路遠,文高那怕狀元遲。
湘子進步上山,口裡說道:「怎麼走了這許多路,還不見一些影子?不知師父住在那一個山頭?」
恰好抬起頭來,隱隱的樹木叢中,露出一個金字匾額。湘子道:「那個去處斷然是師父的道院了。」
急抓攀藤附葛,大踏步走。但見層松飾岩,列柏綺望;方嶺雲回,奇峰霞舉,孤標秀出,罩絡群山。遙見石室之中,有一仙人坐石床上,凝矚不轉,恰不見有金字匾額的神仙洞府。湘子左顧右盼,又不見有一條去路,不覺心裡焦躁,仰天叫道:「師父!韓湘今日走到這個去處,還不得見師父一面,是韓湘道念不堅,師父不肯來接引我耳。我韓湘這一點修行的念頭除死方休,不如就這裡尋個自盡,把魂靈去見師父罷。」
說猶未了,只聽得遠遠地吹笛響,定睛看時,一個牧童騎着一匹青牛在樹叢里過。湘子叫道:「牧童哥,你到這邊來,我問你一個消息。」
牧童答道:「那邊都是塵羅欲網。你是恁麼人?踏在這裡面還不轉頭。我是識得這條蔑的,決不踏着這個箍。」
湘子哀懇道:「牧童哥,沒奈何引我一條活路,待我脫離了網羅,自當重重謝你。」
牧童道:「既然如此,我這青牛到認得路頭,待我牽到你那邊,同你騎在牛背上,慢慢領你出活路罷。」
湘子道:「哥,你不要哄我。」
那牧童果然騎了牛,直衝過湘子這邊來,叫湘子爬上牛背,坐在他的前頭,嗚嗚的吹着笛兒,往前便走。那笛兒吹出來的卻是一首詩。詩云:
牛兒呼吼發顛狂,鼻內穿繩要酌量。
若是些兒松放了,塵迷慾障走元陽。
湘子聽了笛聲,不覺心內有感,便問道:「牧童哥,這笛兒是誰人教你吹的?」
牧童道:「是我師父教我的。」
湘子道:「你師父是准?」
牧童道:「我師父是天上神仙,不是凡夫俗子。」
湘子道:「莫不是鍾離師父麼?」
牧童道:「若說那鍾離,他是個貪財尚氣殺人不轉眼的魔頭,不是神仙,不是神仙!」
湘子又道:「莫不是呂洞賓師父麼?」
牧童笑道:「那呂道人三醉岳陽樓,私戲白牡丹,鼎州賣假墨,潯陽賣敝梳,一派都是障眼法兒哄人,一發不是神仙了。」
湘子叱道:「你這童兒有眼不識泰山,趁口胡說!我那鍾、呂兩師父是天仙的領袖,神聖的班頭,你不曾認得他便罷,怎敢謗毀他!」
牧童道:「我在這山中,那一日一時不見幾個神仙,希罕這兩個鳥道人!我老實對你說,若要見我的師父時,卻也有許多艱難。你若只要尋鍾、呂兩個道人,遠不千里,近在目前,我引你去就是。」
湘子道:「哥,我只要見鍾、呂師父,煩你指引一指引。」
牧童拽着那牛的鼻索兒向東就走,這湘子如夢裡醒來一般。正是:
分明指與平川路,提起天羅地網人。
畢竟不知湘子走到哪裡,且聽下回分解。
菩薩顯靈升上界 韓湘凝定守丹爐
牟尼西來佛子,老君東上英賢。算來佛老總陳言,不怕東搖西煽。神定玉爐凝定,心忙丹灶茫然。總來菩薩且登天,那怕凡人不轉。
話說韓湘子與那牧童騎在青牛背上,走上山去。一路里見了些重阜修岩,雲垂煙接;青崖點黛,赭石呈紅。又到一座風山,有穴如輪,冷氣蕭瑟沖飆。湘子覺得坐身不定,那牧童全然不怕,在那青牛背上,有若鷹隼迎風,鵰鶚展翼一般,招搖快樂。轉過東北行二十里,見一菩薩,珠冠垂映,相貌端嚴,在於貝多樹下,敷吉祥草,東向而坐。湘子心念:「仙佛二教,雖有不同,其源則一,我若得果證金仙,菩薩當有靈驗。」
念已,石壁上即有佛現形,青螺攢髻,滿月金容,長三四丈許。復行十五步,有青雀五百飛來,繞菩薩三匝而去。頃之,諸天幢幡接引菩薩上升天界。湘子暗念:「是佛顯靈,我必得道成仙。」
牧童道:「五行三界內,惟道獨稱尊,這菩薩是釋迦文佛,昔日我太上老君騎青牛出函關,度化他入中國來,才有此靈異。」
湘子道:「你緣何認得他?」
牧童道:「莊嚴雖別,心境皆同,這菩薩與我師父常常往來,故此我認得他。」
湘子道:「你既認得他,怎的不跟了他上天?」
牧童笑道:「我跟了他去,那個領你去見師父?」
湘子道:「這正是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
說話之間,又過了幾個山頭,牧童道:「韓湘,這便是祖師的洞府,仙聖的瑤壇,你怎的還不奔上前去,倒這般從容自在?莫不起一點怠慢心麼?」
湘子道:「韓湘怎敢怠慢。」
牧童道:「你既有信心,便須勇猛精進。」
湘子依命,跨下牛背,燕躍鵠踴,前奔幾里,才到一個去處。只見岩層岫衍,澗曲崖深,翠柏蔭峰,青松夾岸,素湍委練,蒼樹分綺,飛鳥翔禽,鳴聲相和。那兩扇洞門,半開半掩,一個小道童站在那裡。湘子連忙近前喏道:「師兄拜揖。」
道童答禮,道:「你莫不是蒼梧郡湘江岸口的鶴童麼?」
湘子道:「我叫做韓湘,不是恁麼鶴童。」
道童道:「既不是鶴童,我師父不許相見,請別處去罷。」
湘子便在門外叫起撞天屈來,道:「我萬里尋師,得到這裡,你怎的這般奚落我?」
牧童勸道:「哥,你便與他通報一聲,但憑師父見不見就是,何苦執滯,不通些疏?」
道童道:「哥這般說,我便進去報來,若是師父不許你進見,你只索就走,不要在此做賴皮。」
湘子唯唯而立,不敢多言。
道童進去,替他稟報鍾、呂兩師。兩師道:「韓湘便是鶴童,那有兩個,着他進來。」
湘子進到裡面,朝着兩師拜了八拜,跪倒地上道:「師父,你丟得韓湘好苦!韓湘受盡了百難千磨,方才到得這裡投見師父,望師父慈悲弟子則個。」
