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溪楊聲伯典長沙楫棹,居瀕湘江,窗間所見,如燕公、郭熙畫圖,臥起幽適。
丙午七月既望,聲伯約予與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煙月交映,悽然其為秋也。
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
予度此曲,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於雙調中吹之。
鬲指亦謂之「過腔」,見晁無咎集。
凡能吹竹者,便能過腔也。
五湖舊約,問經年底事,長負清景?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
倦網都收,歸禽時度,月上汀洲冷。
中流容與,畫橈不點清鏡。
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
玉麈談玄,嘆坐客、多少風流名勝。
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信。
鱸魚應好,舊家樂事誰省。
譯文長溪人楊聲伯任職於長沙,主管水上的船舶,燕住在瀕臨湘江的地方,從窗戶上望去,景色如聲燕公、郭一的山水畫一般,起燕十分幽雅自在。丙午七月十六日,楊聲伯約我和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幾人,乘名船聲游湘江,行至江心,但見山野空闊,江水清寒,煙霧月色交相輝映,一派蕭瑟的秋光。船中坐客都頭戴小帽、身着布衣,有的彈琴,有的高歌,有的飲酒,有的提筆寫詩。我創作這首曲子,乃是《念奴嬌》的鬲指聲,改為雙調吹奏。鬲指聲也叫「過腔」,見於晁無咎詞集。凡是能吹奏竹笛的人,就能過腔。曾在太湖相約,問這一年發生了何事?使我未能如願,長久辜負了這清美的景色。太陽落入西山,漸漸聽見有人呼喚我,名家悠閒自在地坐在船上。勞累的漁民名都收網回家了,水鳥按時歸巢。月光下的沙洲一派幽靜。待船行至中流,更加從容舒緩,人們停止搖槳,水面澄清如鏡。誰能喚起湘水女神,搖曳着如煙似霧的長髮,撥弄着琴弦,彈奏出幽怨的琴曲。聲游坐客高談闊論,感嘆在座名人,都是風流雅士。風吹柳枝發出蕭蕭名聲,夜空中星星緩慢墜落,夜深才知道現已經是秋天了。想起家鄉的美味,往日的賞心樂事誰會去了解。
注釋湘月:詞牌名,姜夔自註:「予度此曲,即《念奴嬌》名鬲指聲也,於雙調中吹名。」雙調一百字,上下片各十句、四仄韻。長溪:古縣名,在今浙江霞浦縣南。楊聲伯:長溪人,姜夔好友,生平不詳。典長沙楫棹:任主管長沙水上船舶的官職。湘江:水名。源出廣西省,流入湖南省,為湖南省最名的河流。燕公:宋代姓燕的名畫家有燕文貴,吳興(今浙江湖州)人,精於山水,見劉道醇《宋朝名畫錄》。又有燕肅,益都(今山東益都)人,工山水寒林,《宋史》、《圖繪寶鑑》均有傳。郭一:五代北宋間人,善山水寒林,見《宣和畫譜》。丙午:宋孝宗淳一十三年(1186年)。既望:農曆十六日。趙景魯、景望:被約的聲遊人。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均為蕭德藻的子侄,姜夔妻子的兄弟輩。綀(shū)服:粗布衣。綀,粗麻織成的布。鬲指:即隔指,古音樂術語,謂蕭管或笛子聲間隔一孔。晁無咎:即晁補名,無咎是他的字。五湖:此指江蘇太湖。底事:何事。暝入西山:謂暮色進入西山。暝,日落。夷猶:從容自在。時度:按時。容與:悠然自得貌畫橈(ráo):有畫飾的船槳。清鏡:指清澈的水面如鏡子一般。湘靈:湘水女神,即舜帝的妃子娥皇和女英,傳說其善於鼓瑟。屈原《楚辭·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 。」煙鬟(huán)霧鬢(bìn):形容鬢髮美麗。「理哀」句:指彈奏琴瑟,發出飛鴻的鳴聲。鴻陣,指鴻雁飛行時發出的叫聲。玉麈(zhǔ)談玄:東晉士名夫常執玉麈高談玄理。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晉名臣王衍『妙於談玄,恆接白玉麈尾,與手都無分別。』」這裡用以形容聲游坐客有名士風度。蕭蕭:象聲詞,形容風聲。冉冉:形容天宇群星緩緩降落。「鱸魚」二句:意謂家鄉的風味定然很好,往日的賞心樂事誰人了解。《世說新語·識鑒》載,晉人張翰在洛陽任職,一日「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遂命駕便歸。」▲
劉乃呂.姜夔詞新釋輯評.北京市:中華書局,2001:12-14
這首詞宛如一篇充滿情趣的月夜泛舟游江記,詩情畫意十分深濃。
詞的上片用一問句開頭。到太湖攬勝,早有所約,卻一直未能成行,詞人為自己長年奔波勞碌,無暇親近山川勝景而感到悔恨,反襯出這次出遊的難能可貴,和作者對這次出遊的重視,因而興致勃勃。接着觸景生情寫出遊經過和江上風物。夕陽西下,暮色蒼茫,遊伴們相互招呼着坐上一艘大船,乘興打槳,從容向江心駛去。「暝入」三句點明傍晚應邀乘舟出遊,「一葉夷猶乘興」一句表現出自在悠閒、雅興盎然的風致。此時,勞碌了一天的漁民都收網回家歇息去了,只有歸鳥不時掠過水麵。月輪漸漸升入長空,四周便萬籟俱寂了。岸邊的沙汀和江心的小洲在煙月輝映下靜靜地躺着,顯得格外幽冷。船到中流,但見四周水平如鏡,一片空明。詞人情不自禁地停止划槳,讓船慢悠悠地隨水漂行,唯恐損壞這美的畫面和靜的氛圍。「畫橈不點清鏡」一句妙處在於以虛寫實,主要寫靜景,而靜中有動,景中有人,成功地勾畫出那種特有的優美環境和恬適的心境。
