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既仕,將宦遊四方,讀韋蘇州詩至「安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閒居之樂。故子瞻始為鳳翔幕府,留詩為別曰:「夜雨何時聽蕭瑟⑴?」其後子瞻通守餘杭⑵,復移守膠西⑶,而轍滯留於淮陽、濟南⑷,不見者七年。熙寧十年二月,始復會於澶濮之間⑸,相從來徐留百餘日。時宿於逍遙堂,追感前約,為二小詩記之。
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
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
秋來東閣涼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
困臥北窗呼不起,風吹松竹雨淒淒。
轍幼從子瞻(zhān)讀書,未嘗一日相舍。既仕,將宦(huàn)游四方,讀韋蘇州詩至「安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惻(cè)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閒居之樂。故子瞻始為鳳翔幕府,留詩為別曰:「夜雨何時聽蕭瑟?」其後子瞻通守餘杭,復移守膠西,而轍滯(zhì)留於淮陽、濟南,不見者七年。熙寧十年二月,始復會於澶(chán)濮(pú)之間,相從來徐留百餘日。時宿於逍遙堂,追感前約,為二小詩記之。
「夜雨」句:此句見蘇軾《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宦遊:是古代士人為謀取一官半職,離開家鄉拜謁權貴、廣交朋友的旅遊。惻然:哀憐的樣子,悲傷的樣子。餘杭:此指杭州。膠西:今山東膠縣,宋代屬密州(治所在今山東諸城),此指密州。滯留:謂有才德的人長久不得官職或不得升遷。淮陽:即陳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陽。濟南:即齊州,治所在今山東濟南。澶:澶州,今河南濮陽。濮:濮州,今山東鄄城北。
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
逍遙堂後千丈高的幽森古木,半夜裡遠方送來蕭蕭的風雨聲。
千尋:原本作「千章」,據別本改。一尋為八尺,千尋形容樹木高大。中宵:夜晚。
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
誤以為實現了對床共聽夜雨的盟約而高興,暫時忘懷了眼前不過是漂泊在彭城。
對床:兩人對床而臥。彭城:即今江蘇徐州。
秋來東閣涼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
秋天官舍里夜涼似水,我離去後你將像山公爛醉如泥。
東閣:一作「官閣」。客去:一作「別後」。客,作者自指。山公醉似泥:化用山簡事,《晉書·山簡傳》載,山簡為襄陽太守時,「每出嬉遊,多之(習家)池上,置酒輒醉,名之曰高陽池。時有兒童歌曰:『山公出何許,往至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山公,指蘇軾。
困臥北窗呼不起,風吹松竹雨淒淒。
困臥在北窗喊也喊不醒,只聽得窗外風吹松竹寒雨淒淒。
北窗:一作「紙窗」。淒淒:寒冷貌。
第一首是觸景傷情,前兩句是寫景,後兩句是抒情。前兩句所寫之景雖是徐州逍遙堂之景,卻與十七年前他們在京師懷遠驛所見之景酷似。蘇軾《感舊詩》敘說:「嘉祐中予與子由同舉制策,寓居懷遠驛,時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風起,雨作,中夜翛然(急速貌),始有感慨離合之意。」蘇轍所說的共讀韋蘇州(韋應物)詩,「相約早退」,即在此時。《感舊詩》中又說:「自爾宦遊四方,不相見者十嘗七八。每夏秋之交,風雨作,木落草衰,輒悽然有此感。」這次逍遙堂的風雨聲引起蘇轍兄弟的「追感前約」,只不過是其中的一次而已。秋風秋雨,一般給人以「悽然」之感,但這次給他們的卻是「喜」,因為他們在「不見者七年」之後,總算「會宿逍遙堂」了。但這種「喜」又是「誤喜」,是空歡喜,因為他們原來是「相約早退」,去過自由自在的閒居生活。而此時二人皆在做官,行動並不自由。雖對床夜語,仿佛「舊約」真的實現了;但不久就要「孤帆水驛」,再次離別:「賤仕迫程期,遷延防譴怒。」(《雨中陪子瞻同顏復長官送梁燾學士舟行汶上》)「不知」二字也用得妙,既是因「誤喜」而暫忘「漂泊」,更是詩人對「誤喜」的自嘲。暫時漂泊彭城,其實是沒有什麼可喜的。
