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歷史評價
這是今存最早的一首完整的七言詩。它敘述了一位女子對丈夫的思念。筆致委婉,語言清麗,感情纏綿。這首詩突出的特點是寫景與抒情的巧妙交融。
詩歌的開頭展示了一幅秋色圖:秋風蕭瑟, 草木零落, 白露為霜,候鳥南飛……。這蕭條的景色牽出思婦的懷人之情,映照出她內心的寂寞;最後幾句以清冷的月色來渲染深閨的寂寞,以牽牛星與織女星的「限河梁」來表現思婦的哀怒,都獲得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詩歌在描述思婦的內心活動時,筆法極盡曲折之妙。 比如, 先是寫丈夫「思歸戀故鄉」;繼而設想他為何「淹留寄他方」,遲遲不歸;再轉為寫自己「憂來思君不敢忘」,整日裡在相思中過活;苦悶極了,想借琴歌排遣,卻又「短歌微吟不能長」,只好望月興嘆了。如此娓娓敘來,幾經掩抑往復,寫出了這位女子內心不絕如縷的柔情。
這首詩仿柏梁體,句句用韻,於平線的節奏中見搖曳之態。王夫之稱此詩「傾情,傾度,傾聲,古今無兩」,雖是溢美之辭;但此詩實為疊韻歌行之祖,對後世七言歌行的創作有很大影響。
賞析
這是曹丕《燕歌行》二首中的第一首。《燕歌行》是一個樂府題目,屬於《相和歌》中的《平調曲》,它和《齊謳行》、《吳趨行》相類,都是反映各自地區的生活,具有各自地區音樂特點的曲調。燕(Yān)是西周以至春秋戰國時期的諸侯國名,轄地約當今北京市以及河北北部、遼寧西南部等一帶地區。這裡是漢族和北部少數民族接界的地帶,秦漢以來經常發生戰爭,因此歷年統治者都要派重兵到這裡戍守,當然那些與此相應的築城、轉輸等各種搖役也就特別多了。拿最近的事實說,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伐烏桓的戰爭,就發生在這古燕國的北部今遼寧省興城一帶。反映這個地區戰爭徭役之苦的作品,早在秦朝就有「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屍骨相撐拄」的民歌,到漢代更有了著名的《飲馬長城窟》。曹丕的《燕歌行》從思想內容上說就是對這種文學作品的繼承與發展。郭茂倩《樂府詩集》引《樂府解題》說:「魏文帝『秋風』『別日』二曲言時序遷換,行役不歸,婦人怨曠無所訴也。」又引《樂府廣題》說:「燕,地名也。言良人從役於燕,而為此曲。」這樣來理解作品的內容是正確的。《燕歌行》不見古辭,這個曲調可能就創始於曹丕。這篇作品反映的是秦漢以來四百年間的歷史現象,同時也是他所親處的建安時期的社會現實,表現了作者對下層人民疾苦的關心與同情。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開頭三句寫出了一片深秋的肅殺情景,為女主人公的出場作了準備。這裡的形象有視覺的,有聽覺的,有感覺的,它給人一種空曠、寂寞、衰落的感受。這種景和即將出場的女主人公的內心之情是一致的。這三句雖然還只是寫景,還沒有正面言情,可是我們已經感覺到情滿於紙了。這種借寫秋景以抒離別與懷遠之情的方法,中國是有傳統的。宋玉《九辨》中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高臨水兮送將歸。」漢武帝的《秋風辭》說:「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從這裡我們不僅可以看到《燕歌行》與它們思想感情上的連續性,而且還可以看到其中語言詞彙上的直接襲用。但是這些到了曹丕筆下,卻一切又都成為具有他個人獨特思想面貌,獨特藝術風格的東西了。這點我們後面再說。
「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在前面已經描寫過的那個肅殺的秋風秋夜的場景上,我們的女主人公登台了:她愁雲滿面,孤寂而又深情地望着遠方自言自語,她說:你離家已經這樣久了,我思念你思念得柔腸寸斷。我也可以想象得出你每天那種傷心失意的思念故鄉的情景,可是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你這樣長久地留在外面而不回來呢?慊慊(qiānqiān):失意不平的樣子。「慊慊思歸戀故鄉」是女主人公在想象她的丈夫在外面思念故鄉的情景。這種寫法是巧妙的,也是具體、細緻的。一個人思念另一個人,其思想活動總有具體內容,或者回憶過去在一起的時光,或者憧憬日後見面的歡樂,或者關心牽掛對方目下在外邊的生活,想象着他現在正在做什麼,如此等等。