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天氣,煙細風暖,芳郊澄朗閒凝佇。漸妝點亭台,參差佳樹。舞腰困力,垂楊綠映,淺桃穠李夭夭,嫩紅無數。度綺燕、流鶯斗雙語。
翠娥南陌簇簇,躡影紅陰,緩移嬌步。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絳綃袖舉。雲鬟風顫,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顧。競鬥草、金釵笑爭賭。
對此嘉景,頓覺消凝,惹成愁緒。念解佩、輕盈在何處。忍良時、孤負少年等閒度。空望極、回首斜陽暮。嘆浪萍風梗知何去。
艷陽天氣,煙細風暖,芳郊澄朗閒凝佇。漸妝點亭台,參(cēn)差(cī)佳樹。舞腰困力,垂楊綠映,淺桃穠(nóng)李夭夭,嫩紅無數。度綺燕、流鶯斗雙語。
陽光明媚的春天,細煙升起,暖風吹拂,佇立在美麗的春景中凝望。春天漸漸地將亭台樹木打扮一新。楊柳隨風而舞,將腰都舞困了。桃花淺紅,李花華麗,十分美麗。淺紅無數。燕鶯飛來飛去鳴叫者,像互相對語。
艷陽:陽光明媚,指春天。澄朗:澄清明朗。凝佇:佇立凝視。妝點:打扮。參差:不齊貌。舞腰:舞動的腰身。這裡用來形容迎風搖擺的柳枝。垂楊:即垂柳。古詩文中楊柳常通用。穠李:華美的李花。夭夭:茂盛而艷麗。嫩紅:淺紅。斗雙語:指燕與鶯雙雙相對語。
翠娥南陌簇(cù)簇,躡影紅陰,緩移嬌步。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絳綃(xiāo)袖舉。雲鬟(huán)風顫,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顧。競鬥草、金釵笑爭賭。
小路上美麗的女子一堆堆聚集在一起。身影在花陰中飄動,緩慢的移動腳步。抬起漂亮的臉,姣好的容顏和艷麗的花相互嫉妒着對方。紅袖舉起,高高的髮髻在微風中顫抖。害羞得半遮住紅唇,又背着人群偷偷地看。鬥草之戲競爭激烈,笑着以金釵作為賭注。
翠娥:女子美麗的眉毛,泛指美女。南陌:南面的道路。躡影紅陰:指女子之身影在花陰中飄動。躡,追隨。紅,指女子的紅妝。韶容:美麗的容貌。絳綃:紅色綃絹。綃,生絲織成的薄紗、細絹。雲鬟:高聳的環形髮髻。檀口:紅艷的嘴唇。蓋因檀木色紅而香,故多用於形容女性嘴唇之美。偷顧:偷看。鬥草:古代民間習俗,農曆五月初五有鬥草之戲,唐宋時稱為「鬥百草」。
對此嘉景,頓覺消凝,惹成愁緒。念解佩、輕盈在何處。忍良時、孤負少年等閒度。空望極、回首斜陽暮。嘆浪萍風梗知何去。
對着如此美景,竟傷感到出神,惹出了愁緒。想念起所愛之人,她現在在何處呢?怎忍辜負良辰美景,像少年時期一般平常度過。白白得望盡天邊,回首卻發現夕陽已經快下山了。感嘆自己像浪萍風梗一般,今後不知要往何處去。
消凝:消魂,凝神。意謂因感傷而出神。解佩:代指所愛的女子。輕盈:形容女子姿態纖柔,行動輕快。忍:怎忍。孤負:即辜負。違背;對不住。等閒:尋常。浪萍風梗:浪中之浮萍,風中之斷梗,形容漂泊無定的行跡。
