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通「又)」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褶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柩。及聞蕙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傍耶?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聞馥郁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借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瓟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莒。發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誄(léi):諡也,累列生時行跡,讀之以作諡者。誄文:敘述死者生前事跡,表示哀悼。相當於後世的致悼辭或哀悼死者的文章,也簡稱為「誄」。維太平不易之元:誄這一文體的格式,開頭應當先交代年月日。作者想脫去「傷時罵世」「干涉朝廷」的罪名,免遭文字之禍,稱小說「無朝代年紀可考」,不得已,才想出這樣的名目。第十三回秦可卿的喪榜上書有「奉天永建太平之國」十四回出殯的銘旌上也大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等字樣。表面上彷佛都是歌頌昇平,放在具體事件環境中,恰恰又成了絕妙的嘲諷。維,語助詞。元,紀年。蓉桂競芳之月:指農曆八月。
冰鮫之縠(hú):傳說鮫人居南海中,如魚,滴淚成珠,善機織,所織之綃,明潔如冰,暑天令人涼快,以此命名。縠,有皺紋的紗。「冰鮫之縠」與下文的「沁芳之泉」「楓露之茗」都見於小說情節之中。白帝:五行之說:古人以百物配五行(金木水火土)。如春天屬木,其味為酸,其色為青,司時之神就叫青帝;秋天屬金,其味為辛,其色為白,司時之神就叫白帝,等等。故下文有「金天屬節,白帝司時」等語。撫司:管轄。
曩(nǎng):從前,以往。「其為質」四句:仿效唐代詩人杜牧《李長吉歌詩敘》中語:「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媖嫻(yīng xián):美好文雅。媖,女子美好。嫻,文雅。
「孰料」二句:誄文用了許多《楚辭》里的詞語,大半都寄託着作者的愛憎。如「鷹鷙」用《離騷》的「鷙鳥(猛禽,鷹屬)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圓)之能周(相合)兮,夫孰(怎能)異道而相安?」原為屈原表達與楚國貴族抗爭的不屈精神;與此相反,「鳩鴆」之類惡鳥就表示那股黑暗勢力,因為鳩多鳴,像人話多而不實;鴆傳說羽毒,能殺人。其它如下文中作為香花的「茞蘭」「蘅杜」,作為惡草的「薋葹」,也表示這兩種力量的對立。「顑頷」則表示屈原受到壓抑而憔悴,「諑謠」則表示黑暗勢力搞陰謀詭計。又如一些講車仗儀衛的用語,像「玉虬」「瑤象」和「豐隆」「望舒」等,也都是美好的事物和明潔正道的神祇,用來表現屈原「志潔行芳」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曹雪芹在此用以表現自己對叛逆的女奴與惡濁勢力進行鬥爭的同情,同時又寄託着自己對當時現實黑暗政治的不滿。罦罬(fú zhuó),捕鳥的網,這裡是被網捕獲的意思。薋葹(cí shī):蒼耳和蒺藜,泛指惡草。臭(xiù):氣味,這裡指香氣。茝(chǎi)蘭:香草。芟(shān):割草,引申為除去。鉏(chú):可編席的草。即「鋤」。蠱蠆(gǔ chài):害人的毒蟲,這裡是陰謀毒害人的意思。蠱,傳說把許多毒蟲放在一起,使互相咬殺,最後剩下不死的叫蠱,以為可用來毒害人。蠆,是古書中說的蠍子一類毒蟲。膏肓(huāng):心以下橫膈膜以上的部分。古人以為病進入這個部位就無法醫治(見《左傳·成公十年》)。疚(jiù),疾病。顑頷(kǎn hàn):因飢餓而面色干黃憔悴。諑(zhuó)謠:造謠中傷。