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陳熙晉說:「臨海少年落魄,薄宦沉淪,始以貢疏被愆,繼因草檄亡命」(《駱臨海集箋注》)。這四句話大致概括了駱賓王悲劇的一生。駱賓王對自己的際遇憤憤不平,對武則天的統治深為不滿,期待時機,要為匡復李唐王朝,干出一番事業。可是在這種時機尚未到來之前的那種沉淪壓抑的境遇,更使得詩人陷入彷徨企求的苦悶之中。《於易水送人》一絕就是曲折地反映了詩人的這種心境。
第一聯「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寫易水送別之事,也道出詩人送別友人的地點。壯士,即荊軻。據《史記·刺客列傳》記載,戰國末年荊軻為燕太子丹復仇,奉命入秦,欲以匕首威逼秦王,使其歸還諸侯之地。臨行時燕太子丹及眾賓客如高漸離、宋意着白衣冠(喪服)送於易水,臨別時高漸離擊築,荊軻應聲而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歌聲悲壯激越,「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此地」,即詩題中的易水。「壯士發衝冠」用來概括那個悲壯的送別場面,和人物激昂慷慨的心情,表達了詩人對荊軻的深深崇敬之意。此時在易水邊送別友人,想起了荊軻的故事,這是很自然的。但是,詩的這種寫法卻又給人一種突兀之感,它捨棄了那些朋友交往、別情依依、別後思念等等一般送別詩的常見的內容,而是芟夷枝蔓,直入史事。這種破空而來的筆法,反映了詩人心中蘊蓄着一股難以遏止的憤激之情,借懷古以慨今,把昔日之易水壯別和此刻之易水送人融為一體。從而為下面的抒情準備了條件,醞釀了氣氛。
第二聯「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是懷古傷今之辭,抒發了詩人的感慨。昔時人即指荊軻。沒,死亡。荊軻至秦庭,以匕首擊秦王未中,被殺。這兩句詩是用對句的形式,一古,一今。一輕,一重,一緩,一急,既是詠史又是抒懷,充分肯定了古代英雄荊軻的人生價值,同時也傾訴了詩人的抱負和苦悶,表達了對友人的希望。陶淵明曾有《詠荊軻》詩說:「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表達了對荊軻的崇敬與惋惜之情。賓王此詩,同陶詩交相輝映,但在意境的創造上更為含蓄有味。「今日水猶寒」中的「寒」字,寓意豐富,深刻表達了詩人對歷史和現實的感受。首先,「寒」是客觀的寫景。此詩作於冬天,冬天北方的河水自然是寒冷的。其次,「寒」是對歷史的反思。荊軻這樣的古代英雄,雖然奇功不就,但也令人肅然起敬,詩人是懷着深切緬懷之情的。荊軻其人雖然早就不復存在了。可這位英雄疾惡如仇、視死如歸的英風義概還在,作為歷史見證的易水河還在。詩人面對着易水寒波,仿佛古代英雄所唱的悲涼激越的告別歌聲還縈繞在耳邊,使人凜然而產生一種奮發之情。複次,「寒」也是對現實的概括。詩人於易水岸邊送別友人,不僅感到水冷氣寒,而且更加覺得意冷心寒。「寶劍思存楚,金椎許報韓」(《詠懷》)的駱賓王,有着遠大志向,他願灑滿腔熱血,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然而現實是「天子不見知,群公詎相識」(《夏曰游德州贈高四》),生不逢時,沉淪寂寞,詩人心中充滿孤憤不平之氣,如易水河一樣,悠悠不盡。詩人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偉大孤獨中,只好向知心好友傾訴難酬的抱負和無盡的憤懣。詩人感懷荊軻之事,既是對自己的一種慰藉,也是將別時對友人的一種激勵。
