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誰開闢?江山此郁盤!登臨今古用,風俗歲時觀。
地理荊州分,天涯楚塞寬。
百城今刺史,華省舊郎官。
共美重陽節,俱懷落帽歡。
酒邀彭澤載,琴輟武城彈。
獻壽先浮菊,尋幽或藉蘭。
煙虹鋪藻翰,松竹掛衣冠。
叔子神如在,山公興未闌。
嘗聞騎馬醉,還向習池看。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枉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仆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為之;又自思所陳,亦無出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
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濁,遂追就前志,勉為此書,足下幸試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聖賢,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足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用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覙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仆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即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落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娛樂,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迨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動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百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仆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雖驂鸞鶴、游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為《元白往還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太息矣!
仆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為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為信然。
第一折
(沖末扮白樂天同外扮賈浪仙、孟浩然上)(白詩云)宴遊飲食漸無味,杯酒管弦徒繞身。賓客歡從童僕喜,始知官職為他人。小生姓白名居易,字樂天。太原人氏。現任吏部侍郎。這二位老兄,一位是賈浪仙,一位是孟浩然。他都是翰林院編修。方今大唐天下,憲宗即位。時遇春三月,在公廨中悶倦,待往街市上私行一遭。更了衣衫,只作白衣秀士。聽的人說,這教坊司有個裴媽媽家一個女兒,小字興奴。好生聰明,尤善琵琶是這京師出名的角妓。咱三人同訪一遭去來。(賈浪仙雲)咱三人去來。(詩云)高興出塵外,攜尊玩物華。(孟浩然詩云)偷將休沐暇,出訪狹邪家。(老旦扮卜兒上,雲)老身姓李,是這教坊司裴五之妻。夫主亡化已過,止生下一個女兒,叫做興奴。生得顏色出眾,聰明過人,吹彈歌舞,詩詞書算,無所不通。自小時曾拜曹善才為師,學得一手琵琶。官員子弟,聞名都來吃酒。只是孩兒養的嬌了,一來性兒好自在,二來有些揀擇人。這早晚還不起來,只怕有人來吃酒。孩兒起來罷!(正旦扮裴興奴引梅香上,雲)妾身裴興奴是也。在這教坊司樂籍中現應官妓。雖則學了幾曲琵琶,爭奈叫官身的無一日空閒。這門衣食,好是低微。大清早母親叫,只得起來。天色還早哩。(唱)
【仙呂】【點絳唇】從天未拔白,酒旗挑在歌樓外。呀地門開,早送舊客迎新客。
【混江龍】好教我出於無奈,潑前程只辦的好栽排。想着這半生花月,知他是幾處樓台?經板似課名排日喚,落葉似官身吊名差。(帶雲)俺這老母呵,(唱)更怎當他銀堆里捨命,銀眼裡安身,掛席般出落着孩兒賣。幾時將纏頭紅錦,換一對插鬢荊釵!(做見科,雲)母親萬福。喚你孩兒有何話說?(卜兒雲)沒甚麼話說。只是咱這等人家,要早起些,光頭淨面,打扮的嬌媚着些。倘有俊倈來,賺他幾文錢養家。你只管里睡覺,誰送錢來與你!(正旦唱)
