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糧杖輕策,懷遲上幽室。
行源徑轉遠,距陸情未畢。
澹瀲結寒姿,團欒潤霜質。
澗委水屢迷,林迥岩逾密。
眷西謂初月,顧東疑落日。
踐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
蠱上貴不事,履二美貞吉。
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難匹。
頤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
恬如既已交,繕性自此出。
裹(guǒ)糧杖輕策,懷遲上幽室。
準備好食物拿起手杖,蜿蜒曲折的爬上風景清幽之地。
裹糧:準備好食物。仗輕策:拿起輕便的手杖。懷遲:猶逶迤,迂迴曲折貌。幽室:石室,山洞。此指風景清幽之地。
行源徑轉遠,距陸情未畢。
沿着小路向溪流的源頭越走越遠,到了上岸的地方沿溪而游的興致還十分濃厚。
行源:溯流而上,向溪流的源頭前進。徑:小路。距陸:到上岸處。情未畢:意謂沿溪而游的興致還十分濃厚。
澹(dàn)瀲(liàn)結寒姿,團欒(luán)潤霜質。
水波微微動盪的樣子凝結成孤寒的姿色,竹子經霜愈見青翠光潤。
澹瀲:水波微微動盪的樣子。結:凝結。團欒:猶檀欒。竹秀美貌,這裡指代竹。潤霜質:謂竹性耐寒,經霜愈見青翠光潤。
澗(jiàn)委水屢(lǚ)迷,林迥(jiǒng)岩逾密。
澗水彎曲故屢屢不辨水流的去向,叢林深遠岩石也越來越密。
澗委:澗水彎曲。水屢迷:謂因為澗流彎曲,故屢屢不辨水流的去向。林迥:叢林深遠。
眷(juàn)西謂初月,顧東疑落日。
朝西看密林中漏下的落日餘光斑斑駁駁令人懷疑可能已是夜晚,再向東看,岩壁上隱現出昏黃的月色,又使他懷疑是夕陽正在沉落。
眷:眷顧,細細觀看。顧:回顧,回頭看。
踐夕奄昏曙(shǔ),蔽(bì)翳(yì)皆周悉。
從早到晚,一會兒就過去了,山岩和林木的最隱蔽幽深之處都已經完全熟悉了。
奄昏曙:謂從早到晚,一會兒就過去了。蔽翳:指山岩和林木的最隱蔽幽深之處。周悉:完全熟悉。
蠱(gǔ)上貴不事,履二美貞吉。
雖然身在仕途,但卻不為所累,在永嘉太守任上遊玩其樂無窮,人能守正道而不自亂則吉。
蠱上:指《易經·蠱卦》上九。句用《易·蠱》「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之意,意謂雖然身在仕途,但卻不為所累。履二:指《易經·履卦》九二。此句用《易·履》「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之意,說明在永嘉太守任上優遊的樂趣。貞吉:謂人能守正道而不自亂則吉。
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難匹。
我自己經常安然地步行,都難以與綿邈的高尚相匹敵。
幽人:指隱者,詩人自稱。坦步:安然地步行。
頤(yí)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
頤阿之間本來相差很遠,但在老子看來,卻並沒有多少區別。
頤阿:應諾與呵責,指善良與罪惡。或謂頤阿即伊我,你我之間,借指不事王侯的隱士和凡夫俗子。何端:有何區別。這句意謂頤阿之間本來相差很遠,但在老子看來,卻並沒有多少區別。寄抱一:將思想感情寄託於玄理。抱一,道家謂專精固守不失其道。一,指道。
恬如既已交,繕(shàn)性自此出。
恬靜和智慧既然已經有了,涵養本性就是從此處變現出來的。
恬如:恬靜和智慧。繕性:即涵養本性之意。
公元422年(永初三年),謝靈運被降職外放永嘉任太守。詩人在郡不理政務,恣情遨遊山水。每游一處,必有詩篇記勝。這首詩即是其一。據《讀史方輿紀要》說:「(永嘉)西北二十里有青嶂山,上有大湖,澄波浩渺,一名七峰山。」此青嶂山,似即綠嶂山。
謝靈運的山水詩多採取紀游的寫法。其章法結構,大抵是先紀游,繼寫景,最後興情悟理。此詩即採取這種井然的推展次序。起首二句,寫他出發前的準備和啟程情況。詩人攜帶足夠的乾糧,拄着輕便的手杖,興致勃勃地啟程了。他沿着逶迤起伏的山路徐行而上,要攀登那風景清幽奇險的高峰。「懷遲」,與威夷、逶隨、逶迤等詞通。「幽室」,風景清幽之處,指綠嶂山。靈運是一位旅行家、冒險家。他所選擇的風景,不是那些尋常易見的田園或低丘淺流,他對山水的欣賞,不像陶淵明那樣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閒眺望為滿足。他總是以高山深谷為目標,欲求人所未見的幽景奇觀。這兩句的「裹糧」和「杖策」,就表明了這次旅遊路程之遙遠險阻,也流露出詩人尋幽探勝的極大熱忱。靈運詩這種在開篇記游時即表現出的欣喜嚮往之情,往往能使人一開卷就引起感情的共鳴。次二句,寫他溯流而上,向溪澗的源頭前進;到了上岸處,興致仍然十分濃厚。這是全詩的第一個層次,即紀游。輕快靈動的詩句,已引領讀者步入佳境。
