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故運之將隆,必生聖明之君。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也。
夫黃河清而聖人生,里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於商。太公,渭濱之賤老也,而尚父於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於虞而才於秦也。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游於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張良之拙說於陳項,而巧言於沛公也。然則張良之言一也,不識其所以合離?合離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賢者,名載於籙圖,事應乎天人,其可格之賢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雲。」詩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運命之謂也。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於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徵發於社宮。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於庚宗。吉凶成敗,各以數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昔者,聖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興者,六八而謀。及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厲之間,周道大壞,二霸之後,禮樂陵遲。文薄之弊,漸於靈景;辯詐之偽,成於七國。酷烈之極,積於亡秦;文章之貴,棄於漢祖。雖仲尼至聖,顏冉大賢,揖讓於規矩之內,誾誾於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軻、孫卿體二希聖,從容正道,不能維其末,天下卒至於溺而不可援。
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於魯衛;以仲尼之辯也,而言不行於定哀;以仲尼之謙也,而見忌於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仇於桓魋;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於陳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毀於叔孫。夫道足以濟天下,而不得貴於人;言足以經萬世,而不見信於時;行足以應神明,而不能彌綸於俗;應聘七十國,而不一獲其主;驅驟於蠻夏之域,屈辱於公卿之門,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孫子思,希聖備體,而未之至,封己養高,勢動人主。其所遊歷諸侯,莫不結駟而造門;雖造門猶有不得賓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於室者也。退老於家,魏文候師之,西河之人肅然歸德,比之於夫子而莫敢間其言。故曰: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而後之君子,區區於一主,嘆息於一朝。屈原以之沈湘,賈誼以之發憤,不亦過乎!
然則聖人所以為聖者,蓋在乎樂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奪。譬如水也,通之斯為川焉,塞之斯為淵焉,升之於雲則雨施,沈之於地則土潤。體清以洗物,不亂於濁;受濁以濟物,不傷於清。是以聖人處窮達如一也。夫忠直之迕於主,獨立之負於俗,理勢然也。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前監不遠,覆車繼軌。然而志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將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風波於險塗;求成其名,而歷謗議於當時。彼所以處之,蓋有算矣。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故道之將行也,命之將貴也,則伊尹呂尚之興於商周,百里子房之用於秦漢,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道之將廢也,命之將賤也,豈獨君子恥之而弗為乎?蓋亦知為之而弗得矣。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贊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其言曰:名與身孰親也?得與失孰賢也?榮與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車徒,冒其貨賄,淫其聲色,脈脈然自以為得矣。蓋見龍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飛廉、惡來之滅其族也。蓋知伍子胥之屬鏤於吳,而不戒費無忌之誅夷於楚也。蓋譏汲黯之白首於主爵,而不懲張湯牛車之禍也。蓋笑蕭望之跋躓於前,而不懼石顯之絞縊於後也。故夫達者之筭也,亦各有盡矣。