【油葫蘆】俺娘不殢酒時常髱髻歪,一鼻凹衠是乖。看看兩鬢雪霜般白,我則道過中年人老朱顏改,誰想他撲郎君虎瘦雄心在。折倒的我形似鬼,熬煎的我骨似柴。似恁的女殘廢不敢怨娘害,則嘆自己年月日時該。
(卜兒雲)你則管里說甚麼?快打扮了,則怕有客來。(正旦唱)
【天下樂】則索倚定門兒手托腮,想別人家奴胎,也得個自在;輪到我根腳里,都世襲了煙月牌。他管甚桃李開,風雨篩,更問甚青春不再來。(白樂天同賈、孟上,雲)走了這半日,人說道這是裴媽媽家。不好進去,我咳嗽一聲。(卜兒雲)是誰在外邊?(出見科)原來是三位進士公,請裡面坐。(白樂天同賈、孟雲)媽媽祗揖。(卜兒雲)興奴孩兒,來陪三位進士公。快抬桌兒,看酒來!(正旦覷科,雲)好是奇怪,娘見了三個秀才踏門,怎生便教看酒?(唱)
【醉扶歸】送了幾輩兒茶員外,都是這一副兒酒船台。俺娘吃不的葷腥教酒肉搋,待覓厭飫的新黃菜。他手裡怎容得這幾個酸寒秀才?(帶雲)我知道了也。(唱)俺娘八分里又看上他那條烏犀帶。(正旦出見科)三位萬福。(白樂天同賈、孟雲)大姐祗揖了。(正旦唱)
【後庭花】這裡是風塵花柳街,又不是王侯宰相宅。我忙着笑臉兒迎將去,學士是甚風兒吹到來?(白樂天雲)我等久慕高名,特來一拜。(正旦唱)是幾個俊秀才,偏他還咱一拜,怎做的內心兒不敬色。(雲)敢問官人尊姓大名?(白樂天雲)小生是侍郎白居易。這二位是學士賈浪仙、孟浩然。因此春日,公衙無事,換了衣服來街市閒行。久慕大姐德容,一徑的來拜望。(正旦雲)不敢不敢。學士大人不棄下賤,小酌三杯如何?(白樂天雲)好便好,只是不敢取擾。(正旦把酒科)(賈浪仙雲)今日幸遇大姐,咱多飲幾杯。(孟浩然雲)我還有人求的幾首詩未了,少吃醉些。(正旦唱)
【金盞兒】一個笑哈哈解愁懷,一個酸溜溜賣詩才。休強波灞陵橋踏雪尋梅客,便是子猷訪戴,敢也凍回來。咱這裡酥烹金盞酒,香搵玉人腮;不強如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
(賈、孟作意科,雲)我醉了也。咱回去罷。(白樂天雲)再坐一會,怕做甚麼!(正旦唱)
【後庭花】你待賺鰲魚釣頰腮,怎想與劉伶裝布袋?我這怪臉兒奸如鬼,你酒腸寬似海。(賈、孟雲)我們都已醉了,不要過了酒戒,不吃罷。(正旦唱)暢開懷,都似你朦朧酒戒,那醉鄉侯安在哉?(卜兒雲)二位學士醉了,侍郎再坐一坐。(賈、孟雲)樂天侍郎,咱且回去,明日再來。(白樂天雲)平白里打擾了一日,怎生就空去了?(正旦唱)
【金盞兒】我不曾流水出天台,你怎麼走馬到章台。(樂天雲)定害了你這一日。(正旦唱)更待要秦樓夜訪金釵客,索甚麼惡叉白賴鬧了洛陽街。兀那酒喪門臨本命,餓太歲犯家宅。雖是我管待這兩個窮秀士,權當一百日血光災!
(賈、孟雲)咱去罷,則管纏甚麼?(卜兒雲)白侍郎要住下,着這二位催逼的慌,好生敗興。(白樂天雲)下官有心待住下,二位醉了,不好獨回。待下官送他回去,明日自己再來。只是大姐費了茶酒,定害這一日,容下官陪補。(正旦雲)侍郎說那裡話。(唱)
【賺煞】稍似間有些錢,抵死里無多債,權做這場折本買賣。若信着俺當家老奶奶,把惜花心七事兒分開。哎,你個俏多才,不是我相擇,你更怕辱沒着俺門前下馬台!俺娘山河易改,解元每少怪。(帶雲)侍郎記者,(唱)怕你再行踏,休引外人來。(同下)楔子
(外扮唐憲宗引內官上,詩云)勵精圖治在勤民,宿弊都將一洗新。雖則我朝詞賦重,偏嫌浮藻事虛文。寡人唐憲宗皇帝是也。承祖宗基業,嗣守天位。自安史之亂,藩鎮強盛,寡人用裴度之謀,漸次削奪。爭奈文臣中多尚浮華,各以詩酒相勝,不肯盡心守職。中間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等,尤以做詩做文誤卻政事。若不加譴責,則士風日漓矣。內侍每,傳與中書省,可將白居易貶江州司馬,柳宗元柳州司馬,劉禹錫播州司馬,如敕奉行。(內官雲)領聖旨。(隨下)(白樂天上,雲)小官白樂天。平生以詩酒為樂,因號醉吟先生。目今主上圖治心切,不尚浮藻,將其左遷江州司馬,刻日走馬之任。別事都罷,只是近日與裴興奴相伴頗洽,誰料又成遠別。須索與他說一聲,我去的也放心。(正旦引梅香上,詩云)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妾身裴興奴。自從與白侍郎相伴,朝來暮去,又早半年光景。相公在妾身上十分留意,妾身也有終身之託。近日聞的人說,白侍郎左遷江州司馬,就要起行。天那,誰想有這一場惡別離也!梅香,安排下酒肴,待侍郎來時,與他奉餞一杯,多少是好。(梅香雲)理會的。(白樂天上,雲)早來到興奴門首。無人在此,我自過去。(見旦科)大姐祗揖。(正旦雲)相公萬福。(白樂天雲)大姐,實指望相守永久,誰想又成遠別。(正旦雲)妾之賤軀,得事君子,誓托終身。今相公遠行,兀的不閃殺人也!(樂天雲)下官這一去,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回來再相會也。(正旦雲)只是一時間放心不下。梅香,將酒來,與相公奉餞一杯。(把酒科)(唱)
【仙呂】【端正好】有意送君行,無計留君住,怕的是君別後有夢無書。一尊酒盡青日暮,我搵翠袖淚如珠。你帶落日踐長途,情慘切意躊躇,你則身去心休去!