這首《夜平樂》寫春日離情。上中下三疊,上疊寫大自然絢麗的美好春光,意象錯雜疊呈,色彩斑斕;中疊寫春光中嬉戲的美麗少女,生命活力和自然景色相契如一;末疊情感陡然直下,直抒漂泊生涯中孤寂的情懷。
首韻三句中,展開廣闊的視野,先以「艷陽天氣」概寫時序,又以「煙細風暖」渲染瀰漫於空間的和煦春意,再以「芳郊澄朗」給廣袤原野塗上春色,「閒凝佇」三字既寫詞人自身在春日郊野中的情態,又點明此疊所繪春景都是「凝佇」中之所見,從而增加了所繪景色與人的親和力。次韻以「漸」字領起兩個四字寫景短句,描述春日的「亭台」、「佳樹」。亭台本是沒有生機之物,它不會隨着節序的變化而變化,詞人綴以「妝點」二字,讓大自然的變化為亭台鋪設美好的環境,裝扮了亭台,使亭台隨之也面貌煥然一新了。佳樹是有生機之物,它隨着節序的變化而變化,此刻,它柔枝漸伸,嫩葉舒展,詞人以「參差」二字修飾,再恰當不過了。領字「漸」使春日的亭台、佳樹處於正在變化而益發悅目的狀態下, 使詞人筆下的春景更為鮮活生動。這個「漸」字與《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里的「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之「漸」字,正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三韻四句承前韻之「佳樹」,細寫其中的「垂楊」、「淺桃」、「桃李」。以「垂」狀寫楊柳裊娜之形,以「綠映」狀寫楊柳清嫩欲滴之色;以「夭夭」狀寫桃李嬌美的情態;以「嫩紅無數」塗染桃李以嬌艷的顏色,又與垂楊之綠相襯相映。在這一韻中,詞人繪製了一幅色彩鮮明耀眼的綠樹繁花圖。末韻八字仍承「佳樹」,以前韻三句描繪的畫面為背景,再以工筆細繪佳樹間的「綺燕」與「流鶯」。「綺」本是花紋傾斜的絲織物,詞中借用來狀燕子展翅斜飛的體態,新穎別致又十分傳神。以「流」字修飾鶯,則是表現黃鶯輕盈流動的舞姿和諧婉流囀的鳴聲。「綺燕流鶯」四字前的「度」字繪出了鶯燕穿飛於垂楊桃李間的情狀,而之後的「斗雙語」三字,更以擬人手法賦鶯燕以靈性,讓它們雙雙地相對召喚。而且它們的雙雙斗語,又為後疊詞人自身愁情的引發埋設了伏筆。
詞至此,詞人已展現了春回大地,生機無限的「艷陽天氣」。繼而中疊以上疊之艷陽美景為背景,描繪這個背景中活動着的一群遊春少女。
「翠娥」二字為此疊開端。以局部代整體是人們習慣用的修辭手法,柳永單單擇取翠墨色的長眉寫少女的美貌,給人以清純秀麗之感。「翠娥南陌簇簇」,「簇簇」二字既寫其人數之眾多,更寫其氣氛之熱烈,「南陌」二字儘管是寫地點,但夾在 「翠娥」與「簇簇」之間,就畫出了少女們的行動路線,以及少女們遠遠而來愈走愈近的效果,使整個畫面有了動感,立即活了起來。接下來,「躡影紅陰」二句寫少女們在「嫩紅無數」的桃李樹下輕鬆徐緩地移動着腳步,那份自在已在其中,但「嬌步」二字稍覺俗膩。她們越走越近了,詞人不僅已經看清了她們的「韶容」和「抬粉面」的動態,還體味到這「韶容」竟引得「花光相妒」。此處詞人再用擬人手法,以桃李之妒寫少女之美。