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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一

醒世恆言

〔子部〕

張淑兒巧智脫楊生

自昔財為傷命刃,從來智乃護身符。

賊髡毒手謀文士,淑女雙眸識俊儒。

已幸餘生逃密網,誰知好事在窮途?

一朝獲把封章奏,雪怨酬恩顯丈夫。

話說正德年間,有個舉人,姓楊名延和,表字元禮,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貫。祖上流寓南直隸揚州府地方做客,遂住揚州江都縣。此人生得肌如雪暈,唇若朱塗,一個臉兒,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裡有什麼裴楷,那裡有什麼王衍?這個楊元禮,便真正是神清氣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縱,學問夙成,開着古書簿葉,一雙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時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點篇數,那曉得經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爛的熟在肚子裡頭。一遇作文時節,鋪着紙,研着墨,蘸着筆尖,颼颼聲,簌簌聲,直揮到底,好像猛雨般灑滿一紙,句句是錦繡文章。真箇是:筆落驚風雨,書成泣鬼神。

終非池沼物,堪作廟堂珍。

七歲能書大字,八歲能作古詩,九歲精通時藝,十歲進了府庠,次年第一補廩。父母相繼而亡。丁憂六載,元禮因為少孤,親事也都不曾定得。喜得他苦志讀書,十九歲便得中了鄉場第二名。不得首薦,心中悶悶不樂,嘆道:「世少識者,不耐煩赴京會試。」那些叔伯親友們,那個不來勸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兄弟六人,時常催促同行。那楊元禮雖說不願會試,也是不曾中得解元,氣忿的說話,功名心原是急的。

一日,被這幾個同年們催逼不過,發起興來,整治行李。原來父母雖亡,他的老尊原是務實生理的人,卻也有些田房遺下。元禮變賣一兩處為上京盤纏,同了六個鄉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誰?一個姓焦名士濟,字子舟;一個姓王名元暉,字景照;一個姓張名顯,字弢伯;一個姓韓名蕃錫,字康侯;一個姓蔣名義,字禮生;一個姓劉名善,字取之。六人裡頭,只有劉、蔣二人家事涼薄些兒。那四位卻也一個個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萬,地方上叫做小王愷。說起來連這舉人也是有些緣故來的。那時新得進身,這幾個朋友,好不高興,帶了五六個家人上路。一個個人材表表,氣勢昂昂,十分濟整。怎見得?但見:輕眉俊眼,繡腿花拳,風笠飄搖,雨衣鮮燦。玉勒馬一聲嘶破柳堤煙,碧帷車數武碾殘松嶺雪。右懸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鮫函,威風倍壯。揚鞭喝躍,途人誰敢爭先;結隊驅馳,村市盡皆驚盼。正是:處處綠楊堪系馬,人人有路透長安。

這班隨從的人打扮出路光景,雖然懸弓佩劍,實落是一個也動不得手的。大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為緊要。

一舉一動,俱要留心。千不合,萬不合,是貪了小便宜。在山東兗州府馬頭上,各家的管家打開了銀包,兌了多少銅錢,放在皮箱裡頭,壓得那馬背郎當,擔夫痑軟。一路上見的,只認是銀子在內,那裡曉得是銅錢在裡頭。行到河南府榮縣地方相近,離城尚有七八十里。路上荒涼,遠遠的聽得鐘聲清亮。抬頭觀看,望着一座大寺:蒼松虬結,古柏龍蟠。千尋峭壁,插漢芙蓉;百道鳴泉,灑空珠玉。螭頭高拱,上逼層霄;鴟吻分張,下臨無地。顫巍巍恍是雲中雙闕,光燦燦猶如海外五城。

寺門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寶華禪寺」。這幾個連日鞍馬勞頓,見了這麼大寺,心中歡喜。一齊下馬停車,進去遊玩。

但見稠陰夾道,曲徑紆迴,旁邊多少舊碑,七橫八豎,碑上字跡模糊,看起來唐時開元年間建造。正看之間,有小和尚疾忙進報。隨有中年和尚油頭滑臉,擺將出來,見了這幾位冠冕客人踱進來,便鞠躬迎進。逐一位見禮看坐。問了某姓某處,小和尚掇出一盤茶來吃了。那幾個隨即問道:「師父法號?」那和尚道:「小僧賤號悟石。列位相公有何尊干,到荒寺經過?」眾人道:「我們都是赴京會試的,在此經過,見寺宇整齊,進來隨喜。」那和尚道:「失敬,失敬!家師遠出,有失迎接,卻怎生是好?」說了三言兩語,走出來分忖道人擺茶果點心,便走到門前觀看。只見行李十分華麗,跟隨人役,個個鮮衣大帽。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暗暗地歡喜道:「這些行李,若謀了他的,盡好受用。我們這樣荒僻地面,他每在此逗留,正是天送來的東西了。見物不取,失之千里。不免留住他們,再作區處。」轉身進來,就對眾舉人道:「列位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唐突。」眾舉人道:「但說何妨。」