(雲)相公,此別之後,妾身再不留人,專等相公早些回來。(白樂天雲)大姐,則要着志者,下官決不相負。我去也。(旦隨下)
第二折
(卜兒上,雲)自從白侍郎去了,孩兒興奴也不梳妝,也不留人,只在房裡靜坐。俺這唱的人家,再靠些甚麼?昨日茶坊里張小閒來說,有個浮梁茶客劉一郎,要來和孩兒吃酒,孩兒百般不肯。今日他說要自來,等來時再做計較。(丑扮小閒引淨劉一郎上,詩云)都道江西人,不是風流客。小子獨風流,江西最出色。小子劉一郎是也,浮梁人氏。帶着三千引細茶,來京師發賣。聽的人說,教坊司裴媽媽家有個女兒,名興奴。昨日央張二哥說知,老媽叫我今日自去。走了一會兒,來到門首也。張二哥,咱進去咱。(丑見卜科,雲)媽媽,劉員外來了也,(卜兒雲)請進來。(淨見卜科,雲)媽媽拜揖。(卜兒雲)客官拜了。(淨雲)久聞令愛大姐大名,小子有三千引細茶,特來做一場子弟。(卜兒雲)俺孩兒只為白侍郎,再不留人。我如今叫他出來,好歹教他伴你。若再不肯,你寫一封假書,只說白侍郎已死,他可待肯了。(丑雲)此計大妙。媽媽,你叫大姐出來陪着,我就去做假書,不要遲了。(下)(卜兒雲)興奴孩兒,有客在此,快來快來!(正旦上,雲)妾身裴興奴。自從白侍郎別後,盡着老虔婆百般啜哄,我再不肯接客求食。近日有一個茶客劉一郎,待要與我作伴,我那裡肯從。爭奈老虔婆被他錢買轉了,似這般怎生是好?兀的不煩惱人也呵!(唱)
【正宮】【端正好】命輕薄,身微賤,好人死萬萬千。世間兒女別離遍,也敷不上俺那陽關怨!(帶雲)侍郎,不爭你去了,教我倚靠何人?(唱)
【滾繡球】你好下得白解元,閃下我女少年。道不得可憐而見,他又不曾故違着天子三宣。(雲)人說白侍郎吟詩吃酒誤了政事,前人也有這等的。(唱)只那長安市李謫仙,他向酒里臥酒里眠,尚古自得貴妃捧硯,常走馬在五鳳樓前。偏教他江州迭配三千里,可不道吏部文章二百年,甚些的納士招賢?(見卜科,雲)母親,叫你孩兒怎麼?(卜兒雲)白侍郎一去杳無音信,咱家柴沒米沒,怎生過活?如今浮梁劉官人有三千引茶,又標緻又肯使錢。你留下他,賺些錢養家。(正旦雲)母親,我與白侍郎有約在前,我再不留人了。(卜兒雲)我說你也不信,請劉官人自家來和你說。(淨見旦科,雲)大姐拜揖,小人久慕大名,拿着三千引茶來與大姐焐腳,先送白銀五十兩做見面錢。(正旦雲)過一邊去!好不知高低。我做了白侍郎之妻,休來纏我!(卜兒雲)你不肯陪我劉員外,好個白侍郎夫人!如今白侍郎那裡敢頹氣了也。(正旦唱)
【倘秀才】這姻緣成不成在天,你休見兔兒起呵漾磚。情知普天下虔婆那一個不愛錢。(帶雲)劉員外呵,(唱)他便是貴公子、趙平原,你也要過遣。(淨雲)你家是賣俏門庭,我來做一程子弟,你不留我,如何倒拒絕我?(正旦唱)
【滾繡球】這的是我逆耳言,休廝纏、廝纏着舞裙歌扇,這兩般兒曾風流斷沒了家緣。劉員外你若識空便,早動轉,倒落得滿門良賤。休覷着我這陷人坑,似誤入桃源;我怕你兩尖擔脫了孤館思鄉客,三不歸翻了風帆下水船,枉受熬煎。
(淨雲)小子世來你家,大姐不要說閒話,咱兩個吃鍾兒酒。(做勸酒科)(正旦雲)拿開,我不吃!(卜兒怒科,雲)好賤人!上門好客,你怎麼不順從?和錢賭鱉,打死你這奴才!(正旦唱)
【呆骨朵】我覷着眼前人,即世里休相見。我又不曾嚲着你臉上直拳,好生地人也似揪他,他驢也似調蹇。他着酒兒將咱勸,我索屎做糕糜咽。我須打是惜罵是憐。娘呵,可休窮廝炒,餓廝煎!(卜兒雲)這小賤人不聽我說,只想白侍郎,他那裡想着你哩!左右是左右,員外多拿些錢來,我嫁與你將去。(淨雲)隨老媽媽要多少錢,小子出的起。(正旦起)我心在那裡,你則管胡纏我。(唱)
【倘秀才】這些時但合眼早懷兒里夢見,則是俺吃倒賺江州樂天。(卜兒雲)見鐘不打,更去煉銅。樂天樂天,在那裡?(淨雲)小子也看的過,咱做一程夫妻,怕做甚麼?(正旦唱)誰教你悶向秦樓列管弦?(帶雲)劉員外,(唱)休信我,醉中言,說則說在前。(雲)天那!怎生教我陪伴這樣人也!(唱)
