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曾讀《山海經》,所稱怪獸多異名。
仲尼刪書述禹貢,九州無過萬里程。
摶木青羌何以至,伯益所疏疑非真。
西旅底貢召公懼,作書訓戒尤諄諄。
周史獨著王會篇,睢盱百怪來殊庭。
載筆或是夸卓犖,傳久孰辨偽與誠。
雖然宇宙亦何盡,環海之外皆生人。
陰陽變幻靡不有,異物非異亦非神。
曾聞漢朝進扶拔,唐時方貢來東旌。
壹角馬尾出絕壁,綠毛忽向人間行。
近代所聞非孟浪,往往史牒皆有徵。
今之畫者何所似,毋乃誕漫不足憑。
考古圖記豈必合,任情意造皆成形。
畫狐似可作九尾,赤首圜題隨丹青。
嗚呼!孰謂解衣盤礴稱良史,不識騶牙與麟趾。
齋,故市廛也,恆市人居之,鄰左右,亦惟市人也;前臨大衢,衢之行,又市人為多也。挾策而居者,自項脊生始。無何,同志者亦稍稍來集,與項脊生俱。無中庭,以衢為庭。門半開,過者側立凝視。故與市人為買賣者,熟舊地,目不暇舉,信足及門,始覺而去。已,乃為藩籬,衷以修扉,用息人影;然耳邊聲哄然。每至深夜,鼓冬冬,坐者欲睡,行者不止。寧靜之趣,得之目而又失之耳也。
項脊生日:「余聞朱文公欲於羅浮山靜坐十年。蓋昔之名人高士,其學多得之長山大谷之中:人跡之所不至,以其氣清神凝而不亂也。夫莽蒼之際,小丘卷石,古樹數株,花落水流,令人神思爽然。況天闥地藏、神區鬼奧邪?其亦不可謂無助也已。然吳中名山,東亘巨海,西浸林屋、洞庭,類非人世,皆可宿春遊者。今遙望者幾年矣,尚不得一至。即今欲稍離市廛,去之尋丈,不可得也。蓋君子之學,有不能屑屑於是者矣。」
管寧與華歆讀書,戶外有乘軒者,歆就視之,寧弗為顧。狄梁公對俗吏,不暇與偶語。此三人者,其亦若今之居也。而寧與歆之辨,又在此而不在彼也。項脊生日:「書齋可以市廛,市廛亦書齋也。」
銘日:
深山大澤,實產蛇龍。哲人靜觀,亦寧其宮。余居於喧,市肆紛那。欲逃空虛,地少天多。日出事起,萬眾憧憧。形聲變幻,時時不同。蚊之聲雷,蠅之聲雨;無微不聞,吾惡吾耳。曷敢懷居,學顏之志。高堂靜居,何與吾事!
彼美室者,不美厥身。或靜於外,不靜於心。余茲是懼,惕焉靡寧。左圖右書,念念兢兢,人心之精,通於神聖;何必羅浮,能敬斯靜。魚龍萬怪,海波自清。火熱水濡,深夜亦驚。能識鳶魚,物物道真。我無公朝,安有市人?
是內非外,為道為釋。內外兩忘,聖賢之極。目之畏尖,荊棘滿室。厥恐惴惴,危階是習。,余少好僻,居如處女。見人若驚,噤不能語。出應世事,有如束縛。所養若斯,形穢心忸。矧伊同胞,舉目可惻。藩籬已多,去之何適?皇風既邈,淳風日漓。誰任其責,吾心孔悲。人輕人類,不滿一瞬。孰塗之人,而非堯、舜!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歸,閉門掃軌,朋舊少過。家無閒室,晝居於內,日抱小女兒以嬉;兒欲睡,或乳於母,即讀尚書。兒亦愛弄書,見書,輒以指循行,口作聲,若甚解者。故余讀常不廢,時有所見,用著於錄。意到即筆不得留,昔人所謂兔起鶻落時也。無暇為文章,留之箱筥,以備溫故。章分句析,有古之諸家在,不敢以比擬,號曰別解。
余嘗謂觀書,若畫工之有畫耳、目、口、鼻,大、小、肥、瘠,無不似者,而人見之,不以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讀書也,不敢謂得其神,乃有意於以神求之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