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枉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仆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為之;又自思所陳,亦無出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
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濁,遂追就前志,勉為此書,足下幸試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聖賢,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足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用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覙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仆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即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落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娛樂,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迨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動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百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仆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雖驂鸞鶴、游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為《元白往還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太息矣!
仆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為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為信然。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枉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仆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為之;又自思所陳,亦無出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
月日,白居易,微之足下:自從足下被貶到江陵府到現在,你贈送和酬答我的詩已近一百首了。每逢寄詩來,你還不辭辛苦,有時作序,有時寫信,都冠在卷頭。這都是用來闡述古今詩歌的意義,並且說明自己做文章的緣由和年月的先後的。我既然接受了你的詩,又理解了你這番意圖,也就常常想要回答來信,概略地談談詩歌的基本道理,並陳述自己做文章的意圖,總起來寫一封信,送到足下面前。但是,幾年以來,為事故拖累,很少空睱。偶然有了空閒,有時想做這件事,又想到我所說的並沒有超出足下的見解,所以有好幾次都是鋪開信紙又做罷了的。最終沒能實現過去的心愿,直到如今。
謫:封建時代特指官吏降職,調往邊外地方。
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濁,遂追就前志,勉為此書,足下幸試為仆留意一省。
現在被貶調到潯陽任職,除去起居飲食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做,於是就瀏覽你到通州去時留下的二十六軸新舊文章,開卷閱讀領會其中的含意,真好象和你會面談心一樣。我長時蓄積於內心的想法,便想一吐為快,恍恍惚惚感覺你還在面前,竟忘記了你是在遙遠的通州。從而,我的鬱積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發泄,於是就回憶起從前的心愿,勉力地寫了這封信。希望足下為我用心看一看,是很以為榮幸的。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聖賢,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所謂文,起源真是太久遠了。三才都有自己的文:上天的文,以三光為首;大地的文,以五材為首;人間的文,以六經為首。就拿六經來說,《詩經》又是為首的。為什麼呢?因為聖人就是用詩感化人心,而使天下和平的。能夠感化人心的事物,沒有比情先的,沒有比言早的,沒有比聲近的,沒有比義深的。所謂詩,就是以情為根,以詩為苗,以聲為花,以義為實的。上自聖賢,下至愚人,微小如豚魚,幽隱如鬼神,種類有別而氣質相同,形體各異而感情一致。接受聲音的刺激而不產生反響,接觸到情感的影響而內心不感應,這樣的事是沒有的。