鍾師道:「韓湘你來遲了,我這裡用汝不着。」
湘子道:「師父臨行吩咐弟子說,若要見我,可到萬里外終南山來,故此弟子拋閃身家,越牆逃走,來尋師父,怎麼今日說出用不着弟子的話來?」
鍾師道:「我原叫你快來尋我,汝如今來得遲,我另度了別人,所以用汝不着。」
湘子道:「弟子背了叔嬸,不知路徑,從那萬死一生中間,脫得這條性命出來,故此來遲了些,望師父方便,救度弟子,真是覆載洪恩。」
鍾師叫呂師道:「我用韓湘不着,你收他做徒弟罷。」
呂師道:「師父且不留他,呂岩如何敢收。」
湘子見兩個師父你推我讓不留他,他便哭告道:「師父既不肯收留弟子,是弟子前世里不曾栽種得,所以該受這般苦楚,說也是徒然,弟子情願撞石而死,以表白弟子一點誠心也,羞回故鄉去見江東父老。」
呂師見湘子這般哀苦,便跪告鍾師道:「韓湘既爾堅心,師父將就留他看守茅庵,也不枉他這場跋涉。」
鍾師道:「然雖如此,韓湘且近前來,聽我吩咐。」
韓湘跪在案前,鍾師道:「我這終南山從來是仕宦的快捷方式,有一等妝高的,便隱在此山中,足跡不入城市,不至公門,以博名高。當道的大人敬仰他如景星慶雲。其實他營營逐逐,終日在那裡算計着城市中的名利。兜攬得公事去講的時節,再不說是親戚朋友來央浼他,又不說出自己得些錢鈔,以供酒資,以助放生,祈祝勝會;只說我耳朵里聞得有這件事,心中為他抱不平,素性又憨直,不能隱默,故此敢寫這書,為這件事表暴一個明白,那當道的大人看了他的書,便說某老先生頗有澹臺滅明之風,他的話句句是真實的,就依他問了。他便暗暗地稱心足意,得了謝禮,置買田產,起造房屋。人只說他是好人。這便是如今世上做鄉官,把持衙門,囑託官府的路頭。有一等巧宦的,見自己做官有些犯了周折,將次要掛入彈章,他便預先棄了印緩,一道煙跑回家來,躲在這終南山中,說道:我無意於功名,隨人彈劾,我只是不做官了。那惠文柱後見他棄了官去,彈章上便不寫他的名字。過得一年半載,見人士冷落了,不提起他,他卻鑽謀營幹,依先起官去做。見人只賣弄說: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這便是昏夜乞哀,驕人白日的路頭。故此,這終南山比不得那蓬萊三島境界清寧。汝既到此地位,我替汝把那名利關牢拴固鎖,任汝橫衝直撞,榮享一生罷。」
湘子道:「怎麼叫做蓬萊三島?」
鍾師道:「蓬萊方丈在海中央,東西南北岸,相去正等,方丈面各五千里,上廣,故曰:崑崙。山有銅柱,其高入天,所謂天柱。圍三千里,圓周如削,下有回屋,為仙人九府治所。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右翼,覆東王公,左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之東王公也。故柱銘曰:『崑崙銅柱,其高入雲,圓周如削,膚體美焉。』其鳥銘曰:『有鳥希有,綠赤煌煌,不鳴不食,東覆東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東,登之、自通,陰陽相須,惟會益工。』上有金玉琉璃之宮,錦雲矚目,朱霞九光,三天司命所治處。群仙不欲升天者,皆往來此地。」
湘子道:「弟子把現成富貴都拋棄如浮雲一般,只求師父領弟子到那蓬萊三島上頭,做一個散仙,也是師父莫大的恩,決不學那妝高巧宦的愚人,以圖榮享,為子孫作馬牛。」
鍾師道:「汝心既堅,我當盡心教汝。」
口唱《桂枝香》道:
天明月皎,修真學道。今朝領到山中,傳汝真經玄妙。
汝把無明滅了,無明滅了。戒言除笑行顛倒,把門牢。五嶽朝天日,金丹火內燒。
呂師亦點動漁鼓,口唱一詞:
心明意皎,工夫不小。只因你宿世根緣,遇着長生正道。
把三屍降倒,三屍降倒。形神俱妙且逍遙。慢飲長春酒,方知滋味高。
湘子低頭便拜道:「弟子有緣,得遇師父。」
亦唱一詞:
師明法皎,拈香祝告。若得見性明心,才顯恩師傳教。喜穹蒼知道,穹蒼知道。心中情表是今朝,乾坤互換,離坎卦中交。
湘子唱罷,鍾師道:「湘子,你曉得那九還七返大道玄機麼?」
湘子道:「弟子愚蒙,望師指點。」
鍾師道:「金丹者先天一氣交結而成,為母為君,故謂之鉛虎。己之真氣,後天地而生,為子為臣,故謂之汞龍。殊不知二物雖有異名,而乾坤為二物之體,陰陽為二物之根,龍虎為二物之象,男女為二物之形,鉛汞為二物之真,彼我為二物之分,精氣為二物之用,玄牝為二物之門。先天混元真一之氣,實產於二物之內。汞龍、鉛虎,交合神室之中,結成聖胎,神化無方。世人見聞不廣,不辨龍虎二物,若井蛙籬,蠡測管窺,安能證無上九極,成太液金丹。」
呂師道:「丹訣云:神功運火非終且。又云:晨昏火候合天樞。火為二弦之氣,運為作用之符。子時為六陽之首,故曰晨,午時為六陰之首,故曰昏。晨則屯卦直事,進火之候;昏則蒙卦直事,退符之候。一口兩卦直事,始於屯蒙,終於既未,周而復始,循環不己。一月計六十卦,一卦六爻,並乾坤坎離四卦,計三百八十四爻,以應一年及閏余之數。干之初九,起於坤之初六。干之策,三十有六,六爻計二百一十有六。坤之初六,起於干之初九。坤之策二十有四,六爻計一百四十有四。總而計之,三百六十,應周天之數。日月行度,交合升降,個出卦爻之內。月行速,一月一周天;日行遲,一年一周天。天樞者,斗極也。一晝夜一周天,而一月一移。如正月建寅,二月建卯是也。故曰月月常加戌,時時見破軍。上士至人,知日月盈虧,明陰陽上下,行子午符火。日有晝夜數,月應時加減,然後暗合大道,得成大丹。」