謑(xī)詬:嘲諷辱罵。戶牖(yǒu):門和窗戶。牖,窗戶。「豈招尤」二句:程高本中此二句被刪去。招尤則替,自招過失而受損害。替,廢。攘詬,蒙受恥辱(語出《離騷》)。忳(tún):憂鬱。《離騷》:「忳鬱邑余侘傺兮。」幽沉:指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怨恨。罔屈:冤屈。罔,不直為罔。長沙:指賈誼,漢文帝時著名政治家。他主張加強中央集權,削減地方王侯權勢,年紀很輕就擔任朝廷里的重要職務。後來受到權貴排斥,被貶逐為長沙王太傅(輔佐官),歲就鬱郁而死。後人常稱他賈長沙。「直烈」二句:古代神話:禹的父親鯀(gǔn)沒有天帝的命令,就擅自拿息壤(一種可以生長不息的神土,能堵塞洪水)治洪水,天帝就叫祝融將他殺死在羽山的荒野(據《山海經·海內經》)。屈原在《離騷》中說「鯀婞(xìng,倔強)直以亡身兮」,大膽肯定了鯀的耿介正直。「直烈」正是用了屈原的話;也正因為鯀是男子,所以誄文引來與芙蓉女兒相比,以反襯「巾幗」遭遇之慘甚於男子,與上一句引賈誼同。小說的續補者傳統觀念很深,像歷來極大多數封建士大夫一樣,把竊神土救洪災的鯀和頭觸不周山的共工這一類具有鬥爭性反抗性的人物看作壞人,將原稿這一句改為「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程高本),換成王昭君出塞和親事。這一改,不僅有礙文理,且在思想性上也削弱了原稿中的叛逆精神。「洲迷」二句:傳說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樹,香聞數百里,叫做返魂樹,煎汁制丸,叫做振靈丸,或名卻死香,能起死回生(見《十洲記》)。迷,迷失方向,不知去路。「海失」二句:傳說東海中蓬萊仙島上有不死之藥,秦代有個徐福,帶了許多童男女入海尋找,一去就沒有回來。槎,筏子,借作船義。又海上有浮靈槎泛天河事,乘槎遊仙的傳說,見於《博物志》:銀河與海相通,居海島者,年年八月定期可見有木筏從水上來去。有人便帶了糧食,乘上木筏而去,結果碰到了牛郎織女。這裡捏合而用之。
倩:請人替自己做事。「鏡分」二句:傳說罽(jì)賓(漢代西域國名)王捉到鸞鳥一隻,很喜歡,但養了三年它都不肯叫。聽說鳥見了同類才鳴,就掛一面鏡子讓它照。鸞見影,悲鳴沖天,一奮而死。後多稱鏡為鸞鏡(見《異苑》)。又兼用南陳太子舍人徐德言與樂昌公主夫妻亂離中分別,各執破鏡之半,後得以重逢團圓事(見《古今詩話》)。麝月,巧用丫頭名,諧「射月」,同時指鏡。奩(lián),女子盛梳妝用品的匣子。「梳化」二句:晉人陶侃懸梭於壁,梭化龍飛去(見《異苑》)。這裡可能是曹雪芹為切合晴雯寶玉的情事而改梭為梳的。檀雲,丫頭名,也是巧用。檀雲之齒,檀木梳的齒。麝月檀雲,一奩一梳,皆物是人非之意。註:(檀云:首見第二十四回,賈寶玉的丫環。她的故事可能在作者早期增刪《石頭記》時即已略去,故作品僅第二十四回三十四回五十二回簡單地提及她,但在寶玉的詩文中,卻留下了這些故事的蛛絲馬跡,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兒誄》:「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這應該是寶玉檀雲晴雯三人之間的一段小糾紛或小插曲,第二十三回《夏夜即事》:「室靄檀雲品御香。」看來,初稿的二十三回之前,還有檀雲焚香的故事。)「委金」二句:謂人已死去,首飾都掉在地上。白居易《長恨歌》:「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鈿(diàn),金翠珠寶製成的花形首飾。翹(qiáo),古代婦女的髮飾。「樓空」二句:《荊楚歲時記》:「七夕人家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陳瓜果於庭中,以乞巧。」鳷鵲,漢武帝所建的樓觀名,這裡指華麗的樓閣。與「七夕之針」連在一起,可能由李賀《七夕》詩「鵲辭穿線月」聯想而來,但鳷鵲與鵲不是同一種鳥。另:鳷鵲為漢章帝時條支國進貢的異鳥,王嘉《拾遺記·後漢》:「章帝永寧元年,條支國來貢異瑞,有鳥名鳷鵲,形高七尺,解人語。」帶斷鴛鴦:比喻情人分離。可能用唐人張祜詩:「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五絲之縷:指七夕所結之「彩縷」。又王嘉《拾遺記》:「因祗之國,其人善織,以五色絲內於口中,手引而結之,則成文錦。」晴雯工織,用此亦合。