這種借寫被思念人的活動以突出思念者感情急切深沉的方法,早在《詩經》中就有,到了宋人柳永筆下更有所謂「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那就更加精采了。這種寫法的好處是翻進一層,使人更加感到曲折、細緻、具體。淹留:久留。「君何淹留寄他方?」這裡有期待,有疑慮,同時也包含着無限的懸心。是什麼原因使你至今還不能回來呢?是因為修築繁忙?是因為戰事緊急?是因為你生病了?受傷了?還是……那簡直更不能想了。看,女主人公的心思多麼沉重啊!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煢煢(qióngqióng):孤單,孤獨寂寞的樣子。不敢:謹虛客氣的說法,實指不能、不會。這三句描寫了女主人公在家中的生活情景:她獨守空房,整天以思夫為事,常常淚落沾衣。這一方面表現了她生活上的孤苦無依和精神上的寂寞無聊;另一方面又表現了女主人公對她丈夫的無限忠誠與熱愛。她的生活儘管這樣淒涼孤苦,但是她除了想念丈夫,除了盼望着他的早日回歸外,別無任何要求。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援:引,拿過來。清商:東漢以來在民間曲調基礎上形成的一種新樂調,以悲惋淒清為其特色。短歌:調類名,漢樂府有長歌行、短歌行,是根據「歌聲有長短」(《樂府詩集》語)來區分的,大概是長歌多表現慷慨激昂的情懷,短歌多表現低回哀傷的思緒。女主人公在這秋月秋風的夜晚,愁懷難釋,她取過瑤琴想彈一支清商曲,以遙寄自己難以言表的衷情,但是口中吟出的都是急促哀怨的短調,總也唱不成一曲柔曼動聽的長歌。《禮記·樂記》云:「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女主人公寂寞憂傷到了極點,即使她想彈別樣的曲調,又怎麼能彈得成呢?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女主人公傷心悽苦地懷念遠人,她時而臨風浩嘆,時而撫琴低吟,旁徨徙倚,不知過了多久。月光透過簾櫳照在她空蕩蕩的床上,她抬頭仰望碧空,見銀河已經西轉,她這時才知道夜已經很深了。「夜未央」,在這裡有兩層含意,一層是說夜正深沉,我們的女主人公何時才能捱過這淒涼的漫漫長夜啊!另一層是象徵的,是說戰爭和徭役無窮無盡,我們女主人公的這種人生苦難,就如同這漫漫黑夜,還長得很,還看不到個盡頭呢!面對着這沉沉的夜空,仰望着這耿耿的星河,品味着這苦痛的人生,作為一個弱女子,我們的女主人公她又有什麼辦法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呢?這時,她的眼睛忽然落在了銀河兩側的那幾顆亮星上:啊!牛郎織女,我可憐的苦命的夥伴,你們到底有什麼罪過才叫人家把你們這樣地隔斷在銀河兩邊呢?牽牛、織女分別是天鷹和天琴星座的主星,這兩顆星很早以來就被我國古代人民傳說成一對受迫害,不能團聚的夫妻,這是家喻戶曉,無人不知的事情。女主人公對牽牛織女所說的這兩句如憤如怨,如惑如痴的話,既是對天上雙星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同時也是對和自己命運相同的千百萬被迫分離、不能團聚的男男女女們說的。這個聲音是一種強烈的呼籲,是一種悲涼的控訴,是一種憤怒的抗議,它仿佛是響徹了當時的蒼穹,而且在以後近兩千年的封建社會裡年年月月、時時刻刻都還可以聽到它的響亮的回聲。這樣語涉雙關,言有盡而餘味無窮,低回而又響亮的結尾,是十分精采的。
作品表現的思想並不複雜,題材也不算特別新鮮,但是曹丕作為一個統治階級的上層人物能關心這樣一種涉及千家萬戶的事情,而在詩中寄予了如此深刻的同情,這是很可貴的。在藝術上他把抒情女主人公的感情、心理描繪得淋漓盡致,她雍容矜重,熾烈而又含蓄,急切而又端莊。作品把寫景抒情、寫人敘事,以及女主人公的那種自言自語,巧妙地融為一體,構成了一種千迴百轉、淒涼哀怨的風格。它的辭藻華美,也襲用了許多前人的東西,但這一切又象是完全出之於無心,而不帶任何雕琢的痕跡。這是《燕歌行》的特點,也是曹丕詩歌區別於建安其他詩人的典型特徵。曹丕是個政治家,但從他的作品中往往看不到其父曹操那種慷慨激揚以天下為己任的氣概,也找不到其弟曹植那種積極上進志欲報效國家的思想。在他那裡總象是有一種訴說不完的悽苦哀怨之情,而且他的言事抒情又常常愛用婦女的口吻,因此明代鍾惺說他的詩「婉孌細秀,有公子氣,有文人氣」(《古詩歸》)。清代陳祚明說他的詩「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動盻無非可憐之緒」(《采菽堂古詩選》)。《燕歌行》可以說是最能代表曹丕這種思想和藝術風格特徵的作品。前人對這兩首詩的評價是很高的,清代吳淇說:「風調極其蒼涼,百十二字,首尾一筆不斷,中間卻具千曲百折,真傑構也。」(《六朝選詩定論》)王夫之說:「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姜齋詩話》)