這首詩的中心在第四句,尤其是詩尾的「寒」字,更是畫龍點睛之筆。「寒」字,寓情於景,以景結情,因意構象,用象顯意。景和象,是對客觀事物的具體描繪;情和意,是詩人對客觀對象在審美上的認識和感受。正如古人所說:「象者,出意者也。」詩人在自然對象當中,讀者在藝術對象當中,發現了美的客觀存在,發現了生命和人格的偉大表現,從而把這種主觀的情和意,轉移到客觀的景和象上,給自然和藝術以生命,給客觀事物賦予主觀的靈魂,這就是詩歌創作和欣賞當中的「移情作用」。「今日水猶寒」中的「寒」字,正是這種移情作用的物質符號,這是此詩創作最為成功之處。這首詩題為送別,可又沒有交待所別之人和所別之事,全詩純為詠史抒懷之作。但吟誦全詩,那種「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的壯別場景如在眼前。因為所詠的歷史本身就是壯別,這同詩人送友在事件上是相同的。而古今送別均為易水河岸,在地點上也是相同的。易水跨越古今,詩歌超越了時空,全詩融為一體。一古,一今,一明,一暗,兩條線索,同時交待,最後統一在「今日水猶寒」的「寒」字上,詩的構思是極為巧妙的。
這首詩題為「送人」,但它並沒有敘述一點朋友別離的情景,也沒有告訴讀者送的是何許人。然而,人們卻完全可以由它的內容想象出那種「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的激昂壯別的場景,也可以想見那所送之人,定是肝膽相照的至友。因為只有這樣,詩人才願意、才能夠在分別之時不可抑制地一吐心中的塊壘,而略去一切送別的常言套語。
從詩題上看這是一首送別詩,從詩的內容上看這又是一首詠史詩。駱賓王長期懷才不遇,佗傺失志,身受迫害,愛國之志無從施展。他在送別友人之際,通過詠懷古事,表達對古代英雄的仰慕,也寄託自己對現實的深刻感慨,傾吐了自己滿腔熱血無處可灑的極大苦悶。寫易水送別一事,慷慨悲壯,氣概橫絕,尤其是「水猶寒」三字,雖古人已去,而英風壯采,懍烈如生;使人仿佛聽到風兒蕭蕭,猶如聽到人聲嗚咽,頓生感慨。全詩以強烈深沉的感情,含蓄精煉的手法,擺脫了初唐委靡纖弱的詩風影響,標誌着唐代五言絕句的成熟,為唐詩的健康發展開拓了道路。
維舟背楚服,振策下吳畿。
盛德弘三讓,雄圖枕九圍。
黃池通霸跡,赤壁暢戎威。
文物俄遷謝,英靈有盛衰。
行嘆鴟夷沒,遽惜湛盧飛。
地古煙塵暗,年深館宇稀。
山川四望是,人事一朝非。
懸劍空留信,亡珠尚識機。
鄭風遙可托,關月眇難依。
西北雲逾滯,東南氣轉微。
徒懷伯通隱,多謝買臣歸。
唯有荒台露,薄暮濕征衣。
可嘆浮生促,吁嗟此路難。
丘陵一起恨,言笑幾時歡。
蕭索郊埏晚,荒涼井徑寒。
誰當門下客,獨見有任安。
蒿里誰家地,松門何代丘。
百年三萬日,一別幾千秋。
返照寒無影,窮泉凍不流。
居然同物化,何處欲藏舟。
昔去梅笳發,今來薤露晞。
彤騶朝帝闕,丹旐背王畿。
城郭猶疑是,原陵稍覺非。
九原如可作,千載與誰歸。
一旦先朝菌,千秋掩夜台。
青烏新兆去,白馬故人來。
草露當春泣,松風向暮哀。
寧知荒壟外,弔鶴自裴徊。
忽見泉台路,猶疑水鏡懸。
何如開白日,非復睹青天。
華表迎千歲,幽扃送百年。
獨嗟流水引,長掩伯牙弦。
迢迢芊路望芝田,眇眇函關恨蜀川。
歸雲已落涪江外,還雁應過洛水瀍.洛水傍連帝城側,帝宅層甍垂鳳翼。
