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已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盲。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陸,又棄衣被。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塌下,手自開闔。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
汴水流濁黃,美人如冰清。
案無伯鸞夫,絝無趙氏嬰。
姑老扶上床,夜寒機杼鳴。
停梭獨太息,莫把鴛鴦織。
織成孤飛雁,離群不再匹。
河東柳家兒,快眼去其夫。
愚者生不諧,直者死不渝。
太師漢復周,相國秦又楚。
嗟哉二丈夫,愧此一嫠女。
皓雪曉山寒,稜稜趙氏子。抱琴入長安,一鼓清塵耳。
馮門稱高足,擬暢六經旨。剛腸有父風,萎薾不啻恥。
以是范厥躬,刑室亦以是。忽忽去修文,何媛繼而死。
覓死再且三,竟死芳逾芷。死此百年身,不死者萬祀。
我讀烈婦傳,涕淚不能止。世態頹波流,賴茲為柱砥。
述職期闌暑。
理棹變金素。
秋岸澄夕陰。
火旻團朝露。
辛苦誰為情。
遊子值頹暮。
愛似莊念昔。
久敬曾存故。
如何懷土心。
持此謝遠度。
李牧愧長袖。
郄克慚躧步。
良時不見遺。
丑狀不成惡。
曰余亦支離。
依方早有慕。
生幸休明世。
親蒙英達顧。
空班趙氏璧。
徒乖魏王瓠。
從來漸二紀。
始得傍歸路。
將窮山海跡。
永絕賞心悟。
新淚拭不乾,古淚已及趾。二儀清濁分,傷心從此起。
裸蟲日洶洶,聖人鑿其知。飲食藏兵戈,結繩開禍始。
黃帝學道流,剪滅神農裔。蚩尤縱無良,榆罔惡未極。
大哉夏禹功,澤流應萬祀。當桀放南巢,扈從何名字。
直待採薇人,兄弟標忠義。忠義既以明,天下爭一死。
荀息殉遺孤,明知是無益。蒯聵命軀車,其仆乃結轡。
畫邑布衣流,懸樹續齊祀。豫讓行何苦,漆身乞於市。
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後世。漢祚當衰微,英雄紛舉事。
臧洪據地時,陳容忽揚袂。當日同座人,胡為空太息。
卓哉巴郡守,斷頭心罔貳。晉惠昔蒙塵,百官皆散潰。
獨有嵇侍中,衣血足捍衛。周顗急呼天,卞壺長臥地。
此外亦寥寥,閒居談名理。唐有藩鎮難,諸公何慷慨。
張興解其屍,張巡抉其齒。杲卿更憤激,鈎舌詈不已。
阿弟死希烈,自草表與志。屈強德宗朝,劉乃段秀實。
奪笏直唾面,投床遂不食。乃有孫節度,受鋸無絀志。
宋代光前古,編簡難盡紀。載觀靖康初,十人辟和議。
第一歐陽珣,慟哭深州外。徽言閤室焚,仗劍語將士。
令峸堅執膝,終不拜犬彘。若水撾破唇,彥先刃左臂。
痛惜岳家軍,十年一朝棄。淮寧向子韶,建康楊邦乂。
不作他邦臣,寧作趙氏鬼。北兵括地來,屈指數李芾。
取酒飲家人,遍刃無遺類。幕屬及潭民,舉族多自縊。
林滿井無虛,激厲乃如此。亦有趙卯發,亦有江萬里。
亦有宣撫陳,亦有少保李。節義或一雙,積屍或如壘。
或赴沼自明,或指腹自誓。廣王終崖門,陸張隨入海。
於赫文文山,義盡仁乃至。平日讀詩書,庶幾可無愧。
乾坤掃蕩來,聖神廣栽植。烈烈復轟轟,又非宋代比。
書以白銀管,藏以黃金匱。地上反奄奄,地下多生氣。
我欲從頭哭,淚盡東海水。白日且吞聲,歌詠聊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