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夕搴簾臥枕琴,微涼入戶起開襟。偶因明月清風夜,
忽想遷臣逐客心。何處投荒初恐懼,誰人繞澤正悲吟。
始知洛下分司坐,一日安閒直萬金。
權門要路是身災,散地閒居少禍胎。今日憐君嶺南去,
當時笑我洛中來。蟲全性命緣無毒,木盡天年為不才。
大抵吉凶多自致,李斯一去二疏回。
秦皇按長劍,殺人如刈草。何獨李斯輩,竟以丞相老。
漢元服儒衣,收諫如蓄寶。何獨蕭望之,誅鋤恨不早。
滄海飛天波,枯澤淤行潦。劉累嬰其喉,蛟龍不為暴。
魯士固多賢,親師仲尼道。至於出處間,惟有顏生到。
帶月啼梁,乘夜髮屋,戴頭人立而語。顧謂主人,憎予太甚,芥蒂寧因細故。
寠藪無長物,幸托坳堂沮洳。昔在倉中,李斯丞相,記曾相慕。
今日深文何太苦。笑作事、乃公殊誤。俠不屠龍,仙難控鶴,僅磔張湯鼠。
安能久居鬱郁,化青蝠、淩空飛去。古洞長松,有鼪鼯、是吾伴侶。
篆法久衰絕,中興有徐翁。鐵筆漬膏澤,屹爾纏蛟龍。
李斯作者聖,後世安與同。得意且遺象,舉世乃歸工。
商鼎款識古,孔碑額畫豐。邇來出新制,彷佛傳遺風。
惜哉翁已老,無金鑄其躬。洞庭水之大,衡岳山之崇。
安得置其間,大書刻穹窿。東望乏鵬翼,浩歌意何窮。
少年重英俠,弱歲賤衣冠。既托寰中賞,方承膝下歡。
遨遊灞水曲,風月洛城端。且知無玉饌,誰肯逐金丸。
金丸玉饌盛繁華,自言輕侮季倫家。五霸爭馳千里馬,
三條競騖七香車。掩映飛軒乘落照,參差步障引朝霞。
池中舊水如懸鏡,屋裡新妝不讓花。意氣風雲倏如昨,
歲月春秋屢回薄。上苑頻經柳絮飛,中園幾見梅花落。
當時門客今何在,疇昔交朋已疏索。莫教憔悴損容儀,
會得高秋雲霧廓。淹留坐帝鄉,無事積炎涼。
一朝披短褐,六載奉長廊。賦文慚昔馬,執戟嘆前揚。
揮戈出武帳,荷筆入文昌。文昌隱隱皇城裡,
由來奕奕多才子。潘陸詞鋒駱驛飛,張曹翰苑縱橫起。
卿相未曾識,王侯寧見擬。垂釣甘成白首翁,
負薪何處逢知己。判將運命賦窮通,從來奇舛任西東。
不應永棄同芻狗,且復飄颻類轉蓬。容鬢年年異,
春華歲歲同。榮親未盡禮,徇主欲申功。
脂車秣馬辭鄉國,縈轡西南使邛僰.玉壘銅梁不易攀,
地角天涯眇難測。鶯囀蟬吟有悲望,鴻來雁度無音息。
陽關積霧萬里昏,劍閣連山千種色。蜀路何悠悠,
岷峰阻且修。迴腸隨九折,迸淚連雙流。寒光千里暮,
露氣二江秋。長途看束馬,平水且沉牛。
華陽舊地標神制,石鏡蛾眉真秀麗。諸葛才雄已號龍,
公孫躍馬輕稱帝。五丁卓犖多奇力,四士英靈富文藝。
雲氣橫開八陣形,橋形遙分七星勢。川平煙霧開,
遊戲錦城隈。墉高龜望出,水淨雁文回。尋姝入酒肆,
訪客上琴台。不識金貂重,偏惜玉山頹。
他鄉冉冉消年月,帝里沈沈限城闕。不見猿聲助客啼,
唯聞旅思將花發。我家迢遞關山里,關山迢遞不可越。
故園梅柳尚餘春,來時勿使芳菲歇。解鞅欲言歸,
執袂愴多違。北梁俱握手,南浦共沾衣。別情傷去蓋,
離念惜徂輝。知音何所託,木落雁南飛。回來望平陸,
春來酒應熟。相將菌閣臥青溪,且用藤杯泛黃菊。
十年不調為貧賤,百日屢遷隨倚伏。只為須求負郭田,
使我再干州縣祿。百年鬱郁少騰遷,萬里遙遙入鏡川。
涘江拂潮沖白日,淮海長波接遠天。
叢竹凝朝露,孤山起暝煙。賴有邊城月,常伴客旌懸。
東南美箭稱吳會,名都隱軫三江外。塗山執玉應昌期,
曲水開襟重文會。仙鏑流音鳴鶴嶺,寶劍分輝落蛟瀨。
未看白馬對蘆芻,且覺浮雲似車蓋。江南節序多,
文酒屢經過。共踏春江曲,俱唱采菱歌。舟移疑入鏡,
棹舉若乘波。風光無限極,歸楫礙池荷。
眺聽煙霞正流眄,即從王事歸艫轉。芝田花月屢裴回,
金谷佳期重遊衍。登高北望嗤梁叟,憑軾西征想潘掾。
峰開華岳聳疑蓮,水激龍門急如箭。人事謝光陰,
俄遭霜露侵。偷存七尺影,分沒九泉深。窮途行泣玉,
憤路未藏金。茹荼空有嘆,懷橘獨傷心。
年來歲去成銷鑠,懷抱心期漸寥落。掛冠裂冕已辭榮,
南畝東皋事耕鑿。賓階客院常疏散,蓬徑柴扉終寂寞。
自有林泉堪隱棲,何必山中事丘壑。我住青門外,
家臨素滻濱。遙瞻丹鳳闕,斜望黑龍津。荒衢通獵騎,