綜述
《芙蓉女兒誄》文采飛揚、感情真摯、寓意深刻,全面體現了作者曹雪芹的不世文才。
賈寶玉在這篇《紅樓夢》中所有詩詞歌賦中最長的、達千餘言的誄文里,首先介紹了晴雯的身世遭遇,回顧了他們之間的相與共處的生活,敘述了她的慘死經過,然後以無限的深情悼念晴雯,以金玉、冰雪、星日、花月等比喻,讚美了晴雯的高尚品質和情操。在這篇誄文里,晴雯是奮翅高翔、博擊長空的雄鷹,是香味濃郁的蘭花;而王夫人、花襲人之流則是玩弄口舌、以毒殺人的鳩鴆,是一類的惡草。他熱烈頌揚晴雯傲世獨立、堅貞不屈的反抗精神,聲淚俱下地控訴王夫人等的殺人罪行,甚至發出了「鉗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的怒吼。他以優美的想象,讚揚晴雯有如偉大詩人屈原,「志潔行芳」,始終堅守着高尚的情操。他憤怒地刻畫了封建正統勢力及其幫凶們的猙獰面目,揭露了他們搞的「諑、謠、詬」的陰謀詭計。他懷念晴雯,上天人地以求索,用美麗的神話來慰藉自己,深深祝願晴雯在「天國」生生不息。
《芙蓉女兒誄》還抒發了曹雪芹的悼亡體驗。儘管曹雪芹生平事跡不詳,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經離喪」,幼年喪父,中年喪妻,特別是如賈寶玉一樣在家族敗亡過程中目睹家庭中許多美的年輕女性的毀滅,誄文中「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數句,非過來之人不能夠「作此哀音」。換句話說,一部《紅樓夢》,就是曹雪芹怡紅心性與悼紅情結的形象寫照。脂評曾說:「一部大書,只為一葬花冢耳」,套用一下,也可以說:「一部大書,只為一《芙蓉誄》耳」。
作為誄文,《芙蓉女兒誄》的最大特色是創新。首先表現為:立意創新,見解不俗。在祭奠方式上,寶玉不屑拘泥於世俗之葬禮,他認為祭祀原不在形式,全在心意誠敬而已。寶玉不但冒險到下人住處探視晴雯之病,還以群花之蕊、冰鮫之毅、沁芳之泉、楓露之茗,於夜靜無人之時致祭晴雯,並寫下情意深長的長篇誄文,為她的抱屈夭亡而鳴不平。他對黛玉說:「我想着世上這些祭文,都蹈於熟濫了,所以改個新樣」,主張「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問」。立意突破傳統誄文感情拘謹、形式陳腐的局限,進行全新的創造:「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他認為用這種獨特的致祭方式,「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為一個奴才、丫頭做此一篇宏文,寫作態度上完全超逸出社會規範對個人角色的期待,卻符合寶玉一貫之為人。文中作者寶玉的自我形象十分突出,感憤哀切,深情執著。
其次,該誄從思想到藝術都從整個中華古代文學中汲取精華營養,從而突破悼祭文學傳統模式的束縛,採用新的手法,形成新的面貌,一洗近人八股習氣。寶玉曾有「尚古」的文學主張,他所說的古代傳統主要包括屈原、莊子與魏晉時代的文章風氣,如:他所列舉的《大言》、《招魂》、《離騷》、《九辯》、《秋水》、《大人先生傳》等,均是不得志於時者寄情文字、離世叛俗式的牢騷文學,個人抒情色彩很濃。因而,該誄在體制的宏麗、想象的豐富、文藻的華麗、香草美人的寓意等方面,都明顯借鑑了楚辭的寫法。此外,還受到曹植、李賀等人詩文風格的影響。曹雪芹友人敦敏在詩中把他比作寫過《洛神賦》的曹植(「詩才憶曹植」),另一友人敦誠則說他「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樊籬」。昌谷即指李賀,李賀詩以感憤不平和仙鬼艷情為主要內容,又以結構跳躍、想象奇特、造語尖新等特色而被稱為「長吉體」。「長吉體」乃是在吸收屈原的奇詭變幻、鮑照的險峻誇飾、李白的想落天外及古樂府的綺麗清新等基礎上而形成的。從曹雪芹僅存的兩句詩「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看,其構思、意境和詞采都頗近李賀,亦可由此略窺雪芹詩歌藝術之一斑。《芙蓉女兒誄》中不僅可看到李賀詩文激憤不平、艷情仙語的特色,還能看到曹植《洛神賦》式的優美深情和纏綿惆悵。