《燕歌行》二首在七言詩的發展史上有重要地位,這也是我們應該知道的。《詩經》基本是四言體,偶爾也出個七言句子,但為數甚少。《楚辭》是楚歌體,有七言句,但大多數都帶有「兮」字,與七言詩句子的格式韻味不同。漢代樂府中有一部分雜言體,如《戰城南》、《東門行》等,其中有一部分七言句,這些對於七言詩的發展顯然是有促進的,但七言句在那些作品中還不是主體。兩漢四百年間,全篇由七言構成的作品今天被人們提到的有兩首,第一首是漢武帝時的君臣聯句,即所謂《柏梁台詩》。這首詩出於後代小說,漏洞甚多,原不可信,而且生編硬湊,堆砌敷衍,也完全沒有什麼詩味。第二首是張衡的《四愁詩》。詩味很濃,但張衡這四首詩每首的第一句還都帶着一個「兮」字,還拖着一個楚歌的尾巴。因此,真正擺脫了楚歌形式的羈絆,使七言形式宣告獨立的作品就不能不說是曹丕的這兩首《燕歌行》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曹丕學習漢代樂府,學習前人詩歌,在形式上勇於探索、勇於創新的精神。《燕歌行》句句壓韻,而且都是平聲,格調清麗宛轉,這是七言古詩發展的一個階段。晉宋作家模寫七言,還照此繼續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後來又經過南朝鮑照、蕭繹、庾信等人的努力,到唐代盧照鄰、駱賓王那種隔句用韻、平仄相押的鴻篇巨製出現的時候,那時七言古詩就又進入一個更新的發展階段了。可見,曹丕的開創之功是不能掩沒的。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鬱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雲往不還。
涕零雨面毀形顏,誰能懷憂獨不嘆。
展詩清歌仰自寬,樂往哀來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
仰看星月觀雲間,飛鴿晨鳴聲可憐,留連顧懷不能存。
觀兵臨江水,水流何湯湯。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將懷暴怒,膽氣正縱橫。
誰雲江水廣,一葦可以航。
不戰屈敵虜,戢兵稱賢良。
古公宅岐邑,實始剪殷商。
孟獻營虎牢,鄭人懼稽顙。
充國務耕殖,先零自破亡。
興農淮泗間,築室都徐方。
量宜運權略,六軍咸悅康。
豈如東山詩,悠悠多憂傷。
臨台行高。
高以軒。
下有水。
清且寒。
中有黃鵠往且翻。
行為臣。
當盡忠。
願令皇帝陛下三千歲。
宜居此宮。
鵠欲南遊。
雌不能隨。
我欲躬銜汝。
口噤不能開。
我欲負之。
毛衣摧頹。
五里一顧。
六里徘徊。
陽春無不長成,草木群類,隨大風起。
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獨立一何煢。
四時舍我驅馳,今我隱約欲何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
我今隱約欲何為?適君身體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嘗?冬被貂鼲溫暖,夏當服綺羅輕涼。
行力自苦,我將欲何為?不及君少壯之時,乘堅車、策肥馬良。
上有滄浪之天,今我難得久來視。
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難得久來履。
何不恣意遨遊,從君所喜?帶我寶劍。
今爾何為自低昂?悲麗乎壯觀,白如積雪,利若秋霜。
駁犀標首,玉琢中央。
帝王所服,辟除凶殃。
御左右,奈何致福祥?吳之辟閭,越之步光,楚之龍泉,韓有墨陽,苗山之鋌,羊頭之鋼。
知名前代,咸自謂麗且美,曾不如君劍良綺難忘。
冠青雲之崔嵬,纖羅為纓,飾以翠翰,既美且輕。
表容儀,俯仰垂光榮。
宋之章甫,齊之高冠,亦自謂美,蓋何足觀?排金鋪,坐玉堂。
風塵不起,天氣清涼。
奏桓瑟,舞趙倡。
女娥長歌,聲協宮商。
感心動耳,盪氣迴腸。
酌桂酒,膾鯉魴。
與佳人期為樂康。
前奉玉卮,為我行觴。
今日樂,不可忘,樂未央。
為樂常苦遲,歲月逝,忽若飛。
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其一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