銅駝路上柳千條,金谷園中花幾色。
柳葉園花處處新,洛陽桃李應芳春。
妾向雙流窺石鏡,君住三川守玉人。
此時離別那堪道,此日空床對芳沼。
芳沼徒游比目魚,幽徑還生拔心草。
流風回雪儻便娟,驥子魚文實可憐。
擲果河陽君有分,貨酒成都妾亦然。
莫言貧賤無人重,莫言富貴應須種。
綠珠猶得石崇憐,飛燕曾經漢皇寵。
良人何處醉縱橫,直如循默守空名。
倒提新縑成慊慊,翻將故劍作平平。
離前吉夢成蘭兆,別後啼痕上竹生。
別日分明相約束,已取宜家成誡勖。
當時擬弄掌中珠,豈謂先摧庭際玉。
悲鳴五里無人問,腸斷三聲誰為續。
思君欲上望夫台,端居懶聽將雛曲。
沉沉落日向山低,檐前歸燕並頭棲。
抱膝當窗看夕兔,側耳空房聽曉雞。
舞蝶臨階只自舞,啼鳥逢人亦助啼。
獨坐傷孤枕,春來悲更甚。
峨眉山上月如眉,濯錦江中霞似錦。
錦字回文欲贈君,劍壁層峰自糾紛。
平江淼淼分清浦,長路悠悠間白雲。
也知京洛多佳麗,也知山岫遙虧蔽。
無那短封即疏索,不在長情守期契。
傳聞織女對牽牛,相望重河隔淺流。
誰分迢迢經兩歲,誰能脈脈待三秋。
情知唾井終無理,情知覆水也難收。
不復下山能借問,更向盧家字莫愁。
年華開早律,霽色盪芳晨。
城闕千門曉,山河四望春。
御溝通太液,戚里對平津。
寶瑟調中婦,金罍引上賓。
劇談推曼倩,驚坐揖陳遵。
意氣一言合,風期萬里親。
自惟安直道,守拙忌因人。
談器非先木,圖榮異後薪。
揶揄慚路鬼,憔悴切波臣。
玄草終疲漢,烏裘幾滯秦。
生涯無歲月,岐路有風塵。
還嗟太行道,處處白頭新。
君不見封狐雄虺自成群,馮深負固結妖氛。
玉璽分兵征惡少,金壇受律動將軍。將軍擁旄宣廟略,
戰士橫行靜夷落。長驅一息背銅梁,直指三巴逾劍閣。
閣道岧嶢上戍樓,劍門遙裔俯靈丘。邛關九折無平路,
江水雙源有急流。征役無期返,他鄉歲華晚。
杳杳丘陵出,蒼蒼林薄遠。途危紫蓋峰,路澀青泥坂。
去去指哀牢,行行入不毛。絕壁千里險,連山四望高。
中外分區宇,夷夏殊風土。交趾枕南荒,昆彌臨北戶。
川源饒毒霧,溪谷多淫雨。行潦四時流,崩查千歲古。
漂梗飛蓬不自安,捫藤引葛度危巒。昔時聞道從軍樂,
今日方知行路難。蒼江綠水東流駛,炎洲丹徼南中地。
南中南斗映星河,秦川秦塞阻煙波。三春邊地風光少,
五月瀘中瘴癘多。朝驅疲斥候,夕息倦誰何。
向月彎繁弱,連星轉太阿。重義輕生懷一顧,
東伐西征凡幾度。夜夜朝朝斑鬢新,年年歲歲戎衣故。
灞城隅,滇池水,天涯望轉積,地際行無已。
徒覺炎涼節物非,不知關山千萬里。棄置勿重陳,
重陳多苦辛。且悅清笳楊柳曲,詎憶芳園桃李人。
絳節朱旗分白羽,丹心白刃酬明主。但令一技君王識,
誰憚三邊征戰苦。行路難,行路難,岐路幾千端。
無復歸雲憑短翰,望日想長安。
君不見玉關塵色暗邊亭,銅鞮雜虜寇長城。
天子按劍征餘勇,將軍受脤事橫行。七德龍韜開玉帳,
千里鼉鼓疊金鉦。陰山苦霧埋高壘,交河孤月照連營。
連營去去無窮極,擁旆遙遙過絕國。陣雲朝結晦天山,
寒沙夕漲迷疏勒。龍鱗水上開魚貫,馬首山前振雕翼。
長驅萬里讋祁連,分麾三命武功宣。百發烏號遙碎柳,
七盡龍文迥照蓮。春來秋去移灰琯,蘭閨柳市芳塵斷。
雁門迢遞尺書稀,鴛被相思雙帶緩。行路難。
誓令氛祲靜皋蘭。但使封侯龍額貴,詎隨中婦鳳樓寒。
故鄉眇千里,離憂積萬端。鶉服長悲碎,蝸廬未卜安。
富鈎徒有想,貧鋏為誰彈。柳秋風葉脆,荷曉露文團。
晚金叢岸菊,餘佩下幽蘭。伐木傷心易,維桑歸去難。
獨有孤明月,時照客庭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