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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醒世恆言

〔子部〕

張孝基陳留認舅

士子攻書農種田。工商勤苦掙家園。

世人切莫閒遊盪,遊蕩從來誤少年。

嘗聞得老郎們傳說,當初有個貴人,官拜尚書,家財萬貫,生得有五個兒子。只教長子讀書,以下四子農工商賈,各執一藝。那四子心下不悅,卻不知甚麼緣故,央人問老尚書:「四位公子何故都不教他習儒?況且農工商賈勞苦營生,非上人之所為。府上富貴安享有餘,何故舍逸就勞,棄甘即苦?只恐四位公子不能習慣。」老尚書呵呵大笑,疊着兩指,說出一篇長話來,道是:世人盡道讀書好,只恐讀書讀不了。讀書個個望公卿,幾人能向金階跑?郎不郎時秀不秀,長衣一領遮前後。畏寒畏暑畏風波,養成嬌怯難生受。算來事事不如人,氣硬心高妄自尊。稼穡不知貪逸樂,那知逸樂會亡身。農工商賈雖然賤,各務營生不辭倦。從來勞苦皆習成,習成勞苦筋力劍春風得力總繁華,不論桃花與菜花。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貪安享豈成家?老夫富貴雖然愛,戲場紗帽輪流戴。子孫失勢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一脈書香付長房,諸兒恰好四民良。暖衣飽食非容易,常把勤勞答上蒼。

老尚書這篇話,至今流傳人間,人多服其高論。為何的?

多有富貴子弟,擔了個讀書的虛名,不去務本營生,戴頂角巾,穿領長衣,自以為上等之人,習成一身輕薄,稼穡艱難,全然不知。到知識漸開,戀酒迷花,無所不至。甚者破家蕩產,有上稍時沒下稍。所以古人云:五穀不熟,不如荑稗;貪卻賒錢,失卻見在。這叫做:受用須從勤苦得,淫奢必定禍災生。

說這漢末時,許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過名善,真箇田連阡陌,牛馬成群,莊房屋舍,幾十餘處,童僕廝養,不計其數。他雖然是個富翁,一生省儉做家,從沒有穿一件新鮮衣服,吃一味可口東西;也不曉得花朝月夕,同個朋友到勝景處遊玩一番;也不曾四時八節,備個筵席,會一會親族,請一請鄉黨。終日縮在家中,皺着兩個眉頭,吃這碗枯茶淡飯。一把匙鑰,緊緊掛在身邊,絲毫東西,都要親手出放。房中卓上,更無別物,單單一個算盤,幾本賬簿。身子恰像生鐵鑄就,熟銅打成,長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積上去,分文不捨得妄費。正是:世無百歲人,枉作千年調。

那過善年紀五十餘外,合家稱做太公。媽媽已故,止有兒女二人。兒子過遷,已聘下方長者之女為媳。女兒淑女,尚未議姻。過善見兒子人材出眾,性質聰明,立心要他讀書,卻又慳吝,不肯延師在家,送到一個親戚人家附學。誰知過老本是個看財童子,兒子卻是個敗家五道,平昔有幾件毛病:見了書本,就如冤家;遇着婦人,便是性命。喜的是吃酒,愛的是賭錢。蹴踘打彈,賣弄風流:放鷂擎鷹,爭夸豪俠。耍拳走馬骨頭輕,使棒輪槍心竅癢。自古道:「物以類聚。」過遷性喜遊蕩,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誘打合。這時還懼怕父親,早上去了,至晚而歸。過善一心單在錢財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見兒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學裡,那個去查考。況且過遷把錢買囑了送飯的小廝,日逐照舊送飯,到半路上作成他飽啖,歸來瞞得鐵桶相似。過善何繇得知。過遷在先生面前,只說家中有事,不得工夫。過幾日間,或去點個卯兒,又時常將些小東西孝順。那先生一來見他不像個讀書之人,二來見他老官兒也不像認真要兒讀書的,三來又貪着些小利,總然有些知覺,也裝聾作啞,只當不知,不去拘管他。所以過遷得恣意無藉,家中毫不知覺。

常言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不想方長者曉得了,差人上覆過善。過善不信,想道:「若在外恁般遊蕩,也得好些銀子使費,他卻從何而來?況且小廝日日送飯到學,並不說起不在,那有這事!」又想道:「方親家是個真誠之人,必是有因,方才來說,不可不信。」便喚送飯的小廝來回道:「小官人日日不在學裡,你把飯都與那個吃了?」這小廝是個教熟猢猻,便道:「呀!小官人無一日不在學裡,那個卻掉這樣大謊?」過善只道小廝家是實話,更不再問。到晚間過遷回來,這小廝先把信兒透與知道。到了房中,過善問道:「你如何不在學裡讀書,每日在外遊蕩?」過遷道:「這是那個說?快叫來,打他幾個耳聒子,戒他下次不許說謊!我那一日不在學裡?造這話來謗我!」過善一來是愛子,二來料他沒銀使費,況說話與小廝一般,遂信以為實然,更不題起。正是:因無背後眼,只當耳邊風。

過了幾日,方長者又教人來說:「太公如何不拘管小官人到學裡讀書,仍舊縱容在外狂放?」過善道:「不信有這等事!」

即教人在學裡去問,看他今日可在。家人到學看時,果然不見個影兒。問那先生時,答道:「他說家中有事,好幾日不到學了。」家人急忙歸家,回覆了過善。過善大怒道:「這畜生元來恁地!」即將送飯小廝拷打起來。這小廝吃打不過,說道:「小官人每日不知在何處頑耍,果然不到學中,再三教我瞞着太公。」過善聽說,氣得手足俱戰,恨不得此時那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卻得淑女在傍解勸。捱到晚間,過遷回家,老兒滿肚子氣,已自平下了一半,才罵得一句:「畜生!你在外胡為,瞞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你這幾日在那裡頑耍?氣壞了爹爹!還不跪着告罪?」過遷真箇就跪下去,扯個謊道:「孩兒一向在學攻書。這三兩日因同學朋友家中賽神做會,邀孩兒去看,誠恐爹爹嗔責,分付小廝莫說。望爹爹恕孩兒則個!」淑女道:「爹爹息怒,哥哥從今讀書便了。」過善被他一片謊言瞞過,又信以為實。當下罵了一場,關他在家中看書,不放出門。

