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三十七回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3)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覺童姥以內力相攻,立運內力回攻。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着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熱氣傳來,跟着靠在李秋水肩頭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熱氣入侵,霎時之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內激盪衝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傷之後,仍是半斤八兩,難分高下。兩人內力相觸,便即僵持,都停在虛竹身上,誰也不能攻及敵人。這麼一來,可就苦了虛竹,身受左右夾攻之厄。幸好他曾蒙無崖子以七十餘年的功力相授,三個同門的內力旗鼓相當,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沒有在這兩大高手的夾擊下送了性命。童姥只覺冰水漸升漸高,自頭頸到了下頦,又自下頦到了下唇。她不絕催發內力,要儘快擊斃情敵,偏偏李秋水的內力源源而至,顯然不致立時便即耗竭。但聽得水聲淙淙,童姥口中一涼,一縷冰水鑽入了嘴裡。她一驚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無法坐穩,竟在水中浮了起來。她少了一腿,遠比常人容易浮起。這一來死裡逃生,她索性仰臥水面,將後腦浸在積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時心中大定,尋思水漲人高,我這斷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內力仍是不住送出。虛竹大聲呻吟,叫道:「唉,師伯、師叔、你們再斗下去,終究難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給你們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這一斗上了手,成為高手比武中最兇險的比拚內力局面,誰先罷手,誰先喪命。何況兩人均知這場比拚不倫勝敗,終究是性命不保,所爭者不過是誰先一步斷氣而已。兩人都是十分的心高氣傲,怨毒積累了數十年,哪一個肯先罷手?再者內力離體他去,精力雖越來越衰,這散功之苦卻也因此而得消解。又過一頓飯時分,冰水漲到了李秋水口邊,她不識水性,不敢學童姥這麼浮在水面,當即停閉呼吸,以「龜息功」與敵人相拚,任由冰水漲過了眼睛、眉毛、額頭,渾厚的內力仍是不絕發出。虛竹咕嘟、咕嘟、咕嘟的連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喲,我……我不……咕嘟……咕嘟……我……咕嘟……」

正驚惶間,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他急忙閉嘴,以鼻呼吸,吸氣時只覺胸口氣悶無比。原來這冰庫密不通風,棉花燒了半天,外面無新氣進來,燃燒不暢,火頭自熄。虛竹和童姥呼吸艱難,反是李秋水正在運使「龜息功」,並無知覺。火頭雖熄,冰水仍不斷流下。虛竹但覺冰水淹過了嘴唇,淹過了人中,漸漸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與李秋水的內力仍是分從左右不停攻到。虛竹只覺窒悶異常,內息奔騰,似乎五臟六腑都易了位,冰水離鼻孔也已只一線,再上漲得幾分,便無法吸氣了,苦在穴道被封,頭頸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但說也奇怪,過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漲,一時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塊便不再融。又過一會,只覺人中有些刺痛,跟着刺痛漸漸傳到下頦,再到頭頸。

原來三層冰窖中堆滿冰塊,極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後,又慢慢凝結成冰,竟將三人都凍結在冰中了。堅冰凝結,童姥和李秋水的內力就此隔絕,不能再傳到虛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氣內力,卻也因此而盡數封在虛竹體內,彼此鼓盪衝突,越來越猛烈。虛竹只覺全身皮膚似乎都要爆裂開來,雖在堅冰之內,仍是炙熱不堪。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全身一震,兩股熱氣竟和體內原有的真氣合而為一,不經引導,自行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迅速無比的奔繞起來。原來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氣相持不下,又無處宣洩,終於和無崖子傳給他的內力歸併。三人的內力源出一門,性質無異,極易融合,合三為一之後,力道沛然不可復御,所到之處,被封的穴道立時沖開。頃刻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舒暢,雙手輕輕一振,喀喇喇一陣響,結在身旁的堅冰立時崩裂,心想:「不知師伯、師叔二人性命如何,須得先將她們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時,觸手處冰涼堅硬,二人都已結在冰中。他心中驚惶,不及細想,一手一個,將二人連冰帶人的提了起來,走到第一層冰窖中,推開兩重木門,只覺一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只吸得一口氣,便說不出的受用。門外明月在天,花影鋪地,卻是深夜時分。他心頭一喜:「黑暗中闖出皇宮,可就容易得多了。」提着兩團冰塊,奔向牆邊,提氣一躍,突然間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過牆頭丈余,升勢兀自不止。虛竹不知體內真氣竟有如許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四名御前護衛正在這一帶宮牆外巡查,聽到人聲,急忙奔來察看,但見兩塊大水晶夾着一團灰影越牆而出,實不知是什麼怪物。四人驚得呆了,只見三個怪物一晃,便沒入了宮牆外的樹林中,四人吆喝着追去,哪裡還有蹤影?四人疑神疑鬼,爭執不休,有的說是山精,有的說是花妖。虛竹一出皇宮,邁開大步急奔,腳下是青石板大路,兩旁密密層層的儘是屋子。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沖。