和尚道:「說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夢,夢見天上一個大星,端端正正的落在荒寺後園地上,變了一塊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貴人到我寺中。今日果得列位相公到此。今科狀元,決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小僧這裡荒僻鄉村,雖不敢屈留尊駕,但小僧得此佳夢,意欲暫留過宿。列位相公,若不棄嫌,過了一宿,應此佳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見罪。」

眾舉人聽見說了星落後園,決應在我們幾人之內,欲待應承過宿,只有楊元禮心中疑惑,密向眾同年道:「這樣荒僻寺院,和尚外貌雖則殷勤,人心難測。他苦苦要留,必有緣故。」眾同年道:「楊年兄又來迂腐了。我們連主僕人夫,算來約有四十多人,那怕這幾個鄉村和尚。若楊年兄行李萬有他虞,都是我眾人賠償。」楊元禮道:「前邊只有三四十里,便到歇宿所在。還該趕去,才是道理。」卻有張弢伯與劉取之都是極高興的朋友,心上只是要住,對元禮道:「且莫說天時已晚,趕不到村店。此去途中,尚有可慮。現成這樣好僧房,受用一宵,明早起身,也不為誤事。若年兄必要趕到市鎮,年兄自請先行,我們不敢奉陪。」那和尚看見眾人低聲商議,楊元禮聲聲要去,便向元禮道:「相公,此處去十來里有黃泥壩,歹人極多。此時天時已晚,路上難保無虞。相公千金之軀,不如小房過夜,明日蚤行,差得幾時路程,卻不安穩了多少。」

元禮被眾友牽制不過,又見和尚十分好意,況且跟隨的人,見寺里熱茶熱水,也懶得趕路,向主人道:「這師父說黃泥壩晚上難走,不如暫過一夜罷。」元禮見說得有理,只得允從。眾友分付抬進行李,明早起程。

那和尚心中暗喜中計,連忙備辦酒席,分忖道人宰雞殺鵝,烹魚炮鱉,登時辦起盛席來。這等地面那裡買得湊手?原來這寺和尚極會受用,件色雞鵝等類,都養在家裡,因此捉來便殺,不費工夫。佛殿旁邊轉過曲廊,卻是三間精緻客堂,上面一字兒擺下七個筵席,下邊列着一個陪卓,共是八席,十分齊整。悟石舉杯安席。眾同年序齒坐定。吃了數杯之後,張弢伯開言道:「列位年兄,必須行一酒令,才是有興。」劉取之道:「師父,這裡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連喚道人取出色盆,斟着大杯,送第一位焦舉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遜,吃酒便擲,取麼點為文星,擲得者卜色飛送。眾人嘗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干。原來這酒不比尋常,卻是把酒來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熱藥,做來顏色濃釅,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便覺神思昏迷,四肢痑軟。這幾個會試的路上吃慣了歪酒,水般樣的淡酒,藥般樣的苦酒,還有尿般樣的臭酒,這晚吃了恁般濃醖,加倍放出意興來。猜拳賭色,一杯復一杯,吃一個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廂陪了這些家人,叫道人支持這些轎夫馬夫,上下人等,都吃得泥爛。

只有楊元禮吃到中間,覺酒味香濃,心中漸漸昏迷,暗道:「這所在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迷神思,其中決有緣故。」

就地生出智着來,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卻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氣,必是多吃熱酒,才可解散,如何倒不用酒?」一齊來勸。那和尚道:「楊相公,這酒是三年陳的,小僧輩置在床頭,不敢輕用。今日特地開出來,奉敬相公。腹內作痛,必是寒氣,連用十來大杯,自然解散。」楊元禮看他勉強勸酒,心上愈加疑惑,堅執不飲。眾人道:「楊年兄為何這般掃興?我們是暢飲一番,不要負了師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禮不過,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個醒的跳出圈子外邊去。」又把大杯斟送。

元禮道:「實是吃不下了,多謝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幾位抵死勸酒。卻說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這些行李,眾管家們各揀潔淨房頭,鋪下鋪蓋,這些吃醉的舉人,大家你稱我頌,亂叫着某狀元、某會元,東歪西倒,跌到房中,面也不洗,衣也不脫,爬上床磕頭便睡,齁齁鼻息,響動如雷。這些手下人也被道人和尚們大碗頭勸着,一發不顧性命,吃得眼定口開,手痑腳軟,做了一堆矬倒。