隔了兩日,有人把幾百畝田賣與過善,議定價錢,做下文書,到後房一隻箱內去取銀子,開箱看時,吃了一驚:那箱內約有二千餘金,已去其大半。原來過遷曉得有銀在內,私下配個匙鑰,夜間俟父親妹子睡着,便起來悄悄捵開,偷去花費。陸續取溜了,他也不知用過多少。當下過善叫屈連天。

淑女聽得,急忙來問,見說沒了銀子,便道:「這也奇怪,在此間的東西,如何失了?爹莫不記錯了,沒有這許多?」過善道:「不錯,不錯!原來這畜生偷我的銀子在外花費。」即忙尋了一條棒子,喚過遷到來。此時銀子為重,把憐愛之情閣過一邊。不由分說,扯過來一頓棍棒,只打得滿地亂滾。淑女負命解勸,將過善拉過一邊,扯住了棒兒。過善喝道:「畜生!你怎樣偷的?在那處花費?實說出來,還有個商量。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過遷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說,連那匙鑰在裩帶上解將下來。氣得過善雙腳亂跳道:「留你這畜生,總是不肖之子,被入恥笑!不如早死,到得乾淨。」又要來打。

那時闔家男女都來下跪討饒。過善討條鏈子,鎖在一間空房裡去,連這田也不買了,氣倒在一個壁角邊坐地。這老兒雖是一時氣不過,把兒子痛打一頓,卻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這模樣兒,也不像落莫的,誰道到是個敗子!怎地使他回心轉意便好?」心下躊躇,無計可施。淑女勸道:「爹爹,事已至此,氣亦無益。只因哥哥年紀幼小,被人誘引,以致如此。今後但在家中讀書,不要放他出門,遠着這班人,他的念頭自然息了。」眾家人也勸道:「太公關鎖小官人,也不是長法。如今年已長大,何不與他完了姻事?有娘子絆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邊遊蕩,豈不兩全其美?」過善見說,深以為然。

兩三日後,放其鎖禁,又將好言教誨。過遷受了這場打罵,勉強住在家中,不敢出門。

半月之後,過善擇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說,要娶媳婦過門。方長者也是大富之家,妝奩久已完備,一諾無辭。到了吉期,迎娶來家。那過善素性儉樸,諸事減省,草草而已。

且說過遷初婚時,見渾家面貌美麗,妝奩富盛,真箇日日住在家中,橫豎成雙,全不想到外邊遊蕩。過善見兒子如此,甚是歡喜。過了幾時,方氏歸寧回去。過遷在家無聊,三不知閃出去尋着舊日這班子弟,到各處頑耍。只是手中沒有錢鈔使費,不能恣意。想起渾家箱籠中必然有物,將出舊日手段,逐一捵開搜尋去撒漫。使得手滑了,連衣飾都把來弄得罄盡。

不一日,渾家歸來,見箱籠俱空,叫苦不迭,盤問過遷時,只推不知。夫妻反目起來。

過善聞知,氣得手足麻冷,喚出兒子來,一把頭髮揪翻,亂踢亂打。這番連淑女也勸解不住了。過善喝道:「只道你這畜生改悔前非,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復如是,我還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幾日!」見旁邊有個棒棰,便搶在手,劈頭就打。嚇得淑兒魂不附體,雙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別件打猶可,這東西斷然使不得的!」方氏見勢頭利害,心中懼怕,說道:「公公請息怒,媳婦沒不多幾件東西,不為大事。」過善方才放手。淑女勸父親到房中坐下,告道:「爹爹只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萬一失手打壞,後來倚靠何人?」過善道:「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還指望倚靠着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談恥。」淑女道:「自古道:『敗子回頭便作家。』哥哥方才少年,那見得一世如此!不爭今日一時之怒,一下打死,後來思想,悔之何及!」過善被女兒苦勸一番,怒氣少息,欲要訪問同游這班人告官懲治,又怕反用銀子,只得忍耐。自此之後,過遷日日躲在房裡,不敢出門,連父親面也不敢見。

常言道:「偷食貓兒性不改。」他在外邊放蕩慣了,看着家中,猶如牢獄一般,那裡坐立得祝過了月余,瞞着父親,悄悄卻又出去。渾家再三苦諫,全不作準。欲要向過善說知,又見打得利害,不敢開口,只得到與他隱瞞。過遷此時身邊並無財物,寡闖了幾日,甚覺沒趣。料道家中,決然無處出豁,私下將田產央人四處抵借銀子,日夜在花街柳巷,酒館賭坊迷戀,不想回家。方氏察聽得實,恐怕在外學出些不好事來,只得告知過善。過善大驚道:「我只道這畜生還躲在房裡,元來又出去了!」埋怨方氏道:「娘子,這畜生初出去時,何不就說,直至今日方言?」方氏道:「因見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說。」過善道:「這樣不肖子,打死罷了,要他何用!」當下便差人四下尋覓。淑兒姑嫂二人,反替他擔着愁擔子,將棍棒之類,預先都藏過了。早有人報知過遷。過遷量得此番歸家,必然鎖禁,不能出來,索性莫歸罷,遂請着妓者藏在閒漢人家取樂。覺道有人曉得,即又換常一連在外四五個月。這些家人們雖然知得些風聲,那個敢與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沒處尋覓。過善愈加氣惱,寫一紙忤逆狀子,告在縣裡。卻得閒漢們替過遷衙門上下使費,也不上緊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波,人平不言。」這班閒漢替過遷衙門打點使錢,亦是有所利而為之。若是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塵了。因有手遲腳慢的,眼看別人賺錢,心中不忿,卻去過老面前搬嘴,說:「令郎與某人某人往來,怎樣嫖賭,將田產與某處抵銀多少,算來共借有三千銀子。」把那老兒嚇得面如土色,想道:「畜生恁般大膽,如此花費,能消幾時!再過一二年,連我身子也是別人的了。」問道:「如今這畜生在那裡?」其人道:「見在東門外三里橋北堍下老王三家。他前門是不開的,進了小巷,中間有個小小竹園,便是他後門。內有茅亭三間,此乃令郎安頓之所。」

