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道濟天下,鯫生詎辦此。聿受孔子戒,遂學孔子仕。
行義齊險夷,受任無遠邇。轍環不到秦,我行萬里許。
未曉上征鞍,既昏猶未止。出都閱旬余,計程乃方始。
愧彼鋤田人,一生守桑梓。中有沮與溺,應笑棲皇子。
賈誼幾世孫,閑邪誠所存。一登御史府,直氣壯中原。
五載三去國,出論皆騰喧。浩養固無害,宣城況名藩。
下車究積弊,摘節仍除根。乃遷孔子學,方庭樹蘭蓀。
講解得董生,思單先生恩。軒軒慕高第,各各不窺園。
修橋濟行邁,掩骼招旅魂。蕭蕭囹圄空,清風時掃門。
尋山出近郭,玉船紅浪翻。誰為坐上客,能酬謝公言。
自愧翅翎短,謬參鴻與鵷。不有瓦礫賤,那知圭璧尊。
矧曰半面雅,歲久情愈敦。三章寵新作,詞源何駿奔。
幾欲效長吉,微吟謝高軒。霜威信凜冽,即之自溫溫。
又如太古鏡,磨開蒼蘚昏。肝膽悉照徹,魑魅安敢論。
行聞紫泥詔,沙路馳歸轅。豈容隱岩子,留連愛石盆。
看君楊天翼,北溟終化鵾。而我隨白鳥,丹湖往孤鶱。
孟軻談一本,孔子號無我。
聖賢超警趣,不作流俗墮。
故能貫堪輿,中立而不頗。
黃冠宗無為,衲子只打坐。
言若高峭甚,又與聖賢左。
須於真實處,大海穩扶柁。
須於疑似間,曲戶牢着鎖。
世道震遂泥,人心履俱跛。
競作夔憐蟀,徒勞螟祝臝。
芥庵之心鏡,淵珠光徹顆。
常時足歡娛,此日類坎軻。
乃能貞其頤,不為名利雜。
敲棋聲落枰,哦詩氣摧垛。
此外澹一視,泰山如草蓏。
未妨師孔孟,匪涉佛老情。
汩余抱孤戇,匪惟縶庸瑣。
涉世雖雲闊,詣理猶未妥。
正性水下月,邪焰風中火。
因子當自強,朝聞夕死可。
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閒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於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引,久而樂之,不知其疾之在體也。夫疾,生乎憂者也。藥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聲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心而平,不和者和,則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為宮,細者為羽,操弦驟作,忽然變之,急者悽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嘆息,雌雄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嘆也。喜怒哀樂,動人必深。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鬱,寫其幽思,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焉。
予友楊君,好學有文,累以進士舉,不得志。及從蔭調,為尉於劍浦,區區在東南數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醫藥。風俗飲食異宜。以多疾之體,有不平之心,居異宜之俗,其能鬱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於琴亦將有得焉。故予作《琴說》以贈其行,且邀道滋酌酒,進琴以為別。
堯舜與人同,孔子豈獨異。而吾異孔子,高遠若難至。
絕世作妙語,出之一何易。古今萬明哲,未必躋此地。
假年欲學《易》,孰能解其意?造化雖無窮,日用理非邃。
人莫不飲食,反省鮮知味。以此求聖人,或者得所志。
死生何足道,後聖必相契。惜哉無孟軻,誰與告來世?
子長千古士,被難身何窮。悲哉百年後,毀譽猶不公。
孔子錄《小雅》,怨誹君子風。美善而刺惡,史筆非不忠。
文園為令客,竊資自臨邛。將死勸封禪,佞䛕以為工。
文章兩司馬,擅為西漢雄。人君取士節,優劣安得同。
如何永平詔,抑揚恣其胸。宜乎朝廷士,進者多容容。
所以歌《五噫》,邈然逝梁鴻。
吾生何為者,老以拙自名。眼拙搖空花,耳拙起虛鳴。
手拙持戰慄,足拙方欹傾。寸心更苦拙,百事無一成。
語言拙少味,交遊拙寡情。學拙志慮耗,道拙憂患並。
行當死於拙,掩骨依先塋。傍人笑我拙,我拙亦有程。
聖賢既不辭,愚下孰敢爭。孔子拙陳蔡,伊尹拙割烹。
呂拙釣尚直,陶拙琴無聲。夷齊拙不食,古道誰人行。
我拙不有命,我拙自有誠。寧甘抱拙枯,不作背拙榮。
傳拙與子孫,用拙盡平生。
彈琴人似膝上琴,聽琴人似匣中弦。二物各一處,
音韻何由傳。無風質氣兩相感,萬般悲意方纏綿。
初時天山之外飛白雪,漸漸萬丈澗底生流泉。
風梅花落輕揚揚,十指乾淨聲涓涓。昭君可惜嫁單于,
沙場不遠隻眼前。蔡琰薄命沒胡虜,烏梟啾唧啼胡天。
關山險隔一萬里,顏色錯漠生風煙。形魄散逐五音盡,
雙蛾結草空嬋娟。中腹苦恨杳不極,新心愁絕難復傳。
金尊湛湛夜沉沉,餘音疊發清聯綿。主人醉盈有得色,
座客向隅增內然。孔子怪責顏回瑟,野夫何事蕭君筵。
拂衣屢命請中廢,月照書窗歸獨眠。
眾書之中虞書巧,體法自然歸大道。不同懷素只攻顛,
豈類張芝惟創草。形勢素,筋骨老,父子君臣相揖抱。
孤青似竹更颼飀,闊白如波長浩渺。能方正,不隳倒,
功夫未至難尋奧。須知孔子廟堂碑,便是青箱中至寶。
伯陽適西戎,孔子欲居蠻。苟懷四方志,所在可游盤。
況乃遭屯蹇,顛沛遇災患。古人達機兆,策馬游近關。
咨余沖且暗,抱責守微官。潛圖密已構,成此禍福端。
恢恢六合間,四海一何寬。天網布紘綱,投足不獲安。
松柏隆冬悴,然後知歲寒。不涉太行險,誰知斯路難。
真偽因事顯,人情難豫關。窮達有定分,慷慨復何嘆。
上負慈母恩,痛酷摧心肝。下顧所憐女,惻惻心中酸。
二子棄若遺,念皆遘兇殘。不惜一身死,惟此如循環。
執紙五情塞,揮筆涕汍瀾。
夫學者載籍極博。尤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於孔子曰:「季氏將有事於顓臾。」
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
冉有曰:「今夫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