【滾繡球】往常我春心寄錦箋,離情接斷弦,風流煞謝家庭院。到如今剗地教共豬狗同眠。(淨雲)大姐,仕路上大官都是我鄉親,小子金銀又多,又波俏,你不陪我,卻伴那樣人?(正旦唱)那廝正拽大拳,使大錢,這其間枉了我再三相勸。怎當他痴迷漢,苦死歪纏。想着那蒙山頂上春風細,肯分地揚子江心月正圓。也是天使其然。
(丑扮寄書人上,雲)小人是江州一個皂隸。俺白司馬老爹在任,偶感病症,寫了這一封書,教我送與教坊司裴興奴家。寫下書,俺司馬相公就死了。小人不免捎與他去。走了半月,方到京師。問人說,這裡是他家,不免進去。(做見卜兒科,雲)老人家作揖。(卜兒雲)大哥是那裡來的?(丑雲)我是江州白司馬老爹差來下書的。(卜兒雲)你老爹好嗎?(丑雲)俺老爹打發了書,就死了也。(卜兒雲)誰這等說?拿書來我看。(丑呈書科)(卜兒雲)孩兒你看。(正旦接書,念雲)寓江州知末白居易,書奉裴小娘子:向在宅上擾聒,自別來魂馳夢想,此心無時刻得離左右也。滿望北歸,以償舊約,不料偶感時疾,醫藥不效,死在旦夕。專人走告,勿以死者為念。別結良緣,以圖永久。臨楮不勝哽咽,伏冀情諒。(旦裴科,雲)兀的不痛殺我也!閃殺我也!(卜兒雲)孩兒,白侍郎已死了,夫人也做不得了,再不必說。你如今可嫁劉員外去罷。(淨雲)小子可等着了。(丑雲)小人去罷。(正旦雲)吃了飯去。(丑雲)不必了。(下)(正旦唱)
【叨叨令】我這兩日上西樓,盼望三十遍;空存得故人書,不見離人面。聽的行雁來也,我立盡吹簫院;聞得聲馬嘶也,目斷垂楊線。相公呵,你原來死了也麼哥?你原來死了也麼哥?從今後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兒現!
(淨雲)媽媽既許了親事,小人奉白銀五百兩為聘禮。小子歸家心切,就請小娘子上船。(卜兒雲)老身已許了你,豈肯退悔?就打發孩兒去罷。(正旦雲)罷罷罷,劉員外既要成親,容我與侍郎瀽一碗漿水,燒一陌紙錢咱。(淨雲)這也使得。(正旦燒紙澆酒科,雲)侍郎活時為人,死後為神。(哭科,雲)則被你閃得我苦也!(唱)
【倘秀才】侍郎呵,你往常出入在皇宮內院,只合生死在京師帝輦,也落得個金水河邊好墓田。(帶雲)劉員外,(唱)你且離了我跟前,他從來有些靦腆。
【滾繡球】你文章勝賈浪仙,詩篇壓孟浩然。不能夠侍君王在九間朝殿,怎想他短卒律命似顏淵。今日撲通的瓶墜井,支楞的琴斷弦,怎能夠眼前面死魂活現?你若有靈聖,顯形影向月下星前。則這半提淡水招魂紙,侍郎也,當得你一盞陰司買酒錢。止不住雨淚漣漣。
(做化紙起旋風科)(雲)這一陣旋風,兀的不是侍郎來了也。(做悲科)(唱)
【醉太平】燒一陌紙兒錢,敘幾句兒衷言。待不啼哭,夫乃婦之天,拋閃殺我也少年!只見一個來來往往旋風足律即留轉,嚇的我慌慌張張手腳滴羞篤速戰。一個俏魂靈不離了我打盤旋,我做人的解元。(淨雲)大姐,紙也燒了,夫婦之情也盡了,請上船罷。(正旦唱)
【一煞】興奴也,你早則不滿梳紺發挑燈剪,一炷心香對月燃。我心下情絕,上船恩斷;怎舍他臨去時舌奸,至死也心堅。到如今鶴歸華表,人老長沙,海變桑田。別無些掛戀,須索何紅蓼岸綠楊川。(淨雲)大姐去罷。這等哭,哭到幾時?(正旦唱)
【二煞】少不的聽那驚回客夢黃昏犬,聒碎人心落日蟬。止不過臨萬頃蒼波,落幾雙白鷺;對千里青山,聞兩岸啼猿。愁的是三秋雁字,一夏蚊雷,二月蘆煙。不見他青燈黃卷,卻索共漁火對愁眠。(卜兒雲)員外等久了,雲罷。(正旦唱)
【三煞】赤緊的大姨夫緣分咱身上淺,老太母心腸這壁廂偏。誰想司馬墳邊,彩雲零落;茶客船頭,明月團圓。娘呵,你早則皂裙兒拖地,柱杖兒過頭,髱髻入稍天;卻下的這拳槌不善,教我空捱那沒程限的竇娥冤!