這些少女們自然也看到了觀賞春色的遊人,所以不免有些嬌羞之態:「絳綃袖舉。雲鬟風顫,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顧。」詞人以四個參差交錯的句子來描繪她們的表情與動作,「絳綃袖舉」是「半遮檀口」的動作,「雲鬟風顫」是「背人」又「偷顧」的結果,這四句語序別致,動作表情中又含心理描寫,但寫的有些矯情作態,不及「翠娥南陌」的清純、「躡影紅陰」的絢爛,與後句鬥草嬉戲塒的天真本色也有些失諧。此疊未句寫少女們「鬥草」之戲,前綴以一個「競」字,寫出了遊戲激烈競爭的場面,後綴以動作描寫,把少女們拔下金釵為爭勝賭注的熱鬧場面表現了出來。這裡不可忽略了「笑爭賭」的這一個「笑」字,雖只一字,然力重千鈞。「笑爭賭」既是場景描寫,更是性格化的描繪,完全再現了女孩子們的天真無邪、無憂無慮、活潑歡快;如無這一個「笑」字,就成了一群莽漢鬥草,完全失卻了女孩子可愛的本色,更有什麼美感可言。
至此,詞人以一疊文字繪製了一幅富有情趣與生機的少女遊春圖。
詞至未疊,首句「對此嘉景」四字,結上啟下,以「嘉景」二字總括以上兩疊的內容,以「對此」二字點明如上「嘉景」既是自己所親臨目見,更是引發自身情愫的觸媒。二、三兩句「頓覺消凝「與「着成愁緒」之間有一個情感轉換變化的過程。詞人陶醉於嘉景之中,霎時間形消神凝,竟忘掉了自身的存在;但陶醉畢竟是短暫的,他旋即回到了現實,「嘉景」中的艷陽春色、雙雙鶯燕、嬌美女娃反惹出自己滿懷的愁緒。
以下連用四個領字句。以「念」、「忍」、「空」、「嘆」四個強化感情的領字,引領出四個層次,層層鋪衍自己的愁緒。詞人由眼前嘉景特別是其中的少女,「念」及自己那曾經「解佩」相贈的戀人,她那輕盈的身影如今不在詞人身邊。「嘉景」、「良時」,雙雙鶯燕度柳穿花,正應雙雙情侶共度,而今詞人卻獨自一人,自是辜負了良時美景,辜負了心上之人。詞人不忍辜負,但又不得不忍心辜負。一個「忍」字領起「良時孤負少年等閒度」,寫盡了詞人內心的苦痛與失衡。詞人不禁極目遠望並回首前塵,但看到的卻是令人心傷的「斜陽暮」,伊人不見,前塵不再,遙想與回首也是徒然,這就是「空」字的分量。最後詞人只得哀嘆自己如浪中之萍、風中之梗的身世處境,前途渺茫。一個「嘆」字,使詞人那深沉的嘆息聲如在耳邊。末疊最後的四個領字句,每句為一韻,一層比一層深地敘寫一位多情遊子內心無可療治的傷痛與無奈,顯示了柳永擅用領字抒發情感的長處,十分真實地向世人剖露了他內心的一切。
全詞三疊,縱向看,依序寫來,由客觀之景而及景中之人,由景中之人而及景外之己,環環相扣,逐疊深化,紋絲不亂,富有層次感;橫向看,三疊分別寫景、繪人、抒己,又形成三足對峙的形勢,均衡完整,相依相輔,缺一不可。由此詞可見柳永長調慢詞結構布局之精妙。
柳永成年後離開家鄉福建崇安縣,雖寓居京都汴梁,但生活一直比較動盪,羈旅行役成了他的家常便飯。他對羈旅漂泊的苦況有着深切的體會乃至清醒的認識,為後人留下了許多羈旅行役詞,這首《夜半樂》就是其中之一。此詞應作於青年遠遊時。
嘆息復嘆息,嘆息長書空。殺賊五年無寸功,今者又送君從戎。
七星戰袍襯金甲,三山尖帽飄猩紅。牙旂曉發玉花驄,猛士雙劍立西東。