過善得了下落,喚了五六個家人跟隨,一徑出東門,到三里橋,分付眾人,在橋下伺候:「莫要驚走了那畜生。待我喚你們時,便一齊上前。」也是這日合當有事,過遷恰好和一個朋友說話,不覺送出園門,作別過了,方欲轉身,忽聽得背後吆喝一聲:「畜生那裡走?」過遷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唬得雙腳俱軟,寸步也移不動。說時遲,那時快,過善趕上一步,不由分說,在地下揀起一塊大石塊,口裡恨着一聲,照過遷頂門擘將去,咶剌一聲響,只道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正是: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間已少敗家精。

這一聲,只道打碎天靈蓋了。不想過遷後生眼快,見父親來得兇惡,剛打下時,就傍邊一閃。那石塊恰恰中在側邊一堆亂磚上,打得磚頭亂滾下來。過遷望着巷口便跑。不想去得力猛,反把過善衝倒。過善爬起身來,一頭趕,一頭喊道:「殺爹的逆賊走了!快些拿住!」眾家人聽得家長聲喚,都走攏來看時,過遷已自去得好遠。過善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叫快趕,趕着的有賞。眾人領命,分頭追趕小官人。過善獨自個氣忿忿地坐在橋上,約有兩個時辰,不見回報。天色將晚,只得忍着氣,一步步捱到家裡。淑女見父親余怒未息,已猜着八九,上前問其緣故。過善細細告說如此如此。淑女含淚勸道:「爹爹年過五旬,又無七男八女,只有這點骨血。

總雖不肖,但可教誨,何忍下此毒手!適來幸喜他躲閃得快,不致傷身。倘有失錯,豈不覆宗絕祀!爹爹,今後斷不可如此!」過善咬牙切齒恨道:「我便為無祀之鬼也罷!這畜生定然饒他不得!」

不題淑女苦勸父親,且說過遷得了性命,不論高低,只望小路亂跑。正行間,背後二人飛也似趕來,一把扯住,定要小官人同回。你道這二人是誰?乃過善家裡義僕小三、小四兄弟。兩個領着老主之命,做一路兒追趕小官人。恰好在此遇見。過遷捽脫不開,心中忿怒,提起拳頭,照着小四心窩裡便打。小四着了拳,只叫得一聲「阿呀」!仰後便倒,更不做聲。小三見兄弟跌悶在地,只道死了,高聲叫起屈來,扭住小官人死也不放。事到其間,過遷也沒有主意。「左右是個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發並了命罷。」捏起兩個拳頭,沒頭沒腦,亂打將來。他曾學個拳法,頗有些手腳。小三如何招架得住,只得放他走了。回身看小四時,已自甦醒。小三扶他起來,就近處討些湯水,與他吃了。兩個一同回家,報與家主。別個家人趕不着的,也都回了。過善只是嘆氣,不在話下。

且說過遷一頭走,一頭想:「父親不懷好意了。見今縣裡告下忤逆,如今又打死小四,罪上加罪。這條性命休矣!稱身邊還存得三四兩銀子,可做盤纏,且往遠外逃命,再作區處。」算計已定,連夜奔走。正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

過遷去有半年,杳無音信,里中傳為已死。這些幫閒的要自脫干係,攛掇債主,教人來過家取討銀子,若不還銀,要收田產。那債主都是有勢有力之家,過善不敢衝撞,只得緩詞謝之。回得一家去時,接腳又是一家來說。門上絡繹不絕,都是討債之人。過善索性不出來相見。各家見不應承,齊告在縣裡。差人拘來審問。縣令看了文契,對過善道:「這都是你兒子借的,須賴不得!」過善道:「逆子不遵教誨,被這班小人引誘為非,將家業盪費殆盡,向告在台,逃遁於外,未蒙審結。所存些少,止勾小人送終之用,豈可復與逆子還債!

況子債亦無父還之理。」縣令笑道:「汝尚不肯與子還債,外人怎肯把銀與汝子白用!且引誘汝子者,決非放債之人,如何賴得?總之,汝子不肖,莫怪別人。但父在子不得自專,各家貪圖重利,與敗子私自立券,其心亦是不良。今照契償還本銀,利錢勿論。銀完之日,原契當堂銷毀。居中人重責問罪。」過善被官府斷了,怎敢不依,只得逐一清楚,心中愈加痛恨。到以兒子死在他鄉為樂,全無思念之意。正是:種田不熟不如荒,養兒不肖不如無。

話休煩絮。且說過善女兒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莊,長成一十八歲,尚未許人。你道恁樣大富人家,為甚如此年紀猶未議婚?過善只因是個愛女,要覓個個喹嗻女婿為配,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揀擇了多少子弟,沒個中意的,蹉跎至今。