湘子道:「蒙師父指教,弟子不敢有忘。」
鍾師道:「我們暫上天去,汝且靜坐在這裡溫養丹爐,待過了九日,我們又來看汝。」
便引湘子到一個所在,室屋精潔,非常人所居,彩雲遙覆其脊,鸞鶴飛翔其上。正堂有丹爐一座,高廣徑寸,紫焰發光,灼爍窗戶。玉女數人環爐而坐,青龍白虎分據前後。呂師取一蒲團放於堂內西壁,命湘子向東而坐,謹視丹灶,莫教走泄。兩師吩咐已畢,閉門騰空而去。
湘子細視室中,空空洞洞,再無他物,才知此般至寶家家有,不必深山守靜孤。彼托為高遠者,渺茫無涯;妄加作用者,執着有跡。於是閉兌垂簾,盤膝坐定。不及一時,忽有旌旗戈甲,萬乘千騎,遍滿崖谷,呵叱聲驚天動地。內一人,身長丈余,滿身金甲,光芒射人,帶領親衛甲士數百人,拔劍張弓,推門直入,怒聲如雷,左右竦劍前逼湘子。湘子視之,漠然不動。金甲者指揮攫拿,拗怒而去。俄而猛虎、毒龍、狻猊、獅子、蝮蛇、惡蠍,萬有千餘,哮吼紛拿,爭前搏噬,或跳躍過其頭上,或盤據其肩,有頃而散。
既而雷電晦冥,大雨滂注,火輪走掣,飆馭盤旋。須臾庭際水深丈余,其勢若山川崩破,淹沒座卜。膛目不開,未頃而止,又有牛頭獄卒,馬面鬼王,槍戟刀叉,四面環繞,抬一大鑊,置湘子前,中有沸油百斛,欲取湘子置之鑊中。已而執湘子妻蘆英小姐,捽於階下,鞭捶流血,射砍煮燒。蘆英苦不可忍,泣告湘子曰:「妾與郎君恩愛情疏,非妾之罪,是君修行學道,以妾為陋拙耳。今為鬼卒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郎君匍匐代乞,能不出一言以相救乎?人孰無情,君乃無情若是!」
雨淚庭中,且咒且罵。
倏而蘆英不見,鬼卒散逸,見十殿閻君,森坐室中,牽繫百十罪囚,跪於庭際,湘子父韓會,母鄭氏皆跪其中。但聞閻君指揮吩咐,熔銅化鐵,碓搗磑磨,使囚倍受慘苦,號泣之聲無遠不屆。
未幾,天色皎潔,星辰朗然,諸般奇怪,寂不見形。突有一人,自頭至足,皆是破爛惡瘡,膿水臭穢不可近,強挨至湘子蒲團上頭臥倒,要湘子撫摩拂拭,略略停手,便叫喊狂跌,詐死賣命。湘子只得為之撫摩,其膿水浸淫,沾惹手指,叱湘子吮舔乾淨,方再摩拂。
湘子正在那裡服侍這個臭人,忽見呂師攜一個美貌女子近前,叱退臭人道:「爾是何妖?敢來侮弄我仙家弟子?」
臭人惶懼,爬沙遁去。呂師指美女謂湘子道:「此女就是白牡丹之流,我若不得白牡丹採補抽添,也不得成仙入道。今汝功行將成,必須得一個補益先天,方得成九轉還丹,登瑤台紫府,我故此送這個女子來與你,你好為之,不要使鍾師父知道,怪我私心度你。」
湘子笑道:「弟子心堅金石,念不磷緇,師父也該鑑察愚衷,怎麼把白牡丹、黑牡丹的話頭來哄弄我?」
呂師道:「軒轅黃帝,彩陰補陽,鼎湖上升,群臣皆從。籛鏗娶妻五十三人,生子八十一個,壽至八百,逍遙蓬島。自古來成仙的誰不用着美貌女子補益元陽。況丹經云:『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又云:『生我之門死我戶,幾個惺惺幾個誤。』正說女子之陰是真玄牝,只要那學道的人洗心全神,曉得三峰直義,五字秘訣,自然撤手過黃河也。我且把三峰講與汝聽。女子口鼻舌為上峰,舌下兩竅內屬心,通小腸經,故心生肝,肺生唾,唾出為液,採取之時咂定女子舌尖,攪他舌底,則玉泉湧出華池,津液滿口,吸彩口內,取他鼻內清氣,送下丹田,灌溉五臟,名曰上蓮花峰。女子兩乳為中峰,交媾之時,以我手捻他兩乳頭,乳得摩捻,則身痒痒,乳竅開通,內有真氣,屬三焦膽中之藥,乳汁流出,咽之,名曰中蓮花峰。女子陰竅為下峰,靈龜入鼎,先須緩緩入步,候女子情動,陰竅開張,津液流出,用兩手緊抱女子,縮肋提腰,吸取精髓,名曰下蓮花峰。那五字秘訣:乃存吸閉抽縮也。一曰存。存者,定其氣也。以心想泥丸宮,存夾脊雙關;咽一二口氣,存想周天,自然氣定,體交而神不交也。二曰吸。吸者,交接之時想玉莖為氣之管,以我口、鼻、玉莖吸他精氣,運至夾脊,透至泥丸宮也。三曰閉。閉者,乃是緊閉人門。人門通天關,天關通命門,若天關不閉,則元神走失。如龜伏氣,百無一失。四曰抽。抽者,緩緩進步,不深不躁,接取精氣。五曰縮。縮者,交接之時,縮肋提腰,縮令上行,不令順下。訣曰:言存便吸,既吸便閉,既閉便抽,既抽便縮。五字不是一時俱用,在人先後作用,隨其緊慢行之,自然長生久視,日月同庚。」
湘子聽了這些說話,面紅耳赤,大聲叱道:「你是何方陰怪?敢假裝我師父形象來說這旁門外道,蠱惑世人!」
只這一聲呵叱,如雷震天庭,炮響空谷,鍾、呂兩師從空而下,就不見了那個呂師、美女。兩師道:「湘子歷試不回,大丹成矣。」