(雲)母親,我是你生親之女,替你掙了一生。只為這幾文錢,千鄉萬里賣了我去。母親好狠也!(唱)
【四煞】怎想他能捱磨扇似風車轉,更合着夢見槐花要黃襖兒穿。我虛度三旬,是這婆娘親女;受用了十年,是這趙媽媽金蓮。我也曾有廳上待客,後閣內留賓,只不曾坐車上當轅。偌來大窮坑火院,只央我一身填。
(雲)罷罷罷,母親,我也顧不的你了,我去也。(淨雲)媽媽,小子去也。多承厚意,來年捎細茶來吃。(正旦唱)
【尾煞】不甫能一聲金縷辭哥扇,剗地聽半夜鐘聲到客船。少年的人,苦痛也天;狠毒呵娘,好使的錢。你好隨的方就的圓,可又分的愚別的賢?女愛的親,娘不顧戀;娘愛的鈔,女不樂願。今日我前程事已然。有一日你無常到九泉,只願火煉了你教鑊湯滾滾煎,碓搗罷教牛頭磨磨研。直把你念到關津渡口前,活咒到天涯海角邊。都道這風塵是宿緣,明理會得窮神解不的冤。(帶雲)娘呵,(唱)你只把我早嫁潯陽一二年,怎到的他干貶去江州四千里遠!(同下)
第三折
(白樂天引左右上,雲)下官白居易。自左遷司馬,來此江州,又早一年光景。昨日驛中報來,說故人元微之有事江南,打從這裡經過。不免分付左右,預備飲饌,伺候則個。(外扮元微之上,雲)小官姓元名稹字微之。現任廉訪使之職。昨蒙聖恩,差來採訪民風,經過江州。我想此處司馬白樂天,乃某至交契友,不免上岸探望他一遭。來到這州衙門首。左右報復去,道有故人元稹來訪。(左右報科,雲)有故人元老爹來訪。(白樂天雲)道有請。(左右雲)請。(進見科)(白樂天雲)微之,甚風吹得你來?貴腳踏賤地,使下官喜從天降。(元微之雲)樂天久居江鄉,牢落殊甚,下官常切懷抱。奈拘職守,不得相從。今幸天假其便,再瞻眉宇,豈勝慶幸!(白樂天雲)左右將酒過來。微之,少屈片時。(元微之雲)不必留坐,下官行李俱在船上。下官正要與樂天文敘一會,可將這酒席稱到船上,送我一程如何?(白樂天雲)下官亦有此心,咱就同去。左右,快攜酒肴來者。(同下)(淨上,雲)小子劉一郎。自從娶得裴興奴,又早半年光景。眾朋友日日置酒相招,無有虛日。今日又是王官人相邀。大姐,好生看家,小子吃酒去來。(下)(正旦引梅香上,雲)妾身裴興奴。不想狠毒虔婆貪錢,為我不肯留客求食,把我賣與茶客劉一郎為妻,隨他茶船來到這裡。問人說來,這裡正是江州。那單倈吃酒去了,不在船上。對着這般江天景物,想起那故人樂天,不由人不感傷也呵。(唱)
【雙調】【新水令】正夕陽天闊暮江迷,倚晴空楚山疊翠。冰壺天上下,雲錦樹高低。誰倩王維,寫愁入畫圖內?
【駐馬聽】常教他盡醉方歸,是他拂茶客青山沽酒旗;伴着我死心搭地,是兀那隱離人望眼釣魚磯。(帶雲)這江那裡是江,(唱)則是遞流花草武陵溪,幽囚風月藍橋驛。直恁的天闊雁來稀,莫不是衡陽移在江州北?
(雲)天色將晚,那廝吃酒去了,甚時回來?梅香,拂了床,我自家睡去罷。(唱)
【步步嬌】這個四幅羅衾初做起,本待招一個內流婿,怎知道如今命運低。長獨自托冰鑒兩頭偎,恁的般受孤忄西,知他是誰喚你做鴛鴦被?(雲)本待睡兒,怎生睡得着?梅香,將那琵琶過來,對此明月,寫我愁懷咱。(做抱琵琶科)(唱)
【攪箏琵】都是你個琵琶罪,少歡樂足別離。為你引商婦到江南,送昭君出塞北。紫檀面拂金猊,越引的我傷悲。想故人何日回歸,生被這四條弦撥俺在兩下里,到不如清夜聞笛。
(做彈琵琶科)(白樂天同元微之上,雲)來到這舟中,一江明月,萬頃蒼波,秋光可人。微之,咱慢慢地對飲幾杯。(做聽科)(元微之雲)那裡琵琶響?(左右雲)是那對過客船上,有人彈的琵琶哩。(白樂天雲)左右,你將船棹近些。(做移船科)(白樂天雲)這琵琶不是野調,好似裴興奴指撥。(元微之雲)左右的,你去着他過來彈一曲,怕做甚麼?(左右見旦科,雲)小娘子,那邊船上兩位老爹請一見。(正旦雲)我就去。(做見白樂天認科)(正旦唱)
【雁兒落】我則道是聽琴鐘子期,錯猜作待月張君瑞;又不是歸湖的越范蠡,卻原來是遭貶的白居易!