又因兒子不肖,越把女兒值錢,要擇個出人頭地的,贅入家來,付託家事,故此愈難其配。

話分兩頭。卻說過善鄰近有一人,姓張名仁,世代耕讀,家頗富饒。夫妻兩口,單生一子,取名孝基,生得相貌魁梧,人物濟楚,深通今古,廣讀詩書。年方二十,未曾婚配。張仁正央媒人尋親,恰好說至過家。過善已曾看見孝基這個丰儀,卻又門當戶對,心中大喜,道:「得此子為婿,我女終身有托矣!」張仁是個獨子,本不捨得贅出。因過善央媒再三來說,又聞其女甚賢,故此允了。少不得問名納彩,奠雁傳書,贅入過家。孝基雖然贅在過家,每日早晚省視父母,並無少擔夫妻相待,猶如賓客,敬重過善,同於父母。又且為人謙厚,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上下之人,無不悅服。過善愛之如子。凡有疑難事體,托他支理,看其材幹。孝基條分理析,井井有方。過善因此愈加歡喜。只有方氏在房,思想丈夫,不知在於何處,並無消耗,未知死活存亡,日夜悲傷不已。

光陰如箭,張孝基在過家不覺又是二年有餘。過善忽然染病,求神罔效,用藥無功。方氏姑嫂二人,晝夜侍奉湯藥。

孝基居在外廂,綜理諸事。那老兒漸漸危篤,自料不起,分付女兒治酒,遍請鄰里親戚到家,囑忖道:「列位高親在上。

老漢托賴天地祖宗,掙得這些薄產,指望傳諸子孫,世守其業。不幸命薄,生此不肖逆賊,破費許多。向已潛遁在外,未知死生。幸爾尚有一女,婚配得人,聊慰老景。不想今得重疾,不久謝世。故特請列位到來,做個證明,將所有財產,盡傳付女夫,接續我家宗祀。久已寫下遺囑,煩列位各署個花押。倘或逆子猶在,探我亡後,回家爭執,竟將此告送官司,官府自然明白。」遂於枕邊摸出遺囑,教家人遞與眾人觀看。

此時眾人疑是張孝基見識,尚未開言,只見張孝基說道:「多蒙岳父大恩。但岳父現有子在,萬無財產反歸外姓之理。

以小婿愚見,當差人四面訪覓大舅回來,將家業付之,以全父子之情,小婿夫妻自當歸宗。設或大舅身已不幸,尚有舅嫂守節,當交與掌管,然後訪族中之子,立為後嗣。此乃正理。若是小婿承受,外人必有逐子愛婿之謗。鳩僭鵲巢,小婿亦被人談論。這決不敢奉命。」淑女也道:「哥哥只因懼怕爹爹責罰,故躲避在外,料必無恙。丈夫乃外姓之人,豈敢承受。」

眾人見他夫妻說話出於至誠,遂齊聲說道:「今婿令愛之言,亦似有理。且待尋訪小官人,一年半載,待有的信,再作區處。」過善道:「小婿之言,不是愛我,乃是害我。」眾人道:「如何是害太公?」過善道:「老漢一生辛苦,掙得這些家事,逆子視之猶如糞土,不上半年,破散四千餘金。如此揮霍,便銅斗家計,指日可荊財產既盡,必至變賣塋墓。那時不惟老漢不能入土,恐祖宗在土之骨,反暴棄荒野矣。」孝基又道:「大舅昔因年幼,為匪人誘惑所致。今已年長,又有某輩好言勸喻,料必改過自新,決不至此。」過善道:「未必,未必!有我在日,嚴加責罰,尚不改悛。我死之後,又何人得而禁之!」眾人都道:「依着我們愚見,不若均分了,兩全其美。令郎回時,也沒得話說。」過善只是不許。孝基夫婦再三苦辭,過善大怒道:「汝亦效逆子要毆死我麼?」眾人見他發惡,乃對孝基道:「令岳執意如此,不必辭了。」遂將遺囑各寫了花押,遞與過老。淑女又道:「爹爹家財盡付與我夫婦,嫂嫂當置於何地?」過善道:「我已料理在此,不消你慮。」將遺囑付過孝基,孝基夫婦泣拜而受。

過善又摸出二紙捏在手中,請過方長者近前,說道:「逆子不肖,致令愛失其所天,老漢心實不安。但耽誤在此,終為不了。老漢已寫一執照於此,付與令愛。老漢亡後,煩親家引回,另選良配。萬一逆子回來有言,執此赴官訴理。外有田百畝,以償逆子所費妝奩。」道罷,將二紙遞與。方長者也不來接,答道:「小女既歸令郎,乃親家家事,已與老夫無干。況寒門從無二嫁之女,非老夫所願聞,親家請勿開口。」

道罷,往外就走。孝基苦留不祝

過善呼媳婦出來說知,方氏大哭道:「妾聞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夫死而嫁,志者恥為。何況妾夫尚在,豈可為此狗彘之事!」過善又道:「逆子總在,這等不肖,守之何益!」方氏道:「妾夫雖不肖,妾志不可改。必欲奪妾之志,有死而已。」

過善道:「你有此志氣,固是好事。但我亡後,家產已付女夫掌管。你居於此,須不穩便。」淑女道:「爹爹,嫂嫂既肯守節,家業自然該他承受。孩兒歸於夫家,才是正理。」方氏道:「姑娘,我又無子嗣,要這些家財何用!公公既有田百畝與我,當歸母家,以贍此生。即丈夫回家,亦可度日。」眾人齊聲稱好。過善道:「媳婦,你與過門爭氣,這百畝田尚少,再增田二百畝,銀子二百兩,與你終身受用。」方氏含淚拜謝。分撥已定,過善教女婿留親戚鄰里於堂中飲酒,至晚方散。

那過善本來病勢已有八九分了,卻又勉強料理這事。喉長氣短,費舌勞唇,勞碌這半日,到晚上愈加沉重。女兒、媳婦守在床邊,啼啼哭哭。張孝基備辦後事,早已停當。又過數日,嗚呼哀哉!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女兒媳婦都哭得昏迷幾次。張孝基也十分哀痛。衣衾棺槨,極其華美。七十之中,開喪受吊,延請僧道,修做好事,以資冥福。擇選吉日,葬於祖塋。每事務從豐厚。殯葬之後,方氏收拾,歸於母家。姑嫂不忍分舍,大哭而別,不在話下。

