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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塊玉·閒適》

關漢卿 〔元代〕

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飢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

日月長,天地闊,閒快活!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閒吟和。

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閒快活!意馬收,心猿鎖,跳出紅塵惡風波,槐陰午夢誰驚破?離了利名場,鑽入安樂窩,閒快活!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量過。

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

四塊玉·閒適 - 譯文及註釋

譯文想走就輕輕鬆鬆地走,想坐就安安靜靜地坐。渴了就喝,餓了就吃,酒喝醉了就唱幾曲山歌,困了就在草地上躺一躺。日月漫長,天地寬廣,休閒的日子好快活。

老酒已經再次釀過,新酒也釀造出來了,大家圍着老瓦盆一個個笑呵呵,和山僧村翁一起飲酒唱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休閒的日子好快活。

拴住了意馬又把心猿來鎖,跳出那人心險惡的紅塵風波,大白天南柯夢幾人驚醒過。離開了名利爭奪的場所,鑽入自己手造的安樂窩,休閒的日子好快活。

像陶潛一樣在南邊地上耕作,像謝安一樣在東邊山上仰臥,經歷的世態人情那樣多。閒暇時把往事一一思量過。賢明的是他,愚蠢的是我,還爭個什麼呢?

注釋莎(suō)茵:指草坪。投:本作「酘」(dòu),指再釀之酒。醅(pēi)潑:醅指未濾過的酒;潑即「醱」(pō),指釀酒,新醅潑是說新酒也釀出來了。意馬、心猿:是來自佛教經典中的典故。把人的名利心比作奔騰的馬、煩躁的猿,必須拴住、鎖着才能靜得下來。槐陰午夢:即南柯夢。據唐人傳奇《南柯太守傳》,書生淳于棼醉臥槐蔭下,夢為大槐安國附馬,任南柯郡太守榮華富貴顯赫一時;醒來發現大槐安國就是槐樹上的大螞蟻洞,南柯郡就是槐樹最南枝上的小螞蟻洞。南畝耕:典出《詩經·豳風·七月》:「同我婦子,饋彼南畝,田唆至喜。」東山臥:用東晉謝安的典故。謝安曾隱居在東山(今浙江上虞縣西南),後入朝為相。後來人們常用「東山高臥」形容那些高潔之士的隱居生活。甚麼:即「什麼」。▲

蔣星煜 等 .元曲鑑賞辭典 .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 ,1990 :64-68 .

作品注釋與譯文部分內容由朝陽山人根據相關資料編輯.

蘅塘退士 等 .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元曲三百首 .北京 :華文出版社 ,2009 :360-361 .

四塊玉·閒適 - 賞析

第一首曲子概括寫出閒適生活的情景,反映了作者的心境比天地更空曠,他似乎什麼思緒都沒有,進入了一種順其自然的境界,正如《莊子·逍遙遊》所言:「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意思是順應着萬物的本性,跟隨着自然界的變化,生活在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虛無縹緲之中,對什麼也不依靠,這就是道家所說的無為逍遙的境界。作者的閒適,正是嚮往着這種境界,「閒快活」是進入這一境界的心情。

其實作者未必就如此閒適,快活得似神仙。如果深人了解作者當時的社會環境,也許可以看到快活的背後積澱着無窮的辛酸和苦悶。在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裡,文人們最甜的夢是「學而優則仕」,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旦雁塔題名,龍門跳進,便可大展才華,或為國家效勞,或為私利奔波,就都有了權力的保障,實現理想也方便多了。可惜元代這條路是那麼坎坷而狹窄,荊棘叢生,陷阱遍布,一不小心跌倒下去,就會遭到滅頂之災。蒙元統治者實行民族壓迫政策,漢人屬於三、四等人,處於下層;而知識分子,則為下層之下,所謂「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可見,在「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權貴們面前,儒生們顯得何等可憐,其斯文早就掃地以盡了。