可以說,《芙蓉女兒誄》的成功是與歷史上最優秀的抒情文學、個性創作的影響分不開的。而明清時代的啟蒙思潮又給以思想上的影響,歸有光《寒花葬志》,張岱《祭秦一生文》等應是其精神先導。《芙蓉女兒誄》代表曹雪芹詩文創作成就,置諸中國最優秀的悼祭文學之列也毫不遜色。
主題思想
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從題材上應屬於悼姬之作。古代婚姻主要取決於家世的利益,且夫婦關係主敬不主愛,比較而言,妓姬與男性文人的關係往往近乎自由的純性愛性質;妓姬在男權文化中更缺少主宰自身命運的能力和權利,與文人在專制王權凌迫下往往齎志而歿,有類似之處,因此,與傷悼正妻的莊重與治家賢德,着力表現哀傷的深度不同,悼妓姬之作則更能表現出文人多情浪漫的天性,往往悽美纏綿,情韻悠長,具有較多反文化、非正統的意蘊。晴雯是寶玉房中的大丫頭,地位僅次於襲人,實則有準侍妾身份。而且她不僅與寶玉同行同臥,親密無間;還在精神方面與寶玉有一種不言而喻的契合,她身為下賤卻要求人格尊嚴、不甘供人驅遣的皎皎個性,與寶玉追求自由、反對奴性的心性竟是一致的。因而,寶玉對晴雯很是珍視尊重,彼此抱着一片痴心,進行純潔的精神戀愛。晴雯臨死前向寶玉贈甲換襖,即是對這種愛情關係的明確表示。而寶玉誄文中採用「鏡分鸞別」、「帶斷鴛鴦」以及「共穴」、「同灰」、「汝南」、「梓澤」等明顯指稱夫妻關係的典故,可見他也是把晴雯作為一個逝去的愛人的。
通常認為《芙蓉女兒誄》是對晴雯人格悲劇的明寫,更是對黛玉人格悲劇的暗寫。然而,《芙蓉女兒誄》不只是悼祭晴雯或黛玉,更是對大觀園所有冰雪般純潔、花月般美麗、金玉般尊貴的女兒們的悼祭輓歌。該誄與《紅樓夢曲》及黛玉《葬花詞》、《五美吟》有着共同主題,傳達出《紅樓夢》「悲金悼玉」的主旨。因而,《紅樓夢》第七十九回脂評本註:「非誄晴雯,誄風流也。」《芙蓉女兒誄》的確是寶玉對外在環境迫害風流人格而作的無力抗爭。
關於這篇誄文的寫作,小說中原有一段文字,在程高本中,卻被刪去。其文為:
……[寶玉]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苹蘩蘊藻之賤,可以饈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無奈今之人全惑於『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參戚序本、庚辰本校)
其中「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一句明白地說明誄文是有所寄託的。所謂「微詞」,即通過對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情節的褒貶來譏評當時的現實,特別是當時的黑暗政治。所引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諷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誄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離騷》,這並非偶然。《離騷》的美人香草實際上根本與男女之情無關,完全是屈原用以表達政治理想的代詞。
《芙蓉女兒誄》可以說是聲討封建專制主義的檄文,也是對富有反抗精神的處於社會下層者的頌歌。這篇誄文的出現,標誌着賈寶玉叛逆性格的重要發展。一個貴族公子,作文祭悼,讚美一個奴僕,歌頌其反抗精神,表現賈寶玉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和鮮明的封建叛逆者的立場。
與此同時,賈寶玉對於封建貴族階級的背叛,已經深入到了封建階級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宗法倫理關係之中,憤怒地抗議已經直接指責到了他的生身母親王夫人身上。賈寶玉叛逆思想的發展和深化,是大觀園內封建勢力與初步民主思想較量對他的教育、影響的結果。因此,《芙蓉女兒誄》也是這種較量的產物。