第二首是詩人想象自己離開徐州後蘇軾的心情。首句「涼如水」既是寫秋涼,也暗示了他離去後蘇軾將很感孤獨、清冷。次句化用「山公」山簡事。山簡官至尚書左僕射。他鎮襄陽時,優遊閒適,但是嗜好喝酒,一喝就喝到醉。(見《晉書·山簡傳》)蘇軾常以山簡自況,如「誰記山公醉夕陽」(《新葺小園》),蘇轍這裡也以山簡比蘇軾,說他離去後,兄長定很苦悶,只好以酒澆愁。第三句進一步補寫蘇軾的醉態,最後仍以淒風苦雨作結。全詩所寫的秋涼如水,爛醉似泥,困臥不起,風雨淒淒,既造成了清冷的氣氛,又突出了蘇軾的苦悶,比第一首具有更濃厚的感傷色彩。
張耒評蘇軾蘇轍兩人的詩風:「長公(蘇軾)波濤萬頃海,少公(蘇轍)峭拔千尋麓。」(《贈李德載》)蘇軾詩如大海怒濤,洶湧澎湃;蘇轍詩如高山茂林,幽深峭峻。這兩首詩也頗能代表蘇轍的詩風,質樸自然,不事雕琢,清幽冷峻,有一唱三嘆之致。
逍遙堂在徐州(今屬江蘇),即詩中所說的彭城。熙寧十年(1077年)四月,蘇轍送蘇軾赴徐州任,在徐州住了一百多天,八月十六日蘇轍離徐州,赴南京(今河南商丘)簽判任。這兩首詩作於當年七月。
彭城八月風塵起,數郡義兵多戰死。良家子女復何辜,盡作黃河水中鬼。
髑髏填海幾時歸,千古沉冤無處洗。王師一日天上來,虜船夜斫浮橋開。
守橋將軍不敢敵,狂瀾倒瀉聲如雷。三山回望平如掌,野曠猶聞金鼓響。
軍中少年當封侯,爭入轅門請功賞。江邊老翁死即休,血淚沾襟空白頭。
昔我初見子,子時客京師。聞名久不獲,既得過所知。
示我一卷書,大小百首詩。我嗜不可輟,熊蹯薦朝飢。
約子彭城游,念當行有期。中間忽倉卒,決去不子辭。
子後來高郵,我居淮之湄。中間無百里,詩句屢欲馳。
客來得子書,雲子久南歸。投書不能讀,恨我聞之遲。
使我早知此,扁舟尚能追。遠別不執手,近居不相攜。
每念今悵昔,耿耿衷腸悲。子行日已南,我去日已西。
音書不可頻,何以慰我思。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瞭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
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今夫夫子之託於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邪?「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並得其法。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於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材。「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為徐州。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於子矣。「書尾複寫一詩,其略云:「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余因而實之,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篔簹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篔簹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篔簹谷》其一也。予詩云:「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與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於陳州。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於予親厚無間如此也。