且說張孝基將丈人所遺家產錢財米谷,一一登記賬簿,又差人各處訪問過遷,並無蹤影。時光似箭,歲月如流,倏忽便過五年。那時張孝基生下兩個兒子,門首添個解當鋪兒,用個主管,總其出入。家事比過善手內,又增幾倍。

話休煩絮。一日張孝基有事來到陳留郡中,借個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各處遊玩。末後來至市上,只見個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檐下。那人家驅逐他起身。張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舍與他幾個錢鈔。那朱信原是過家老僕,極會鑒貌辨色,隨機應變,是個伶俐人兒。當下取錢遞與這乞丐,把眼觀看,吃了一驚,急忙趕來,對張孝基說道:「官人向來尋訪小官人下落。適來丐者,面貌好生廝像。」張孝基便定了腳,分忖道:「你再去細看。若果是他,必然認得你。且莫說我是你家女婿,太公產業都歸於我。只說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何對答,然後你便引他來相見,我自有處。」

朱信得了言語,復身轉去,見他正低着頭,把錢系在一根衣帶上,藏入腰裡。朱信仔細一看,更無疑惑。那丐者起先舍錢與他時,其心全在錢上,那個來看舍錢的是誰。這次朱信去看時,他已把錢藏過,也舉起眼來,認得是自家家人,不覺失聲叫道:「朱信,你同誰在這裡?」朱信便道:「小官人,你如何流落至此?」過遷泣道:「自從那日逃奔出門,欲要央人來勸解爹爹,不想路上恰遇着小三、小四兄弟兩個攔阻住了,務要拖我回家。我想爹爹正在盛怒之時,這番若回,性命決然難活。匆忙之際,一拳打去,不意小四跌倒便死。心中害怕,連夜逃命,奔了幾日,方到這裡。在客店中歇了幾時,把身邊銀兩吃盡,被他趕將出來,無可奈何,只得求乞度命。日夜思家,沒處討個信息,天幸今日遇你。可實對我說,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話說?」朱信道:「小四當時醒了轉來,不曾得死。太公已去世五年矣。」

過遷見說父親已死,叫聲:「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聲。嗚嗚了好一回,方才放聲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誰想已不在了!」悲聲慘切,朱信亦不覺墮淚。哭了一回,乃問道:「爹爹既故,這些家私是誰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這些債主,齊來取索。太公不肯承認,被告官司。

衙門中用了無數銀子。及至審問,一一斷還,田產已去大半。

小娘子出嫁,妝奩又去了好些。太公臨終時,恨小官人不學好,盡數分散親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後,家無正主,童僕等輩,一頓亂搶,分毫不留。止存住宅,賣與我新主人張大官人,把來喪中殯葬之用。如今寸土俱無了。」過遷見說,又哭起來道:「我只道家業還在,如今掙扎性命回去,學好為人,不料破費至此!」又問道:「家產便無了,我渾家卻在何處?妹子嫁於那家?」朱信道:「小娘子就嫁在近處人家,大嫂到不好說。」過遷道:「卻是為何?」朱信道:「太公因久不見小官人消息,只道已故,送歸母家,令他改嫁。」過遷道:「可曉得嫁也不曾?」朱信道:「老奴為投了新主人,不時差往遠處,在家日少,不曾細問,想是已嫁去了。」

過遷撫膺大慟道:「只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財為他人所有,妻為他人所得,誠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要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望着階沿石上便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螻蟻尚且貪生,如何這等短見!」過遷道:「昔年還想有歸鄉的日子,故忍恥偷生。今已無家可歸,不如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醜。」朱信道:「好死不如惡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見,求他帶回鄉里。倘有用得着你之處,就在他家安身立命,到老來還有個結果。若死在這裡,有誰收取你的屍骸?卻不枉了這一死!」過遷沉吟了一回道:「你話到說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見?萬一不留,反乾折這番麵皮。」朱信道:「至此地位,還顧得什麼羞恥!」

過遷道:「既如此,不要說出我真姓名來,只說是你的親戚罷。」

朱信道:「適才我先講過了,怎好改得?」當下過遷無奈,只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隨朱信而來。

張孝基遠遠站在人家屋下,望見他啼哭這一段光景,覺道他有懊悔之念,不勝嘆息。過遷走近孝基身邊,低着頭站下。朱信先說道:「告官人,正是老奴舊日小主人,因逃難出來,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則個。」便叫道:「過來見了官人。」

過遷上前欲要作揖,去扯那袖子,卻都只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蓋不來手,右扯也遮不着臂,只得抄着手,唱個喏。張孝基看了,愈加可憐,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禮,還了個半禮,乃道:「噯!你是個好人家子息,怎麼到這等田地?

但收留你回去,沒有用處,卻怎好?」朱信道:「告官人,隨分胡亂留他罷!」張孝基道:「你可會灌園麼?」過遷道:「小人雖然不會,情願用心去學。」張孝基道:「只怕你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樣辛苦?」過遷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辭辛苦!」張孝基道:「這也罷。只是依得三件事,方帶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過遷道:「不知是那三件?」張孝基道:「第一件,只許住在園上,飯食教人送與你吃,不許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園門,就不許跨進園門。」過遷道:「小人玷辱祖宗,有何顏見人,往外行走!住在園上,正是本願。這個依得。」張孝基見說話有自愧之念,甚是歡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許貪眠懶怠偷工。」過遷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若有月的日子,夜裡也做,怎敢偷工!這個也依得。」孝基又道:「夜裡到不消得,只日裡不偷工就夠了。第三件,若有不到之處,任憑我責罰,不許怨悵。」過遷道:「既蒙收養,便是重生父母,但憑責罰,死而無怨。」張孝基道:「既都肯依,隨我來。」也不去閒玩,復轉身引到寓所門口,過遷隨將進來。

