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聞伏羲畫卦朴且淳,蒼頡迼字初有文。
大篆小篆八分體,楷隸章草何紛紜。
因茲八法各有要,遂使六藝區以分。
其中最難惟草聖,玄妙功夫自天性。
又聞關雎本王化,四始洋洋風化下。
比興賦頌六義分,乃有變風兼變雅。
仲尼刪後屈平作,郢客李陵斗名價。
古來詩道難得人,其唱彌高和彌寡。
如今草聖與雅言,盡在吾皇萬機暇。
元年十月近乾明,崇文院靜寒霜晴。
直廬日午讎書罷,閒曳朱衣遶砌行。
中使傳宣來上界,忙把魚須下階拜。
寶函鈿軸光陸離,御札文書御製詩。
折腰汗流魄駭聊一窺。
急就章,何縱橫,
藍田種玉苗初成。雪花灑破煙嵐壁,
黑雲漏出天漢星。乍似鮫人泣下珠無數,
錯落晶熒滿盤貯。又似大鯨吞盡滄海波,
查牙露出珊瑚樹。朱邸集,
何清奇,仙風撼動瓊林枝。
漢皇休道白雲句,穆滿虛吟黃竹詩。
乍似三春直上伯陽台,熙熙物華當眼開。
又似十洲夜伴王母宴,鷥歌鳳吟次第來。
小臣再拜受一軸,搗紙抄詩抄未足。
焚香朝向天日看,執簡夜對星辰讀。
臣見高宗飛帛亦有名,笛跡往往頒公卿。
所得不過三五字,當時臣子猶為榮。
又見玄宗詩什頗留意,吟詠時時成御製。
屬和止於一兩篇,至今史冊猶為貴。
若徵往事比明時,萬分之一徒爾為。
未如我四十三紙聖人作,一百二章天子詩。
永為家寶藏書篋,豈讓西方貝多葉。
且教世世傳子孫,長與皇家作臣妾。
子長少不羈,發軔遍丘壑。
晚遭李陵禍,憤悱思遠托。
高辭振幽光,直筆誅隱惡。
馳騁數千載,貫穿百家作。
至今青簡上,文彩炳金雘。
高才忽小疵,難用常情度。
譬彼海運鵬,豈復顧繒繳。
區區班叔皮,未易議疏略。
春寒攬貂裘,蹀躞驅紫騮。問君去何許,雲是塞門游。
丈夫安肯棲故丘,北向龍沙天盡頭。蘇武城頭積雪滿,李陵台上孤雲愁。
二子杳然不可見,神交千古心悠悠。眼前陳跡增感慨,彈鋏悲歌回素秋。
燕然之山忽改色,金河之水翻倒流。風吹大荒落日慘,胡雁驚飛不復留。
此時踟躕多隱憂,百年意氣懷朋儔。獨自磨崖題賦罷,還來共醉長安樓。
手援鍪弧先奮呼,盛氣直傳入國都。
屈盤硬語押險韻,有似兵家使詐愚。
專場自矜觜距黠,覆軍詎意肝腦塗。
堂堂老將號令肅,中營外柵如聯珠。
曾呼項羽作豎子,亦斥李陵為降奴。
彼望麾幢已披靡,此遺巾幗聊揶揄。
深藏區脫避石矢,密設鹿角埋椿株。
始猶哆口學張籍,俄乃庵面如唐衢。
毋庸奏凱論功級,且可按甲休師徒。
獻俘奚異獲長狄,諱敗謹勿書朱儒。
君家人物盛殿午,或披鶴氅擊唾壺。
坐觀士稚無鎧仗,冷笑群謝皆袴襦。
安知出奇電雹速,靡待掩耳並瞬矑。
再衰三韻乃引去,裹創飲血自救扶。
鐵鎗漫留姓名在,玉麈有益成敗無。
憑軾姑與君王戲,棄甲宜按軍法誅。
嘗聞匹夫不可狃,蜂蠆有毒況國乎。
嗟余久矣精銳鑠,驅使不禁詩酒虐。
蟬嘶今懶事章句,鯨吸舊寧論升較。
磨石胡庭要勒銘,策勛轅門因舍爵。
備嚴豈慮偏師攻,理到何妨異議駮。
周公尚存祓禊禮,子貢詎知觀蠟樂。
祈年卜稼信當務,崇飲飾游不宜數。
弟子服矣鳴吻悲,似聽於菟嘯風壑。
寒墐戶牖不敢窺,顧惜床廬愁見剝。
志士之願在時清,窮人所憂惟歲惡。
幽并兒百萬,百戰未曾輸。蕃界已深入,將軍仍遠圖。
月明風拔帳,磧暗鬼騎狐。但有東歸日,甘從筋力枯。
中軍殺白馬,白日祭蒼蒼。號變旗幡亂,鼙乾草木黃。
朔雲含凍雨,枯骨放妖光。故國今何處,參差近鬼方。
白雁兼羌笛,幾年垂淚聽。陰風吹殺氣,永日在青冥。
遠戍秋添將,邊烽夜雜星。嫖姚頭半白,猶自看兵經。
久雨始無塵,邊聲四散聞。浸河荒寨柱,吹角白頭軍。
戰馬齕腥草,烏鳶識陣雲。征人心力盡,枯骨更遭焚。
帳幕侵奚界,憑陵未可涯。擒生行別路,尋箭向平沙。
赤落蒲桃葉,香微甘草花。不堪登隴望,白日又西斜。
地角天涯外,人號鬼哭邊。大河流敗卒,寒日下蒼煙。
殺氣諸蕃動,軍書一箭傳。將軍莫惆悵,高處是燕然。
山接胡奴水,河連勃勃城。數州今已伏,此命豈堪輕。
磧吼旄頭落,風乾刁斗清。因嗟李陵苦,只得沒蕃名。
草閣柴扉星散居,浪翻江黑雨飛初。
山禽引子哺紅果,溪友得錢留白魚。
商胡離別下揚州,憶上西陵故驛樓。
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流。
一辭故國十經秋,每見秋瓜憶故丘。
今日南湖採薇蕨,何人為覓鄭瓜州。
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劉不待薛郎中。
獨當省署開文苑,兼泛滄浪學釣翁。
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
一飯未曾留俗客,數篇今見古人詩。
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
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頸鯿。
陶冶性靈在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
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
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丘壑漫寒藤。
最傳秀句寰區滿,未絕風流相國能。
先帝貴妃今寂寞,荔枝還復入長安。
炎方每續朱櫻獻,玉座應悲白露團。
憶過瀘戎摘荔枝,青峰隱映石逶迤。
京中舊見無顏色,紅顆酸甜只自知。
翠瓜碧李沈玉甃,赤梨葡萄寒露成。
可憐先不異枝蔓,此物娟娟長遠生。
側生野岸及江蒲,不熟丹宮滿玉壺。
雲壑布衣駘背死,勞生重馬翠眉須。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子,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