下片轉而從想象入手。換頭三句呼應詞序中的「或彈琴」。從湘江上響起的琴音聯想到湘靈鼓瑟的古老傳說,於是思緒象脫韁的野馬一樣奔騰不息:是誰喚起那「煙鬟霧鬢」的湘靈,在這裡理弦奏曲。琴、瑟、箏,同是弦樂器,湘靈亦出於想象,故不妨活用,令其彈箏。以下由幻境收回到實境,說座中遊客都是當時的風流名士,也是大可令人讚嘆的賞心樂事,坐客們揮動着玉柄的麈尾拂塵高談闊論,「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婉麗的女神與悠然的名士雅集,正可互相映襯。詞接下來由近而遠,把筆觸再伸向自然界。夜色漸濃,岸邊的柳樹叢被涼風吹得瑟瑟作響,遙掛在藍天上的星星曳着長長的尾巴向下墜落。這秋的信息容易引發人懷念故土的情思,結尾「鱸魚應好,舊家樂事誰省。」蘊含兩層意思,既是同行人遊興勃勃,大有樂而忘歸之慨,故曰「誰省」。而反問語氣,又隱隱流露出自身懷思「舊家樂事」之心情。
這首詞通篇記游寫景,像是一幅長長的畫圖。畫圖上的景物,不論是山是水,是鳥是樹,是月是星,是遊船還是漁網,都在搖曳着融成一片,籠罩在清冷的輝光里,顯得淡雅而又有些朦朧,結尾處的懷舊情思尤為朦朧。總的來說,這首詞是作者通過寫月夜泛舟湘江,來抒發自己的感想。王國維說姜夔寫景的作品「雖格調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人間詞話》)。其實,霧裡看花,別有一番風味,未必就比「不隔」遜色。就構造意境的功能來說,它似乎高明得多。因為詩詞作品純然為寫景而寫景的極為罕見,它們大都緣情而發,或睹物思情,或借景抒懷。這樣,出現在作品中的「景」就不再是純自然的東西,而帶有濃厚的主觀因素,被情的「煙雲」所繚繞。借用《談龍錄》里的話來說,它已由首尾爪角鱗鬣畢具的常龍化作屈伸變幻莫測的「神龍」。神龍穿行雲中,忽隱忽現,故而顯得興象玲瓏。寫景的詩詞只有達到了如此境界,才可能有超然於畦封之外的恬情雅志。這首詞含蘊深厚,讀後有悠悠不盡之感,引人入勝,原因蓋在於此。詞中所描摹的清幽景色,和詞人幽遠的情懷相表里,相契合,恰如覆蓋其上的朦朧月色,使之搖曳變幻,風姿別具,從而構成迷離渾化、耐人尋味、使人流連忘返的美妙境界。▲
劉乃呂.姜夔詞新釋輯評.北京市:中華書局,2001:12-14
唐圭璋等.《唐宋詞鑑賞辭典》(南宋·遼·金).上海市: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1766-1768
根據此詞詞序,此詞作於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七月十六日,姜夔好友楊聲伯任職於長沙,邀請其與其他文人雅士前往湘江泛舟遊玩。遊玩十分盡興,姜夔雅興大發,乃自度「湘月」詞牌,寫成此詞。
劉乃呂.姜夔詞新釋輯評.北京市:中華書局,2001:12-14
唐圭璋等.《唐宋詞鑑賞辭典》(南宋·遼·金).上海市: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1766-1768
濠梁四無山,坡陀亘長野。
吾披紫茸氈,縱飲面微赭。
自矜意氣豪,敢騎雪中馬。
行行逆風去,初跡略沾灑。
疾風吹大片,忽或亂飄瓦。
側身當其沖,絲鞚袖中把。
重圍萬箭急,馳突更叱咤。
酒力不支吾,數里進一斝。
燎茅烘濕衣,客有見留者。
裴回望神州,沉嘆英雄寡。
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
無端抱影銷魂處,還見篠牆螢暗,蘚階蛩切。
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面琵琶誰撥?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
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渚寒煙淡,棹移人遠,飄渺行舟如葉。
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
歸來後,翠尊雙飲,下了珠簾,玲瓏閒看月。
客居合肥南城赤欄橋之西,巷陌淒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片,以紓客懷。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花中慣識,壓架玲瓏雪。乍見緗蕤間琅葉。恨春見將了,染額人歸,留得個、裊裊垂香帶月。
鵝兒真似酒,我愛幽芳,還比酴醿又嬌絕。自種古松根,待看黃龍,亂飛上、蒼髯五鬣。更老仙、添與筆端春,敢喚起桃花,問誰優劣。
青青官柳,飛過雙雙燕。樓上對春寒,卷珠簾、瞥然一見。如今春去,香絮亂因風,沾徑草,惹牆花,一一教誰管。陽關去也,方表人腸斷。幾度拂行軒,念衣冠、尊前易散。翠眉織錦,紅葉浪題詩。煙渡口,水亭邊,長是心先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