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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海上花列傳

〔子部〕

甜蜜蜜騙過醋瓶頭 狠巴巴問到沙鍋底

按:馬桂生轎子徑往四馬路壺中天大菜館門首停下。桂生扶著娘姨進門登樓,堂倌引至第一號房中。只見姚二奶奶滿面堆笑,起身相迎。桂生緊步上前,叫聲「二奶奶」,再與馬娘姨廝見。姚奶奶攜了桂生的手,向一張外國式皮褥半榻並肩坐下。姚奶奶開言道:「我請耐吃大菜,下頭帳房裡纏差仔,寫仔個局票。耐喜歡吃啥物事?點囗。」桂生推說道:「倪飯吃過哉呀。二奶奶耐自家請。」姚奶奶執定不依,代點幾色,說與堂倌,開單發下。

姚奶奶讓了一巡茶,講了些閒話,並不提起姚季蓴。桂生肚裡想定話頭,先自訴說昨夜二少爺如何擺酒請客,如何擺莊豁拳,如何吃得個個大醉;二少爺如何瞌睡不能動身,我與娘姨兩個如何扛抬上床;二少爺今日清醒如何自驚自怪,不復省記向時情事:細細的說與姚奶奶聽,絕無一字含糊掩飾。姚奶奶聞得桂生為人誠實,與別個迥然不同。今聽其所言,果然不錯,心中已自歡喜。

適值堂倌搬上兩客湯餅,姚奶奶堅請桂生人座,桂生再三不肯。姚奶奶急了,顧令馬娘姨轉勸。桂生沒法,遵命吃過湯餅,換上一道板魚。

姚奶奶吃着,問道:「價末故歇二少爺阿曾起來嗄?」桂生道:「倪來末剛剛起來。說仔二奶奶來里喊我,二少爺極得來,常恐二奶奶要說俚。我倒就說:『勿要緊個。二奶奶是有規矩人,常恐耐來里外頭豁脫仔洋錢,再要傷身體。耐自家(要勿)去無淘成,二奶奶總也匆來說耐哉(口宛)。」姚奶奶嘆口氣道:「說到仔俚末真真要氣煞人!俚勿怪自家無淘成,倒好像我多說多話。一到仔外頭,也匆管是啥場花,碰着個啥人。俚就說我多花勿好:說我末凶,要管俚;說我匆許俚出來。俚也叫仔耐好幾個局哉,阿曾搭耐說過歇?」桂生道:「故是二少爺倒也匆個。二少爺個人,說末說無淘成,俚肚皮里也明白來浪二奶奶說說俚,總是為好。倪有辰光也勸聲把二少爺,倪說:『二奶奶勿比仔倪堂子裡。耐到倪堂子裡來,是客人呀。客人有淘成無淘成,勿關倪事,生來勿來說耐。二奶奶搭耐一家人,耐好末二奶奶也好,二奶奶勿是要管耐,也勿是匆許耐出來,總不過要耐好。倪倘然嫁仔人,家主公外頭去無淘成,倪也一樣要說個(口宛)。』」姚奶奶道:「難我匆去說俚哉,等俚歇末哉。我說末定歸勿聽,幫煞個堂子裡,撥個衛霞仙殺坯當面罵我一頓,還有俚剷頭東西再要搭殺坯去點仔副香燭,說我得罪仔俚哉!我阿有面孔去說俚?」

姚奶奶說到這裡,漸漸氣急臉漲,連一條條青筋都爆起來,桂生不敢再說。當下五道大菜陸續吃畢。桂生每道略嘗一臠,轉讓與馬娘姨吃了。揩把手巾,出席散生。

桂生復慢慢說道:「倪勿然也匆好說,二少爺個人倒劃一無淘成得野哚,原要耐二奶奶管管俚末好囗,依仔二少爺,上海夷場浪倌人,巴勿得才去做做。二奶奶管來浪,終究好仔點。二奶奶阿對?」姚奶奶雖不曾接嘴,卻微露笑容。消停半刻,姚奶奶復攜了桂生的手,踅出迴廊,同倚欄杆,因問桂生幾歲,有無父母,曾否攀親。桂生回說十九歲,父母亡故之後,遺下債務無可抵擋,走了這條道路;那得個有心人提出火坑,三生感德。姚奶奶為之浩嘆。

