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賦此詩夜,窮陰歲之餘。
我和此詩日,微和春之初。
老知顏狀改,病覺肢體虛。
頭上毛髮短,口中牙齒疏。
一落老病界,難逃生死墟。
況此促促世,與君多索居。
君在浙江東,榮駕方伯輿。
我在魏闕下,謬乘大夫車。
妻孥常各飽,奴婢亦盈廬。
唯是利人事,比君全不如。
我統十郎官,君領百吏胥。
我掌四曹局,君管十鄉閭。
君為父母君,大惠在資儲。
我為刀筆吏,小惡乃誅鋤。
君提七郡籍,我按三尺書。
俱已佩金印,嘗同趨玉除。
外寵信非薄,中懷何不攄。
恩光未報答,日月空居諸。
磊落嘗許君,跼促應笑予。
所以自知分,欲先歌歸歟。
公門日兩衙,公假月三旬。
衙用決簿領,旬以會親賓。
公多及私少,勞逸常不均。
況為劇郡長,安得閒宴頻。
下車已二月,開筵始今晨。
初黔軍廚突,一拂郡榻塵。
既備獻酬禮,亦具水陸珍。
萍醅箬溪醑,水鱠松江鱗。
侑食樂懸動,佐歡妓席陳。
風流吳中客,佳麗江南人。
歌節點隨袂,舞香遺在茵。
清奏凝未闋,酡顏氣已春。
眾賓勿遽起,群寮且逡巡。
無輕一日醉,用犒九日勤。
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
微此一日醉,何以樂吾身。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鄉里、官爵,忽忽不知吾為誰也。
宦遊三十載,將老,退居洛下。
所居有池五六畝,竹數千竿,喬木數十株,台檄舟橋,具體而微,先生安焉。
家雖貧,不至寒餒;年雖老,未及昏耄。
性嗜酒,耽琴淫詩,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游。
游之外,棲心釋氏,通學小中大乘法,與嵩山僧如滿為空門友,平泉客韋楚為山水友,彭城劉夢得為詩友,安定皇甫朗之為酒友。
每一相見,欣然忘歸,洛城內外,六七十裡間,凡觀、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鳴琴者,靡不過;有圖書歌舞者,靡不觀。
自居守洛川泊布衣家,以宴遊召者亦時時往。
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遇,必為之先拂酒罍,次開詩筐,詩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
若興發,命家僮調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
若歡甚,又命小妓歌楊柳枝新詞十數章。
放情自娛,酩酊而後已。
往往乘興,屨及鄰,杖於鄉,騎游都邑,肩舁適野。
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謝詩數卷,舁竿左右,懸雙酒壺,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興盡而返。
如此者凡十年,其間賦詩約千餘首,歲釀酒約數百斛,而十年前後,賦釀者不與焉。
妻孥弟侄慮其過也,或譏之,不應,至於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鮮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
設不幸吾好利而貨殖焉,以至於多藏潤屋,賈禍危身,奈吾何?設不幸吾好博弈,一擲數萬,傾財破產,以至於妻子凍餒,奈吾何?設不幸吾好藥,損衣削食,煉鉛燒汞,以至於無所成、有所誤,奈吾何?今吾幸不好彼而目適於杯觴、諷詠之間,放則放矣,庸何傷乎?不猶愈於好彼三者乎?此劉伯倫所以聞婦言而不聽,王無功所以游醉鄉而不還也。
」遂率子弟,入酒房,環釀瓮,箕踞仰面,長吁太息曰:「吾生天地間,才與行不逮於古人遠矣,而富於黔婁,壽於顏回,飽於伯夷,樂於榮啟期,健於衛叔寶,幸甚幸甚!余何求哉!若舍吾所好,何以送老?因自吟《詠懷詩》云:抱琴榮啟樂,縱酒劉伶達。
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髮。
不知天地內,更得幾年活?從此到終身,盡為閒日月。
吟罷自曬,揭瓮撥醅,又飲數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
由是得以夢身世,雲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
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於酒者,故自號為醉吟先生。
於時開成三年,先生之齒六十有七,須盡白,發半禿,齒雙缺,而觴詠之興猶未衰。
顧謂妻子云:「今之前,吾適矣,今之後,吾不自知其興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