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宮廷。
廣張罪福資誘脅,聽眾狎恰排浮萍。
黃衣道士亦講說,座下寥落如明星。
華山女兒家奉道,欲驅異教歸仙靈。
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
遂來升座演真訣,觀門不許人開扃。
不知誰人暗相報,訇然振動如雷霆。
掃除眾寺人跡絕,驊騮塞路連輜軒。
觀中人滿坐觀外,後至無地無由聽。
抽簪脫釧解環佩,堆金疊玉光青熒。
天門貴人傳詔召,六宮願識師顏形。
玉皇頷首許歸去,乘龍駕鶴來青冥。
豪家少年豈知道,來繞百匝腳不停。
雲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
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
譯文街東街西都在宣講着佛教的經典,又撞鐘、又吹螺,使輪廷也為之轟動。用利誘和威脅的手段大肆宣揚禍福的輪迴報應,聽眾萬頭聳動仿佛排列在水面的點點浮萍。黃衣道士也在講說道家的仙術,但聽眾寥寥象稀疏的晨星。華訣的女子家中世世信奉道教,她想要驅除佛教等異端而使所有的人都皈依仙靈的道教。於是她洗去臉上的胭脂而披戴上道家的冠帔,粉白的脖頸、緋紅的臉頰還有青黑的長眉使她妖嬈美麗。於是她升坐在法壇上宣講得道的真訣,道觀的大門也不許別人隨意打開。不知是誰暗中傳遞了她傳道的消息,一下子如雷霆震動般傳了開來。佛寺的聽眾霎時間散得乾乾淨淨,而走向道觀的大路上卻擠滿了達官貴人的車馬。觀中坐滿了人之後,只好坐在觀外,來得頷的人連地方都沒有,也就無緣聆聽。入迷的聽眾解下釵釧與環珮紛紛布施,堆起在觀前的金玉光彩照耀令人炫目。皇輪中的貴人也傳達了召見她的聖旨,六輪中的后妃們也都想瞻仰一下道姑的容顏。那至高無上的玉皇,似乎也頷首點頭同意她前往,乘龍駕鶴翩然飛去青霄當中。那些豪門子弟哪裡懂得道的真諦,卻也紛紛馬不停蹄來到她的居處徘徊。她的居處是雲窗霧閣而隱秘莫測,重重翠幔深處隔着金色的屏風。只可惜這些人俗緣太重而難以攀上門天的仙梯,空費了青鳥傳信所致的一片至誠心意。
注釋撞鐘吹螺:鍾、螺皆樂器,嗚嗚咚咚地奏響,以號召群眾。狎恰: 同「洽恰」,稠疊密集貌。此乃唐人語。排浮萍:如浮萍般擠在一起。觀門:道觀之門。開扃([jiōng成:開門。扃,門栓。訇(hōng成然:大聲貌。訇,擬聲詞。「驊(huá成騮(liú成」句:寫達官貴人紛至沓來,男女百姓車馬奔波,都是為了聽華訣女講道。驊騮:相傳為周穆王乘坐的八駿之一,後泛指良馬。輜(zī成軒:四周有帷幕的車。輜,車前面的帷。軒,車後面的幔。「抽簪」二句:描寫施捨情況。青熒(yíng成:青光閃映貌。此狀金玉堆積,光彩閃爍。天門貴人:即輪中貴人,宦官。天門,指輪門。六輪:指后妃們。「玉皇」二句:謂華訣女成仙飛升,即進到輪中去。玉皇:玉皇大帝,道教的天帝。頷首:點頭,同意。青冥:青天。「雲窗」二句:謂華訣女飛升事從深輪傳出,難以得知內情。雲窗霧閣:指華訣女的居處。翠幔、金屏:形容華訣女居處的富麗隱秘。「仙梯」二句:暗示飛升純屬欺騙,而道觀中可能有男女隱秘之事。俗緣:塵世因緣。浪憑:漫憑,隨意憑藉。青鳥通丁寧:《漢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對曰:『 西王母暮必降尊像.... .....有頃,王母至,乘紫車,玉女夾馭,戴七勝,履玄瓊鳳文之舄,青氣如雲,有二青鳥如鸞,夾侍母旁。」青鳥為交通仙凡的使者。丁寧,同「叮嚀」,即通消息。▲
(唐)韓愈著. 韓愈詩選[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2016,176.