(旦做怕迴避科)(白樂天雲)興奴,你躲我怎麼?(正旦唱)
【小將軍】肯分的月色如白日,他不說,我的知道是鬼!相公呵,怕你要做好事,興奴盡依得;你則休漸漸來跟底。
(白樂天雲)興奴,你是甚意思,越躲的遠了。(正旦唱)
【沉醉東風】我觀覷了衣服樣勢,審察了言語高低。你且自靠那邊,俺須有生人氣。遠些兒個好生商議。(做取錢投水科)(白樂天雲)你丟錢怎的?(正旦唱)我為甚將幾陌黃錢漾在水裡?便死呵,也博個團圓到底!
(白樂天雲)興奴,你近前來。(正旦又認科)(白樂天雲)你如何來到這裡?(正旦雲)這等看來,還是活的。(嘆科,雲)相公,你做的好勾當!弄的我這等,還推不知哩。(唱)
【撥不斷】但犯着吃黃虀,這不是好東西!想着那引蕭娘寫恨書千里,搬倩女離魂酒一杯,攜文君逃走琴三尺,恁秀才每那一椿兒不該流遞!(白樂天雲)我自相別,來此江州。無時不思念大姐。只是無心腹人,不好寄書。你卻等不的我回家,就跟着這商船來了,到說我的不是。(正旦悲科,雲)苦死人也!教我一言難盡。(白樂天雲)你說。(正旦雲)自從與相公分別之後,妾再不留人求食,專等相公回來,以諧終身之託。不想老虔婆逐日吵鬧,百般啜哄,妾身只是不從。那一日走進那茶客劉一郎,帶的錢多,要來請我,妾抵死不肯。老虔婆和那蠻子設計,送到相公一封書,說相公病危死了。妾捱不過虔婆貪錢,把妾賣與他,來到這裡。聽的人說是江州,妾身正要打聽相公的消息。今日那倈又吃酒去了,妾身思想無奈,對月彈一曲琵琶遣懷,不想得見相公,實天賜其便也。這位相公是誰?(白樂天雲)是我心友廉訪元微之。(做悲科)(元微之雲)樂天不必煩惱,這廝捏寫假書,妄稱人死,騙人之妾,自有罪犯,慢慢治他。(白樂天雲)適間我做了一篇《琵琶行》,寫在這裡,大姐試看咱。(正旦接科,念雲)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別。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撥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曲終抽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自言家在京城住,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常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花等閒度。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豈無山歌與村笛,謳啞啁唽難為聽。今夜聞君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卻坐促弦弦轉急,滿座聞之皆掩泣。就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正旦雲)相公好高才也!(梅香慌上,雲)姐姐,員外回來了也!(正旦唱)
【掛搭沽】恰打算別離苦況味,見小玉言端的,又驚散鴛鴦兩處飛。咱須索權迴避。我這裡淹粉淚,懷愁戚,忙蹙金蓮,緊盪羅衣。
(白、元虛下)(淨帶酒上,雲)大姐那裡?我醉了,扶我一扶者。(正旦唱)
【咕美酒】我則道蒙山茶有價例,金山寺里說交易。每日江頭如爛泥,把似噇不的少吃。則被你殃煞我吃敲賊!
【太平令】常教我羨鸂鶒鴛鴦貪睡,看落霞孤鶩齊飛。(淨雲)大姐過來,扶着我睡去。(正旦唱)聽不上蠻聲獠氣,倒敢恁煩天惱地!摟只、抱只、愛你,休醉漢扶着越醉。
(淨雲)我娶到的老婆,如何不服侍我?我醉了。(正旦唱)
【川撥棹】廝禁持,這是誰跟前撒殢滯?吃得來眼腦迷希,口角涎垂。覷不的村沙樣勢,也是我前緣廝勘對。
【七兄弟】從早至晚夕,知他在那裡,咱是甚夫妻?撇得我孤另另難存濟。我淒淒楚楚告他誰,你朝朝日日醺醺地。
(淨做醉睡科)(正旦雲)這廝醉的睡着了。我如今就過白相公船上去罷!(唱)