由高雅之士降而為受欺之民,前程一片渺茫,所以總會伴隨着強烈的失落感。當時的劇作家多有此感。石君寶在《秋胡戲妻》中哀嘆道: 「儒人顛倒不如人!」馬致遠在《金字經》里也曾發牢騷說:「困煞中原一布衣……恨無上天梯。」關漢卿實際上也同他們一樣,對黑暗的異族統治懷着強烈的仇恨,對被壓迫被損害的下層人民寄予深切的同情,這樣一位滿腔忠憤、為人熱忱、關心世態、勤奮著述的「梨園領袖」和「雜劇班頭」,是決不會超然物外,閒得無所事事的。大丈夫生在世上,理應建功立業,有所作為;即使走不通仕途,也有別的途徑可走,關漢卿就是用自己豐富的雜劇為國家、為民族建了大功、立了大業。

第二首曲子描寫詩人與朋友詩酒歡宴的愜意場面。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作者村居的房舍里充溢着閒適和舒暢的氣氛。舊酒已被重釀過一遍,新酒也已經釀熟了,滿屋都散發着香噴噴的酒味。主人呼朋引伴,在自家簡陋的方桌上擺上了幾個舊瓦盆,裡面盛滿了菜餚。酒菜雖不是山珍海味,但也還鮮美可口,葷素兼有,頗為豐富。客人們圍坐在一起,自自在,不分彼此,一邊品嚼着酒菜,一邊吟詩唱和;不管是山僧還是野叟,讀書人還是農夫,都是老朋友,無貴無賤,無上無下,你一杯,我一盞,你一言,我一語,你一唱,我一和,玩個隨心所欲,樂個開懷如仙。

有趣的是這次賓主宴會,不是主人禮儀性地宴請客人,而純屬一種友人們「打平伙」式的聚餐,這在特別講究禮儀的府第和官場,是難以見到的。「你出一對雞,我出一隻鵝」,他帶幾樣自種的蔬菜,大家動手,既做主人,又做客人這種老友平等而真誠的相聚,比起一人掏腰包來招待眾人倒是公平合理得多,快活有趣得多,還確實有點返樸歸真的情味。

關漢卿用樸質的文筆,描寫了鄉間生活的這一場景,表現了他追求着一種高雅的情趣。在這裡,人們和睦友好,真誠相待,不拘泥於繁瑣的禮節,率性而行;鄰里之間情同手足,世俗的恩恩怨怨,官場的爾虞我詐,在這裡已無影無蹤了。杜甫《客至》中寫道:「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也是對這種情景的稱道。

第三首曲子反映了作者看破紅塵、放下名利希望在歸隱中安享晚年的內心呼喚。開頭就活用了一個成語「心猿意馬」。敦煌變文《維摩詰經·菩薩品》云:「卓定深沉莫測量,心猿意馬罷顛狂。」又《維摩詰經·香積品》云:「難化之人,性如猿猴,故以若干種法,制御其心,乃能調伏。」這是把人的名心利慾,比作奔騰的野馬、跳躍的山猿,只有將它牢牢地拴起鎖住,才能安靜下來。

人往往為名利所支配,在社會上你爭我奪,弄得疲憊不堪,結果害人害己,如幻夢一場。因此,在名利場中,尤其是處於階級、民族矛盾十分激烈的元代,一些知識分子看穿了名利,力圖擺脫它的枷鎖。關漢卿也多次流露出這種心態。這同樣是元代許多文人的共同心理。如盧摯的「無是無非快活煞,鎖住了心猿意馬」,庾天錫的「緊地心猿系,罕將意馬拴」,都將這種心態表露無遺。