便開爐視鼎,只見蟾朗星輝,簾幃晃耀,珠成黍米,燦爛金花。果然是出世奇珍,萬鎰黃金無處覓;身中異寶,連城白壁也難夸。當下兩師捧置丹台之上,方寸盤中,令湘子遙空禮謝,然後吸入鼻中,升泥丸頂上。他那一股真氣自下元氣海中涌將起來,像風浪一般,與此丹翕然相合,方顯得凡胎俗骨,一朝改換更移,濁氣塵根,今日消磨變化。正是:
學仙須是學天仙,惟有金丹最的然。
二物會時情性合,五行全處虎龍蟠。
本因戊已為媒聘,遂使夫妻鎮合歡。
只候功成朝北闕,九霞光里駕祥鸞。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韓湘子名登紫府 兩牧童眼識神仙
混跡塵寰百二秋,芝田種子喜全收。
光生銀海天無際,氣斂華池水逆流。
金鼎漫藏龍虎象,玉壺分別汞鉛頭。
丹成指日歸蓬島,始信人間別有丘。
話說湘子既得脫化凡胎,超出世界,在那山中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一日,鍾、呂兩師領了湘子去邀游海外,遍踏名山,參謁那歷代仙真,蓬萊道侶。朝游碧落,暮下滄桑;浪跡煙霞,忘形宇宙。潛蹤於大地之山,寓目於壺中之景。正是:神遊紫府瑤池內,名在丹台石室中也。
忽一日,玉帝升坐龍霄寶殿,鐘不撞自鳴,鼓不打自響,聚集上八洞天仙,中八洞神仙,下八洞地仙,並無數散仙,各班齊列,同赴蟠桃大會。鍾、呂兩師也與湘子同出洞天,先去朝參玉帝,然後到瑤池赴蟠桃大會。誰知把南天門的神將,遠遠見湘子到來。便將金鎖鎖住了天門,不放進去。眾仙道:「湘子,玉帝怪我等來遲,吩咐把天門鎖住,不容進去,如之奈何?」
湘子道:「眾師請過一邊,待弟子用手指開天門,同眾師進去。」
鍾師道:「汝有這般手段麼?」
湘子乃禹步上前,將先天真氣一口吹去,吹落了天門金鎖。
眾仙齊登金殿。但見:
瑤天高邈,玉陛森嚴,帝王端居,后妃臚列。兩下里星辰成行逐隊,一望地仙子落後參前。瓊英繚繞,瑤台上彩結飄揚;瑞靄氤氳,寶閣內香煙沾惹。鳳鸞形縹緲,金玉影浮沉。上排着八寶紫電墩,都披着九鳳丹霞被;中列着幾層青玉案,卻堆着千花碧甸盆。席上有鳳髓龍肝,猩唇熊掌;壺內有珍珠琥珀,紫醴香醪。果然是珍羞百味,般般出自天廚;異果佳肴,色色來從閬苑。
玉帝傳旨問道:「來者是何等樣人,敢闖進我天門之內?」
鍾師道:「臣等是上八洞神仙,來赴蟠桃大會。」
玉帝開金口露銀牙,問道:「上八洞只有七個神仙,今有八個,這一個是誰?」
鍾師道:「臣弟子韓湘。」
玉帝道:「卿與呂師領旨下凡,度得幾人成道?救得幾處生靈?」
鍾師奏道:「臣與呂岩奉旨到凡間去,見洪州蛟螭為患,擁水漂泊生靈,呂岩飛劍斬之。西粵蛇妖興雲駕霧,吞啖下民,損傷禾稼,臣運神攝伏,幸獲清寧。前往永州昌黎縣,度得韓湘一人,今來見駕。」
玉帝問湘子道:「朕聞一子登仙,九族升天;若不升天,眾仙妄言。卿既登仙,為何不度脫了卿家九族,同來見朕。」
湘子道:「臣蒙鍾、呂兩師殷懃點化,屢試心堅,方得成真證果。臣家九族,不蒙恩旨,未得仙師指點,如何便得離脫凡塵,朝參陛下。」
鍾師奏道:「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因三月三日在蟠桃會上與雲陽子醉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沖犯元始天尊聖駕,貶在下方韓家為男子,名叫韓愈,這便是韓湘的叔父。雲陽子貶在下方林家為男子,叫名林圭。如今罪限將滿,合還舊職,只是無人前去度他。」
玉帝道:「鍾離權既前知五百年之事,後知五百年之事,曉得沖和子罪限將完,何不前去度他成仙了道,證果朝元?」
鍾師道:「臣與呂岩化作道人,三番五次去點化他,只因他現在朝中為官,貪戀酒色財氣,不肯回心,所以只度得韓湘一人。這韓湘就是昔年蒼梧郡湘江邊的鶴童,蒙旨着他去與韓會為子,喜得元神不散,性地明朗,是以臣與呂岩度他來朝參聖駕。」
玉帝問湘子道:「卿既在家修行,卿叔韓愈怎麼不隨卿一同修行?」
湘子奏道:「臣叔父韓愈嘗言:『孔子之道,如日中天,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而天下之人,不入於老,則入千佛。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人此出彼,孰從而正之?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其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靜寂滅者。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故不肯同臣修行。臣於半夜三更越牆逃走,尋見鍾、呂兩師,方才得成正果。」
玉帝道:「韓愈雖然不肯修行,卿可下凡度他復職。」
湘子奏道:「臣有此心久矣,奈無金旨,不敢擅離洞府。」
玉帝道:「朕賜卿三道金書,上管三十三天,中管人間善惡,下管地府冥司,即便前去。」
湘子道:「臣去不得。」
玉帝道:「朕賜卿金書,如何說去不得?」
湘子道:「臣無陰陽變化之神通,正一斬馘之術法,是以去不得。」
