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合離宮轉夕暉,孤雲飄泊復何依?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
萬里金甌失壯圖,袞衣顛倒落泥塗。
空流杜宇聲中血,半脫驪龍頷下須。
老去秋風吹我惡,夢回寒月照人孤。
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
譯文夕陽下那被野草覆蓋的行宮,自己的歸宿在哪裡啊?祖國的大好河山和原來沒有什麼不同,而人民已成了異族統治的臣民。滿地的蘆葦花和我一樣老去,人民流離失所,國亡無歸。現在要離開這個熟悉的老地方了,從此以後南歸無望,等我死後讓魂魄歸來吧!
江山淪喪在於沒有宏偉的謀劃,連德祐皇帝也向異族下拜稱臣,就像從天上落入泥塗。德祐已是亡國之君,即使杜鵑啼到嘴角流血也是無家可歸了,小皇帝也死於非命。人已老去,秋風吹得我心情不佳,夢中醒來,寒月照着孤寂的人。在歷史長河中,暫時的成敗不算什麼,最值得關注的是讓人稱道自己是一個大丈夫。
注釋金陵:今江蘇南京。驛:古代官辦的交通站,供傳遞公文的人和來往官吏休憩的地方。這裡指文天祥抗元兵敗被俘,由廣州押往元大都路過金陵。草合:草已長滿。離宮:即行宮,皇帝出巡時臨時居住的地方。金陵是宋朝的陪都,所以有離宮。舊家燕子:化用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詩意。別卻:離開。啼鵑帶血:用蜀王死後化為杜鵑鳥啼鵑帶血的典故『暗喻北行以死殉國,只有魂魄歸來。金甌:金屬製成的盛酒器,後借喻疆土的完整堅固。袞衣:袞服,古代帝王及上公繡龍的禮服。惡:病,情緒不佳。▲
夏延章.文天祥詩文賞析集.成都:巴蜀書社,1994:142-147
第一首
「草合離宮轉夕暉,孤雲飄泊復何依?」夕陽落照之下,當年金碧輝煌的皇帝行宮已被荒草重重遮掩,殘狀不忍目睹。不忍目睹卻又不忍離去,因為它是百年故國的遺蹟,大宋政權的象徵,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為之效命的親人,看到了為之奔走的君王。 「草合離宮」與「孤雲漂泊」相對,則道出國家與個人的雙重不幸,染下國家存亡與個人命運密切相關的情理基調。「轉夕暉」之「轉」字用得更是精妙到位,盡顯狀元宰相的藝術風采:先是用夕陽漸漸西斜、漸漸下落之「動」反襯詩人久久凝望、久久沉思之「靜」,進而與「孤雲飄泊復何依」相照應,引發出詩人萬里長江般的無限悲恨,無限悵惘。一個處境悲涼空懷「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復國壯志的愛國者的形象隨之躍然紙上。
「 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山河依舊,可短短的四年間,城郭面目全非,人民多已不見。「元無異」「半已非」巨大反差的設置,揭露出戰亂給人民群眾帶來的深重災難,反映出詩人心繫天下興亡、情關百姓疾苦的赤子胸懷,將詩作的基調進一步渲染,使詩作的主題更加突出鮮明。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滿地蘆花」猶如遍地哀鴻,他們之所以白花如發和我一樣蒼老,是因為他們心中都深深埋着說不盡的國破恨、家亡仇、飄離苦。原來王謝豪門世家風光不再,燕子尚可「飛入尋常百姓家」,現在老百姓亡的亡,逃的逃,燕子們也是巢毀窩壞,到哪裡去安身呢?擬人化的傳神描寫,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詩人在哭,整個金陵也在哭,亦使悲涼悽慘的詩人自身形象更加飽滿。
「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儘管整個金陵城都籠罩在悲涼的氛圍中,我也不願離她而去,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我的摯愛。但元軍不讓我在此久留,肉體留不下,就讓我的忠魂化作啼血不止、懷鄉不已的杜鵑鳥歸來伴陪您吧。此聯與詩人《過零丁洋》里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謂是異曲同工,旗幟鮮明地表達出詩人視死如歸、以死報國的堅強決心。
第二首
「萬里金甌失壯圖,袞衣顛倒落泥塗。」頭兩句從宋高宗當年的行宮,寫到此時亡國的現實,連德祐皇帝(即宋端宗)也向元朝下拜稱臣了。
「空流杜宇聲中血,半脫驪龍頷下須。」從德祐皇帝寫到小皇帝昺,兩句分寫皇帝的一降一死,概括地反映了南宋亡國的悲慘。
「老去秋風吹我惡,夢回寒月照人孤。」兩句化用杜甫「老去悲秋強自寬」詩意,進一步寫出了自己國亡家破的孤寂危苦的心情。
「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最後,作者告誡自己,要為後世作出榜樣。的確,四年後,詩人受盡種種折磨和苦難,戰勝種種誘惑和威脅,從容就義,用生命和鮮血踐行了自己的誓言,在中華民族的愛國主義精神寶庫中譜寫了一曲永遠鼓舞中華兒女的悲壯之歌、正氣之歌。▲
詹杭倫 等.宋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1362-1363
夏延章.文天祥詩文賞析集.成都:巴蜀書社,1994:142-147
這組詩寫於祥興元年(1278年)文天祥被俘後,第二年(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押赴元大都(今北京)途徑金陵(今南京)時所作。詩人戰敗不幸被俘,在被押送途中經過舊地,撫今思昨,觸景生情,留下了這兩首沉鬱蒼涼寄託亡國之恨的著名詩篇。
詹杭倫 等.宋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1362-1363
夏延章.文天祥詩文賞析集.成都:巴蜀書社,1994:142-147
長陵有神氣,萬歲光如虹。
有時風雪變,魂魄來沛宮。
壯哉遊子鄉,一覽萬宇空。
擊築戒復隍,帝業慎所終。
重瞳愛梁父,此情豈不同。
錦衣絢行晝,丈夫何淺中。
緬懷首丘意,自足分雌雄。
尚惜霸心存。
慷慨懷勇功。
不見往來事,烹狗與藏弓。
早知致兩生,禮樂三代隆。
匹夫事已往,安用責乃翁。
我來湯沐邑,白楊吹悲風。
永言三侯章,隱隱聞兒童。
葉落皆歸根,飄零獨秋蓬。
登台共恓惻,目送南飛鴻。
嗚乎信國公,從容殉大節。於今五百八十年,遺澤猶留一鈎鐵。
鐵背銘詞鐫六字,曰聖瑞文天祥制。詩僧拓墨共流傳,我觀公物見公志。
公昔生也兆紫雲,公及冠也擢狀元。公既相也宋已去,公之死也未五旬。
烏金一握思風度,山河半壁憑分付。賜字新鐫柄上銘,知是登科年後鑄。
我聞公性初豪華,唾壺或以和箏琶。又聞公也自貶抑,軍中或佐指揮意。
自從真州夜走空坑敗,悲涼柴市銘衣帶。擊節高吟《正氣歌》,遺器遺文同百代。
吁嗟乎!物之顯晦信有時,公之遺愛今在茲。雲孫小印玉帶硯,枯桐尾勒青原詩。
乃知物以人重同不朽,足與齊簡狐筆良椎武節千秋垂。
晞髮參軍公知己,琅玕一握恰好相追隨。惜哉象弈圖譜四十局,竟隨玉㞟埋蒿萊。
嘗將臣節論忠義,明季差堪儕宋季。鐵工輸與張鰲春,姓名猶得傳附驥。
嗚呼兩公如意從此留人間,藝林歌詠成嘉事。有宋一代文信國,有明一代趙忠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