卻說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分付小和尚,另藏着一把注子,色味雖同,酒力各別。間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裡,卻又有解酒湯,在房裡去吃了,不得昏迷。酒散歸房,人人熟睡。那些賊禿們一個個磨拳擦掌,思量動手。悟石道:「這事須用乘機取勢,不可遲延。萬一酒力散了,便難做事。」分付各持利刃,悄悄的步到臥房門首,聽了一番,思待進房,中間又有一個四川和尚,號曰覺空,悄向悟石道:「這些書呆不難了當,必須先把跟隨人役完了事,才進內房,這叫做斬草除根,永無遺患。」悟石點頭道:「說得有理。」遂轉身向家人安歇去處,掇開房口,見頭便割。這班酒透的人,匹力撲六的好像切菜一般,一齊殺倒,血流遍地。其實堪傷!

卻說那楊元禮因是心中疑惑,和衣而睡。也是命不該絕,在床上展轉不能安寢。側耳聽着外邊,只覺酒散之後,寂無人聲。暗道:「這些和尚是山野的人,收了這殘盤剩飯,必然聚吃一番,不然,也要收拾家火,為何寂然無聲?」又少頃,聞得窗外悄步,若有人聲,心中愈發疑異。又少頃,只聽得外廂連叫噯喲,又有模糊口聲。又聽得匹撲的跳響,慌忙跳起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賊僧計也!」隱隱的聞得腳蹤聲近,急忙裡用力去推那些醉漢,那裡推得醒!也有木頭般不答應的,也有胡胡盧盧說困話的。推了幾推,只聽得呀的房門聲響。元禮顧不得別人,事急計生,聳身跳出後窗,見庭中有一棵大樹,猛力爬上,偷眼觀看。只見也有和尚,也有俗人,一夥兒擁進房門,持着利刃,望頸便刺。

元禮見眾人被殺,驚得心搖膽戰,也不知牆外是水是泥,奮身一跳,卻是亂棘叢中。欲待蹲身,又想後窗不曾閉得,賊僧必從天井內追尋,此處不當穩便。用力推開棘刺,滿面流血,鑽出棘叢,拔步便走,卻是硬泥荒地。帶跳而走,已有二三里之遠。雲昏地黑,陰風淅淅,不知是什麼所在,卻都是廢冢荒丘。又轉了一個彎角兒,卻是一所人家,孤丁丁住着,板縫內尚有火光。元禮道:「我已筋疲力盡,不能行動。

此家燈火未息,只得哀求借宿,再作道理。」正是:青龍白虎同行,凶吉全然未保。

元禮低聲叩門,只見五十來歲一個老嫗,點燈開門。見了元禮,道:「夜深人靜,為何叩門?」元禮道:「昏夜叩門,實是學生得罪。爭奈急難之中,只得求媽媽方便,容學生暫息半宵。」老嫗道:「老身孤寡,難好留你。且尊客又無行李,又無隨從,語言各別,不知來歷,決難從命!」元禮暗道:「事到其間,不得不以實情告他。」「媽媽在上,其實小生姓楊,是揚州府人,會試來此,被寶華寺僧人苦苦留宿。不想他忽起狠心,把我們六七位同年都灌醉了,一齊殺倒。只有小生不醉,幸得逃生。」老嫗道:「噯喲!阿彌陀佛!不信有這樣事!」元禮道:「你不信,看我面上血痕。我從後庭中大樹上爬出,跳出荊棘叢中,面都刺碎。」

老嫗睜睛看時,果然麵皮都碎。對元禮道:「相公果然遭難,老身只得留祝相公會試中了,看顧老身,就有在裡頭了。」元禮道:「極感媽媽厚情!自古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替你關了門,你自去睡。我就此卓兒上在假寐片時,一待天明,即便告別。」老嫗道:「你自請穩便。那個門沒事,不勞相公費心。老身這樣寒家,難得會試相公到來。常言道:『貴人上宅,柴長三千,米長八百。』我老身有一個姨娘,是賣酒的,就住在前村。我老身去打一壺來,替相公壓驚,省得你又無鋪蓋,冷冰冰地睡不去。」元禮只道脫了大難,心中又驚又喜,謝道:「多承媽媽留宿,已感厚情,又承賜酒,何以圖報?小生倘得成名,決不忘你大德。」媽媽道:「相公且寬坐片時。有小女奉陪。老身暫去就來。女兒過來,見了相公。你且把門兒關着,我取了酒就來也。」那老嫗分付女兒幾句,隨即提壺出門去了,不提。