玉帝道:「朕賜卿頭挽按日月的風魔丫髻,身穿紫羅八卦仙衣;縮地花籃,內有不謝之花、長春之果;沖天漁鼓,兩頭按陰陽二氣;兩個降龍伏虎的簡子。卿可即行。」
湘子道:「臣去不得,臣叔父韓愈是當朝大臣,出入在駕前駕後,臣無職事,難以度他。」
玉帝道:「封卿為開元演法大闡教化普濟仙,卿作速前去。」
湘子道:「臣還去不得。」
玉帝道:「卿左推右阻,只是說去不得,想是卿不肯去度沖和子麼?」
湘子道:「臣怎敢違旨不度叔父,只是官府走動百役跟隨,神仙走動萬靈擁護,臣單身獨自,如何去得?」
玉帝道:「朕敕馬、趙二將在卿左右,聽卿調遣。」
湘子謝恩領旨,即便參拜王母娘娘,俯伏奏道:「娘娘千歲,臣上八洞神仙韓湘,領玉帝金書寶貝,前往昌黎度臣叔父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韓愈成仙了道,特啟娘娘討些職事。」
王母道:「我賜卿三面金牌,第一面金牌,糾察三十三天一十八重地獄善惡生死;第二面金牌,鈐管四海龍王、三十六員天將隨身聽用;第三面金牌,掌理風雲雷雨、各府州縣城隍社令、十殿閻羅天子。卿須用心前去,不得停留。」
湘子拜謝畢,隨眾仙宴罷蟠桃,即便收雲攬霧,兩袖騰空,降下塵凡。
湘子暗道:「我不怕千人看,只怕一人瞧,倘或有人識得我是神仙,驚動了一郡人民,泄漏天機,我便難度叔父了。」
當下收了神仙相貌,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面黃肌瘦、醜惡不堪的道人,在那垂楊樹下,盤膝打坐。只見兩個牧重,一個叫做張歪頭,一個叫做李直腿,正在那青草地上放牛,遠遠的望見前面一道火光沖天的亮起來,那張歪頭道:「李家哥,前面這陣亮光,想是藏神出現,我和你造化到了。」
李直腿道:「不是藏神出現。」
張歪頭道:「莫不是鬼火。」
李直腿道:「哥,也不是鬼火,比如大清早晨紅紅閃閃的光,是日輪初從扶桑推起來,照映得大地光芒的爍,這叫做晨光。晚間青青熒熒,光在地上移來移去,倏遠倏近,才是鬼火。午間有光,黃黃燦爍,直透天庭,便是神仙的瑞氣。如今這光黃亮燦爛,直透在天庭之上,恰好是晌午時分,一定有一位神仙在那個去處。」
張歪頭道:「哥既認得真,我和你竟去尋着他,跟他去求仙訪道,豈不是好?」
李直腿道:「有理,有理!」
兩個便將牛丟下在這邊,你攙着我的手,我攙着你的手,拽開步上前看時,果然是一個道人,盤膝腳坐在那垂楊樹下。這道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參朝洞府的青紗包巾,腦後墜着老龍睛磨就賽日月雙圈,上垂着兩條按陰陽二氣綠羅飄帶。身穿一領嵌七星、麗北斗八卦紫綬衣。腰系一條九龍鬚攢織就雙穗呂公絛。腳着登山走海、蹉雲霧入搭鞋。手拿定晃日迎風傲松枝一腔漁鼓。看形象,卻便是游手遊食的道人;論裝束,真是個吸露餐霞的仙侶。
兩個牧童近前稽首道:「神仙老爺拜揖。」
湘子道:「你怎麼認得我是神仙?」
張歪頭道:「遠遠望見師父頭上霞光萬道,瑞靄千重,因此識得師父是位神仙。」
湘子暗笑道:「我叔父讀詩書,中科第,也認不得鍾、呂兩位師父是神仙,這小小牧童到認得我是神仙,真是異事。」
便叫牧童道:「我在終南山來,走得饑渴,我那花籃內有金絲玉缽盂一個,你拿往澗下舀些水來我吃,我把真心度你。」
李直腿叫張歪頭道:「張家哥,我去舀水,你在這裡看着神仙,不要放他走了。」
張歪頭道:「這個使得,你只要來快些便是。」
果然立着看守湘子,眼也不轉,頭也不回。湘子思量道:「他雖然認着我,我且把地上土灰搽在臉上,變做一個老兒,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看他還認得也不認得。」
便捉着張歪頭的空,改了仙容,變成老相。這老兒怎生模樣:
戴一頂爛唐巾,左偏右折;穿一領破布襖,千補百納。前拴羊皮,後掛氈片;東漏脊樑,西見胯骨。腰系一條朽爛草繩,又斷又接;腳踏一雙多耳麻鞋,少幫沒底。面似雞皮,眼如膠葛;鼻涕郎多,饞唾噴出。笑殺那彭祖八百年高,到不如陳摶千金一忽。
李直腿舀得水來,不見了神仙,只見一個半死半活的老兒坐在那樹下,便捶胸跌腳,埋怨張歪頭道:「費了許多辛苦,取得水來,不見了神仙,把與那個吃好?」
張歪頭道:「我站在這裡頭也不動一動,不知被恁麼人把這個老兒來換了我們的神仙去,如今把水來與這老兒吃了,也是我和你一件陰騭。」
李直腿氣忿忿的道:「寧可傾壞了,把與他吃,當得恁麼數?」
張歪頭道:「你不讀書來,敬老慈幼,五霸載在盟書,把這一盂水與老兒吃,也是我們一點熱心腸,何苦傾壞了?」
李直腿道:「神仙便被人換了,這個缽盂也值幾分銀子,我和你打破了分好?總賣了分好?」
張歪頭道:「哥,不要說那分的話,神仙的東西難得到手的,我們拿回去一家輪一日,藏在那裡做個鎮家寶罷。」
湘子見他兩個在那裡議論,便叫道:「牧童你眼錯了,我不是神仙,那裡又有個神仙?」
牧童回言罵道:「少打你這老柴頭,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而不死是為賊,恁麼神仙?」