桂生因問姚奶奶:「阿要聽曲子?我唱兩隻撥二奶奶聽。」姚奶奶阻止道:「(要勿)唱哉,倪要去哉。」遂與桂生回身歸座,令馬娘姨去會帳。

姚奶奶復嘆道:「我為仔衛霞仙個殺坯末,搭俚哚仔好幾轉,出仔幾花壞名氣,啥人曉得我冤枉?像故歇二少爺做仔耐,我就蠻放心。要是吃醋末,為啥勿哚哉嗄?」桂生微笑道:「衛霞仙是書寓呀,俚哚會騙。像倪是老老實實,也無撥幾戶客人。做着仔二少爺,心裡單望個二少爺生意末好,身體末強,故末一徑好做下去。」姚奶奶道:「我再有句閒話要搭耐說,既然二少爺來里耐搭,我就拿個二少爺交代撥耐。二少爺到仔夷場浪,(要勿)放俚再去叫個倌人。倘然俚定歸要叫,耐教娘姨撥個信我。」

桂生連聲應諾。姚奶奶仍攜着手款步下樓,同出大菜館門首。桂生等候馬娘姨跟着姚奶奶轎子先行,方自坐轎歸至慶雲里家中。只見姚季蓴正躺在榻床上吸鴉片煙。桂生做勢道:「耐倒舒齊哚(口宛),二奶奶要打耐哉!當心點,阿曉得?」季蓴早有探子報信,毫不介意,只嘻着嘴笑。桂生脫下出局衣裳,遂將姚奶奶言語情形,詳細敘述一遍。喜得季蓴抓耳爬腮,沒個擺布。桂生卻教導季蓴道:「耐晚歇去吃仔酒末,早點轉去。二奶奶問起仔我,耐總說是無啥好,陸里好比衛霞仙。」

季蓴不等說完,嚷道:「再要說個衛霞仙,故末真真撥俚打哉囗!」桂生道:「價末耐就說是麼二堂子,無啥趣勢。二奶奶再問耐阿要做下去,耐說故歇無撥對意個倌人,做做罷哉。照實概兩聲閒話,二奶奶定歸喜歡耐。」

季蓴唯唯不迭。又計議一會,季蓴始離了馬桂生家,乘轎赴局辦些公事。天晚事竣,徑去赴宴。

這晚是葛仲英在東合興里吳雪香家為王蓮生餞行,依舊那七位陪客。姚季蓴本擬早回,不及終席而去。其餘諸位只為連宵大醉,鼓不起酒興,略坐坐也散了。

王蓮生因散的甚早,便和洪善卿步行往公陽里周雙玉家打個茶會,一同坐在雙玉房間。用雙珠過來廝見,就道:「今朝倒還好;像昨日夜頭吃酒,怕煞個。」阿珠方給蓮生燒鴉片煙,接嘴道:「王老爺,難酒少吃點;多吃仔酒,再吃個鴉片煙,身體勿受用,阿對?」蓮生笑而頷之。

阿珠裝好一口煙,蓮生吸到嘴裡,吸着槍中煙油,慌的爬起,吐在榻前痰盂內。阿珠忙將煙槍去打通條,雙玉遠遠地坐着,望巧囤丟個眼色。巧囤即向梳妝檯怞屜裡面取出一隻玻璃缸,內盛半缸山查脯,請王老爺、洪老爺用點。蓮生忽然感觸太息。阿珠通好煙槍,替蓮生把火,一面問道:「難小紅先生搭就是個娘來里跟局?」蓮生點點頭。阿珠道:「價末大阿金出來仔,大姐也勿用?」蓮生又點點頭。阿珠道:「說要搬到小房子裡去哉呀,阿有價事?」蓮生說:「勿曉得。」

阿珠只裝得兩口煙,蓮生便不吸了,忽然盤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煙。巧囤送上水煙筒,蓮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吊下兩點眼淚。阿珠不好根問。雙珠、雙三面面相覷,也自默然。房內靜悄悄地,但聞四壁廂促織兒「唧唧」之聲,聒耳得緊。

