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歲,留長沙。
登祝融。
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黃帝鹽》、《蘇合香》。
又於樂工故書中得商調《霓裳曲》十八闋,皆虛譜無辭。
按沈氏《樂律》,《霓裳》道調,此乃商調。
樂天詩云:「散序六闋」,此特兩闋。
未知孰是?然音節閒雅,不類今曲:余不暇盡作。
作《中序》一闋傳於世。
余方羈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辭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
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
流光過隙,嘆杏梁、雙燕如客。
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
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
沉思年少浪跡,笛里關山,柳下坊陌。
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
飄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
譯文從平坦的江畔極目遠望,亂紛紛蓮花凋落,一去不返,順水漂泊。多病的身軀氣力衰弱,更何況秋風漸漸寒瑟,團扇漸漸閒擱,羅衣單薄,開始更換穿着。光陰流逝如白駒從門縫一閃而過,可嘆杏樑上的雙燕春來秋去就像遠行的旅客。意中人兒何在?一簾淡淡秋月銀波,仿佛照着她憔悴的顏色。多少幽暗寂寞。蟋蟀在牆壁里雜亂地吟歌,牽動了流寓異鄉的庾信,清秋的愁緒如亂絲縈惹。深深地回憶年少時的浪跡飄泊,笛聲里關山跋涉。垂柳下花巷消磨。意中人如落紅斷了音信,仿佛隨着碧綠的暗水涓涓流去,空自失落。飄零日久,而今哪還有,醉臥酒壚的豪曠意緒和氣魄。
注釋霓裳中序第一:詞牌名,是姜夔所填「商調」曲。雙調一百零一字,前片七仄韻,後片八仄韻,例用入聲部韻。前片第四句第一字是領格,宜用去聲。祝融:衡山七十二峰之最高峰。《黃帝鹽》、《蘇合香》:南宋時獻神樂曲。前者原為唐代杖鼓曲,後者原為唐代軟舞曲。商調:樂曲七調之一,其音悽愴哀怨。沈氏《樂律》:指沈括《夢溪筆談》論樂律。怨抑:怨恨抑鬱。亭皋:水邊的平地上。正望極:指望盡天涯。紈扇漸疏:秋天漸近,逐漸疏遠團扇。羅衣:輕軟絲織品製成的衣服。流光:指如流水般逝去的時光。過隙:喻時間短暫,光陰易逝。杏梁:文杏木做的屋樑。蛩:蟋蟀。庾信:南北朝時期詩人、文學家,字子山,小字蘭成。詩賦大量抒發了自己懷念故國鄉土的情緒,以及對身世的感傷,風格也轉變為蒼勁、悲涼。墜紅:落花。醉臥酒壚側:形容豪飲一醉方休。酒壚:置酒瓮的土台。▲
呂明濤,谷學彝編著. 宋詩三百首 .北京:中華書局,2009.7 : 第228-229頁
上彊邨民(編) 蔡義江(解). 宋詞三百首全解 .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11/1 : 第239-241頁
此詞的主題,是懷念合肥情侶。白石一生愛情的悲劇根源乃在於其愛情之始終無法如願以償與詞人對愛情之始終忠貞不渝的強烈衝突;這是白石一生的高峰式情感體驗之一。採用描繪仙女仙境的稀世唐樂《霓裳羽衣曲》譜寫此詞,實為其心靈之中所奉獻出對愛情對愛人的一片馨香禱祝之至誠。
「亭皋正望極。」起筆便展開一高遠之境界。其情之深,意之切,其所懷之遙其所念之遠,盡收入極之一字。此句與晏殊之「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蝶戀花》),柳永之「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鳳棲語》),吳文英之「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亭」(《鶯啼序》),各盡其妙,然意境更空靈蘊藉。望極何所見,何所思?「亂落江蓮歸未得。」江蓮指水鄉之紅蓮,下片所寫「墜紅」即此。詞人望極天涯,但見滿目紅蓮,一片凋零而已。此暗喻所懷之人,已韶顏漸老,容光憔悴,而自己卻當歸不得歸。難以言喻之隱痛,蒼涼悽惻之情感,全融于歸未得三字。上四字景,下三字情,情景交融,渾然一體。為何「歸來得」?「多病卻無氣力。」此句一筆雙關。既是暗示無力歸去,亦是實寫憂思成疾。「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紈扇是細絹製成之團扇。前人常用夏去秋來紈扇收藏,比喻恩愛斷絕。相傳漢成帝時,班婕妤失寵,作《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載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文選》卷二七)羅衣指細絹縫之夏衣。索與疏互文見義,亦疏遠義。詞人在此只是克服眼前夏去秋來之時令變化,詞境則暗轉為室內。「流光過隙。」點明光陰飛逝,離別苦久。此句語出《莊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嘆杏梁、雙燕如客。」杏梁,屋樑之美稱。語出司馬相如《長門賦》:「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清秋燕子又將南飛,此杏梁雙燕正如客子,何能久棲。不言客如雙燕,反言雙燕如客,造語新奇。
清真《滿庭芳》「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來寄修椽」,是正言之,白石則反言之各極其妙。再比較陶淵明《讀山海經》「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是寫人與鳥各得其所之樂,白石則寫出人與燕同悲飄零如寄。並且雙燕反襯自己孤獨,由此直逼出歇拍。「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
上文欲吐還咽,層層蓄勢,至此終於明明白白傾訴出懷人之主題,詞情湧起高潮。伊人何在?想象一窗淡月,仿佛照見了她慘澹的容顏境界逼真,語意慘澹。此是上片之題眼。詞句從杜甫《夢李白》「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化出。