湘子道:「牧童,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怎見得我老人家就不是神仙?我且問你,你們要尋那神仙做恁麼用?」
牧童道:「我們情願跟他去修行,做個逍遙快活的人。」
湘子道:「方才那個道人也是我的徒弟,你們肯跟我出家修行,我就度你們成仙。兩個牧童拍手笑道:「你自己性命也是風中之燭,朝不保暮的光景,倒思量度我們兩個,豈不是折福的話?」
湘子道:「黃梅落地擂三擂,青梅落地撲地碎。我老便老,虧得修行早,修行若不早,今日更煩惱,你怎敢欺侮我老人家?」
兩個牧童道:「你老人家不要絮煩,且請回去安耽坐一坐,待我們過了二三十歲外頭,便來跟你去出家。」
湘子道:「這般年紀不肯修行,更待幾時?只怕沒我老兒的年紀,豈不錯過好光陰?」
兩個低頭嘆氣道:「我們真是晦氣,一位神仙老爺不見了,倒吃這老頭兒在此歪廝纏。」
湘子趁他兩個眼錯,依然變做先前模樣,坐着不動。李直腿低頭一看,拍手叫道:「哥,這不是神仙來了,只是那個老頭兒不知又被恁麼人調了包兒去?」
張歪頭悄悄他說道:「哥,你不曉得神仙變化之術,神仙看得我們有些仙風道骨,故此變化來試我和你的心,你剛才不該罵這老兒。」
李直腿便鞠躬盡禮,捧着水遞與湘子道:「神仙受人滴水之恩,必有湧泉之報,我取水與你吃了,不知你怎麼度我?」
湘子道:「我度你同去出家。」
張歪頭道:「出家有恁麼好?還是保護我做一個官的好。」
湘子道:「官倒要與你做,只是你們頭蓬蓬不像戴烏紗帽,腰款款系不得黃金帶;赤裸裸一雙腳蹬不得皂朝靴,黑漆漆兩隻手捧不得象牙簡。只好在軟草茵中,黃牛背上,橫眠直躺,穿東落西,挽着那牛鼻子,唱那無腔曲。一朝閻君來喚鬼來招,兩眼瞪空伸直腰,怎麼思量要做官?」
張歪頭道:「神仙老爺說得是,我情願跟老爺去出家。」
湘子道:「你且不要忙,那邊樹下又是一個神仙來了。」
兩個回頭望時,湘子化一陣清風,隱形而去。張歪頭跌腳叫道:「哥,這個不是神仙,是個白日鬼。」
李直腿道:「怎見得是白日鬼?」
張歪頭道:「若是神仙決不說謊,只有那白日鬼弄着自己空頭,趁着別人眼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的哄人,哄殺人不償命哩。」
李直腿道:「我們搗了半日鬼,只好依舊去看牛。」
正是:
山有根兮水有源,從來老實是神仙。
只因不肯分明說,誤卻眾生萬萬千。
畢竟湘子隱在哪裡,且聽下回分解。
自誇詡龜鷺罹災 唱道情韓湘動眾
得逍遙處且逍遙,不學人間兩路跑。
趕得東時西已失,未曾南向北先拋。
莊生曳尾輕人爵,列子乘風重草茅。
禍福總緣時下彩,世情爭似道情高。
不說湘子隱形在綠楊樹下。且說那綠楊樹正靠着湘江岸口,正是湘子前世做白鶴的時節,同那個香獐遊戲的所在。那香獐被呂師貶謫在深潭底下,已經一十八載,終日眼氣吞精,指望一個出頭日子,又不見鶴童來度他。正在沒法,只見岸口有霞光靄氣,曉得是神仙經過,便伸頭探腦,作起波浪,叫做:「弟子今日有緣,湊遇大仙經過,望慈悲方便,救拔則個。」
湘子聽見聲音,明曉得是香獐叫他,故意大聲問道:「汝是恁麼妖怪?敢在深水下面興風作浪,阻我仙軺?」
香獐道:「我是一個香獐,十八年前曾與鶴兄結為伴侶,終日在此閒遊戲耍。忽然一日,有鍾、呂兩位神仙在此經過,度化鶴兄去做青衣童子,怪我言語衝突了他,把我貶在這潭水底下。待鶴兄成仙了道,果證飛升,才來度我。我懸懸望眼,再不見鶴兄到來。今日幸遇大仙,實是三生有幸,萬望救度弟子,脫離毛畜,超出愛河,再不敢作歹為非,自貽伊戚。」
湘子暗想:「玉帝不曾有旨着我度他,師父又不曾吩咐我放他,我如何敢自作自是。」
便道:「我今日奉旨下凡,來得急了,不曾帶得金丹,教我把恁麼度你?只有交梨、火棗在此,權且與汝二枚。那鶴童已成仙了,不久就來度汝,汝且安心寧耐,不要躁急,又取罪累。」
言罷,把火棗、交梨丟下水去。那香獐接得在手,三咽下腹,頓覺境地清涼,五內寧謐,點頭稱謝,風恬浪靜。湘子遂斂那祥光,依舊坐在那綠楊樹下。
話不絮煩。卻說那江潭中間,有一個金線綠毛龜在深凹之處,養活已經百十餘年,只是不曾生得腋翅,飛不上天,向來跟着香獐、白鶴做個小妖兒。自從香獐遭貶,鶴童托胎去後,他便逐日在這潭口曬衣遊玩,遇着人來,連忙縮了下去,人也拿他不着。這一日雖值天時炎熱,氣宇覺得清朗,龜兒恰好浮在水面上,伸出頭來,四下里一望,見湘子坐在綠楊樹下,他也不認得是舊日主人家,只說是漁翁來捉他的,連忙縮了頭,浮浮沉沉的不動。正是:
背負一團瓢,蹄攢四馬腰。
風雲難際遇,衣曬在江皋。
那龜兒在水裡浮來淌去,就是一塊浮石一般。湘子欲待點化,怕他不醒頭,正在猶豫之際,忽有一隻鷺鷥望空飛來,這鷺鷥也是歷了百十個春秋,經了百十番寒暑,江潭內的魚兒、蝦兒,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多少少,這時正飛來尋魚蝦兒吃,見綠沉沉的一塊漾在水面上,他只說是一塊石頭,茸茸的綠草兒生滿在上面,一徑展翅停下來,站在他背上吃水。這龜兒覺得背上有些沉重,只道是水蛇兒游來歪廝纏他,便昂起頭來一看,見是只白鷺鷥,心中不忿,大聲喝道:「你是何物?敢大膽立在我背上?」