窮巷抵樵輪。時有桃源客,來訪竹林人。
昨夜琴聲奏悲調,旭旦含顰不成笑。果乘驄馬發囂書,
復道郎官稟綸誥。冶長非罪曾縲紲,長孺然灰也經溺。
高門有閱不圖封,峻筆無聞斂敷妙。適離京兆謗,
還從御史彈。炎威資夏景,平曲況秋翰。畫地終難入,
書空自不安。吹毛未可待,搖尾且求餐。
丈夫坎壈多愁疾,契闊迍邅盡今日。慎罰寧憑兩造辭,
嚴科直掛三章律。鄒衍銜悲系燕獄,李斯抱怨拘秦桎。
不應白髮頓成絲,直為黃沙暗如漆。紫禁終難叫,
朱門不易排。驚魂聞葉落,危魄逐輪埋。霜威遙有厲,
雪枉遂無階。含冤欲誰道,飲氣獨居懷。
忽聞驛使發關東,傳道天波萬里通。涸鱗去轍還游海,
幽禽釋網便翔空。舜澤堯曦方有極,讒言巧佞儻無窮。
誰能跼跡依三輔,會就商山訪四翁。
聖人重周濟,明道欲救時。孔席不暇暖,墨突何嘗緇。
興言振頹綱,將以有所維。君臣恣淫惑,風俗日凋衰。
三代業遽隕,七雄遂交馳。庶物墜塗炭,區中若棼絲。
秦皇燎儒術,方冊靡孑遺。大漢歷五葉,斯文復崇推。
乃驗經籍道,與世同屯夷。弛張固天意,設教安能持。
興亡道之運,否泰理所全。奈何淳古風,既往不復旋。
三皇已散朴,五帝初尚賢。王業與霸功,浮偽日以宣。
忠誠及狙詐,淆混安可甄。餘智入九霄,守愚淪重泉。
永懷巢居時,感涕徒泫然。
棟宇代巢穴,其來自三皇。跡生固為累,經始增百王。
瑤台既滅夏,瓊室復隕湯。覆車世不悟,秦氏興阿房。
繼踵迷反正,漢家崇建章。力役弊萬人,瑰奇殫八方。
徇志仍未極,促齡已雲亡。侈靡竟何在,荊榛生廟堂。
閒居覽前載,惻彼商與秦。所殘必忠良,所寶皆凶嚚。
昵諛方自聖,不悟禍滅身。箕子作周輔,孫通為漢臣。
洪範及禮儀,後王用經綸。
吾觀採苓什,復感青蠅詩。讒佞亂忠孝,古今同所悲。
奸邪起狡猾,骨肉相殘夷。漢儲殞江充,晉嗣滅驪姬。
天性猶可間,君臣固其宜。子胥烹吳鼎,文種斷越鈹。
屈原沈湘流,厥戚咸自貽。何不若范蠡,扁舟無還期。
嘗稽真仙道,清寂祛眾煩。秦皇及漢武,焉得游其藩。
情擾萬機屑,位驕四海尊。既欲先宇宙,仍規後乾坤。
崇高與久遠,物莫能兩存。矧乃恣所欲,荒淫伐靈根。
金膏恃延期,玉色復動魂。征戰窮外域,殺傷被中原。
天鑑諒難誣,神理不可諼。安期返蓬萊,王母還崑崙。
異術終莫告,悲哉竟何言。
魯侯祈政術,尼父從棄捐。漢主思英才,賈生被排遷。
始皇重韓子,及睹乃不全。武帝愛相如,既征復忘賢。
貴遠世咸爾,賤今理共然。方知古來主,難以效當年。
食其昔未偶,落魄為狂生。一朝君臣契,雄辯何縱橫。
運籌康漢業,憑軾下齊城。既以智所達,還為智所烹。
豈若終貧賤,酣歌本無營。
晁錯抱遠策,為君納良規。削彼諸侯權,永用得所宜。
奸臣負舊隙,乘釁謀相危。世主竟不辨,身戮宗且夷。
漢景稱欽明,濫罰猶如斯。比干與龍逢,殘害何足悲。
絳侯成大績,賞厚位仍尊。一朝對獄吏,榮辱安可論。
蘇生佩六印,奕奕為殃源。主父食五鼎,昭昭成禍根。
李斯佐二辟,巨釁鐘其門。霍孟翼三後,伊戚及後昆。
天人忌盈滿,茲理固永存。方知得意者,何必乘朱輪。
滅景棲遠壑,弦歌對清樽。二疏返海濱,蔣詡歸林園。
蕭灑去物累,此謀誠足敦。
至人順通塞,委命固無疵。吾觀太史公,可謂識道規。
留滯焉足憤,感懷殄生涯。吾嘆龔夫子,秉義確不移。
晦跡一何晚,天年夭當時。薰膏自銷鑠,楚老空餘悲。
達者貴量力,至人尚知幾。京房洞幽贊,神奧咸發揮。
如何嫉元惡,不悟禍所歸。謀物暗謀已,誰言爾精微。
玄元明知止,大雅尚保躬。茂先洽聞者,幽賾咸該通。
弱年賦鷦鷯,可謂達養蒙。晚節希鸞鵠,長飛戾曾穹。
知進不知退,遂令其道窮。伊昔辨福初,胡為迷禍終。
方驗嘉遁客,永貞天壤同。
聖人垂大訓,奧義不苟設。天道殃頑凶,神明祐懿哲。
斯言猶影響,安得復回穴。鯀瞍誕英睿,唐虞育昏孽。
盜跖何延期,顏生乃短折。魯隱全克讓,禍機遂潛結。
楚穆肆巨逆,福柄奚赫烈。田常弒其主,祚國久罔缺。
管仲存霸功,世祖成詭說。漢氏方版盪,群閹恣邪譎。
謇謇陳蕃徒,孜孜抗忠節。誓期區宇靜,爰使凶丑絕。
謀協事靡從,俄而反誅滅。古來若茲類,紛擾難盡列。
道遐理微茫,誰為我昭晰。吾將詢上帝,寥廓詎躋徹。
已矣勿用言,忘懷庶自悅。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記,著於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可釋,好學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為智能海內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之曰:「是故非子之所能備。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擒以兵,並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得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外有倉麋,澤及後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聖帝德流,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於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運之掌,賢與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後?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之,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仆並生於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雖有聖人,無所施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事異。
「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哉!《詩》曰:『鼓鍾於宮,聲聞於外。』『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用於文武,得信厥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學敏行,而不敢怠也。譬若鶺鴒,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詩云:『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於一人之義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蓋聖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
「今世之處士,時雖不用,塊然無徒,廓然獨居;上觀許山,下察接輿;計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於予哉?若大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定,國家安;是遇其時者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鐘,』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其音聲哉?猶是觀之,譬由鼱鼩之襲狗,孤豚之咋虎,至則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變,而終惑於大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