主人家見是個乞丐,大聲叱咤,不容進門。張孝基道:「莫趕他,這是我家的人。」主人道:「這乞丐常是在這裡討飯吃,怎麼是在府上家人?」朱信道:「一向流落在此,今日遇見的。」到裡邊開了房門,張孝基坐下,分忖道:「你隨了我,這模樣不好看相。朱信,你去教主人家燒些湯與他洗淨了身子,省兩件衣服與他換了,把些飯食與他吃。」朱信便去教主人家燒起湯來,喚過遷去洗裕過遷自出門這幾年,從不曾見湯麵。今日這浴,就如脫皮退殼,身上鏖糟,足足洗了半缸。朱信將衣服與他穿起,梳好了頭髮,比前便大不相同。朱信取過飯來,恣意一飽。那過遷身子本來有些病體,又苦了一苦,又在當風處洗了浴,見着飯又多吃了碗,三合湊,到夜裡生起病來。張孝基倩醫調治,有一個多月,方才痊癒。

張孝基事體已完,算還了房錢,收拾起身。又雇了個生口與過遷乘坐。一行四眾,循着大路而來。張孝基開言道:「過遷,你是舊家子弟,我不好喚你名字,如今改叫做過小乙。」

又分付朱信:「你們叫他小乙哥,兩下穩便。」朱信道:「小人知道。」張孝基道:「小乙,今日路上無聊,你把向日興頭事情,細細說與我消遣。」過遷道:「官人,往事休題!若說起來,羞也羞死了。」張孝基道:「你當時是個風流趣人,有甚麼羞!且略說些麼。」過遷被逼不過,只得一一直說前後浪費之事。張孝基道:「你起初恁般快活,前日街頭這樣苦楚,可覺有些過不去麼?」過遷道:「小人當時年幼無知,又被人哄騙,以致如此。懊悔無及矣!」張孝基道:「只怕有了銀子,還去快活哩。」過遷道:「小人性命已是多的了,還做這樁事,便殺我也不敢去!」張孝基又對朱信道:「你是他老家人,可曉得太公少年時也曾恁般快活過麼?」朱信道:「可憐他日夜只想做人家,何曾捨得使一文屈錢!卻想這樣事!」孝基道:「你且說怎地樣做人家?」朱信扳指頭一歲起運,細說怎地勤勞,如何辛苦,方掙得這等家事。不想小乙哥把來看得像土塊一般,弄得人亡家破。過遷聽了,只管哀泣。張孝基道:「你如今哭也遲了,只是將來學做好人,還有個出頭日子。」一路上熱一句,冷一句,把話打着他心事。過遷漸漸自怨自艾,懊悔不迭。正是:臨崖立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

在路行了幾日,來到許昌,張孝基打發朱信先將行李歸家,報告渾家,自同過遷徑到自己家中,見過父母,將此事說知。令過遷相見已畢,遂引到後園,打掃一間房子,把出被窩之類,交付安歇,又分忖道:「不許到別處行走。我若查出時,定然責罰!」過遷連聲答應:「不敢,不敢!」孝基別了父母,回至家中,悄悄與渾家說了。渾家再三稱謝,不題。是日過遷當晚住下,次日起早,便起身擔着器具去鋤地。看那園時,甚是廣闊,周圍編竹為籬。張太公也是做家之人,並不種甚花木,單種的是蔬菜。灌園的非止一人。過遷初時,那裡運弄得來?他也不管,一味蠻墾。過了數日,漸覺熟落,好不歡喜。每日擔水灌澆,刈草鋤墾,也不與人搭話。從清晨直至黃昏,略不少息。或遇淒風楚雨之時,思想父親,吞聲痛泣。欲要往墳上叩個頭兒,又守着規矩,不敢出門。想起妹子,聞說就嫁在左近,卻不知是那家。意欲見他一面,又想:「今日落於人後,何顏去見妹子。總不嫌我,倘被妹夫父母兄弟奚落,卻不自取其辱!」索性把這念頭休了。

且說張孝基日日差人察聽,見如此勤謹,萬分歡喜。又教人私下試他,說:「小乙哥,你何苦日夜這般勞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頑耍頑耍,請你吃三杯,可好麼?」過遷大怒道:「你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該,卻又來引誘我為非!下次如此,定然稟知家主。」一日,張孝基自來查點,假意尋他事過,高聲叱喝要打。過遷伏在地上,說道:「是小人有罪,正該責罰。」張孝基恨了幾聲,乃道:「姑恕你初次,且不計較。

倘若再犯,定然不饒。」過遷頓首唯唯。自此之後,愈加奮勵。

約莫半年,並無倦怠之意,足跡不敢跨出園門。

張孝基見他悔過之念已堅,一日,教人拿着一套衣服並巾幘鞋襪之類,來到園上,對過遷道:「我看你作事勤謹,甚是可用。如今解庫中少個人相幫,你到去得,可戴了巾幘,隨我同去。」過遷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園,已出望外,豈敢復望解庫中使令?」張孝基道:「不必推辭,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處了。」過遷即便裹起巾幘,整頓衣裳。此時模樣,比前更是不同。隨孝基至堂中,作別張太公出門。路上無顏見人,低着頭而走。不一時,望見自家門首,心中傷感,暗自掉下淚來。到得門口,只見舊日家人都叉手拱立兩邊,讓張孝基進門。過遷想道:「我家這些人,如何都歸在他家?想是隨屋賣的了。」卻也不敢呼喚,只低着頭而走。眾家人隨後也跟進來。到了黨中,便立住腳不行,見卓椅傢伙之類,俱是自家故物,愈加悽慘。張孝基道:「你隨我來,教你見一個人。」過遷正不知見那個,只得又隨着而走。卻從堂後轉向左邊。過遷認得這徑道乃他家舊時往家廟去之路。漸漸至近,孝基指着堂中道:「有人在裡邊,你進去認一認。」過遷急忙走去,抬頭看見父親神影,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污,玷辱家門,生不能侍奉湯藥,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難贖!」以頭叩地,血被於面。正哭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哭來,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爹爹為念!」