【梅花酒】我只待便摘離,把頭面收拾,倒過行李,休心意徘徊,正愁煩無了期。(白樂天上,雲)大姐叫我怎的?(旦雲)單倈沉醉睡着,妾隨相公去罷。(唱)恰相逢在今夕,相公你還待要候甚的?和俺有情人一搭里。那倈正昏睡,囫圇課你拿只,江茶引我抬起,比及他覺來疾。
【收江南】我教他滿船空載月明歸,三更難撥棹歌齊。我把這畫船權作望夫石,便去波莫遲,卻不道五湖西子嫁鴟夷。
(白樂天雲)趁此秋清夜靜,咱過船撐將開去,他那裡尋我?(元微之雲)樂天,等小官回朝奏知聖人,取你上京,先奏辨此事,決得與興奴明日完聚。(白樂天雲)微之,若得如此,咱兩個感恩非淺。(正旦唱)
【水仙子】再不見洞庭秋月浸玻璃,再不見鴉噪漁村落照低;再不聽晚鐘煙寺催鷗起,再不愁平沙落雁悲;再不怕江天暮雪霏霏,再不愛山市晴嵐翠;再不被瀟湘暮雨催,再不盼遠浦帆歸。
(白樂天雲)誰想今日又重相會,使初心得遂,實天所賜也。(正旦唱)
【太清歌】莫不是片帆飽得西風力,怎能夠謝安攜出東山坡?此行不為鱸魚膾,成就了佳期,無個外人知。那廝正茶船上和衣睡,黑婁婁地鼻息如雷。比及楊柳岸風喚起,人已過畫橋西。
【二煞】咱兩個離愁雖似茶煙濕,歸心更比江流急。離江州謝天地,出煙波漁父國,遮莫他耳聽春雷,茶吐槍旗。着那廝正趕到五嶺三湘建溪,干相思九公里。
(白樂天雲)開了船去罷。(正旦唱)
【鴛鴦煞】若不是浮梁茶客十分醉,怎奈何江州司馬千行淚?早則你低首無言,仰面悲啼;暢道情血痕多,青衫淚濕。不因這一曲琵琶成佳配,淚似把推,險添滿潯陽半江水。(同下)
(淨做酒醒慌上,雲)吃的醉了,一覺醒着,醒來不見了大姐,可往那裡去了?只怕落在江中。怎麼箱籠開着?一定是走了。地方,拿人拿人!(雜當扮地方,雲)這船上是甚麼人?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淨雲)是小子新娶的娘子,不知逃走那裡去了。一定有個地頭鬼拐着他去,你們與我拿一拿。(地方雲)口走,胡說,這明月滿江,又靜悄悄無一隻船來往,只是你這船在此,走往那裡去?想是你致死了,故意找尋。我拿你到州衙見官去來。(地方鎖淨科)(淨詩云)我劉一郎何曾搗鬼,小老婆多應失水。(地方詩云)這裡面定有欺心,送官去敲折大腿。(同下)
第四折
(元微之上,雲)小官元稹。前者江南採訪回來,面奏聖人,說白居易無罪遠謫。蒙聖人可憐,已將他宣喚回朝,仍復舊積。他謝恩畢,便奏知劉員外計騙人妾,假稱死亡。蒙聖人准歸本夫。今日旨意下來,御斷此事,只得先報樂天知道。(下)(唐憲宗引內官上,雲)寡人唐憲宗。昨日廉訪使元稹奏白居易無罪遠謫,朕也惜他才華,已取回京,復他侍郎之職。他又奏稱側室裴興奴,原是樂籍,他去之任,被茶商劉某妄報他死,拐騙為妻。昨在江州撞見奪回,於例該歸前去。內侍們,宣白居易來者。(內官雲)領聖旨。白居易安在?(白樂天上,雲)小官白居易。前蒙放逐江鄉,多虧故人元微之舉保,重得回京,復還原職。下官因將裴興奴之事奏聞,蒙聖恩許歸本夫。今日朝堂宣呼,須索走一遭去。(做見駕科,雲)侍郎臣白居易,欽取回京朝見。(駕雲)卿在江州多有辛苦。爾所奏裴興奴被人計騙,例該歸從前夫。但中間緣故未詳,必須宣裴興奴問個端的。(內官雲)領聖旨。裴興奴安在?聖人呼喚哩。(正旦冠帔上,雲)誰想有今日來。興奴質本下賤,幸得瞻天仰聖,非同小可也呵。(唱)
【中呂】【粉蝶兒】秋月春花,都出在侍郎門下。比及我博的個富貴榮華,恰便似盼辰勾,逢大赦,得重回改嫁。今日裡聖旨宣咱,吉和凶索問天買卦。(雲)來到這朝門,好怕人也。(唱)
【醉春風】又不比順子弟意前行,就郎君心上打。只見兩行武士列金瓜,這裡敢不是耍、耍。他教我與樊素齊肩,受小蠻節制,聖機難察。
(內侍雲)宣到裴興奴見駕。(正旦拜、舞科)(唱)
【迎仙客】無禮法,婦人家,山呼委實不會他。只辦得緊低頭,忙跪下,願陛下海量寬納,聽臣妾說一套兒傷心話。
(駕雲)那婦人是裴興奴嗎?(正旦雲)臣妾便是裴興奴。(駕雲)你將始末緣由細細說來,不可欺隱。(正旦唱)
【石榴花】妾自來楚雲湘水度年華,誰樂這生涯!俺娘把門兒倚定看甚人踏。當日見他,放了旬假,老虔婆意中只待頻悊刮。先陪了四瓶酒十餅香茶,其是一位多奸猾,只待要大雪裡探梅花。