爺娘妻子不用哭,上馬更勸黃金鐘。黃金鐘,琥珀濃,豪氣千尺搖晴虹。
明日軍門揖主將,論軍未可皆雷同。安成之寇容易攻,廬陵凋弊遺民窮。
自非奇謀決擒縱,煩費日久誰當供?君家伯仲盡少年,正好變化扳飛龍。
頗聞幕府多才雄,為我問信毋匆匆。我有大羽箭,不殺南飛鴻。
要如魯仲連,系書射入聊城中。祇緣骨相不受封,不如扁舟歸去長伴滄浪翁。
昔者不識禮,孝道多所違。或狎少年場,或僻書與詩。
或逐高朋會,或結窮交知。意氣人所慕,聲名忽以馳。
豈知為人子,有一非所宜。我父本碩德,博雅為世師。
餘興復不淺,風月開襟期。我始因過庭,坐客稱佳兒。
弱冠志四方,色養遂已虧。父兮本好游,兒不於焉隨。
父歸兒復出,兩載兒乃歸。賓朋交雜遝,登堂重修詞。
毋乃父勞苦,借讀鄰一枝。敢忘定省節,烏戀曾幾時。
敢畜私錢帛,解贈恆不支。只恃愛日長,詎識沉崦嵫。
床前跪侍疾,痛哉永相離。雖誓斷肉食,何能一補之。
雖為資蓮邦,寧似居庭幃。行行乃復見,音容儼昔慈。
獨坐擁萬卷,兒亦前戲嬉。夢樂覺益哀,見喜想逾悲。
願告為人子,承歡慎毋遲。
落拓少年場。吳鈎錦帶裝。嘆人生、苦戀他鄉。今夜鴻天燒燭了,能幾日,便重陽。
萬感比秋長。誰家正酒香。借東籬、自壽何妨。我與黃花同樣命,消受得,者般霜。
茫茫十年別,相思各天涯。祇謂川路遙,詎期死生乖。
存不游一塗,沒不撫爾骸。修短誠有期,難為故人懷。
況子抱不測,憔悴委窮埃。嚴霜一以零,微藿無全荄。
孤魂飄異香,零落重我哀。念昔少年日,結契在金階。
達識祛所滯,清言意多諧。誓同影與形,投分異群儕。
歡娛幾何時,逝景不我回。痛哉山陽笛,已矣令心摧。
昔年洛浦見花落,曾作悲歌歌落花。
愁來欲遣何可柰,時向金河尋杜家。
杜家花雖非絕品,猶可開顏為之飲。
少年意氣易成懽,醉不還家伴花寢。
一來京國兩傷春,憔悴窮愁九陌塵。
紅房紫莟處處有,騎馬欲尋無故人。
黃河三月入隋河,河水多時悵望多。
為憐此水來何處,中有伊流與洛波。
忽聞君至自西京,洗眼相看眼暫明。
心衰面老畏人問,驚我瘦骨清如冰。
今年七月妹喪夫,稚兒孀女啼呱呱。
季秋九月予喪婦,十月厭厭成病軀。
端居移病新城下,日不出門無過者。
獨行時欲強高歌,一曲未終雙涕灑。
可憐明月與春風,歲歲年年事不同。
暫別已嗟非舊態,再來應是作衰翁。
感時惜別情無已,無酒送君空有淚。
西歸必有問君人,為道別來今若此。
珠玉不自貴,故為人所憐。
賢愚亦如此,好惡有自然。
聞子欲東南,使我抱幽悁。
炎風沙土中,甘與子留連。
大梁非無客,跪起廢食眠。
相看獨不厭,以此知子賢。
衰氣已難強,壯心方少年。
才高豈易得,勖子在雕鐫。
崑崙一支流向東,七月八月船如風。
愛君少壯此行樂,恨我留連成老翁。
神頭兩岸水無窮,伏檻荷花滿地紅。
當時不得君攜手,今日山川在眼中。
曉枕心氣清,奇淚忽盈把。少年愛惻悱,芳意嫭幽雅。
黃塵澒洞中,古袌不可寫。萬言摧燒之,奇氣又瘖啞。
心死竟何雲,結習幸漸寡。憂患稍稍平,此心即佛者。
獨有愛根在,拔之■難下。夢中慈母來,絮絮如何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