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足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聖人懂得這個道理,就根據言語的狀況,把它納入六義,按照聲音的形態,把它鎔入五音,使之合於規範。五音有規律,六義有類分。韻律協調言語就通順,語言順暢聲音就容易動人。類分明確情感就得以表現,情感得以表現就容易感人。這樣一來,其中就包含着博大精深的道理,貫串着隱密細微的事物。天子和平民就以上下溝通,天地之氣就能彼此相交,人們的憂樂相同,人人的心意也就達到和樂。三皇五帝所以按正確的道理去辦事,垂衣拱手就把國家治理很好,原因就在於掌握了詩的義和音,把這作為主要權衡;也辯明了詩的義和言,把這作為主要的法寶。因此,聽到「元首明,股肱良」這樣的歌,就知道虞舜時代治道昌明。聽到五子洛汭這樣的歌,就知道夏太康的政事已經荒廢。用詩諷諭的人沒有罪過,聽到這種諷喻的人可以作為戒鑒。實行諷諭的和聽到這到諷諭的各儘自己的心力。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用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到了東周衰落秦國興起的時候,采詩之官就廢除了。天子不以采詩觀風的辦法補救並考察政事的缺失,平民也不以詩歌宣洩疏導自己的感情。於是頌揚成績的風氣興起來,補救政事缺失的道理遭到破壞。這時候,六義就不完整了。國風演變為楚辭、五言詩開始於蘇武、李陵。蘇武、李陵、屈原遭遇都不好,他們都切合自己的情志,抒發感慨而寫成詩文。因此,「攜手上河梁」之類的詩句,僅止於表達離別的傷感,「行吟澤畔」這樣的吟詠最終也只歸於怨憤的思緒。詩中所表達的儘是彷徨難捨,抑鬱愁苦,沒有寫到別的內容。但是距離《詩經》還相去不遠,六義的大概還保存着。因此,描寫離別就以雙鳧一雁起興,諷詠君子小人就用香草惡鳥打比方。雖然六義不完全,還能得到國風傳統的十分之二三。這時候,六義就缺欠了。晉宋以來,得到國風傳統的大概就罕見了。如謝康樂詩的深奧博大,但是多耽溺於山水。如陶淵明詩的超撥古樸,但是又多放情于田園。江淹、鮑照之輩,又比這些詩還要偏狹。象梁鴻所寫的《五噫歌》那樣的例子,連百分之一二也沒有。這時候,六義就逐漸微弱,走向衰落了。到了梁、陳中間,大都不過是玩弄風雪、花草而已。唉,風雪花草這類事物,《三百篇》中難道就割棄了嗎?這只是看運用如何罷了。比如「北風其涼」,就是借風以諷刺威虐的,「雨雪霏霏」,就是借憐憫征役的,「棠棣之華」是有感於花而諷諭兄弟之道的,「采采苢」,是讚美車前草而祝賀婦人有子的。這都是以風雪花草起興,而表現的意義則在於刺威虐、愍征役、諷兄弟、樂有子的。與此相反怎麼可以呢?這樣,「餘霞散成,澄江靜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這類篇章,辭確實華麗,我不知道它所諷諭的究竟是什麼。因此,我說這些詩僅僅是玩弄風雪花草罷了。這時候,六義就完全消失了。
梗概:大概,概略。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覙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大唐已經興盛兩百年了,其間的詩人不可勝數。值得一提的,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還有詩中的豪傑,世人把他們並稱稱為「李杜」。李白的作品,才華出群,不同凡響,普通人沒辦法與之相比!但是,探索其中的六義,在十首之中連一首也不具備。杜甫的作品最多,可以流傳下來的有一千多首。至於貫通古今,格律運用純熟,做到了盡善盡美,又超過了李白。但是舉出《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這樣的篇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詩句,也不過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況不如杜甫的呢? 我經常對詩道的破壞感到痛心,恍恍惚惚地就激憤起來,有時正在吃飯就吃不下去了,夜裡睡不着覺。我沒有估量自己才力的不足,就想的馬詩道恢復起來。唉!事竟與願違,又不是幾句話可以說盡的,但是還不能不向您粗略地陳述一番。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仆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我出生六七個月的時候,乳母抱着我在書屏下邊玩,有人指着無字之字教給我。我雖然嘴上說不出來,但是心裡已經默默地記住了。後來有人拿這兩個字問我,即使試驗十次百次,我都能準確地指出來。那麼我是生來就與文字有緣了。到五六歲,就學習做詩,九歲通曉聲韻,十五六歲開始知道考中進士的榮耀,就刻苦讀書、二十歲以來,白天學習做賦,夜裡刻苦讀書,間或也學習做詩,沒有空閒時間睡眠休息。甚至於嘴和舌頭都生瘡,手和肘都磨成繭。眸子裡面總是一晃一晃的,好象飛着掛着珠,動不動就以萬計。這大概是刻苦學習奮力做詩造成的,自己感到很悲哀。
胝:胼胝,手上腳上因為勞動或運動被摩擦變硬了的皮膚。瞀然:垂目下視的樣子,形容眼睛昏花。
命駕游西園,回輦高台傍。鳴笳引鮮飆,羽蓋隨風翔。
靈泉依石渠,綠波注金塘。芙蓉吐朱華,翠樹自成行。
飛禽映水曲,潛鱗踴魚防。零露停豐草,良夕殊未央。
白雲含綺霄,朗月垂素光。仰看天漢上,中心何慨慷。
人生非洪喬,壽命安得長。恣意百年內,歡樂莫相忘。
二室麗天中,三花落雲外。遠勢浮河洛,穹標掩華岱。
珍木自成陰,瑤草何曾溉。神膏沆瀣霏,金沙碧潭碎。
風從箕山來,思與逸駕會。天路渺難即,霞術久蕪穢。
獨見周王子,吹笙游鶴背。青宮生塵埃,紫房絕情愛。
逍遙白雲間,欲歸迷所在。
靈山鍾秀崧高齊,鹿苑名勝神所棲。水晶玉札銀成泥,無論粉綠丹黃黳。
文星相望直斗奎,出藩入從黃金閨。誰坐廊廟賡鳧鷖,山經地誌古有稽。
我公間氣今其繄,資兼文武雙印提。十年太學甘朝齏,吐光萬丈騰虹霓。
雞林傳誦爭航梯,至今威名讋羌氐。張旃朔庭撫遺黎,鼓舞雄豪泣旄齯。
折衝樽俎眠鼓鼙,屯雲萬里行春犁。五風十雨無苦淒,此疆爾界誰町畦。
不須京觀封鯨鯢,混一少忍矜扶藜。從容論道開端倪,一語折衷溫如綈。
鑒裁不閱黃與驪,流品自成桃李蹊。琴音八極回薰兮,長庚夜明玉繩低。
貂璫曉馳建章西,黃封九醞天處題。壽以一飲千玻瓈,公開壽域民同躋。
龜文燕頷額插犀,中書之考米一稊。葛仙煉丹舊有溪,從公擬欲求刀圭。
散作人間刮膜篦,盡洗凡骨開塵迷。
大兒行文學蘇黃,暗潮無聲走茫茫。
小兒分題擬甫白,手抉蟆頤取冰魄。
自成機杼誰如君,悲歌乃有可憐色。
曉來春歸薺葉新,青女摧之良不仁。
那知妙齡氣如許,一睨辟易驚千人。
我亦歸為村衰翁,接花成條欹屋紅。
跣行肯追蹀躞步,杯飲不羨琉璃鍾。
相逢他事不發語,醉面徹日承溪風。
君不見豐碑模糊立峴首。又不見繐帷虛斟百眉侑。
何如吾儕見在身,有口猶堪著醇酎。
陶陶兀兀未全非,赫赫炎炎豈長有。
硯峰絕頂撫孤松,伊誰及此蒼髯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