作者在誄文中表現出強烈的愛憎態度:用最美好的語言,對這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的女婢加以熱情的頌讚,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慣用鬼蜮伎倆陷害別人的邪惡勢力的痛恨。但是,由於作者不可能科學地來認識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質,所以,他既不能了解那些他加以類比的統治階級內部鬥爭中受到排擠打擊者,與一個命運悲慘的奴隸之間所存在着的階級區別,也根本無法理解邪惡勢力就產生於這一制度的本身,要拔除這種邪惡勢力,就必須從根本上消滅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社會制度。
藝術手法
清代與「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的情況大不一樣,特別是雍正乾隆年間,則更是文禁酷嚴,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難免就要招來文字之禍。所以,當時一般人都不敢作「傷時罵世」之文,「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觸犯文網,丟掉烏紗帽,這還是說得輕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為世人觀閱稱讚」,逆潮流而動,走自己的路,骨頭還是比較硬的。
當然,要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巧妙地隱藏起來,「尚古之風」、「遠師楚人」、「以文為戲」、「任意纂著」、「大肆妄誕」、「歪意」、「杜撰」等等,也無非是作者護身的鎧甲。借師古而脫罪,隱真意於玩文,似乎是模擬,而實際上是大膽創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藝術風格也正是由思想內容所決定的。基於此,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這篇表面上寫兒女悼亡之情的誄文中,要用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這些在政治鬥爭中遭禍的人物的典故。為什麼這篇洋洋灑灑的長文既不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於祭奠金釧兒,雖然她們的死,寶玉也十分哀痛。
構思技巧
《芙蓉女兒誄》構思之新奇,情感之強烈,意象之幻麗,形成奪目的文采與批判鋒芒,在賈寶玉創作中堪稱高峰,置諸《紅樓夢》全部人物詩文中也別具一格,十分醒目。唯其如此,它的出現讓人甚感突兀,且與晴雯身份地位不大相稱。對此,歷來學者多從賈寶玉叛逆性格以及晴雯對黛玉的影寫的角度來解釋。
這本采從作者在小說中安排芙蓉花叢里出現黛玉影子、讓他們作不吉祥的對話等情節中,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的確,作者在藝術構思上,是想借晴雯的悲慘遭遇來襯托黛玉的不幸結局的:晴雯因大觀園內出了醜事,特別是因她與寶玉的親近關係而受誹謗,蒙冤屈,將來賈府因寶玉闖出「丑禍」而獲罪,黛玉憑着她與寶玉的特殊關係,也完全有可能蒙受某些詬辱的。「似讖成真」的《葬花吟》中「強於污淖陷渠溝」的話,也不是無的放矢。晴雯是寶玉不在時孤單地死去的,而且她的遺體據說是因為「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便立即火化了。黛玉也沒有能等到寶王避禍出走回來就「淚盡」了,她的詩句如「他年葬儂知是誰?」「花落人亡兩不知」,「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等等,也都預先透露了她「紅斷香消」時無人過問的情景。她的病和晴雯一樣,卻死在「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時刻,雖未必也送入「化人廠」,但總是返柩姑蘇,埋骨「黃土壠中」,讓她「質本潔來還潔去」。