過遷舉眼見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只道今生已無再見之期,不料復得與你相會!」哥妹二人,相持大哭。

昔年流落實堪傷,今日相逢轉斷腸。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哥妹哭了一回,過遷向張孝基拜謝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異鄉之鬼矣!大恩大德,將何補報!」張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但得老舅改過自新,以慰岳丈在天之靈,勝似報我也。」過遷泣謝道:「不肖謹守妹丈向日約束,倘有不到處,一依前番責罰。」張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詳細,故用權宜之策。今已明白,豈有是理!但須自戒可也。」

當下張孝基喚眾家人來,拜見已畢,回至房中。淑女整治酒肴款待。過遷乃問:「你的大嫂嫁了何人?」淑女道:「哥哥,你怎說這話,卻不枉殺了人!當日爹爹病重,主張教嫂嫂轉嫁,嫂嫂立志不從。」乃把前事細說一遍,又道:「如今見守在家,怎麼說他嫁人!」過遷見說妻子貞節,又不覺淚下,乃道:「我那裡曉得!都是朱信之言。」張孝基道:「此乃一時哄你的話。待過幾時,同你去見令岳,迎大嫂來家。」過遷道:「這個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爹墓上走遭。」張孝基道:「這事容易!」到次早,備辦祭禮,同到墓上。過遷哭拜道:「不肖子違背爹爹,罪該萬死!今願改行自新,以贖前非,望乞陰靈洞鑒。」祝罷,又哭。張孝基勸住了,回到家中,把解庫中銀錢點明,付與過遷掌管。那過遷雖管了解庫,一照灌園時早起晏眠,不辭辛苦,出入銀兩,公平謹慎。往來的人,無不歡喜。將張孝基夫妻恭敬猶如父母。倘有疑難之事,便來請問。終日住在店中,毫無昔日之態。此時親戚盡曉得他已回家,俱來相探。彼此只作個揖,未敢深談。

過了兩三個月,張孝基還恐他心活,又令人來試他說:「小官人,你平昔好頑,沒銀時還各處抵借來用。今見放着白晃晃許多東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個絕妙的人兒,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個所在。若有興,同去吃杯茶,何如?」過遷聽罷,大喝道:「你這鳥人!我只因當初被人引誘壞了,弄得破家蕩產,幾乎送了性命。心下正恨着這班賊男女,你卻又來哄我!」便要扯去見張孝基。那人招稱不是,方才罷了。孝基聞知如此,不勝之喜。

時光迅速,不覺又是半年。張孝基把庫中賬目,細細查算,分毫不差,乃對過遷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向日你初回時,我便要上覆令岳,迎大嫂與老舅完聚。恐他還疑你是個敗子,未必肯許,故此止了。今你悔過之名,人都曉得,去迎大嫂,料無推託。如今可即同去。」過遷依允。淑女取出一副新鮮衣服與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長者出來相見。過遷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負岳父、賢妻!今已改過前非,欲迎令愛完聚。」方長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盡已知道。小女既歸於汝,老夫自當送來。」張孝基道:「親翁還在何日送來?」方長者道:「就明日便了。」張孝基道:「親翁亦求一顧,尚有話說。」方長者應允。二人作別,回到家裡。

張孝基遍請親戚鄰里,於明日吃慶喜筵席。

到次日午前,方氏已到。過遷哥妹出去相迎。相見之時,悲喜交集。方氏又請張孝基拜謝。少頃,諸親俱到,相見已畢,無不稱讚孝基夫婦玉成之德,過遷改悔之善,方氏志節之堅。不一時,酒筵完備。張孝基安席定位,敘齒而坐。酒過數巡,食供三套,張孝基起身進去,教人捧出一個箱兒,放於卓上,討個大杯,滿斟熱酒,親自遞與過遷道:「大舅,滿飲此杯。」過遷見孝基所敬,不敢推託,雙手來接道:「過遷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勞尊賜?」張孝基道:「大舅就請幹了,還有話說。」過遷一吸而荊孝基將鑰匙開了那隻箱兒,箱內取出十來本文薄,遞與過遷:「你請收了這幾本賬目。」過遷接了,問道:「妹丈,這是什麼賬?」張孝基道:「你且收下,待我細說。」乃對眾人道:「列位尊長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稟。」

眾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見諭?老漢們願聞清誨。」

遂側耳拱聽。張孝基疊出兩個指頭,說將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無不嘖嘖稱羨。正是: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

曾記床頭語,窮通不二心。

當下張孝基說道:「昔年岳父只因大舅盪費家業,故將財產傳與小生。當時再三推辭,岳父執意不從。因見正在病中,恐觸其怒,反非愛敬之意,故勉強承受。此皆列位尊長所共見,不必某再細言。及岳父棄世之後,差人四處尋訪大舅。四五年間,毫無蹤影。天意陳留得遇,當時本欲直陳,交還原產;仍恐其舊態猶存,依然浪費,豈不反負岳父這段恩德!故將真情隱匿,使之耕種,繩以規矩,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兼以良言勸喻,隱語諷刺,冀其悔過自新。幸喜彼亦自覺前非,怨艾日深,幡然遷改。及令管庫,處心公平,臨事馴謹。數月以來,絲毫不苟。某猶恐其心未堅,幾遍教人試誘,心如鐵石,片語難投,竟為志誠君子矣!故特請列位尊長到此,將昔日岳父所授財產,並歷年收積米谷布帛銀錢,分毫不敢妄用,一一開載賬上。今日交還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歸寒舍矣。」又在篋中取出一紙文書,也奉與過遷道:「這幅紙乃昔年岳父遺囑,一發奉還。適來這杯酒,乃勸大舅,自今以後兢兢業業,克儉克勤,以副岳父泉台之望。勿得意盈志滿,又生別念。戒之,戒之!」