善卿揣知蓮生心事,無可排遣,只得與雙珠搭訕些閒話。適見房門口帘子一揚,探進一個頭來望望,似乎是小孩子。雙珠喝問:「啥人?」外面不見答應。雙珠復喝道:「跑得來!」方才遮遮掩掩,踅至雙珠面前。果系阿金的兒子阿大,咭呱咕嚕告訴雙珠,不知說的什麼。雙珠鼻子裡哼了一聲,阿大逡巡退出,隨後樓下「踢蹋蹋」一路腳聲,直跑到樓上房間裡。雙珠見是阿金,生氣不理。阿金滿面羞慚,溜出中間與阿大切切商量。善卿不覺失笑。

蓮生再躺下去吸兩口鴉片煙,遂令阿珠喊來安打轎。善卿及雙珠、雙玉都送至樓門口而別。

王蓮生去後,善卿徑往雙珠房間。阿珠收拾既畢,特地過來問善卿道:「王老爺為啥氣得來?」善卿嘆道:「也怪勿得王老爺。」阿珠道:「王老爺做仔官末,該應快活點,再有啥氣嗄?」善卿道:「起先,王老爺阿是一徑喜歡個沈小紅?為仔沈小紅勿好末,去討仔個張蕙貞。陸里曉得張蕙貞也匆好,難末為仔張蕙貞勿好,再去做個沈小紅。做末來浪做,心裡末來浪氣。」阿珠道:「張蕙貞啥個勿好?」善卿道:「也不過勿好末哉,說俚做啥?」阿珠乃說出前日往王蓮生公館聽張蕙貞被打一節。善卿亦說道:「險個!王老爺打仔一泡,勿要哉。張蕙貞末吃個生鴉片煙,原是倪幾個朋友去勸好仔,拿個阿侄本趕出,算完結該樁事體。」阿珠亦嘆道:「張蕙貞也忒啥個勿掙氣,撥沈小紅曉得仔,故末快活得來,要笑煞哚!」

剛剛講得熱鬧,外場喊報:「小先生出局。」阿珠回對過房間跟周雙玉出局去了。善卿轉向雙珠道:「可惜王老爺要去哉;勿然,讓俚做雙玉,倒蠻好。」雙珠道:「說起仔雙玉,想着哉。倪無(女每)要商量句閒話,我倒忘記脫仔勿曾說。」善卿急問:「啥閒話?」雙珠道:「倪雙玉山家園轉來,一徑勿肯留客人。我同無(女每)說仔好幾轉,俚說五少爺定歸要討俚,說好個哉,倪勿好說穿俚。請耐去問五少爺,該應那價樣式。要討末討得去,勿討末教五少爺自家搭雙玉說仔聲末,讓俚做生意,阿對?」善卿道:「雙玉倒勿靠帳俚,花頭大得野哚。」雙珠道:「俚哚兩家頭才是拗空!(要勿)說五少爺定仔親,就匆定末,阿能夠討雙玉去做大老母?」

善卿未及接言,不想周雙寶因多時不見善卿,乘間而來,可巧一腳跨進房門,就搭訕道:「陸里來個大老母嗄?撥倪看看囗。」雙珠憎其嘴快,瞪目相視。雙寶忙縮住口,退坐一傍。阿金隨到房裡向雙寶附耳說話,雙寶也附耳回答。阿金輕輕地罵了一句,轉身坐下,取出那副牙牌隨意擺弄。善卿問問雙室近日情形。

須臾,雙玉出局回家,雙寶聽見,迴避下樓。雙玉過來閒話一會,敲過十二點鐘,巧囤搬上稀飯。阿金丟下牙牌,伏侍善卿、雙珠、雙玉三人吃畢。巧囡收起碗筷,阿金依然擺弄牙牌。善卿見阿大躲在房門口黑暗裡,呼問:「做啥?」阿大即躡足潛逃,轉瞬間,仍在房門口躑躅不去。雙珠看不入眼,索性不去說他。

既而聞得相幫卸下門燈,掩上大門,雙玉告睡歸房。巧囡復舀上面水,阿金始將牙牌裝人區內,伏侍雙珠捕面卸妝。吹滅保險燈,點着梳妝檯長頸燈台,揭去大床五色繡被,單留一條最薄的,展開鋪好。巧囡既去,阿金還向原處低頭兀坐。阿大捱到房裡,偎傍阿金身邊。善卿肚裡尋思,看他怎的。