曰:凡人之所以奔競於富貴,何為者哉?若夫立德必須貴乎?則幽厲之為天子,不如仲尼之為陪臣也。必須勢乎?則王莽、董賢之為三公,不如楊雄、仲舒之闃其門也。必須富乎?則齊景之千駟,不如顏回、原憲之約其身也。其為實乎?則執杓而飲河者,不過滿腹;棄室而灑雨者,不過濡身;過此以往,弗能受也。其為名乎?則善惡書於史冊,毀譽流於千載;賞罰懸於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將以娛耳目、樂心意乎?譬命駕而游五都之市,則天下之貨畢陳矣。褰裳而涉汶陽之丘,則天下之稼如雲矣。椎紒而守敖庾、海陵之倉,則山坻之積在前矣。扱衽而登鐘山、藍田之上,則夜光璵璠之珍可觀矣。夫如是也,為物甚眾,為己甚寡,不愛其身,而嗇其神。風驚塵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五刑隨其後。利害生其左,攻奪出其右,而自以為見身名之親疏,分榮辱之客主哉。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義。故古之王者,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蓋以官行其義,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蓋恥得之而弗能治也,不恥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權乎禍福之門,終乎榮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處不違其時,默語不失其人,天動星回而辰極猶居其所,璣旋輪轉,而衡軸猶執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貽厥孫謀,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嘗從事於斯矣。
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故運之將隆,必生聖明之君。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chán)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shòu)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也。
治亂,是由命運決定的;窮達,是由天命決定的;貴賤,是由時機決定的。所以命運將要隆盛的時候,必定產生聖明的君主;有了聖明的君主,必定會有忠賢的臣子。他們彼此的相遇,不是互相訪求而是自然地走到一塊來的;他們彼此的相親,不是有人介紹而是自然地親密起來的。一人吟唱而另一人必定應和,一人謀畫而另一人必定聽從。彼此道德混同齊一,輾轉相合有如符契。無論得失都不會懷疑彼此的志向,讒言挑撥也不能離間他們之間的交情,這樣然後才取得了君臣之道的成功。他們能夠取得這樣的成功,哪裡僅僅是人為的呢?給予的是天,告知的是神,玉成的是命運啊。
治:政治清明,即治世。亂:亂世。運:國運。窮達:困窘與顯達。貴:地位顯赫。賤:貧賤。時:時機,機會。自合:自然在一起。相親:相互親近。介:介紹。玄同:默契。合符:義同「玄同」。告:覺,使之覺悟。
夫黃河清而聖人生,里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故伊尹,有莘(shēn)氏之媵(yìng)臣也,而阿衡於商。太公,渭濱之賤老也,而尚父於周。百里奚在虞(yú)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於虞而才於秦也。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游於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張良之拙(zhuō)說於陳項,而巧言於沛(pèi)公也。然則張良之言一也,不識其所以合離?合離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賢者,名載於籙(lù)圖,事應乎天人,其可格之賢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嗜(shì)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雲。」詩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hàn)。」運命之謂也。