現實的種種險惡,使得文人們不得不長嘆。屈原沉江、伍胥伏劍、淮陰飲恨的悲劇在不斷地重演着,即便是金榜題名,萬里封侯,終忘不了「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於是立下決心「跳出紅塵惡風波」,並感慨地詰問:「槐陰午夢誰驚破。」槐陰夢就是南柯夢。午夢等於說「白日夢」。世間人心險惡,人海風波濁浪翻滾,世人對未來的奢望乃至已在手中的榮華富貴實質上與南柯一夢沒有兩樣。但真能參破這白日夢的沒有幾人。這些觀察與思考歷來影響着一代又一代知識份子中勤于思考、勇於探索的人,產生出許多遁跡山林、隱居田園的隱士和逸人。特別是在元朝那種特殊的外族人統治、法律不平等、對知識份子苛酷的社會環境下,許多元代的大知識份子都走上了歸隱的道路,其中許多都作過一陣子官還包括一些身居高位的大臣。當然先決條件是這些人心中得能保持正念看到官場污濁、人心險惡時才會退出。如果正念不堅、甚至毫無正念,還不是同流合污、與世淪沉而已。

第四首曲子傾訴了自己為何願意過閒適的隱居生活的苦衷,可看做是這組小令的總結。他經歷了人世間的風風雨雨,看到了賢愚顛倒的混沌現實,沒有什麼可爭的了。曲末一聲「爭什麼」突出了與世無爭的思想。

「南畝耕,東山臥」即是作者歸隱後的田園生活。 「南畝耕」,取陶淵明《歸園田居》「種豆南山下」的詩意。在此含有歸田躬耕的意味。「東山臥」,用謝安隱居東山的典故。不難得知,似陶淵明、謝安這等雅潔的隱士生活,在作者心中是嚮往已久的。作者會產生歸隱山林之想的原因並非他不關懷世事。恰恰相反,他也曾像陶淵明、謝安等人一樣有過治國平天下以濟蒼生的宏偉抱負,但在親身經歷紛繁萬種的世態人情,看透了世態炎涼的社會世相之後,詩人終於若有所悟。恍然回首,「閒將往事思量過」,明白了「世態」為何物,人情又為何物。雖然此處他沒有明言,但這首小令之後卻讓讀者心中泛起深沉凝重的波瀾。

《竇娥冤》中「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的善惡顛倒;《裴度還帶》中「紅塵萬丈困賢才」,「十謁朱門九不開」的人才悲劇;《魯齋郎》中「利名場上苦奔波」,「蝸牛角上爭人我」的奔波鑽營;「浮雲世態紛紛變,秋草人情日日疏」的淡薄世風,所有這些,歷歷在目,發人深省,又似過眼雲煙,輕輕飄過。作者回首往事,反覆思量的結果是:「賢」的是別人,「愚」的是我,已經沒有什麼可爭的了。▲

蔣星煜 等 .元曲鑑賞辭典 .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 ,1990 :64-68 .

四塊玉·閒適 - 創作背影

關漢卿《四塊玉·閒適》這四首小令,創作於元代初期,具體作年不詳。在元代,道教盛行、社會黑暗,一些沉抑下僚的知識分子常流露出深沉意識和消極思想,如馬致遠、白樸等;就是那些仕途亨通的知識分子,在詩歌中也常常流露出這種意識,關漢卿這一組小令就是這種意識的代表。

蔣星煜 等 .元曲鑑賞辭典 .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 ,1990 :64-68 .

關漢卿

作者:關漢卿

關漢卿(約1220年──1300年),元代雜劇作家。是中國古代戲曲創作的代表人物,「元曲四大家」之首。號已齋(一作一齋)、已齋叟。漢族,解州人(今山西省運城),與馬致遠、鄭光祖、白樸並稱為「元曲四大家」。以雜劇的成就最大,一生寫了60多種,今存18種,最著名的有《竇娥冤》;關漢卿也寫了不少歷史劇,如:《單刀會》、《單鞭奪槊》、《西蜀夢》等;散曲今在小令40多首、套數10多首。關漢卿塑造的「我卻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不伏老〉)的形象也廣為人稱,被譽「曲家聖人」。 