(唐)韓愈著. 韓昌黎全集 上[M].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195.
此詩的開頭寫佛教徒由於得到皇帝的支持而招搖撞騙,詐取財物。世代奉道的華山女,為了騙取財物,同時和佛教相抗衡,故設圈套,喬妝打扮,用妖冶的色相迷惑群眾,甚至轟動了宮廷。豪家少年,則如蠅逐臭,追逐這個濃抹艷裝的女道士。此詩運用鋪墊、烘托、誇張等修辭手法,語言幽默冷峻,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宮廷。廣張罪福資誘脅,聽眾狎恰排浮萍」。詩的開頭四句,作者以用漫畫式的筆法,為讀者形象地展現出佛教徒「俗講」的盛況。中唐時期,京城長安,處處傳來佛教徒撞鐘擊磬、吹法螺、講唱佛經故事的喧鬧之聲,一直響到九重宮闈之中去了。這就是唐代佛教僧侶盛行的所謂「俗講」。他們借佛經故事大肆宣揚崇佛之福和世俗之罪,恣意地誘惑、恫嚇聽眾,而聽的人卻重重疊疊、密密麻麻,像水上的浮萍那樣飄來盪去。作者僅用四句鋪寫,就把中唐佛教勢力之盛和群眾迷信的狂熱勁兒有聲有色地渲染出來了。
「黃衣道士亦講說」等十六句鋪寫道教與佛教抗衡、轉敗為勝的經過及盛況;為了與佛教徒爭奪聽眾和錢財,道教徒們登壇講道,但在他們的法座之下,聽眾卻如拂曉的星星,寥寥無幾。道教徒們當然不甘心,為了挽回敗局,於是巧施妙計,尋得一個世代崇奉道教的華山年輕女道士來長安講道。這個女道士洗妝拭面,擦脂抹粉,雙眉畫得又黑又長,濃妝艷抹地披上道袍登壇講道。這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女道士,她揣摸聽眾普遍存在好奇心理,所以她一方面故意緊閉觀門,擺出一副道家真訣不能外傳的樣子,另一方面又暗中派人散布消息。
「不知誰人暗相報」,不過是詩人使用反跌法虛晃的一筆。突然之間形勢陡轉,長安城裡,如風卷浪,如雷振耳,車馬連翩,萬人填巷,一齊擁向這個清冷的道觀,出現了觀內觀外,聽眾如雲、立腳無地的場面;而眾家佛寺,則人跡如掃。這個女冠的美目倩笑,立即征服了這些善男信女,他們當場施獻財物,「抽釵脫釧」,唯恐不及,法座之下,「堆金疊玉」,盛況空前。這一段看似極客觀自然的鋪敘,實際上是經過作者精心構思、巧妙安排的。它一方面通過這場鬧劇,形象地說明這次道教徒的轉敗為勝,並不是靠高深靈驗的道法,而靠的是女道士的搔首弄姿,賣弄色相,實際上和那些倚門賣笑的娼妓並無二致。而佛教的經義和高僧們的如簧巧舌,竟抵擋不住一個青年女道士的紅頰長眉,它的虛偽和脆弱便可想而知了。這場鬧劇還使讀者看到了那些善男信女們的精神之空虛和愚昧,其手法可謂一石三鳥。
「天門貴人傳詔召」十句寫華山女冠的風流韻事和入宮秘密。這個女道士的姿色和風流,不僅轟動了長安市井,而且傳入了禁宮深闈,贏來了六宮的召見,玉皇的頷首。詩的最後六句,寫那些過去曾與華山女有過曖昧關係的「豪家少年」、浪蕩子弟,以為華山女還在道觀,仍象過去那樣如蠅逐臭似地在道觀周圍一遍一遍地轉來轉去,並且買通人去暗表情愫。他們哪裡知道華山女早已塵緣斷絕,身處「青冥」,但事涉皇帝,不得明言,所以作者只得以「慌惚」之筆,寫「慌惚」之事。托諸「豪華少年」的俗緣太重,「仙梯難攀」,雖然青鳥頻遣,殷勤叮嚀,仍是枉費精神罷了。這一畫龍點睛之筆,把華山女入宮前與豪家少年的風流韻事和入宮後與皇帝不可告人的秘密寫得曲盡其妙。它不僅通過女道士的穢行,進一步撕開了道教的虛偽外衣,也無情地撕破了至高無上的皇帝冠冕堂皇的龍袍,所以查慎行說:「與杜老《麗人行》結處意同,而此更含吐蘊藉。」而儒學家朱熹則指責說:「褻慢甚矣!」通過這截然相反的評語,可以看到詩的諷刺力量。
韓愈善於用小說式的手法寫詩。他不僅用小說式的手法描寫文人的坎坷身世和文化生活,乃至家庭生活的幽默小景,更善於用小說式的手法去描繪現實生活的重大題材。《華山女》就是一例。在這首詩里,作者成功地寓諷刺於寫實之中,用漫畫式的筆調,展現出一幅幅中唐長安佛道二教激烈鬥爭的風俗畫卷。並通過佛道教徒自身的登台亮相,窮形極相地撕開了封建宗教莊嚴神聖的外衣,把它們用以欺騙民眾的卑劣伎倆,生動地呈現在讀者的面前;而且還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上自皇帝、下至市井小民的污濁社會風氣。至於這首古體敘事詩結構上的轉折頓挫、筆法上的虛實襯跌,語言上的平直淺近,風格上的古樸勁健,亦堪稱韓詩中的上品。▲
周嘯天主編:《唐詩鑑賞辭典補編》.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年6月版,第469-472頁
(清)蘅塘退士編選. 唐詩三百首 最新圖文普及版[M]. 2006,330.
離別言無期,會合意彌重。
——張籍病添兒女戀,老喪丈夫勇。
——韓愈劍心知未死,詩思猶孤聳。
——孟郊愁去劇箭飛,歡來若泉涌。
——張徹析言多新貫,攄抱無昔壅。
——張籍念難須勤追,悔易勿輕踵。
——韓愈吟巴山犖嶨,說楚波堆壟。
——孟郊馬辭虎豹怒,舟出蛟鼉恐。
——張徹狂鯨時孤軒,幽狖雜百種。
——韓愈瘴衣常腥膩,蠻器多疏冗。
——張籍剝苔吊斑林,角飯餌沈冢。
——韓愈忽爾銜遠命,歸歟舞新寵。
——孟郊鬼窟脫幽妖,天居覿清栱。
——韓愈京游步方振,謫夢意猶恟. ——張籍詩書夸舊知,酒食接新奉。
——韓愈嘉言寫清越,愈病失肬腫。
——孟郊夏陰偶高庇,宵魄接虛擁。
——韓愈雪弦寂寂聽,茗碗纖纖捧。
——孟郊馳輝燭浮螢,幽響泄潛蛩。
——韓愈詩老獨何心,江疾有餘t3. ——孟郊我家本瀍穀,有地介皋鞏。
休跡憶沈冥,峨冠慚闒gl. ——韓愈升朝高轡逸,振物群聽悚。