奔了一會,到了城牆腳下,他又是一提氣便上了城頭,翻城而過,城頭上守卒隻眼睛一花,什麼東西也沒看見。虛竹直奔到離城十餘里的荒郊,四下更無房屋,才停了腳步,將兩團冰塊放下,心道:「須得儘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尋到一處小溪,將兩團冰塊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只是雙目緊閉,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見兩團冰塊上的碎冰一片片隨水流開,虛竹又抓又剝,將二人身外堅冰除去,然後將二人從溪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額頭,居然各有微溫,當下將二人遠遠放開,生怕她們醒轉後又再廝拚。忙了半日,天色漸明,當即坐下休息。待得東方朝陽升起,樹頂雀鳥喧噪,只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姥「咦」的一聲,南邊樹下李秋水「啊」的一聲,兩人竟同時醒了過來。虛竹大喜,一躍而起,站在兩人中間,連連合十行禮,說道:「師伯、師叔,咱們三人死裡逃生,這一場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賤人不死,豈能罷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虛竹雙手亂搖,說道:「千萬不可,萬萬不可!」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撐,便欲縱身向童姥撲去。童姥雙手迴圈,凝力待擊。哪知李秋水剛伸腰站起,便即軟倒。童姥的雙臂說什麼也圈不成一個圓圈,倚在樹上只是喘氣。虛竹見二人無力博斗,心下大喜,說道:「這樣才好,兩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東西來給兩位吃。」只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手心腳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樣,知道這兩個同門師姊妹正在全力運功,只要誰先能凝聚一些力氣,先發一擊,對手絕無抗拒的餘地。見此情狀,虛竹卻又不敢離開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見二人都是皺紋滿臉,形容枯槁,心道:「師伯今年已九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二人都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竟然還是如此看不開,火氣都這麼大。」他擠衣擰水,突然拍的一聲,一物掉在地下,卻是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這軸畫乃是絹畫,浸濕後並未破損。虛竹將畫攤在岩石上,就日而曬。見畫上丹青已被水浸得頗有些模糊,心中微覺可惜。李秋水聽到聲音,微微睜目,見到了那幅畫,尖聲叫道:「拿來給我看!我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肖像。」童姥也叫道:「別給她看!我要親手炮製她。倘若氣死了這賤人,豈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畫!可知畫中人並不是你。師哥丹青妙筆,豈能圖傳你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畫鍾馗來捉鬼,畫你幹什麼?」童姥一生最傷心之事,便是練功失慎,以致永不長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當年種下的禍胎,當童姥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之時,李秋水在她腦後大叫一聲,令她走火,真氣走入岔道,從此再也難以復原。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氣填膺,叫道:「賊賤人,我……我……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險些便要昏過去。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認輸了罷?當真出手相鬥……」突然間連聲咳嗽。

虛竹見二人神疲力竭,轉眼都要虛脫,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還是好好休息一會兒,別再勞神了。」童姥怒道:「不成!」便在這時,西南方忽然傳來叮噹、叮噹幾下清脆的駝鈴。童姥一聽,登時臉現喜色,精神大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短管,說道:「你將這管子彈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虛竹不明原由,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彈出,只聽得一陣尖銳的哨聲從管中發出。這時虛竹的指力強勁非凡,那小管筆直射上天去,幾乎目不能見,仍嗚嗚嗚的響個不停。虛竹一驚,暗道:「不好,師伯這小管是信號。她是叫人來對付李師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聲說道:「師叔,師伯有幫手來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動也不動了。虛竹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沒了呼吸。虛竹驚叫:「師叔,師叔!」輕輕推了推她肩頭,想推她醒轉,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斜臥於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小賤人嚇死了,哈哈,我大仇報了,賤人終於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動之下,氣息難繼,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但聽得嗚嗚聲自高而低,黑色小管從半空掉下,虛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時,只聽得蹄聲急促,夾着叮噹、叮噹的鈴聲,虛竹回頭望去,但見數十匹駱駝急馳而至。駱駝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遠遠奔來,宛如一片青雲,聽得幾個女子聲音叫道:「尊主,屬下追隨來遲,罪該萬死!」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繡着一頭黑鷲,神態猙獰。眾女望見童姥,便即躍下駱駝,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虛竹見這群女子當先一人是一個老婦,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其餘的或長或少,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視。童姥哼了一聲,怒道:「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是不是?誰也沒把我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沒人再來管束你們,大伙兒逍遙自在,無法無天了。」她說一句,那老婦便在地下重重磕一個頭,說道:「不敢。」童姥道:「什麼不敢?你們要是當真還想到姥姥,為什麼只來了……來了這一點兒人手?」那老婦道:「啟稟尊主,自從那晚尊主離宮,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婦道:「是,是!」童姥更加惱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膽敢……膽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婦不敢作聲,只有磕頭。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