空階飛霰,算東陽、帶眼朝來都緩。一紙綿綿思遠道,比似此情還短。
屧徑蘿凋,劍池楓落,莫弄參差筦。春燈初試,峭寒猶戀孤館。
悽惋。攜手叢祠,霜前絮酒,曾送南征雁。廿載重逢青鬢改,愁與吳雲俱亂。
淮上秋山,彭城夜雨,獨我腸堪斷。故人休問,暗塵不上行卷。
張君二徐流,篆分特精妙。獨坐淮水濆,臨池伴魚釣。
京口躡寒蕪,彭城搴荒藋。扁舟浮漢江,一攬關山要。
西上定軍山,咨嗟武侯廟。旋車下秦棧,絕谷隨奔峭。
昭陵圖駿骨,漢闕悲殘照。石鼓在燕山,望諸可憑弔。
還登尼父堂,禮器存遺詔。囊中金石文,一室供長嘯。
諸子並多材,筆畫皆克肖。削柎追宜官,俗書嗤逸少。
尤工蒼雅學,深鄙庸儒剽。郤思舊遊國,轉瞬分疆徼。
古堠出夕烽,平林延野燒。惟此數卷書,鳴琴對言笑。
持以勖兒曹,四海有同調。莫浪逐王孫,但從諸母漂。
吾家大羅上,絕頂增城樓。醒逐東方生,竊桃瀛海頭。
罡風起八極,吹墮蒼精虬。支機隔銀漢,織女忘牽牛。
男兒意氣凌千秋,如椽十丈輕王侯。蘭陵美酒三萬斛,百觚一飲眠糟丘。
吳娃越童兩綽約,妝成累月彈箜篌。參差狂態發中座,不告妻子乘扁舟。
山陰夜半六花綻,雪片紛紛墮高岸。戴家慵夫喚不應,載得西施若耶畔。
五湖汎宅天茫茫,九疑合沓連高唐。巫娥握手呼宋玉,朝雲暮雨啼英皇。
北望宸居建章起,西笑長安興難已。大江東下飛寒濤,南顧洪河疾流矢。
亂山芒碭尋真龍,咄咄新豐亭長公。甘言鼎鑊紿父老,彎弧反躬如逢蒙。
谷城酹留侯,緬懷游赤松。胡顏教隆準,背約追重瞳。
侵尋楚事去,垓下貪天功。時無軒轅帝,豎子皆英雄。
乃知疇昔廣武嘆,步兵衡鑑懸秋空。丈夫白眼甘慟哭,忍將涸轍行途窮。
彭城困阨古來有,躑躅徐卿望余久。尊前片諾肝膽傾,苦憶忘年竹林友。
樓船一借張孝廉,勃窣猶堪事奔走。齊滕魯衛遵遺墟,極目黃河薊門柳。
蹇驢蹩躠窺蓬萊,華陽碣石俱塵霾。道傍叱咤魯句踐,白虹怒吼昭王台。
左掣雕龍右屠狗,乾坤嚄唶雙青鞋。俗流驚怪頗欲殺,先生玩弄如庸孩。
故園松菊渺何處,拂衣長嘯吟歸來。親舍夷猶太行麓,抱膝躬耕事樵牧。
長鑱谷口時逍遙,點綴魚蝦伴麋鹿。石羊成隊閒金華,丹崖翠壁流胡麻。
支機卻訪鵲橋畔,尋源直駕昆崙槎。長洲宮闕閉荒苑,潮打空城秣陵晚。
壚頭誰問太白星,六代殘碑吊蒼蘚。夕陽佇桃葉,雙槳沿前溪。
莫愁盧家婦,邀我長干西。臨春結綺蔓狐兔,白門禾黍空高低。
笑殺當時景陽井,三人貫索如連雞。瓜步旌旗迥回合,燈火邗溝互明滅。
珠簾十里歌吹濃,一派簫聲廣陵月。青樓宿紫薇,繡幕圍羅衣。
征夫念長路,明發臨淮圻。使君彈指詫歷歲,大纛高牙坐相慰。
布帆不厭長康痴,安穩行人出徐沛。嗟余畏路頻遠遊,羨汝急流真勇退。
掛冠神武殊匆匆,黯淡鄉心入鱸鱠。砍鱸鱠,勻秋霜,張錦席,浮滄浪。
大姑迓客來南康,小姑送客過潯陽。武昌黃鶴為君下,闌干百尺摩青蒼。
買得秦人避秦地,夾堤紅樹回漁郎。拂衣偃息武陵洞,白雲如絮縈軒窗。
人生俯仰貴適意,築宮沖漠朝羲皇。危亭四顧象緯列,九玄瓊笈羅縹緗。
噫吁使君臥豈得,綠野平泉漫營室。蒼生四海唇嗷嗷,翹首經綸帝三錫。
司空治水魍魎愁,太尉登壇鬼神泣。降生名世詎偶然,突兀麒麟候顏色。
廟堂計日諏雄圖,掃除日本平海隅。天吳竄跡海若徙,雞林重譯來長途。
勛庸奕奕樹彝鼎,飄然一葦還菰蘆。三千行圓八百就,刀圭入口升蓬壺。
此際胡生滿謫籍,香案仍居玉皇側。大鵬希有行相逢,浩蕩扶搖騁八翼。
營營下土同蜉蝣,天上寧知總舊識。蟠桃盡摘玄圃霞,爛漫瑤池醉千日。
悠悠郟城隅,繚繞惟長路。路旁土巍然,雲是兩蘇墓。
兩蘇生眉山,崛起真寡助。遙從泉翁來,瑞鳳莫敢附。
文章壓曾王,光燄追李杜。才高眾口讒,屢斥同黨錮。
流落天之涯,氣節窮益固。何況友愛情,死葬亦相顧。
惜哉今何存,宿草但零露。上頹登樵牧,旁穿走狐兔。
行人每經過,感嘆復悲慕。到今五百年,起廢良有數。
一朝為鳩工,周垣更重戶。種樹郁青蔥,風雨泣昏暮。
依然彭城時,飄泊似前度。方伯今名臣,好義夙所負。
惓惓仰止心,豈為鄉黨故。陽羨有田園,曾枉長公步。
我生不及從,夢寐若平素。高墳無由謁,拙句聊自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