徒言濯幽泌,誰與薙荒茸。
——張籍朝紳郁青綠,馬飾曜珪珙。
國讎未銷鑠,我志盪邛隴。
——孟郊君才誠倜儻,時論方洶溶。
格言多彪蔚,懸解無梏拲。
——韓愈張生得淵源,寒色拔山冢。
堅如撞群金,眇若抽獨蛹。
——韓愈伊余何所擬,跛鱉詎能踴。
塊然墮岳石,飄爾罥巢氄。
——孟郊龍旆垂天衛,雲韶凝禁甬。
君胡眠安然,朝鼓聲洶洶。
——韓愈。
子厚,諱宗元。
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
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
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
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
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
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
眾謂柳氏有子矣。
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
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
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
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
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
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
居閒,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
而自肆於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
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
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
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
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
」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
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
嗚呼!士窮乃見節義。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
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
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籍,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
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
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
使子厚在台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
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
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
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
女子二人,皆幼。
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
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
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
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
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
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 。
古史散左右,詩書置後前。豈殊蠹書蟲,生死文字間。
古道自愚蠢,古言自包纏。當今固殊古,誰與為欣歡。
獨攜無言子,共升崑崙顛。長風飄襟裾,遂起飛高圓。
下視禹九州,一塵集豪端。遨嬉未雲幾,下已億萬年。
向者夸奪子,萬墳厭其巔。惜哉抱所見,白黑未及分。
慷慨為悲咤,淚如九河翻。指摘相告語,雖還今誰親。
翩然下大荒,被發騎騏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