關漢卿其它诗文

《雜劇·鄧夫人苦痛哭存孝》

關漢卿 〔元代〕

第一折(沖末淨李存信同康君立上)(李存信雲)米罕整斤吞,抹鄰不會騎。

弩門並速門,弓箭怎的射?撒因答剌孫,見了搶着吃。

喝的莎塔八,跌倒就是睡。

若說我姓名,家將不能記。

一對忽剌孩,都是狗養的。

自家李存信的便是。

這個是康君立。

俺兩個不會開弓蹬弩,亦不會廝殺相持;哥哥會唱,我便能舞。

俺父親是李克用,阿媽喜歡俺兩個,無俺兩個呵,酒也不吃,肉也不吃。

若見俺兩個呵,便吃酒肉。

好生的愛俺兩個!自破黃巢之後,太平無事,阿媽復奪的城池地面,着俺五百義兒家將,各處鎮守。

阿媽的言語:將邢州與俺兩個鎮守。

那裡是朱溫家後門,他與俺父親兩個不和;他知俺在邢州鎮守,他和俺相持廝殺。

俺兩個武藝不會,則會吃酒肉。

倘或着他拿將去了,殺壞了俺兩個怎了?(康君立雲)如今阿媽將潞州天黨郡與存孝鎮守,潞州地面吃好酒好肉去。

如今我和你兩個,安排酒席,則說辭別阿媽,灌的阿媽醉了,咱兩個便說:"邢州是朱溫家後門,他與阿媽不和,倘若索戰,俺兩個死不打緊,着人知道呵,不壞了阿媽的名聲!着李存孝鎮守邢州去,可不好麼?"(李存信雲)俺兩個則今日安排酒席,辭別父親去走一遭來。

我是李存信,他是康君立;兩個真油嘴,實然是一對。

(同下)(李克用同劉夫人領番卒子上)(李克用雲)番、番、番,地惡人奔,騎寶馬,生雕鞍。

飛鷹走犬,野水荒山。

渴飲羊酥酒,飢餐鹿脯干。

鳳翎箭手中施展,寶雕弓臂上斜彎。

林間酒闌胡旋舞呵,着丹青寫入畫圖間。

某乃李克用是也。

某襲封豳州節度使,因帶酒打了段文楚,貶某在沙陀地面,已經十年。

因黃巢作亂,奉聖人的命,加某為忻、代、石、嵐都招討使,破黃巢天下兵馬大元帥。

自離了沙陀,不數日之間,到此壓關樓前,聚齊二十四處節度使,取勝長安。

被吾兒存孝擒拿了鄧天王,活挾了孟截海,撾打了張歸霸;十八騎誤入長安,大破黃巢,復奪了長安。

聖人的命:犒勞某手下義兒家將,但是復奪的城池,着某手下義兒家將去各處鎮守,防備盜賊。

今日太平無事,四海晏然,正好與夫人眾將飲酒快樂。

小校安排下酒肴,可怎生不見周德威來?(周德威上,雲)帥鼓銅鑼一兩敲,轅門裡外列英豪。

三軍報罷平安喏,緊卷旗幡不動搖。

某姓周,名德威,字鎮遠,山後朔州人也。

今從李克用共破黃巢,太平無事,某為番漢都總管。

今日元帥有請,不知有甚事,須索走一遭去。

可早來到也。

報復去,道有周德威來了也。

(卒子云)理會的。

報的元帥得知:有周德威在於門首。

(李克用雲)道有請。

(卒子云)理會的。

有請!(做見科)(周德威雲)元帥,周德威來了也。

(李克用雲)將軍,今日請你來不為別的,想存孝孩兒多有功勞,我許與了他潞州上黨郡與存孝孩兒鎮守,把邢州與李存信、康君立鎮守去。

怎生不見李存信、康君立來?(李存信同康君立上)(李存信雲)阿媽心內想,忽然到跟前。

哥哥你放心,我這一過去,見了阿媽說了呵,便着存孝往邢州去。

(康君立雲)兄弟,只要你小心用意者。

(李存信雲)阿媽、阿者,想當初一日,阿媽的言語,將潞州上黨郡與俺兩個鎮守來;今日阿媽與了存孝,可着俺兩個邢州去!(做悲科)(李克用雲)孩兒存信,你做甚麼哭?(李存信雲)阿媽,俺兩個也早起晚夕,舞者唱者,扶持阿媽歡喜,怎下的着您兩個孩兒往邢州去?(康君立雲)阿媽,想邢州是朱溫的後門,他與阿媽不和。

