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死不懼,臨危不驚,何礙何妨。縱刀鋸在前,鼎鍋居後,當斯之際,觀作尋常。天漢橋頭,睢陽城上,兩處成名一樣香。精忠操,何堪與比,出冶堅鋼。江山幾見興亡。□野草平原總戰場。慨區區忍死,偷生恃寵,欺孤虐寡,敢並遺芳。廟食從今,綱常不弛,功烈何如郭汾陽。千秋下,論二公節義,天地難量。
白髮蕭蕭臥澤中,只憑天地鑒孤忠。
厄窮蘇武餐氈久,憂憤張巡嚼齒空。
細雨春蕪上林苑,頹垣夜月洛陽宮。
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
鏡里流年兩鬢殘,寸心自許尚如丹。
衰遲罷試戎衣窄,悲憤猶爭寶劍寒。
遠戍十年臨的博,壯圖萬里戰皋蘭。
關河自古無窮事,誰料如今袖手看。
將軍本北人,歸順年已久。擢身將校中,腰綰中國綬。
身潤白玉潔,面獰黑鐵丑。剛勇有武威,功出眾人右。
一朝天柱折,當晝豐其蔀。陰陽反鐵炭,杯棬賊杞柳。
公卿文章士,盡醉馬乳酒。未聞天地間,生死反噬狗。
幸有張將軍,強哉氣赳赳。生死不攜異,寧受奸宄狃。
平生鐵石腸,明白照九有。熒熒赤伏符,百拜懸右肘。
謀畫入微茫,僵目拇撐口。死戰拓山開,高擎日月走。
剖心餵龍雛,淋漓血雙手。聖火壽綿綿,凡水焉能溲。
瞬目出死關,命在事非偶。張巡埋骨地,頑石變瓊玖。
白光射天門,璀璨奪星斗。英氣磨不壞,生公踵其後。
播盪大海外,若子死戀母。屈指我世祖,建武又乙酉。
惡獸腦百裂,始識獅子吼。天風吹新雨,濁劫淨無垢。
昨者呂君兄弟留余飲,旬日儘是陳遵解投轄。
有如前日桐鄉之圍無呂君,卻是睢陽少南人。
呂君虎腰額虎額,萬櫓梯城雙臂格。
幕府廳前腳打人,夜報不周崩一壁。
飛甓雨下完孤城,張巡不死南人生。
五千步馬隨朱纓,手指東海鳴金鉦。
解刀贈我何來者,斷倭之首取腰下。
首積其如刀有餘,為壽兄前人一把。
是日別君霰飛子,佩刀騎馬三十里。
夜眠酒家枕刀醉,夢見白猿弄溝水。
把鞘還驚未脫底,電母回身不敢視。
黑夜橫分芒碭蛇,清秋碎割咸陽璽。
歷個乃脫介俚,世間寶物稀有此。
方蟬道人窮莫比,掛壁穿之蒯緱耳。
人言寶刀投烈士,呂君何不持之向燕市。
荊軻聶政猝難致,五陵七貴家家是。
報恩結義從此始,卻以投余據何理。
雄心如君莫可擬,用以投余良有以。
夜夜酣歌感知己。
朅來游汝海,初識魯公真。
盛德宜蒙祀,英姿儼若神。
典刑雖異代,勳績在蒸民。
憶昔艱難際,生逢歷數屯。
羯胡來薊漠,戎馬度咸秦。
河朔皆朝虜,平原獨挺身。
蠟書通帝所,羽檄論邦鄰。
許國心無二,孤軍氣復振。
弟兄同義烈,生死劇酸辛。
已怪酬庸薄,那聞左降頻。
江湖銷歲月,省闥牾經綸。
相國心多忌,軍容憤復伸。
同朝緣妒媢,啖賊俾邅迍。
輒墮奸邪計,剛期跋扈馴。
咥凶令履尾,納諫為嬰鱗。
假手雖雲智,擠賢太不仁。
茹氈蘇武餒,決氈藺生嗔。
誤問長安使,寧為叛將賓。
一時全大節,千古仰清塵。
緬想神如在,推遷跡已陳。
謀謨存汗簡,字畫遍蒼珉。
論世吾求友,之人德可親。
詎雲黃壤隔,猶勝白頭新。
端欲希忠義,常期齒縉紳。
今雖逄聖旦,止願作良臣。
惟冀尊王室,寧思秉國鈞。
儻令冠獬廌,猶可畫麒麟。
古寺今如昔,泉扃夜不晨。
何人同李翰,紀事比張巡。
感慨瞻遺像,潸然淚滿巾。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所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着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於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余,須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巡怒,須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