以下八句,即依照遊歷次序,描繪途次的風景。詩人循溪畔步游,但見溪邊水波澹澹,並在山灣處匯集,凝成了一個澄碧的深潭。潭上煙霧瀰漫,使他感覺凜然生寒。環視溪潭岸上,修竹環合,搖曳風中,雖經秋霜之凍,愈見得青翠光潤,蔥鬱可人,顯出堅貞的品質。「團欒」亦作「檀欒」,形容竹的形貌之詞。「寒姿」指水,「霜質」謂竹。詩人沿着溪潭繼續游賞,遙看澗流彎彎曲曲,像蛇一樣蜿蜒而去,使他難以辨明流水的去向。舉目望去,山林伸向遠方,那山岩也隨着林子延伸,越到遠處,看起來岩層越密。詩人置身在這無邊無際的深碧蒼翠之中,已經不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他朝西看,密林中漏下的落日餘光斑斑駁駁,令人懷疑可能已是夜晚,明月初升了。再向東看,岩壁上隱現出昏黃的月色,又使他懷疑是夕陽正在沉落。靈運寫山水景色,最擅長實景實寫,細膩刻畫。正如王夫之所評:「取景則於擊目經心,絲分縷合之際,貌固有而言之不虛」(《古詩評選》卷五)。這六句,從視覺、觸覺、感覺、錯覺多方面着筆,準確地表現出深山大壑中密林幽澗的氣象,又利用淺深、明暗、遠近的對比,顯示了山水的繁複、曲折,陰暗、清冷,造成一種幽深、神秘、變幻莫測的境界。如此神秘幽異的原始山林景色,是前人所未見到也未寫過的。靈運寫山水,為了達到「情必極貌以寫物」的目標,便力求「辭必窮力而追新」,以新的語言詞眼表達新奇的意象。這幾句中的「委」與「迥」,「屢迷」與「逾密」,狀景異常精細逼真。「澹瀲結寒姿,團欒潤霜質」一聯,在上下句之中造設「澹瀲」、「團欒」兩個疊韻詞對偶,造成聽覺上整齊鏗鏘的韻律感;而「結」與「潤」兩個動詞,分置於句中第三字的中間位置,構成「句中眼」,更使景物呈現出活潑的生氣與清新的韻致,顯出詩人的匠心巧思。「踐夕」二句,總攬一筆,說自己在深山中只顧賞玩幽景,忘卻了時間的推移,不覺中,已從早上游到了黃昏。而岩林最幽深最隱蔽的地方,也都遊歷到了,以上是第二層次,詩人以其麗情密藻鋪敘景物,形成了全篇最精采的部分。
「蠱上」以下八句,是第三層次,即興情悟理。這一部分寫得較為枯燥,下面略作解釋。「蠱上」,謂蠱卦上九。《周易·蠱》說:「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履二」,謂履卦九二。《周易·履》說:「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貴」、「美」都是主張、讚賞之意。「幽人」和「高尚」兩句緊承上兩句,進而抒發情懷,說凡隱逸之人,都是心懷坦蕩,安行無礙,這種高尚之風,高遠之趣,真是舉世無雙的了。讀者不難發現,靈運這裡已是以「幽人」自居了。「頤阿」,應答之聲;「何端」,即何由。這一句意思說:我身心都沉浸在闃無人跡的山林之中,再也無由聽到謦欬之聲了。「寂寞」句,同樣出於《老子》:「聖人抱一為天下式」、「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一」是道或大全的意思,抱一就是守道。這句說:我只能在寂寞中把思想感情寄託於老莊玄理,安性守道。結尾一聯,上句的「如」字,應作「知」。《莊子·繕性篇》說:「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其大意是說,知識是有害的,要追求「大道」,就必須恬靜無為,任其自然,摒棄知識。而摒棄知識,才是真正的「知」。恬靜無為養育了這個「知」,而這個「知」又反過來養育了恬靜無為。二者「交相養」、相互促成,人性中就產生了「和理」(指至為純粹平和的精神境界)。這個方法,就是「繕性」。繕是「治」的意思,治性,亦即養性之意。靈運在這裡說,在此自然的環抱中,他感到自己已經達到了「恬知交相養」的境界,從此可以去講究養生之道了。
這首詩雖然多了一個語言晦澀乏味的「玄言尾巴」,但它不僅模山范水方面極為生動、清新,而且對於遊歷的過程、時間,地點、心情,都交待得明白清晰,表現出一種登涉之趣。因此,讀者讀這首詩,仍然會在不知不覺中跟隨着詩人攀岩泛流,徜徉於山光水色之中,從而獲得與大自然交感會通的審美上的愉悅。
永初三年(422),謝靈運被降職外放永嘉任太守。詩人在郡不理政務,恣情遨遊山水。每游一處,必有詩篇記勝。本詩即是詩人遊覽綠嶂山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