卻說那女子把元禮仔細端詳,若有嗟嘆之狀。元禮道:「請問小姐姐今年幾歲了?」女子道:「年方一十三歲。」元禮道:「你為何只管呆看小生?」女子道:「我看你堂堂容貌,表表姿材,受此大難,故此把你仔細觀看。可惜你滿腹文章,看不出人情世故。」元禮驚問道:「你為何說此幾句,令我好生疑異?」女子道:「你只道我家母親為何不肯留你借宿?」元禮道:「孤寡人家,不肯夤夜留人。」女子道:「後邊說了被難緣因,他又如何肯留起來?」元禮道:「這是你令堂惻隱之心,留我借宿。」女子道:「這叫做燕雀處堂,不知禍之將及。」元禮益發驚問道:「難道你母親也待謀害我不成?我如今孤身無物,他又何所利於我?小姐姐,莫非道我傷弓之鳥,故把言語來嚇詐我麼?」女子道:「你只道我家住居的房屋,是那個的房屋?我家營運的本錢是那個的本錢?」元禮道:「小姐姐說話好奇怪!這是你家事,小生如何知道?」女子道:「妾姓張,有個哥哥,叫做張小乙,是我母親過繼的兒子,在外面做些小經紀。他的本錢,也是寶華寺悟石和尚的,這一所草房也是寺里搭蓋的。哥哥昨晚回來,今日到寺里交納利錢去了,幸不在家。若還撞見相公,決不相饒。」元禮想道:「方才眾和尚行兇,內中也有俗人,一定是張小乙了。」便問道:「既是你媽媽和寺里和尚們一路,如何又買酒請我?」女子道:「他那裡真箇去買酒!假此為名,出去報與和尚得知。少頃他們就到了,你終須一死!我見你丰儀出眾,決非凡品,故此對你說知,放你逃脫此難!」

元禮嚇得渾身冷汗,抽身便待走出。女子扯住道:「你去了不打緊,我家母親極是利害,他回來不見了你,必道我泄漏機關。這場責罰,教我怎生禁受?」元禮道:「你若有心救我,只得吃這場責罰,小生死不忘報。」女子道:「有計在此!

你快把繩子將我綁縛在柱子上,你自脫身前去。我口中亂叫母親,等他回來,只告訴他說你要把我強姦,綁縛在此。被我叫喊不過,他怕母親歸來,只得逃走了去。必然如此,方免責罰。」又急向箱中取銀一錠與元禮道:「這正是和尚借我家的本錢。若母親問起,我自有言抵對。」元禮初不敢受,思量前路盤纏,尚無毫忽,只得受了。把這女子綁縛起來,心中暗道:「此女仁智兼全,救我性命,不可忘他大恩。不如與他定約,異日娶他回去。」便向女子道:「小生楊延和,表字元禮,年十九歲,南直揚州府江都縣人氏。因父母早亡,尚未婚配。受你活命之恩,意欲結為夫婦,後日娶你,決不食言。小姐姐意下如何?」女子道:「妾小名淑兒,今歲十三歲。

若不棄微賤,永結葭莩,死且不恨。只是一件:我母親通報寺僧,也是平昔受他恩惠,故爾不肯負他。請君日後勿復記懷。事已危迫,君無留戀。」元禮聞言一畢,抽身往外便走。

才得出門,回頭一看,只見後邊一隊人眾,持着火把,蜂擁而來。元禮魂飛魄喪,好像失心風一般,望前亂跌,也不敢回頭再看。

話分兩頭。單提那老嫗打頭,引僧覺空,持棍在前,悟石隨後,也有張小乙,通共有二十餘人,氣吽吽一直趕到老嫗家裡。女子聽得人聲相近,亂叫亂哭。老嫗一進門來,不見了姓楊的,只見女子被縛,嚇了一跳,道:「女兒為何倒縛在那裡?」女子哭道:「那人見母親出去,竟要把我強姦,道我不從,竟把繩子綁縛了我。被我亂叫亂嚷,只得奔去。又轉身進來要借盤纏,我回他沒有,竟向箱中摸取東西,不知拿了甚麼,向外就走。」那老嫗聞言,好像落湯雞一般,口不能言,連忙在箱子內查看,不見了一錠銀子,叫道:「不好了!