【鬥鵪鶉】一個待詠月嘲風,一個待飛觴走斝。談些古是今非,下學上達。一個球子心腸到手滑,和賤妾勾勾搭搭。但得個車馬盈門,這便是錢龍入家。(雲)妾本教坊樂籍,曾師曹善才,學成琵琶。忽一日侍郎白居易放假,同孟浩然、賈浪仙到妾家吃酒,妾因留伴白侍郎,因此認的。(駕雲)既如此,怎生又有後來這場說話。(正旦唱)
【上小樓】俺那白頭媽媽,年紀高大。見他每帶系烏犀,衣着白襴,帽里烏紗,怎生地使手法,待席罷敲他一下。倒噎的俺老虔婆血糊淋剌。
【幺篇】從此日娘嗔女,妾愛他。愛他那走筆題詩,出口成章,頂針續麻。是他百般地,奶奶行、過從不下,怎當那獠姨夫物抬高價。
(雲)妾身自從見了白侍郎,俺那虔婆見他是個官人,心中要敲他一下。不想又沒甚麼大錢,好生埋怨。妾見侍郎人品高,才華富,遂有終身之託。只是打發老虔婆不下,誰想又走將這個茶客來。(駕雲)這茶客來卻怎生地?(正旦唱)
【紅芍藥】那廝每販的是紫草紅花,蜜蠟香茶。宜舞東風斗蝦蟆,巾幘是青紗。聽不得蠻聲氣死勢煞,無過在客船上隨波上下。那廝分不的兩部鳴蛙,所事村沙。
(雲)這茶客是江西人,拿着三千引茶要來伴宿。妾因侍郎分上,堅意不從他。(唱)
【紅繡鞋】他有數百塊名高月峽,兩三船玉屑金芽。原來他準備下一場說謊天來大。本待要綠珠辭衛尉,則說道賈誼沒長沙,可不這寄哀書的該萬剮!(雲)老虔婆與茶客設計,寄假書一封,說侍郎死了,使妾無倚,逼令嫁與茶客。(駕雲)既有假書,你如何主張?(正旦唱)
【喜春來】既道是江州亡化白司馬,因此上飛入尋常百姓家。俺那愛錢娘一日坐八番衙,不由妾不隨順他,有分看些個駝腰柳釣魚槎。
(雲)那虔婆不由分說,把妾嫁與茶客。妾強不過,只得隨他而去。(駕雲)既嫁茶客,怎生又歸白氏?(正旦唱)
【普天樂】到潯陽,無牽掛。吊英魂何處,渡口殘霞。思往事,空嗟呀。半夜燈前長吁罷,淚和愁付與琵琶。寒波漾漾,芳心脈脈,明月蘆花。(駕雲)原來你彈琵琶來?那白居易可在那裡聽見,得與你相會?你再說咱。(正旦唱)
【快活三】俺本待蘭舟看月華,見漁燈映蒹葭。他便似莽張騫天上泛浮槎,可原來不曾到黃泉下。(雲)那一夜茶客不在,妾身對月理琵琶。忽見別船上二客,細視之,乃是白侍郎。方知他不曾死,妾身就跟白侍郎來了。(唱)
【鮑老兒】秀才每,八怪洞裡妖精也覷上了他,那一個不色膽天來大?投到俺啼哭出煙村四五家,央及殺青衫袖香羅帕。故人見後,潯陽怕甚水地湫凹;今日個君王召也,長安避甚,道路兜搭。
(駕雲)興奴,你認這文武班中那個是白居易?(正旦做認科)(唱)
【叫聲】這都是一般兒的執象簡戴烏紗,好着我眼花、眼花。只得偷睛抹,去向那文武班中試尋咱。(做見三人科,雲)這是賈學士,這是孟學士,這是白侍郎。(唱)
【剔銀燈】舊主顧先生好麼?新女婿郎君煞驚嚇,那翰林學士行無多話。則這白侍郎正是我生死的冤家從頭認,都不差,可怎行裝聾作啞?
(駕雲)興奴,你仔細認者,敢不是他麼?(正旦唱)
【蔓菁菜】他怎敢面欺着當今駕?他當日為尋春色到兒家,便待強風情下榻。俺只道他是個詩措大、酒游花,卻原來也會治國平天下。
(駕雲)一行人跪着,聽朕剖斷。(眾跪科)(詞雲)自古來整齊風化,必須自男女幃房。但只看《關雎》為首,詩人意便可參詳。裴興奴生居樂籍,知倫禮立志剛方。見良人終身有托,要脫離風月排場。老虔婆羊貪狼狠,逼令他改嫁茶商。裴興奴心堅不變,只待待司馬還鄉。老虔婆使奸定計,寫假書只說身亡。遂將他嫁為商婦,一帆風送於潯陽。正值着江干送客,聞琵琶相遇悲傷。與故人生死相別,彈一曲情淚千行。放逐臣偏多感嘆,兩悲啼淚濕衣裳。從前夫自有明例,便私奔這也何妨。今日個事聞禁闕,斷令您永效鳳凰。白居易仍居舊職,裴夫人共享榮光。老虔婆決杖六十,劉一郎流竄遐方。這賞罰並無私曲,總之為扶植綱常。便揭榜通行曉諭,示臣民恪守王章。(眾謝恩科)(正旦唱)
【隨煞】恰才來萬里天涯,早愁鬢蕭蕭生白髮。俺把那少年心撇罷,再不去趁春風攀折鳳城花!
題目潯陽商婦琵琶行
正名江州司馬青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