眾人到此,方知昔年張孝基苦辭不受,乃是真情,稱嘆不已。過遷見說,哭拜於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鄉,自分橫死街衢,永無歸期。此產豈為我有!幸逢妹丈救回故里,朝夕訓誨,激勵成人,全我父子,完我夫婦,延我宗祀,正所謂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此恩此德,高天厚地,殺身難報。即使執鞭隨蹬,亦為過分,豈敢復有他望!況不肖一生違逆父命,罪惡深重,無門可贖。今此產乃先人主張授君,如歸不肖,卻不又逆父志,益增我罪!」張孝基扶起道:「大舅差矣!岳父一世辛苦,實欲傳之子孫世守。不意大舅飄零於外,又無他子可承,付之於我,此乃萬不得已,豈是他之本念。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業,正是繼父之志。岳父在天,亦必倘徉長笑,怎麼反增你罪?」過遷又將言語推辭。

兩下你讓我卻,各不肯收受,連眾人都沒主意。方長者開言對張孝基道:「承姑丈高誼,小婿義不容辭。但全歸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見,各受其半,庶不過情。」眾人齊道:「長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漢們亦有此議,只因太公不允,所以止了。不想今日原從這着。可見老成之見,大略相同。」張孝基道:「親翁,子承父業,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還一般了。這怎使得!」方長者又道:「既不願分,不若同居於此,協力經營。待後分之子孫,何如?」張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廬薄產,子孫豈可占過氏之物?」眾人見執意不肯,俱勸過遷受領。過遷卻又不肯,跑進裡邊,見妹子正與方氏飲酒,過遷上前哭訴其事,教妹子勸張孝基受其半。那知淑女說話與丈夫一般。過遷夫婦跪拜哀求,只是不允。過遷推託不去,再拜而受。眾人齊贊道:「張君高義,千古所無!」

唐人羅隱先生有贊云:

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死而生之,貧而富之,小人而君子之。嗚呼孝基,真可為百世之師!

當日直飲至晚而散。到次日,張孝基叫渾家收拾回家。過遷苦留道:「妹丈財產既已不受,且同居於此,相聚幾時,何忍遽別!」張孝基道:「我家去此不遠,朝暮便見,與居此何異!」過遷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酌與妹丈為餞,後日去何如?」孝基許之。次日,過遷大排筵席,廣延男女親鄰,並張太公夫婦。張媽媽守家不至。請張太公坐了首席,其餘賓客依次而坐。裡邊方氏姑嫂女親,自不必說。是日筵席,水陸畢備,極其豐富。眾客盡歡而別。客去後,張孝基對過遷道:「大舅,岳父存日,從不曾如此之費。下次只宜儉省,不可以此為則。」過遷唯唯。次日,孝基夫婦,止收拾妝奩中之物,其餘一毫不動,領着兩個兒子,作辭起身。過遷、方氏同婢僕直送至張家,置酒款待而回。自此之後,過遷操守愈勵,遂為鄉閭善士。只因勤苦太過,漸漸習成父親慳吝樣子。後亦生下一子,名師儉。因懲自己昔年之失,嚴加教誨。此是後話不題。

且說里中父老,敬張孝基之義,將其事申聞郡縣,郡縣上之於朝。其時正是曹丕篡漢,欲收人望,遂下書徵聘。孝基惡魏乃僭竊之朝,恥食其祿,以親老為辭,不肯就辟。後父母百年後,容毀骨立,喪葬合禮,其名愈著。州郡俱舉孝廉。凡五詔,俱以疾辭。有人問其緣故,孝基笑而不答。隱于田里,躬耕樂道,教育二子。長子名繼,次子名紹,皆仁孝有學行,里中咸願與之婚,孝基擇有世德者配之。孝基年五十外,忽夢上帝膺召,夫婦遂雙雙得疾。二子日夜侍奉湯藥,衣不解帶。過遷聞知,率其子過師儉同來,亦如二子一般侍奉。孝基謝而止之。過遷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

今聊效區區,何足為謝。」過了數日,夫婦同逝。臨終之時,異香滿室。鄰里俱聞空中車馬音樂之聲,從東而去。二子哀慟,自不必說。那過遷哭絕復甦,至於嘔血。喪葬之費,俱過遷為之置辦。二子泣辭再三,過遷不允。

一月後,有親友從洛中回來,至張家弔奠,述云:「某日於嵩山遊玩,忽見旌幢騶御滿野。某等避在林中觀看,見車上坐着一人,絳袍玉帶,威儀如王者,兩邊錦衣花帽,侍衛多人。仔細一認,乃是令先君。某等驚喜,出林趨揖。令先君下車相慰。某等問道:『公何時就徵,遂為此顯官?』令先君答云:『某非陽官,乃陰職也。上帝以某還財之事,命主此山。煩傳示吾子,不必過哀。』言訖,倏然不見。方知令先君已為神矣。」二子聞言,不勝哀感。那時傳遍鄉里,無不嘆異。

相率為善,名其里為義感鄉。晉武帝時,州郡舉二子孝廉,俱為顯官。過遷年至八旬外而終。兩家子孫繁盛,世為姻戚雲。

還財陰德慶流長,千古名傳義感鄉。

多少競財疏骨肉,應知無面向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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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醒世恆言
    醒世恆言
      《醒世恆言》,白話短篇筆記集。明末纂輯。始刊於1627年(明天啟七年)。其題材或來自民間事實,或來自史傳和唐、宋故事。除少數宋元舊作外,絕大多數是明人作品,部分是馮氏擬作。形象鮮明,結構充實完整,描寫細膩,不同程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和市民思想感情。但有些作品帶有封建說教、因果報應宣傳和色情渲染。   《醒世恆言》同作者之前刊行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一起,合稱《三言》,是最重要的中國古代白話短篇筆記集之一。通常亦與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並稱,稱為「三言二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