那白鷺鷥吃了一驚,道:「清平世界,朗盪乾坤,你是何物,敢來作人言?」
綠毛龜道:「我是一個金線綠毛龜,在此多年,無生無死。你是那裡來的潑鳥,敢吐人言,明來欺我?」
白鷺鷥道:「我生長在華岳山中,展翅在瑤池碧落,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汝這般齷齪東西,雖能見夢於楚元王,而不免七十二鑽之苦,只合藏頭縮頸,曳尾泥塗!誰許汝浮沉碧浪,蕩漾清波,口作人聲,驚人忤物?」
綠毛龜道:「倮蟲三百六十,人為之長;羽蟲三百六十,鳳為之長;鱗蟲三百六十,龍為之長;介蟲三百六十,我為之長。汝雖然翔漢沖霄,不過是羽蟲之未,有恁麼手段,敢胡說漫天大活?」
鷺鷥道:「世上只有鸚鵡能言,鴝鵒念佛,再不曾見烏龜說話。」
龜道:「石言於晉,無情之物且然,況我有靈心,何足為異?」
鷺鷥道:「我莫笑你短,你莫說我長,今日結為兄弟何如?」
龜道:「各將本身勝處說來,說得過的便是哥。」
鷺鷥道:我占先了。
遍體白翎,灑灑揚揚,不讓千年朱頂鶴。
綠毛龜道:滿身金線,閃閃爍爍,何殊百歲紫衣黿。
白鷺鷥道:我立水窺魚,影落寒潭成璞玉。
綠毛龜道:我朝陽向日,殼留池畔賽含珠。
白鷺鷥道:我舉翼傍紅霞,錦繡窩中添個太真仙子。
綠毛龜道:我挺身浮綠水,藻萍深處現出碧眼胡兒。
白鷺鷥道:我頂有叢絲,謾說江邊濯錦。
綠毛龜道:我胸懷八卦,豈非心上經綸。
白鷺鷥道:我若吞一粒金丹,指日丹丘羽化。
綠毛龜道:我若得八仙救度,須臾度脫塵寰。
白鷺鷥道:我立在清水潭邊,清白羽毛堪入畫。
綠毛龜道:我趴在綠楊樹下,綠莎甲冑更驚人。
兩物正在那裡角口,不曾見得高下。不想一個獵戶一步步挨將近來,見白鷺立在那裡伸頭展翅,就像與人說話的一般,他便兜起金絲弓,搭上狼牙箭,把那白鷺一箭就射倒了。這正是:
左手開弓右手推,穿楊百步有神威。
雖然不中南山虎,白鷺翻身一命虧。
那綠毛龜見白鷺鷥被箭射倒,正嘆息間,誰知一個漁翁撐着一隻小船,盪在深潭岸口。綠毛龜見船勢來得洶湧,連忙伸開四足望水深處就走。那漁翁看見他走,也不慌不忙,便把鐵叉照着龜頭叉將去。那龜被鐵叉一下,就叉開了圓殼,流出許多鮮血來。真箇是:
一把銅叉丈二長,鋒尖銛利勝神槍。
眼捷手快無空放,烏龜今日見閻王。
不一時兩個畜生都死於獵戶、漁翁之手。湘子才現出形來,嘆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信非虛語。」
嘆息未完,想得起來道:「我領了玉帝敕旨,離卻金殿去朝參過王母娘娘,就該去辭別兩個師父,如何竟自下凡,也不對師父說一聲,這是我有罪了。」
連忙騰雲駕霧,趕到洞府,叫清風、明月稟知鍾、呂兩師。兩師道:「湘子領旨去度沖和子,有恁事又轉來?」
湘子跪告道:「弟子奉玉帝敕冒,領了寶貝金書,又蒙王母娘娘賜弟子金牌三面,前往永平州昌黎縣度化叔父韓愈,登真了道,證果朝元,特來拜辭師父,望師父指教一二。」
兩師道:「他現做高官,享大祿,如何便肯棄捨修行?汝須要多方點化,不負玉帝差遣才好。」
湘子道:「叔父若不回心,弟子作何區處?」
兩師道:「汝三度他不回心時,繳還金旨便了。」
湘子道:「謹遵嚴命。」
正是:
古洞閒雲已閉關,香風縹緲遍塵寰。
神仙豈肯臨凡世,為度文公走一番。
湘子下得山來,將頭上九雲巾捺在花籃裡面,頭挽陰陽二髻,身上穿的九宮八卦跨龍袍,變作粗布道袍。把些塵土搽在臉上,變作一個麵皮黃瘦、骨格伶仃、風魔道人的模樣,手拿着漁鼓、簡板,一路上唱着道情。且說那道情是何等樣說話?有《浪淘沙》為證:貧道下山來,少米無柴。手拿漁鼓上長街,化得錢來沽美酒,自飲自篩。漁鼓響聲頻,非假非真。不求微利與鴻名,一任狂風吹野草,落盡清英。湘子打動漁鼓,拍起簡板,口唱道情,呵呵大笑。那街坊上人不論老的、小的、男子、婦人,都哄攏來聽他唱。見湘子唱得好聽,便叫道:「瘋道人,你這曲兒是那裡學來的?再唱一個與我們聽。」
湘子道:「俗話說得好,寧可折本,不可餓損。小道一路里唱將來,不曾化得一文錢,買碗面吃,如今肚中飢了,沒力氣唱不出來。列位施主化些齋糧與小道吃飽了,另唱一個好的與列位聽何如?」
眾人齊聲道:「酒也有,齋也有,只要你唱得好,管取你今朝一個飽罷。」
那湘子便打着漁鼓、簡板,口中唱道:〔遍地錦〕
十歲孩童正好修,元陽不漏可全周。金丹一粒真玄妙,身心清淨步瀛洲。
二十以上娶渾家,活鬼同眠不怕他。只怕金鼎走丹砂,撞倒玲瓏七寶塔。
三十以上火煙纏,卻似蠶兒繭內眠。渾身上下絲纏定,不鋪蘆席不鋪氈。
四十年來男女多,精神耗散損中和。思量若是從前苦,急急修來也沒窠。
五十以上老來休,少年不肯早回頭。直待元陽都耗散,恰似芝麻烤盡油。
六十以上老乾巴,孫男孫女眼前花。那怕個個活一百,皂角揉殘一把渣。
七十以上頃刻慌,妻兒似虎我如羊。若有喜來同歡喜,若有憂愁只自當。
一個老兒七十七,再過四年八十一。耳聾眼瞎沒人扶,苦在人間有何益?