黃河水清就有聖人誕生,神祠鳴響就有聖人出現,群龍出現就有聖人君臨天下。所以伊尹,原是有莘氏陪嫁的奴隸,卻輔佐商湯做了阿衡;太公,原是在渭水邊上釣魚的微賤老人,卻輔佐周朝做了尚父。百里奚在虞國而虞國滅亡了,到秦國後秦國卻成了霸主,不是百里奚在虞國沒有才能而到秦國後就有才能了。張良接受黃石公授與的兵書,誦讀記載了三略學問的書籍,然後用所掌握的學問遊說群雄,他說的話,卻像用水潑向石頭一樣,沒有一個人接受。等到他碰上漢高祖,他說的話,就像將石頭投向水中一樣,沒有一次受到抗拒。不是張良在勸說陳涉、項梁時就笨口拙舌,而在勸說沛公時就能說會道。那麼張良說話的技巧前後是一樣的,有人不明白前後結果不同的原因是由於不明白君臣所以合離的道理,君臣合離的原因,就像神明之道一樣。所以前面提到的四位賢人,姓名被史籍記載,事跡應乎天事合於人心,這哪能用賢明愚昧來加以量度呢!孔子說:「聖人清明在身,氣度志向如神。君臨天下的欲望將要來到的時候,神靈在為之開路的同時必先為之預備好輔佐的賢臣。就像天將降落及時雨時,山川為之出雲一樣。」《詩經》說:「中嶽嵩山降下神靈,生下了呂侯和申伯。就是呂侯和申伯,輔佐周朝成了中堅。」這裡說的就都是命運啊。
里社鳴而聖人出:迷信說法。李善注引《春秋·潛潭巴》:「里社明,此里有聖人出。其呴,百姓歸,天辟亡。宋均曰:「里社之君鳴,則教令行,教令明,惟聖人能之也。呴,鳴之怒者。聖人怒則天辟亡矣。湯起放桀時,蓋此祥也。」里社,古代里中祀土地神之處。里社鳴,指里社有人鳴,鳴之者即帶頭起事者,亦即聖人。伊尹:商湯時大臣。阿衡:官名,猶後代宰相。太公:即太公望姜子牙。尚父:周武王尊太公望為尚父。百里奚:春秋時秦穆公的大夫。張良:漢高祖劉邦重要的謀士。黃石之符:李善注引《黃石公記序》:「黃石者,神人也。有《上略》、《中略》、《下略》。」又引《河圖》:「黃石公謂張良曰:讀此,為劉帝師。」三略:即《太公兵法》,分上中下《三略》。陳、項:陳涉、項羽。沛公:劉邦。四賢:指以上伊尹、太公、百里奚、張良。籙圖:史籍。天人:天道人事。格:衡量。「清明」句:出自《禮記·孔子閒居》。申:申伯。甫:庸山甫。翰:干。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bāo)女也,祅(yāo)始於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徵發於社宮。叔孫豹之昵(nì)豎牛也,禍成於庚(gēng)宗。吉凶成敗,各以數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昔者,聖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興者,六八而謀。及成王定鼎於郟(jiá)鄏(rǔ),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厲之間,周道大壞,二霸之後,禮樂陵遲。文薄之弊(bì),漸於靈景;辯詐之偽(wěi),成於七國。酷烈之極,積於亡秦;文章之貴,棄於漢祖。雖仲尼至聖,顏冉(rǎn)大賢,揖(yī)讓於規矩之內,誾(yín)誾於洙、泗之上,不能遏(è)其端;孟軻、孫卿體二希聖,從容正道,不能維其末,天下卒至於溺而不可援。
豈只是振興主人的人,導致亂亡的人也是這樣。周幽王被褒姒惑亂,其反常怪異開始出現在夏朝宮庭;曹伯陽得到公孫強,跡象最初出現在社宮;叔孫豹寵信豎牛;禍亂在庚宗時就已造成。吉凶成敗,各按命運所安排的到來,都是不用尋求而自己就走到了一塊,不用媒介而自己就親密了。以前聖人受命於河圖洛書,說:以文德受命的人,七世九世後就要衰微;以武功興起的人,六世八世後就要重新謀畫振興之策。到成王將九鼎固定在郟鄏,占卜的結果是傳世三十代,享國七百年,這是上天所命令的。所以在幽王、厲王之間,周王朝的治國之道就大大敗壞;齊桓、晉文二霸之後,禮樂就衰落下來;文德浮薄的弊病,漸漸地在靈王、景王時產生;巧辯欺詐的風氣,在七國時形成;極端的殘暴,累積於終於滅亡的秦朝;看重文章風尚,在漢高祖劉邦時被拋棄。即使是仲尼這樣道德最高尚的人,即使是顏回,冉有這樣的大賢,以禮法為準繩大力推行文德,在洙水、泗水之間和顏悅色地教學,也不能阻止浮薄風氣的產生;孟軻、孫卿,那樣效法顏、回冉有和仰慕至聖孔子,從容奉行正道,也不能在末世發揮應有的維繫作用。天下終於發展到大道沉溺的地步,而無法再加以援救。
興主:興國之主。亂亡:亡國之君。幽王:周幽王,西周亡國之君。褒:褒姒,周幽王的皇后。曹伯陽:春秋時曹國國君。社宮:祭祀之所。叔孫豹:春秋時魯國大夫。昵:親近。豎牛:春秋時魯國人。庚宗:魯國地名,今山東省泗水縣東。數:歷數,即天命。河、洛:《河圖》、《洛書》。文:指周文王。命:受天命而得天下。七九:七代、九代。武:指周武王。六八:六代、八代。成王:指周成王,周武王之子。定鼎:定都。郟鄏:古都名,在今河南省洛陽市。卜世:占卜預測傳國的世代數。卜年:占卜享國的年數。幽厲:周幽王、周厲王。二霸:指齊桓公、晉文公。陵遲:衰敗。文薄:文德衰薄。漸:浸染。靈景:周靈王、周景王。辯詐:巧言辯解,指縱橫家的言論。七國:戰國七雄,即齊、楚、燕、韓、趙、魏、秦。酷烈:殘暴。仲尼:孔子字仲尼。顏冉:顏回與冉雍,孔子的弟子。揖讓:賓主相見的禮節。規矩:禮法制度。誾誾:愉悅善言的樣子。遏:止。孟軻:孟子、荀子。正道:儒家正統之道。維:系。卒:最終。溺:淹沒。援:救。
《運命論》開篇即云:「夫治亂,運也;……成之者運也。」李康認為,國家的安定與動亂,在於命運;個人的困厄與顯達,在於天命;地位的尊貴與卑賤,取決時運。這一部分是全文的總綱。李康認為,明君遇賢臣,國運興;賢臣逢明君,身名顯,而君臣相遇,皆在其時。為了說透徹這一論點,他徵引了大量的正面、反面的史實,反覆論述命運對人的影響,甚至說「屈原以之沉湘,賈誼以之發憤」,都是因為沒有參透命運,不懂「樂天知命」的道理。
「聖人」與「小人」對待命運態度不同,李康認為,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在於他能夠樂天知命,所以遭受窮厄之運而無怨恨,居重任之地而不疑心,其「身可抑,運不可屈」;「位可排,名不可奪」。凡迎合世俗甘於苟同之人,則善於察顏觀色,看風使舵,「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他們碌碌於聲色犬馬,為名利奔走競爭,到頭來也免不了如飛廉、惡來、費無忌、張湯、石顯之流的可恥又可悲的下場。從這一點上說,命運對於每一個人又都是公平的。
