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落平沙,煙籠寒水,古壘鳴笳聲斷。青山隱隱,敗葉蕭蕭,天際暝鴉零亂。樓上黃昏,片帆千里歸程,年華將晚。望碧雲空暮,佳人何處,夢魂俱遠。
憶舊遊、邃館朱扉,小園香徑,尚想桃花人面。書盈錦軸,恨滿金徽,難寫寸心幽怨。兩地離愁,一尊芳酒淒涼,危闌倚遍。盡遲留、憑仗西風,吹乾淚眼。
雁落平沙,煙籠寒水,古壘(lěi)鳴笳聲斷。青山隱隱,敗葉蕭蕭,天際暝(míng)鴉零亂。樓上黃昏,片帆千里歸程,年華將晚。望碧雲空暮,佳人何處,夢魂俱遠。
幾隻大雁落在平曠的沙洲,淒寒的江面上煙霧迷漫,古營壘那邊嗚咽的胡笳聲,也漸漸地悠然而斷。遠山起伏,黑魆魆地時隱時顯;枯葉在秋風中飄落翻轉;天邊的幾隻昏鴉在往來迴旋。黃昏里,樓上也是孤寂淒涼,忽又見江面上,千里迢迢漂回來一片孤帆,年華將我推向老年。仰望長空,碧雲飄浮,暮色朦朧,此時此刻,不知美人今在何處?關山阻隔,雲水迢迢,就是在夢魂中也離她那麼遙遠!
蘇武慢:詞牌名,又名選冠子,或選官子、轉調選冠子、惜余春慢、仄韻過秦樓。據《御定詞譜》共有十六體。詞分上下兩片,屬於慢詞。平沙:指廣闊的沙原。古壘:古代留下的壁壘。鳴笳:.吹奏笳笛。笳笛,古管樂器名。敗葉:落葉;枯葉片帆:孤舟;一隻船。年華:年歲;年紀。
憶舊遊、邃(suì)館朱扉(fēi),小園香徑,尚想桃花人面。書盈錦軸(zhóu),恨滿金徽(huī),難寫寸心幽怨。兩地離愁,一尊芳酒淒涼,危闌倚遍。盡遲留、憑仗西風,吹乾淚眼。
回想起舊時的歡樂,朱紅的大門,深深的庭院,小巧別致的花園裡,香氣撲鼻的小徑上,我至今還能記起她美麗的容顏。縱然是寫滿絲絹撥斷琴弦,也難以傾訴內心的幽怨。這兩地相思的悽苦,一樽美酒怎能排遣?我已經把欄杆倚遍。久久地滯留在樓上,任憑那蕭瑟西風,吹乾了我的淚眼。
舊遊:昔日的遊覽。邃館:深院。朱扉:紅漆門。香徑:花間小路,或指落花滿地的小徑。書盈錦鈾:用蘇蕙織錦迴文詩事。金徽:金飾的琴徵。徽,系弦之繩。此處代指琴。尊:同「樽」,古代的盛酒器具。危闌:高欄杆。遲留:停留;逗留。憑仗:依賴,依靠,任憑。
這首詞寫羈旅傷別,而從荒秋暮景說起。前三句說的是雁陣掠過,飛落沙灘;秋水生寒,煙靄籠在水上。古壘上,胡笳悲鳴,漸漸地,連這嗚咽之聲也沉寂了。詞中不說「鳴笳聲起」,而說「鳴笳聲斷」,這麼描寫更顯得冷寂荒涼。開端數句,為全詞定下了淒涼的基調。從「古壘鳴笳」中,可以感受出動亂時代的氣息(作者是北宋末南宋初人)。這種氣息,為下文所寫的傷離怨別提供了特殊背景,同時也更增添了悲愴意味。
接着,在對荒涼山水的描寫中,詞人進一步增添感情的成分。山色有無,暗示着歸途遙遠,這句詞化用杜牧「青山隱隱水迢迢」詩意;黃葉蕭蕭,頓覺秋思難以排解,第五句與末句「憑仗西風,吹乾淚眼」前後呼應。天邊的夕陽餘輝,映照着點點寒鴉紛紛亂亂,飛歸林中。以上數句,蕭瑟的秋景中意寓着客況淒涼、鄉思暗生之意,讀之令人已覺其可有人,呼之欲出了。至「樓上黃昏」四字,詞人才點出殘照當樓之時樓上凝神姚望之人。這表明上邊所寫整個秋日暮景都是映在這人眼中的景象,染上了人的感情色彩。
「黃昏」二字,有黯然神傷的意味,也就是所謂「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趙令畤《清平樂》)而這時收入眼底的,偏偏又是「片帆千里歸程」。從落雁、昏鴉,寫到歸舟,思歸的主旨更加明顯了。時值暮秋,「年華將晚」,人們都離開這荒涼的地方,駕舟歸去;而自己昵,卻欲歸未得。「年華將晚」,這四字之中蘊含悲老大、傷遲暮之意。前有「青山隱隱」,這裡又加上「片帆千里歸程」,境界寥闊,把人的思緒引向遠方。而「片帆」之小與「千里」之遙對比,更顯示出此地的荒遠和思歸心切。「年華將晚」,則加深了思歸的緊迫感。