眾人聽罷,個個誇獎說好。也有遞果餅與他吃的,也有遞酒肴與他吃的,也有出銅錢銀子與他,說道:「風師父,你拿去自買些吃。」
也有遞尺布,寸絲、麻鞋、草履之類,說道:「與師父結個緣。」
湘子一一都接了,只吃幾個果子,其餘酒肴並銅錢、銀子、布絲、鞋子之類,隨手又散與市上乞丐。眾人便向前勸道:「這些對象,是我們布施與你的,如何就與了乞丐?莫不是嫌我們不好,不識人知重麼?」
湘子道:「貧道出家人,全靠施主們喜舍,怎敢憎嫌多寡輕重?只是從古至今,酒色財氣這四個字是人近不得的東西,貧道怎敢飲酒受財,以生餘事?」
便又點動漁鼓,唱一套《玉交枝》道:
貪杯無厭,每日價泛流霞瀲灩,子云嘲謔防微漸。托鴟夷彩筆拈,季鷹好飲豪興添,憶蓴鱸只為葡萄釅,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槽醃着葛仙翁,曲埋着張孝廉。恣狂情誰與砭?英雄盡你誇,富貴饒他占。則這黃壚畔有禍殃,玉缸邊多危險。酒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待誰來掛念?早則是桃腮杏臉,巫山洛甫皆虛艷。把西子比無鹽。那裡有佳人將四德兼?為龍厘衾枕是干戈漸,錦片似江山着敵斂。可曾悔戀子穠纖?碎鸞釵,閒寶奩,這風情怎強譫?眼見墜樓人,猶把臨春占。笑男兒,自着鞭;嘆青娥,藏刀劍。色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富豪的偏儉,奢華的無過是聚斂。王戎、郭況心無厭,擁金穴,握牙籤,可知道分金鮑叔廉?煞強如牢把銅山占。晉和嶠也多褒貶,恰便是朱方聚殲。有齒的焚身,多財的要謙。斗量珠,樹系縑,刑傷為美妹、殺伐因求劍。空有那萬貫錢,到底來亡溝塹。財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英雄氣焰,貔虎般不能收斂。夷門燕市皆為僭。空僝僽-,在威嚴。探丸厲刃掀紫髯,笑談落得填溝塹。盡淋漓,一腔丹慊,惹旁人血淚橫沾。冷覷王侯暖,守兵鈐,發衝冠,雄猛添。驚惶博浪椎,寂寞烏江劍。恁忘了?泡影與河山,算相爭都無饜。氣呵!播聲名天下嫌。到不如我道人呵!
〔醉鄉奉〕打漁鼓高歌興添,彩靈芝快樂無厭。大叫高呼,前這後掩。騰雲駕霧,霎時間游遍九天。一任旁人笑我顛。
眾人聽罷,盡皆喝采道:「這道人雖然有些害瘋,恰是博古通今,知文達理,不比那街坊上弄嘴頭哄騙人的野路貨。」
那遞酒與湘子的道:「師父,你若不吃我的酒,難為我買來這片心。況且酒是人間之祿,神仙祖代傳留下的,就是劉伶、阮籍-因之而得道成仙。享天祭地,也用着太羹玄酒。師父今日便吃幾杯,也不為害。」
湘子被他勸不過,只得吃上幾杯,不覺醺醺佯醉,倒在地上。眾人見他醉了,便問道:「瘋道人,你家在哪裡?安身何處?這般醉倒,誰人扶你回去?」
內中有一個人道:「這個道人倒也有趣,我們問他一個的確,做個手轎兒抬了他去罷。」
湘子見眾人唧唧噥噥的碎聒,便踉踉蹌蹌,立起身來,呵呵大笑,唱《浪淘沙》道:
酒醉眼難開,倒在長街。人人笑我不咍咳。動問先生居何處?家住蓬萊。
眾人見他唱,一齊拍手笑道:「師父道情雖是唱得好,你想是蘇州人麼?」
湘子道:「我是水平州昌黎縣人,不是蘇州。」
眾人道:「原來是本地人,怎的不老實,慢說空心話。」
湘子道:「列位施主在此,貧道不打誑語不瞞天,句句說的是實話,為何說我空心?」
轉身就走。人人都道:「你看這瘋子!」
一下里跟着他跑去。正是:
世上肉眼欠分明,當面神仙認不真。
虎隱深山君莫問,安排牙爪便驚人。
畢竟不知湘子走到那裡去,且聽下回分解。
《子弟廷祺園中紫牡丹盛開邀予賞之醉後賦二律以識其事時弘治八年二月廿二日也 其一》
看花幾見洛陽春,魏紫嫣然迥絕倫。玉板每慚攀逸駕,鶴翎無計避芳塵。
香同荀令攜來好,色似韓湘染未勻。今日對花須盡醉,黃荃畫裡本非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