「冷月葬花魂」的結局,實在也夠淒涼的了。脂評特指出誄文應對照「黛玉逝後諸文」看,可知寶玉「一別秋風又一年」後,「對境悼顰兒」時,也與此刻「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的景況相似。當然,使她們同遭夭折命運的最主要的相似之處,還是誄文所說的原因:「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在她們的不幸遭遇中,作者都寄託着自己現實的政治感慨。這其實與高鶚之續書中寫黛玉之死的情節毫無共同之處。
藝術形象
《芙蓉女兒誄》的結尾,模擬《離騷》的寫法,展開奇特想象:想象着晴雯被上帝任命為芙蓉花神,乘雲氣,駕飛龍,在天界自由遨遊;又想象她感於自己致祭的誠意,在眾神的簇擁之下,於仙樂飄飄,香氣氤氳的境界中降臨凡間。寶玉藉助歷史神話傳說中的各種神異故事、神話人物,創造出一個美麗縹緲的神仙境界。這段幻想體現了寶玉尊崇女兒的心理,他希望晴雯這個被迫害致死的薄命女兒從此能超越塵俗的壓迫和羈絆,到達自由永恆的境界。誄文感情纏綿,意境悽美,主要描寫對美的毀滅的悼惜,以及憶昔感今等內容,與傳統悼妓姬之作的唯美與深情有相通之處;其思維模式、典故運用都表明它是中國悼祭文學發展到高度成熟階段的產物。
這段騷體歌詞表達了作者對芙蓉女兒的頌讚,把芙蓉女兒描繪成能夠駕玉龍、乘瑤象,遨遊於天宇之神。有人認為這些情節絕對不是林黛玉和丫頭晴雯所能承受得起的。有觀點就認為《芙蓉女兒誄》之中所誄之人既非黛玉又非晴雯,曹雪芹筆下的「芙蓉女兒」實乃竺香玉皇后。竺香玉是曹家用銀子買來的女奴,她曾做過曹雪芹的丫鬟。此人生的裊娜多姿,聰明靈巧,恰似書中的晴雯;竺香玉自九歲開始做曹雪芹的伴讀,並與之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情深意洽,與作者之間的關係,正似小說中寶玉與黛玉之間的戀人關係;竺香玉進宮後,曾做過皇后,死後以皇太后身份大辦了喪儀。這種情況反映到誄文中,便是芙蓉女兒在天國所受到的非比尋常的待遇:駕玉龍、乘瑤象;月亮為她照明,雷神為她助威;危星和虛星做她的侍衛,箕星和尾星做她的隨從。她佩戴用香花串成的佩帶,她戴着用明月鏤成的耳墜。她的蓮燈中點燃着蘭花香脂,她的酒杯中注滿了瓊漿玉液。神仙趕來為她奏樂,百獸群集為她起舞。……在人們的頭腦中,天國的生活往往是人間生活的再現和升華。天上的神上神,所喻指的恰是人間的人上人:即竺香玉皇后。
晴雯是《紅樓夢》主人公賈寶玉的大丫環,風流靈巧、心志兩潔與林黛玉相近,故歷來有「晴為黛影」之說。第七十八回寫寶玉構想晴雯死後做了芙蓉花神,於是就有了《芙蓉女兒誄》這樣一篇至純至情文字。
昔在禹餘天,還依太上家。忝以掌仙錄,去來乘煙霞。
暫下宛利城,渺然思金華。自此非久住,雲上登香車。
適向人間世,時復濟蒼生。度人初行滿,輔國亦功成。
但念清微樂,誰忻下界榮。門人好住此,翛然雲上征。
退仙時此地,去俗久為榮。今日登雲天,歸真游上清。
泥丸空示世,騰舉不為名。為報學仙者,知余朝玉京。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通「又)」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褶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柩。及聞蕙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傍耶?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聞馥郁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借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瓟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莒。發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