我借師父的本錢,反被他掏摸去了。」

眾和尚不見楊元禮,也沒工夫逗留,連忙向外追趕。又不知東西南北那一條路去了。走了一陣,只得嘆口氣回到寺中,跌腳嘆道:「打蛇不死,自遺其害。」事已如此,無可奈何。且把殺死眾屍,埋在後園空地上。開了箱籠被囊等物,——原來多是銅錢在內,銀子也有八九百兩,把些來分與覺空,又把些分與眾和尚、眾道人等,也分些與張小乙。人人歡喜,個個感激。又另把些送與老嫗,一則買他的口,一則賠償他所失本錢。依舊作借。

卻說那元禮脫身之後,黑地里走來走去,原只在一笪地方,氣力都盡,只得蹲在一個冷廟堂裡頭。天色微明,向前奔走,已到榮縣。剛待進城,遇着一個老叟,連叫:「老侄,聞得你新中了舉人,恭喜,恭喜!今上京會試,如何在此獨步,沒人隨從?」那老叟你道是誰?卻就是元禮的叔父,叫做楊小峰,一向在京生理,販貨下來,經繇河間府到往山東。劈面撞着了新中的侄兒,真是一天之喜。元禮正值窮途,撞見了自家的叔父,把寶華寺受難根因,與老嫗家脫身的緣故一一告訴。楊小峰十分驚諕。挽着手,拖到飯店上吃了飯,將自己身邊隨從的阿三送與元禮伏侍,又借他白銀一百二三十兩,又替他叫了騾轎送他進京。正叫做: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元禮別了小峰,到京會試,中了第二名會魁,嘆道:「我楊延和到底遜人一籌!然雖如此,我今番得中,一則可以踐約,二則得以伸冤矣。」殿試中了第一甲第三名,入了翰林。

有相厚會試同年舒有慶,他父親舒珽,正在山東做巡按。元禮把六個同年及從人受害本末,細細與舒有慶說知。有慶報知父親,隨着府縣拘提合寺僧人到縣。即將為首僧人悟石、覺空二人,極刑鞫問,招出殺害舉人原繇。押赴後園,起屍相驗,隨將眾僧拘禁。此時張小乙已自病故了。舒珽即時題請滅寺屠僧,立碑道傍,地方稱快。後邊元禮告假回來,親到廢寺基址,作詩弔祭六位同年,不題。

卻說那老嫗原系和尚心腹,一聞寺滅僧屠,正待逃走。女子心中暗道:「我若跟隨母親同去,前日那楊舉人從何尋問?」

正在憂惶,只見一個老人家走進來,問道:「這裡可是張媽媽家?」老嫗道:「老身亡夫,其實姓張。」老叟道:「令愛可叫做淑兒麼?」老嫗道:「小女的名字,老人家如何曉得?」老叟道:「老夫是揚州楊小峰,我侄兒楊延和中了舉人,在此經過,往京會試。不意這裡寶華禪寺和尚忽起狼心,謀害同行六位舉人,並殺跟隨多命。侄兒幸脫此難。現今中了探花,感激你家令愛活命之恩,又謝他贈了盤纏銀一錠,因此託了老夫到此說親。」老嫗聽了,嚇呆了半晌,無言回答。那女子窺見母親情慌無措,扯他到房中說道:「其實都晚見他豐格超群,必有大貴之日。孩兒惜他一命,只得贈了盤纏放他逃去。彼時感激孩兒,遂訂終身之約。孩兒道:母親平昔受了寺僧恩惠,縱去報與寺僧知道,也是各不相負,你切不可懷恨。他有言在先,你今日不須驚怕。」楊小峰就接淑兒母子到揚州地方,賃房居祝等了元禮榮歸,隨即結姻。老嫗不敢進見元禮,女兒苦苦代母請罪,方得相見。老嫗匍伏而前。元禮扶起行禮,不提前事。卻說後來淑兒與元禮生出兒子,又中辛未科狀元,子孫榮盛。若非黑夜逃生,怎得佳人作合?這叫做:夫妻同是前生定,曾向蟠桃會裡來。

有詩為證:

春闈赴選遇強徒,解厄全憑女丈夫。

凡事必須留後着,他年方不悔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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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世恆言
      《醒世恆言》,白話短篇筆記集。明末纂輯。始刊於1627年(明天啟七年)。其題材或來自民間事實,或來自史傳和唐、宋故事。除少數宋元舊作外,絕大多數是明人作品,部分是馮氏擬作。形象鮮明,結構充實完整,描寫細膩,不同程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和市民思想感情。但有些作品帶有封建說教、因果報應宣傳和色情渲染。   《醒世恆言》同作者之前刊行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一起,合稱《三言》,是最重要的中國古代白話短篇筆記集之一。通常亦與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並稱,稱為「三言二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