倘若索戰,俺兩個不會甚麼武藝。

倘若拿將俺兩個去了,俺兩個死不打緊,阿媽吃起酒來,尋俺兩個舞的唱的不在眼面前,阿媽不想成病!那其間生藥鋪里贖也贖不將俺兩個來!(李存信雲)阿媽,怎生可憐見着俺兩個去潞州去,把邢州與存孝兩口兒鎮守罷,可也好?(李存信把盞科,雲)哥哥,將酒來與阿媽把一盞。

(李克用雲)好兩個孝順的孩兒!我着你潞州上黨郡去呵便了也。

(康君立雲)既是這等,謝了阿媽者!(周德威雲)他兩個有甚麼功勞,把他潞州上黨郡去!想飛虎將軍南征北討,東盪西除,困來馬上眠,渴飲刀頭血,他可以潞州去;他兩個去不的!(李克用雲)周將軍說的是。

小校,與我喚將存孝兩口兒過來者!(卒子云)理會的。

(正旦同李存孝雲)(李存孝雲)岩前打虎雄心在,勇敢當先敵兵敗。

上陣全憑鐵飛撾,扶立乾坤唐世界。

某本姓安,名敬思,雁門關飛虎峪靈丘縣人氏。

幼小父母雙亡,多虧鄧大戶家中撫養成人,長大我就與他家牧羊。

有阿媽李克用見某有打虎之力,招安我做義兒家將,封我做十三太保飛虎將軍李存孝,就着我與鄧大戶家為婿。

自從跟着阿媽,十八騎誤入長安,大破黃巢,天下太平無事。

聖人的命:將俺義兒家將復奪的城池,着俺各處鎮守。

阿媽的言語:着俺兩口兒去潞州上黨郡鎮守。

今有阿媽呼喚,不知有甚事,須索走一遭道去。

可早來到此也。

夫人,我和你休過去;你看阿媽、阿者:大吹大擂,敲牛宰馬,烹炮美味,五百番部落胡兒胡女扶持着,是好受用也。

(正旦雲)存孝,今日父親飲宴,喚俺兩口兒,俺見阿媽、阿者去。

聽了這樂韻悠揚,常好是受用也呵!(唱)【仙呂】【點絳唇】則聽的樂動聲齊,他是那大唐苗裔,排親戚。

今日俺父母相隨,可正是龍虎風雲會。

【混江龍】則俺這沙陀雄勢,便有那珠圍翠繞不稀奇。

置造下珍羞百味,又不比水酒三杯。

每日則是炮鳳烹龍真受用,那一日不宰羊殺馬做筵席!把那些個義兒家將都成立,一個個請官受賞,他每都蔭子封妻。

(正旦雲)存孝,我和你未過去,先望阿媽咱,可早醉了也。

(李存孝雲)咱不過去,見阿者、阿媽身上瀽的那酒呵,你見兩邊廂扶持着呵,十分的醉了也。

(正旦唱)【油葫蘆】我見他執盞擎壺忙跪膝,他那裡撒滯殢。

阿媽那錦袍上全不顧酒淋漓,可正是他不擇不揀乾乾的吃,他那裡剛扶剛策醺醺的醉。

一壁廂動樂器是大體,將一面鼉皮畫鼓冬冬擂,悠悠的慢品鷓鴣笛。

【天下樂】你覷!兀那大小的兒郎列的整齊,端的是虛也波實,享富貴。

我則見旁邊廂坐着周德威,一壁廂擺着品餚,番官每緊緊隨;我則見軍排在兩下里。

(正旦雲)咱過去見阿媽去來。

(李存孝雲)咱過去來。

(做見科)(李存孝雲)阿媽,您孩兒存孝兩口兒來了也。

(李克用雲)存孝孩兒來了。

別的孩兒每各處鎮守去了;今日吉日良辰,你兩口兒便往邢州鎮守去;康君立、李存信,你兩個孩兒往潞州上黨郡鎮守去。

(李存孝雲)阿媽,當日未破黃巢時,阿媽的言語:"若你破了黃巢,天下太平,與你潞州上黨郡鎮守。