輾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
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
鬱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
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
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其二
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
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
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
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
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
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
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
鬱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
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
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
惜我時不遇,適與飄風會。
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
吳會非吾鄉,安能久留滯。
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台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論文。
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於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於自見,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於饑寒,富貴則流於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融等已逝,唯干著論,成一家言。
釋悶懷,破岑寂,只照着熱鬧處說來。
十字街坊,幾下捶皮千古快;
八仙桌上,一聲醒木萬人驚。
鑿破混沌作兩間,
五行生剋苦歪纏。
兔走鳥飛催短景,
龍爭虎鬥耍長拳。
生下都從忙裡老,
死前誰會把心寬!
一腔填滿荊棘刺,
兩肩挑起亂石山。
試看那漢陵唐寢埋荒草,
楚殿吳宮起暮煙。
倒不如淡飯粗茶茅屋下,
和風冷露一蒲團。
科頭跣足剜野菜,
醉臥狂歌號酒仙。
正是那:「日上三竿眠不起,
算來名利不如閒。」
從古來爭名奪利的不乾淨,
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
忠臣孝子是冤家,
殺人放火享榮華。
太倉里的老鼠吃的撐撐飽,
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來剝!
河裡的游魚犯下什麼罪?
刮淨鮮鱗還嫌刺扎。
那老虎前生修下幾般福?
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雞兔子不敢惹禍,
剁成肉醬還加上蔥花。
古劍殺人還稱至寶,
墊腳的草鞋丟在山窪。
殺妻的吳起倒掛了元帥印,
頂燈的裴瑾挨些嘴巴。
活吃人的盜跖得了好死,
顏淵短命是為的什麼?
莫不是玉皇爺受了張三的哄!
黑洞洞的本帳簿那裡去查?
好興致時來頑鐵黃金色,
氣煞人運去銅鐘聲也差。
我願那來世的鶯鶯丑似鬼,
石崇脫生沒個板渣。
世間事風裡孤燈草頭露,
縱有那幾串銅錢你慢扎煞!
俺雖無臨潼關的無價寶,
只這三聲鼉鼓走遍天涯。
老子江湖漫自嗟,
販來古今作生涯。
從古來三百二十八萬載,
幾句街談要講上來。
權當作蠅頭細字批青史,
撇過了之乎者也矣焉哉。
但憑着一塊破皮兩頁板,
不教他唱遍生旦不下台!