俄延之間,阿德保手提水銚子來沖了茶,回頭看定阿金。冷冷的問道:「阿轉去嗄?」阿金哆嘴不答,挈帶阿大拔步先行。阿德保緊緊相從。一至樓梯之下,登時沸反盈天。阿德保的罵聲、打聲,阿金的哭聲、喊聲,阿大的號叫、跳擲聲,又間着阿珠、巧囤勸解聲,相幫拉扯聲,周蘭呵責聲,雜沓並作。

善卿要看熱鬧,從樓門口望下窺探,一些也看不見。只聽得阿德保一頭打,一頭罵,一頭問道:「大馬路啥場花去?我問耐大馬路啥場花去?說唱!」問來問去,要問這一句話。阿金既不供招,亦不求饒,惟狠命的哭着喊着。阿珠、巧囡、相幫亂鬨鬨七手八腳的拉扯勸解,那裡分得開、擋得住?還是周蘭發狠,極聲喝道:「要打殺哉呀!」就這一喝里,阿德保手勢一松,才拖出阿金來。阿珠、巧囡忙把阿金推進周蘭房間裡去。阿德保氣不過,順手抓得阿大,問他:「耐同仔娘大馬路去做啥?耐個好倪子,耐只獵穢!」罵一聲打一下,打得阿大越發號叫跳擲,竟活像殺豬玀一般。相幫要去搶奪,卻被阿德保揪牢阿大小辮子,抵死不放。

雙珠聽到這裡,着實忍耐不得,蓬着頭,趕出樓門口,叫聲「阿德保」,道:「耐倒打得起勁煞來里阿是,俚乃小干仵末懂啥嗄?」相幫因雙珠說,一齊上前用力扳開阿德保的手,抱了阿大,也送至周蘭房間。阿德保沒奈何,一撒手,徑出大門大踏步去了。

善卿、雙珠待欲歸寢,遇見雙玉也蓬着頭,站立自己房門首打聽阿金阿曾打壞。善卿笑道:「坍坍俚台呀,打壞仔末阿好做生意?」當下大家安置。阿金、阿大就於周蘭處暫宿一宵。

次日,善卿起得早些。阿金恰在房間裡彎腰掃地,兀自淚眼凝波,愁眉鎖翠。善卿擬安慰兩句,卻不好開談。吃過點心,善卿將行,不復驚動雙珠,僅囑阿金道:「我到中和里去,等三先生起來搭俚說一聲。」阿金應承。

善卿離了周雙珠家,轉兩個彎,早到朱公館門首。張壽一見,只道有啥事故,猛吃大驚,慌問:「洪老爺做啥?」善卿倒怔了一怔,答道:「我張張五少爺,無啥(口宛)。」

張壽始放下心,忙引善卿直進裡面書房,會見朱淑人,讓坐攀談。慢慢談及周雙玉其志可嘉,至今不肯留客,何不討娶回家,倒是一段風流佳話;否則周蘭為生意起見,意欲屈駕當面說明,令雙玉不必痴痴坐待,誤其終身。淑人僅唯唯而已,善卿堅請下一斷語,淑人只說緩日定議報命。善卿只得辭別,自去回報周蘭。

淑人送出洪善卿,歸至書房,自思欲娶周雙玉,還當與齊韻叟商量,韻叟曾經說過容易得勢。但在雙玉意中,猶以正室自居;降作偏房,恐非所願。不若索性一直瞞過,捱到過門之後,穿破出來,諒雙玉亦無可如何的了。

到了午後,探聽乃兄朱藹人已經出門,淑人便自坐轎徑往一笠園來。園門口的管家皆已稔熟,引領轎子抬進園中,繞至大觀樓前下轎,稟說大人歇午未醒,請在兩位師爺房裡坐歇。

淑人點點頭。當值管家導上樓梯,先聽得中間內一陣「歷歷落落」的牙牌聲音。淑人知是碰和,躊躇止步。管家已打起帘子,請淑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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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花列傳
      《海上花列傳》是清末小說,作者韓邦慶。這部長篇小說的主要內容是寫清末中國上海十里洋場中的妓院生活,涉及當時的官場、商界及與之相鏈接的社會層面。《海上花列傳》是最著名的吳語小說,也是中國第一部方言小說。後世張愛玲曾將其翻譯為國語,命名為《海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