最後,李康談到了聖人之立德。立德是一個人心性的功夫,所以不見得「必須貴」、「必須勢」、「必須富」。天地最大的德性是生長萬物,聖人最大的寶貝是帝王之位,如何守住王位叫仁,如何禁人為非叫義。所以古代稱王的人,用一人治理天下,而不是拿天下去奉養一人。古代做官的人,以官來推行君臣之道,不因名利而貪圖官爵。古代的君子,以得天下不能治理為恥,不以能治理而沒有得到為恥。
《運命論》在理論意義上與王充的《逢遇》、《累害》等篇宣傳命定論的命意相同,然統觀全文,實為慷慨發憤之作。文章處處言命,然主旨卻不在談命,而是借題發揮,抨擊官場、世情的種種醜惡。其後劉孝標作《辨命論》,引申李康之說,語意則更為憤激。
《運命論》是一篇洋洋灑灑的大文章,內容繁富,思想複雜。文中的一些具體譬喻、分析,似不無可取之處;但總體的立論,卻不無偏頗。由於作者目睹曹魏政權後期大權旁落在司馬氏家族手中,感慨國家興衰、君臣遇合之無常,又不得其解,於是便把一切都委之於運命,公然提出:「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認為這種「運」是無法改變的,個人的出處窮達貴賤都是受個人命運的「命」與時代命運的「時」擺布的。為了證明這點,他列舉了許多歷史上正反面的人事,如「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於虞而才子秦也」;張良在圮上受書後,以《太公兵法》遊說群雄,沒人明白,等到遭遇漢高祖,則每言必聽,常用其策,「非張良之拙說於陳項而巧言於沛公也」,這都是運命使然。再如孔子是一代聖人,其「道足以濟天下,而不得貴於人;言足以經萬世,而不見信於時;行足以應神明,而不能彌綸於俗;應聘七十國,而不一獲其主;驅驟於蠻夏之域,屈辱於公卿之門,其不遇也如此。」反而德行不如孔子的子思與子夏,卻勢動人主,風光一時,這就是命運所註定的。
《運命論》是用駢文筆法寫成的政論文,其辭采之精美,語言之整齊,音聲之講究,典故之宏富,庶幾可謂是一篇十分成熟的駢體文,它對後期駢文的發展,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
魏晉南北朝時期,探討命運的文章特別多,成為中國思想史上一個頗為奇特的現象。文人們越是對命運感到迷茫、畏懼,便越是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探索命運的奧秘。作者生於魏晉之際,有感於國家興衰,君臣遇合之無常,把這一切都委之於運命,發為此論。
危亭敞層巔,上與霄漢逼。
化工無藏技,遙露一雨碧。
天風掃微雲,宛轉樹頭直。
不須煎狂柯,自與眼界極。
道人久何營,白足謝塵域。
苔青石磴險,攜客半支錫。
瘦竹漏殘日,清禽破初寂。
豈知不可留,何苦事行役。
薄浪吹船頭,又作城中適。
回首謝書山,他年問消息。
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故運之將隆,必生聖明之君。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也。
夫黃河清而聖人生,里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於商。太公,渭濱之賤老也,而尚父於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於虞而才於秦也。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游於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張良之拙說於陳項,而巧言於沛公也。然則張良之言一也,不識其所以合離?合離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賢者,名載於籙圖,事應乎天人,其可格之賢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雲。」詩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運命之謂也。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於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徵發於社宮。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於庚宗。吉凶成敗,各以數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昔者,聖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興者,六八而謀。及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厲之間,周道大壞,二霸之後,禮樂陵遲。文薄之弊,漸於靈景;辯詐之偽,成於七國。酷烈之極,積於亡秦;文章之貴,棄於漢祖。雖仲尼至聖,顏冉大賢,揖讓於規矩之內,誾誾於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軻、孫卿體二希聖,從容正道,不能維其末,天下卒至於溺而不可援。