你看起初時茹毛飲血心已狠,
燧人氏潑油添鹽又加上熬煎。
有巢氏不肯在山窩裡睡,
榆林遭殃才滾就了椽。
庖犧氏人首蛇身古而怪,
鼓弄着百姓結網打淨了灣。
自古道「牝雞司晨家業敗」,
可怎麼伏羲的妹子坐了金鑾!
女媧氏鍊石補天空費了手,
到於今抬頭不見那補釘天。
老神農伸着個牛頭嘗百草,
把一些旺相相的孩子提起病源。
黃帝平了蚩尤的亂,
平穩穩的乾坤又起了爭端。
造作了那槍刀和弓箭,
這才是慣打仗的祖師不用空拳。
嫌好那毛達撒的皮子不中看,
弄斯文又制下衣和冠。
桑木板頂在腦蓋子上,
也不怕滴溜着些泥彈打了眼圈!
這些都是平白里生出來的閒枝節,
說不盡那些李四與張三!
隔兩輩帝摯禪位把兄弟讓,
那唐堯雖是個神聖也遭了磨難。
爬爬屋三間當了大殿,
袞龍袍穿這一領大布衫。
沽突突洪水滔天誰惹的禍?
百姓們鱉嗑魚吞死了萬千。
拿問了治水大臣他兒子續了職,
穿着些好古董鞋子跑的腿酸。
教伯益放起了一把無情火,
那狼蟲虎豹也不得安然。
有一日十日並出晃了一晃,
嚇得那狐子妖孫盡膽寒。
多虧了后羿九枝鵰翎箭,
十個紅輪只剩了一個圓。
說不盡這樁樁件件蹊蹺事,
再把那揖讓盛典表一番。
常言道「明德之人當有後」,
偏偏的正宮長子忒痴頑!
放着個欽明聖父不學好,
教了他一盤圍棋也不會填。
四岳九官舉大舜,
倒贅個女婿掌江山。
商均不肖又是臣作了主,
是怎麼神禹為君他不傳賢?
從今後天下成了個子孫貨,
不按舊例把樣子翻。
中間裡善射的后羿篡了位,
多虧了少康一旅整朝權。
四百年又到了商家手,
桀放南巢有誰哀憐!
雖然是祖輩的家業好過活,
誰知道保子孫的方法不如從前。
再說那成湯解網稱仁主,
就應該風調雨順萬民安,
為什麼大旱七年不下雨?
等着他桑林擺桌鋪起龍壇!
更可笑剪爪當牲來禱告,
不成個體統真是歪纏。
那迂學包子看書只管瞎讚嘆,
只怕這其間的字眼有些訛傳!
自從他伐桀為君弄開手,
要算他征誅起稿第一位老先。
到後來自家出了個現世報,
那老紂的結果比老桀還憨。
現成成的天下送給周家坐,
不道個生受也沒賞過錢。
淨賠本倒拐上一個脖兒冷,
霎時間白牛犢變成了大紅犍。
這才是「漿了撈來水裡去,
一更里荷包照樣兒穿!」
這周朝的王業根莖里旺,
你看他輩輩英雄都不差。
這才是栽竹成林後來的大,
到西伯方才發了個大粗芽。
可恨那說舌頭的殺才崇侯虎,
挑唆着紂王昏君把他拿。
打在南牢里六七載,
受夠了那鐵鎖和銅枷。
多虧了散宜生定下胭粉計,
獻上個興周滅商的女嬌娃。
一霎時蛟龍頓斷了黃金鎖,
他敢就搖頭擺尾入煙霞。
更喜的提調兩陝新掛印,
駕前里左排鉞斧右金瓜。
他生下了兒子一百個,
那一個是個善菩薩?
不消說長子武王是聖主,
就是他令弟周公也是個通家。
渭水打獵作了好夢,
添上個慣戰能征的姜子牙。
兒媳婦娶了邑姜女,
繡房裡習就奪槊並滾叉。
到於今有名頭的婦人稱「十亂」,
就是孔聖人的書本也把他夸。
他爺們晝夜鋪排着行仁政,
那紂王還閉着倆瞎眼在黑影里爬。
多少年軟刀子割頭不知死,
直等到太白旗懸才把口吧!