「望碧雲空暮,佳人何處,夢魂俱遠」三句,化用江淹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融合無間,猶如滅去針線痕跡,有妙手偶得之感。《楚辭》:「與佳期佳兮夕張」,傍晚,應該是有情人相會之時,然而,暮雲已合,伊人不在。「夢魂俱遠」,更透過一層,使人感到,關隘山巒阻隔,雲水迢迢,即便連夢中也難相會,這就把思歸的主題進一步具體化了。
下片轉入對「舊遊」的回憶。「邃館朱扉」、「小園香徑」、「桃花人面」,這是腦海中浮現的幾個難忘的特寫鏡頭,其中瀰漫着溫馨的氣氛,也暗含着對方的身份和詞人生活的往事。春光美好,桃花明亮,人面生輝,那記憶中的美好時光,與眼前的秋風敗葉、古壘哀笳的蕭索環境,成了鮮明的對比。失去的,常常愈覺可貴,尤其是在孤獨苦悶之時。在自己已覺難耐,何況對方是個久別後的弱女子。下文緊接「尚想桃花人面」,句斷意不斷,從對方着筆,寫女方對自己的思念。「錦軸」、「金徽」、「寸心幽怨」,這纖細筆觸,皆從女方着筆。」錦軸「、」金徽「,這錦中字,琴中音,總道不出別恨。而「寸心」雖小,其中幽怨竟非盈軸之書與滿琴之恨所能言盡,相思之苦可以想見。
下文拉回到眼前,並歸結到雙方合寫。書、琴皆難排解憂愁,那麼這「兩地離愁」,只有用「一尊芳酒」去解。然而離愁的很重,尊酒的卻輕,是不能解的。二者對比,造成反襯的效果,更顯出離愁之深。在消愁愁更愁之時,詞人只有丟下酒杯,無限淒涼地獨倚危欄,徘徊樓頭。歸也不能歸,住又無處住。愁腸百轉,禁潸然淚下。「憑仗西風,吹乾淚眼」八字,酸楚之極。「吹乾淚眼」,足見獨立之久:「憑仗西風」,只因為無人慰藉,只有西風為之拭淚。辛棄疾詞云:「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水龍吟》)而他則是自家流淚自家拭,甚至連自己也不想去拭,一直等到被清冷的西風吹乾。
此詞抒情真切,鋪敘委婉,頗有柳七風味。此詞開頭就與柳詞「登孤壘荒涼,危亭曠望,靜臨煙渚」(《竹馬子》)相似。全詞由淒涼轉為纏綿、悲婉,緊着又轉入悲愴,以變徽之音收結,留下了那個紛亂時代的痕跡,這一點又與柳詞有異。一結未經人道,獨闢蹊徑,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頓使全詞生色。唯朱敦儒句「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相見歡》),仿佛有相似之處。
西北皇華早,東南白髮侵。雪霜蘇武節,江海魏牟心。
獨夜占秦分,清秋動越吟。蒹葭黃葉暮,苜蓿紫雲深。
野曠風鳴籟,河橫月映參。擇巢幽鳥遠,催織候蟲臨。
衣攬重裁褐,貂餘舊賜金。不知年號改,那計使音沈。
國久虛皮幣,家應詠藁砧。豚魚曾信及,鴻雁豈難任。
素帛辭新館,敦弓入上林。虞人天與便,奇事感來今。
芳草纖纖,遊絲冉冉,可愛地晴江碧。世事浮雲,人生大夢,岐路謾悲南北。
漉酒春朝,步蟾秋夜,卻憶舊時巾舄。問故園、何日歸歟,松菊已非疇昔。
誰似我、十畝柔桑,千頭佳橘,飽有綠陰朱實。溉釜烹魚,飯疏飲水,勝咀絳霞瓊液。
鳥倦知還,水流不競,喬木且容休息。喜閒來、事事從容,睡覺半窗晴日。
臨水推窗,迎風倚檻,長憶玉樓瓊宇。碧嶺堆螺,銀塘鋪練,檐柳細垂金縷。
坐待明蟾,修然池閣,幽意有誰共語。舞婆娑、月色滿庭,顧影三人成侶。
夜深時、露濕星榆,波搖海屋,如在清虛之府。冷浸瑤台,寒生貝闕,應是廣寒難住。
庾亮層樓,坡公短棹,幾度照人今古。且徘徊、今夕清光,休管明朝風雨。