杜詩姜詞,皆一片精誠凝聚。這一想象中的幻境,不僅寫出了所懷之人的深情高致,意態閒遠,更暗示了自己對所懷之人的刻骨相思。語淡而意深。幻境恍惚,一霎而已。換頭又跌回現實。「幽寂」二字挽盡離散孤獨羈旅飄泊之悲感。「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蛩即蟋蟀。
庾信曾作《愁賦》,有「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之句。(見《海錄碎事》卷九。今本庾集不載。)庾信由梁朝出使西魏被扣留,長期不得當,又曾作《哀江南賦》,抒發故國之思。此言壁下蟋蟀亂吟,使我愁緒如織。「沉思年少浪跡。笛里關山,柳下坊陌。」此三句直寫出當年情事,乃反為「人何在」一節張本。白石那年三十二歲,年少浪跡正指二三十歲時漫遊江淮,與合肥情侶相知相愛之情事。
笛里關山,語出杜甫《洗兵馬》:「三年笛里關山月。」古橫吹曲有《關山月》,關山一語雙關,既指笛聲、音樂,又指跋涉關山。柳下坊陌暗指合肥情遇。白石《淒涼犯》序雲「合肥巷陌皆種柳」,可以印證。杜詩原是寫戰亂流浪,此則以柳下坊陌對笛里關山,極為刺眼。也許,白石合肥情遇本來就與那一亂離時代有關係。應知合肥當時乃是邊城,正當淮河前線。「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此三句與「亂落江蓮」前後照應。上句從杜甫《秋興》「露冷蓮房墜粉紅」化出。漫,空也。暗水,語出杜甫《夜宴左氏莊》「暗水流花徑。」涓涓,水緩緩流動貌。紅蓮墜落無聲無息,隨着一片碧水暗暗流淌而去。「墜紅無信息」與前「亂落江蓮」都是喻指所懷之人杳無音信,不知流落何處。「漫暗水,涓涓溜碧」則暗示年光流逝,想思日久,仍無法確知伊人消息。情人離散,四海茫茫,縱有鴻燕,可托何處?其間無限悲慨,都化於具體意象中。由此遂直推出結筆:「飄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酒壚是安置酒瓮之土台子。
結筆用典,寄託幽微。《世說新語·任誕》:「阮公(籍)鄰家婦有美色,當壚沽酒。阮……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臥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詞人實取此故事之精髓以寄託自己之情意。語意是:飄零離散久矣,當年醉臥酒壚側之豪情逸興,從此已無。喻說少年情遇之純潔美好,亦表明此後更絕無他念矣。全幅詞情至此掀起最高潮,愛情境界亦提升至超凡脫俗之聖境。以清空騷雅之筆寫至情至愛,是此詞特色之一。
整首詞寫景空靈,寫情遙深,意象玲瓏清徹,意境超曠深遠,正如劉熙載所說:「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客,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藝概》)聲情韻律高度配合情感高潮,是此詞又一特色。兩處高潮,聲情亦最吃緊。「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九字連下七仄(除簾、顏二字)。「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九字連下五仄(除前三字及壚字)。尤其兩結下句皆五字四仄聲間一平聲,聲情極其拗峭。
總覽全幅詞體,則詞韻用激越淒楚之入聲字,樂調屬「悽愴怨慕」之商調(《中原音韻》),對於詞情亦無不高度配合。姜白石詞多兼具情感、文采、聲情、音樂全幅之美,此詞是一典範。▲
唐圭璋等著 .《唐宋詞鑑賞辭典》(南宋·遼·金卷). 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2010年5月重印): 第1720-1723頁
公元1186年(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姜白石客游於湖南長沙,登南嶽衡山七十二峰之最高峰祝融峰,發現了獻神曲《黃帝鹽》、《蘇合香》樂譜。兩曲原來都是唐代樂曲。繼而又從樂師舊書之中,發現了商調《霓裳羽衣曲》樂譜。姜白石所發現之譜,調屬夷則商,雖與唐樂原貌不盡相同,但畢竟是煌煌唐樂之遺響。
唐圭璋等著 .《唐宋詞鑑賞辭典》(南宋·遼·金卷). 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2010年5月重印): 第1720-1723頁
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
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
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
似當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
舊遊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
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
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後約。
雲曰歸歟。縱垂天曳曳,終反衡廬。揚州十年一夢,免仰差殊。秦碑越殿,悔舊遊、作計全疏。分付與、高懷老尹,管弦絲竹寧無。知公愛山入剡,若南尋李白,問訊何如。年年雁飛波上,愁亦關予。臨皋領客,向月邊、攜酒攜鱸。今但借、秋風一榻,公歌我亦能書。
石湖家自製此聲,未有語實之,命予作。石湖宅南,隔河
有圃曰苑村,梅開雪落,竹院深靜,而石湖畏寒不出,故
戲及之。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
春寒鎖、舊家亭館。
有玉梅幾樹,背立怨東風,
高花未吐,暗香已遠。
公來領略,梅花能勸,
花長好、願公更健。
便揉春為酒,翦雪作新詩,
拚一日、繞花千轉。
楊侯筆力天下奇,早歲豪顏相追隨。
一班略見客亭槁,文采炳蔚驚群兒。
長安城中擇幽棲,靜退不願時人知。
大書前榮號霧隱,意與風虎雲龍期。
人皆炫耀身陸離,見草而悅忘皋比。
南山十日不下食,君子一變誰能窺。
正論不作世道微,通都大邑多狐狸。
惜君爪牙不得施,公超五里亦奚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