老紂王倘然留得一口氣,
他還有七十萬雄兵怎肯安寧?
萬一間黃金鉞斧折了刃,
周武王,只怕你甲子日回不得孟津城!
再加上二叔保住武庚的駕,
朝歌地重新紮起了商家營。
姜太公殺花老眼溜了陣,
護駕軍三千喪上命殘生。
小武庚作起一輩中興主,
誅殺逆臣屠了鎬京。
監殷的先討過周公的罪,
撇下那新鮮紅鞋穿不成。
淨弄的火老鴉落屋沒有正講,
河崖上兩場瞎關了兵。
到其間武王縱有千張嘴,
誰是誰非也說不分明!
(所以武王就下了個毒手,一刀斫下紂王的頭來……)
都說是「無道昏君合該死!」
把一個新殿龍爺稱又尊。
全不念六百年的故主該饒命,
都說「這新皇帝的處分快活煞人!」
這個說:「沒眼色的餓莩你叩的什麼馬?」
那個說:「干捨命的忠臣你剖的什麼心?」
這個說:「你看那白鬍子的元帥好氣概!」
那個說:「有孝行的君王還載着個木父親!」
滿街上拖男領女去領鉅橋的粟,
後宮裡秀女佳人都跟了虎賁。
給了他個泰山壓頂沒有躲閃,
直殺的血流漂杵堵了城門。
眼見他一刀兩斷君臣定,
他可才穩坐在龍床不用動身。
靈長自古數周朝,
王跡東遷漸漸消。
周天子二衙管不着堂上的事,
空守着幾個破鼎惹氣淘。
春秋出頭有二十國,
一霎時七雄割據把兵鏖。
這其間孔孟周流跑殺馬,
須知道不時行的文章誰家瞧?
陝西的秦家得了風水,
他那蠶食方法起的心高。
那知道異人返國着了道,
又被個姓呂的光棍頂了包。
他只說化家為國王作了帝,
而其實是以呂易嬴李代了桃。
原來這雜種羔子沒有長進,
小胡亥忤逆賊達又是禍苗。
老始皇欹在靈床沒眼淚,
假遺詔逼殺他親哥犯了天條。
望夷宮雖然沒曾得好死,
論還賬還不夠個利錢梢!
到後來楚漢爭鋒換了世界,
那劉邦是一個龍胎自然不糙。
「一杯羹」說的好風涼話,
要把他親娘的漢子使滾油熬。
烏江逼死他盟兄弟,
就是那座下的烏騅也解哀號。
這是個白丁起手新興樣,
把一個自古山河被他生掏。
最可笑呂后本是他結髮婦,
是怎麼又看上個姓審的郎君和他私交!
平日家挺腰大肚裝好漢,
到這時鱉星照命可也難逃。
中間裡王莽掛起一面新家的匾,
可憐他四百年炎祚斬斷了腰。
那老賊好象轉世報仇的白蛇怪,
還了他當初道上那一刀。
幸虧了南陽劉秀起了義,
感動的二十八宿下天曹。
逐日家東征西討復了漢業,
譬如那冷了火的鍋底兩番燒。
不數傳到了桓靈就活倒運,
又出個瞅相應的曹瞞長饞癆。
他娘們寡婦孤兒受夠了氣,
臨末了一塊喘氣的木頭他還不饒!
小助興桃園又得了個中山的後,
劉先主他死掙白纏要創一遭。
雖然是甘蔗到頭沒大滋味,
你看他魚水君臣倒也情意高。
且莫說關張義氣臥龍的品,
就是那風流常山是何等英豪!