曾經十九年,漢節胡沙壅。魂銷幽窖深,淚浥旃旄重。
豈知陵繼律,同彼蠻夷從。雖生何面目,是以生不用。
空餘北海上,雨雪洪飧饔。羝乳方自憐,雁足誰相縱。
天留節士名,名成降虜誦。吁嗟錄別詞,未妨蘇李共。
帝堯平百姓,高祖宅三秦。子弟分河嶽,衣冠動縉紳。
盛名恆不隕,歷代幾相因。街巷塗山曲,門閭洛水濱。
五龍金作友,一子玉為人。寶劍豐城氣,明珠魏國珍。
風標自落落,文質且彬彬。共許刁元亮,同推周伯仁。
石城俯天闕,鍾阜對江津。驥足方遐騁,狼心獨未馴。
鼓鼙鳴九域,風火集重闉。城勢餘三板,兵威乏四鄰。
居然混玉石,直置保松筠。耿介酬天子,危言數賊臣。
鍾儀琴未奏,蘇武節猶新。受祿寧辭死,揚名不顧身。
精誠動天地,忠義感明神。怪鳥俄垂翼,修蛇竟暴鱗。
來朝拜休命,述職下樑岷。善政馳金馬,嘉聲繞玉輪。
三荊忽有贈,四海更相親。宮徵諧鳴石,光輝掩燭銀。
山川遙滿目,零露坐沾巾。友愛光天下,恩波浹後塵。
懦夫仰高節,下里繼陽春。
漢地行逾遠,燕山去不窮。城荒猶築怨,碣毀尚銘功。
古戍煙塵滿,邊庭人事空。夜關明隴月,秋塞急胡風。
倚伏良難定,榮枯豈易通。旅魂勞泛梗,離恨斷征蓬。
蘇武封猶薄,崔駰宦不工。惟餘北叟意,欲寄南飛鴻。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並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餘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後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後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餘人慾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熅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後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後,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願聽陵計,勿復有雲!」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願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於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後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雲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後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於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聖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餘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後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