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於魯衛;以仲尼之辯也,而言不行於定哀;以仲尼之謙也,而見忌於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仇於桓魋;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於陳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毀於叔孫。夫道足以濟天下,而不得貴於人;言足以經萬世,而不見信於時;行足以應神明,而不能彌綸於俗;應聘七十國,而不一獲其主;驅驟於蠻夏之域,屈辱於公卿之門,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孫子思,希聖備體,而未之至,封己養高,勢動人主。其所遊歷諸侯,莫不結駟而造門;雖造門猶有不得賓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於室者也。退老於家,魏文候師之,西河之人肅然歸德,比之於夫子而莫敢間其言。故曰: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而後之君子,區區於一主,嘆息於一朝。屈原以之沈湘,賈誼以之發憤,不亦過乎!
然則聖人所以為聖者,蓋在乎樂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奪。譬如水也,通之斯為川焉,塞之斯為淵焉,升之於雲則雨施,沈之於地則土潤。體清以洗物,不亂於濁;受濁以濟物,不傷於清。是以聖人處窮達如一也。夫忠直之迕於主,獨立之負於俗,理勢然也。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前監不遠,覆車繼軌。然而志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將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風波於險塗;求成其名,而歷謗議於當時。彼所以處之,蓋有算矣。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故道之將行也,命之將貴也,則伊尹呂尚之興於商周,百里子房之用於秦漢,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道之將廢也,命之將賤也,豈獨君子恥之而弗為乎?蓋亦知為之而弗得矣。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贊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其言曰:名與身孰親也?得與失孰賢也?榮與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車徒,冒其貨賄,淫其聲色,脈脈然自以為得矣。蓋見龍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飛廉、惡來之滅其族也。蓋知伍子胥之屬鏤於吳,而不戒費無忌之誅夷於楚也。蓋譏汲黯之白首於主爵,而不懲張湯牛車之禍也。蓋笑蕭望之跋躓於前,而不懼石顯之絞縊於後也。故夫達者之筭也,亦各有盡矣。
曰:凡人之所以奔競於富貴,何為者哉?若夫立德必須貴乎?則幽厲之為天子,不如仲尼之為陪臣也。必須勢乎?則王莽、董賢之為三公,不如楊雄、仲舒之闃其門也。必須富乎?則齊景之千駟,不如顏回、原憲之約其身也。其為實乎?則執杓而飲河者,不過滿腹;棄室而灑雨者,不過濡身;過此以往,弗能受也。其為名乎?則善惡書於史冊,毀譽流於千載;賞罰懸於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將以娛耳目、樂心意乎?譬命駕而游五都之市,則天下之貨畢陳矣。褰裳而涉汶陽之丘,則天下之稼如雲矣。椎紒而守敖庾、海陵之倉,則山坻之積在前矣。扱衽而登鐘山、藍田之上,則夜光璵璠之珍可觀矣。夫如是也,為物甚眾,為己甚寡,不愛其身,而嗇其神。風驚塵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五刑隨其後。利害生其左,攻奪出其右,而自以為見身名之親疏,分榮辱之客主哉。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義。故古之王者,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蓋以官行其義,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蓋恥得之而弗能治也,不恥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權乎禍福之門,終乎榮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處不違其時,默語不失其人,天動星回而辰極猶居其所,璣旋輪轉,而衡軸猶執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貽厥孫謀,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嘗從事於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