空使殺英雄沒撈着塊中原土,
這才是命里不該枉費勞。
可恨那論成敗的肉眼說現成話,
胡褒貶那六出祁山的不曉六韜。
出茅廬生致了一個三分鼎,
似這樣難得的王佐遠勝管蕭。
倒不如俺這捶皮的江湖替他吐口氣,
當街上借得漁陽大鼓敲。
曹操當年相漢時,
欺他寡婦與孤兒。
全不管「行下春風有秋雨」,
到後來他的寡婦孤兒又被人欺。
我想那老賊一生得意沒弄好臉,
他自從大破劉表就喜〔角者〕了脂。
下江東詐稱雄兵一百萬,
中軍帳還打着杆漢家旗。
赤壁鏖兵把鼻兒扛,
你拖着杆長槍賦的什麼詩?
倒惹得一把火燎光了鬍子嘴,
華容道幾乎弄成個脖兒齊!
從今後打去興頭沒了陽氣,
那銅雀台上到底也沒撈着喬家他二姨。
到臨死賣履分香丟盡了丑,
原是個老婆隊裡磣東西!
始終是教導他那小賊根子篡了位,
他學那文王的伎倆好不蹺蹊!
常言道「狗吃蒺藜病在後」,
準備着你出水方知兩腿泥。
他作了場奸雄又照出個影,
照樣的來了一個司馬師。
活象是門神的印板只分了個左右,
你看他照樣的披掛不差一絲。
年年五丈起秋風,
銅雀台荒一望空。
臥龍已沒曹瞞就滅,
那黃鬍子好漢又撇下江東!
三分割據周了花甲,
又顯着司馬家爺們弄神通。
晉武帝為君也道是「受了禪」,
合着那曹丕的行徑一樣同!
這不是從前說的個鐵板數,
就象那打骰子的湊巧拼了烘。
眼看着晉家的江山又打個兩起,
不多時把個刀把給了劉聰。
只見他油鍋里的螃蟹支不住,
沒行李的蠍子就往南蹦。
巧機關小吏通姦牛換了馬,
大翻案白版登舟蛇做了龍。
次後來糊裡糊塗又挨了幾日,
教一個掃槽的劉裕餅卷了蔥。
這又是五代干戈起了手,
可憐見大地生靈戰血紅!
南朝創業起劉郎,
販鞋的光棍手段強。
他龍行虎步生成的貴,
是怎麼好幾輩的八字都犯刑場?
那江山似吃酒巡杯排門轉,
頭一個是齊來第二個是梁。
姓蕭的他一筆寫不出兩個字,
一般的狠心毒口似豺狼。
那蕭衍有學問的英雄偏收了侯景,
不料他是掘尾巴的惡狗亂了朝綱!
在台城餓斷了肝花想口蜜水,
一輩子干念些彌陀瞎燒了香。
陳霸先陰謀弱主篡了位,
隋楊堅害了他外甥才起了家。
東宮裡楊廣殺了父,
積作的揚州看花把命化。
六十四處刀兵動,
改元建號亂如麻。
統前後混了一百九十單八載,
大唐天子才主了中華。
大唐傳國二十輩,
算來有國卻無家。
教他爹亂了宮人製作着反,
只這開手一着便不佳。
玄武門謀殺建成和元吉,
全不念一母同胞兄弟仨!
貪戀着巢剌王的妃子容顏好,
難為他兄弟的炕頭怎樣去扒!
縱然有十大功勞遮羞臉,
這件事比鱉不如還低一紮!
不轉眼則天戴了沖天帽,
沒志氣的中宗又是個呆巴。
唐明皇雖是平了韋後的亂,
他自己的腔像也難把口夸。
洗兒錢親自遞在楊妃手,
赤條條的祿山學打哇哇。
最可恨碭山賊子坐了御座,
只有個殿下的猢猻摑他幾摑!
從此後朱溫家爺們滅了人理,
落了個扒灰賊頭血染沙。
沙陀將又做了唐皇帝,
不轉眼生鐵又在火灰上爬。
石敬瑭奪了他丈人的碗,
倒踏門的女婿靠着嬌娃。
李三娘的漢子又做了劉高祖,
咬臍郎登極忒也軟匝。
郭雀兒的兵來擋不住,
把一個後漢的江山又白送給他。
姑夫的家業又落在他妻侄手,
柴世宗販傘的螟蛉倒不差。
五代八君轉眼過,
日光摩盪又屬了趙家。
陳橋兵變道的是「禪了位」,
那柴家的孩子他懂的什麼?
你看他作張作致裝沒事,
可不知好湊手的黃袍那裡拿?
「有大志」說出得意話,
那個撒氣的筒子吃虧他媽!
讓天下依從老婆口,
淨落得燭影斧聲響嗑叉!
此後來二支承襲偏興旺,
可憐那長支的痴兒活活嚇殺。
你看那遠在兒孫又報應,
五國城捉去的是誰的根芽?
康王南渡嚇破了膽,
花椒樹上的螳螂爪兒麻。
他爹娘受罪全不管,
干操心的忠臣嘔血蠱了瘡疤。
十二道金牌害了岳武穆,
那講和的秦檜他不打死蛇。
這其間雄赳赳的契丹阿骨打,
翻江攪海又亂如麻。
三百年的江山倒受了二百年的氣,
那掉嘴的文章當不了廝殺!
滿朝里咬文嚼字使幹了口,
鐵桶似的乾坤半邊塌。
臨末了一個好躲難的杭州又失了守,
教人家擔頭插盡江南花!
文天祥腳不着地全沒用,
陸秀夫死葬魚腹當了什麼?
說不盡大宋無寸乾淨土,
你看那一個漢寢唐陵不是棲鴉?
從今後鐵木真的後代又交着好運,
他在那斡難河上發了渣。
元世祖建都直隸省,
把一個花花世界喝了甜茶。
看他八十八年也只是閏了個大月,
那順帝又是不愛好窩的癩蛤蟆。
這正是有福的妨了沒福的去,
眼見這皇覺寺的好漢又主了中華。
接前文再講上一輩新今古,
明太祖那樣開國賢君古也不多。
真天子生來不是和尚料,
出廟門便有些英雄入網羅。
不光是徐、常、沐、鄧稱猛將,
早有個軍師劉基賽過蕭何。
駕坐南京正了大統,
龍蟠虎踞掌山河。
這就該世世的平安享富貴,
誰料他本門的骨肉起干戈!
四子燕王原不是一把本分手,
生逼個幼主逃生作頭陀。
莫不是皇覺寺為僧沒會了願?
又教他長孫行腳歷坎坷!
三十年的殺運忒苦惱,
宰割了些義士忠臣似鴨鵝。
鐵鉉死守濟南府,
還坑上一對女嬌娥。
古板正傳的方孝儒,
金鑾殿上把孝棒兒拖。
血瀝瀝十族拐上了朋友,
是他那世里燒了棘子乖了鍋!
次後來景清報仇天又不許,
只急得張草楦的人皮手干搓!
到英宗命該充軍道是「北狩」,
也用不着那三聲大炮二棒鑼。
這幾年他兄弟為君翻〔火專〕餅,
淨贅上個有經濟的于謙死在漫坡!
正德無兒取了嘉靖,
又殺了些好人干天和。
天啟朝又出了個不男不女二尾子貨,
和那奶母子客氏滾成窩。
崇禎爺他掃除奸黨行好政,
實指望整理乾坤免風波。
誰知道彰義門開大事去,
那煤山上的結果那裡揣摩?
莫不是他強梁的老祖陰騭少,
活該在龍子龍孫受折磨!
更出奇真武爺顯聖供養的好,
一般的披散着發赤着腳。
為什麼說到這裡便住了手?
只恐怕你鐵打的心腸也淚如梭!
置酒坐飛閣。
逍遙臨華池。
神飈自遠至。
左右芙蓉披。
綠竹夾清水。
秋蘭被組崖。
月出照園中。
冠佩相追隨。
客從南楚來。
為我吹參差。
淵魚猶伏浦。
聽者未雲罷。
高文一何綺。
小儒安足為。
肅肅廣殿陰。
雀聲愁北林。
眾賓還城邑。
何用慰我心。
朝發鄴城,夕宿韓陵。霖雨載塗,輿人困窮。載馳載驅,沐雨櫛風。
舍我高殿,何為泥中。在昔周武,爰暨公旦。載主而征,救民塗炭。
彼此一時,唯天所贊。我獨何人,能不靖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