"阿媽失其前言!今日阿媽着你孩兒鎮守邢州,那邢州是朱溫家後門,終日與他相持,可怎了也!(正旦雲)存孝,我阿者行再告一告去。

阿者,與存孝再說一聲咱!(劉夫人云)孩兒,你去邢州鎮守,阿媽醉了也,你且去咱。

(李存孝雲)阿者,當日與俺潞州上黨郡,如今信着康君立、李存信,着俺去邢州去。

阿者,怎生阿媽行再說一聲,可也好也?(劉夫人云)你阿媽醉了也。

(李存孝雲)康君立、李存信,你有甚麼功勞,倒去潞州上黨郡鎮守去?(李存信雲)阿媽的言語,着你邢州去;都是一般好地面,誰和你論甚麼功勞!(李存孝雲)想當日在壓關樓前,覷三層排柵,七層圍子,千員猛將,八卦陣圖,那其間如踏平地也。

(正旦雲)咱阿媽好失信也!(唱)【節節高】今日可便太平無事,全不想那用人的這之際。

存孝與你安邦定國,他也曾惡征戰圖名圖利。

他覷的三層鹿角,七層圍子,如登平地;端的是八卦陣圖,千員驍將,施謀用計。

阿者,他保護着唐朝社稷!(李存孝雲)康君立、李存信,你兩個有甚麼功勞,倒去潞州鎮守去也?(正里唱)【元和令】端的是人不曾去鐵衣,馬不曾摘鞍轡;則是着阿者今日向父親行提:想着他從前出力氣。

可怎生的無功勞,倒與他一座好城池?阿者,則俺這李存孝圖個甚的!(劉夫人云)孩兒也,你阿媽醉了也,等他酒醒時再說。

(正旦雲)想康君主、李存信他有甚麼功勞也!(唱)【游四門】你則會飲酒食,着別人苦戰敵。

可不道生受了有誰知?阿媽,你則是抬舉着李存信、康君立;他橫槍縱馬怎相持?你把他虧,人面逐高低。

(李存孝雲)康君立、李存信,想當日十八騎誤入長安,殺敗葛從周,攻破黃巢,天下太平,是我的功勞;你有甚麼功勞也?(李存信雲)俺兩個雖無功勞,俺兩個可會唱會舞也哩。

(正旦唱)【勝葫蘆】他幾時得鞭敲金鐙笑微微,人唱着凱歌回?遙望見軍中磨繡旗,則你那滴羞蹀躞身體,迷留沒亂心肺,唬的你劈留撲碌走如飛。

(李存孝雲)你兩個有甚麼功勞?與你一匹劣馬不會騎,與你一張硬弓不會射。

則會吃酒肉,便是你的功勞也!(正旦唱)【後庭花】與你一匹劣馬不會騎,與你一張硬弓不會射。

他比別人陣面上爭功勞,你則會帳房裡閒坐的。

咱可便委其實,你便休得要瞞天瞞地。

你餓時節撾肉吃,渴時節喝酪水,閒時節打髀殖,醉時節歪唱起,醉時節歪唱起。

【柳葉兒】你放下一十八般兵器,你輪不動那鞭、鐧、撾、槌,您怎肯袒下臂膊刀廝劈?鬧吵吵三軍內,但聽的馬頻嘶,早唬的悠悠蕩蕩魄散魂飛。

(正旦雲)存孝,則今日好日辰,收拾馱馬輜重,辭別了阿媽、阿者,便索長行。

(李存孝雲)今日好日辰,辭別了阿媽、阿者,便索長行也。

(正旦唱)【尾聲】罷、罷、罷,你可便難倚弟兄心,我今日不可公婆意。

(劉夫人云)孩兒,你且休要性急,待你阿媽酒醒呵,再做商議。

(正旦雲)去則便了也。

(唱)別近謗俺夫妻每甚的,只不過發盡兒掏窩不姓李,則今日暗昧神祗。

(帶雲)慚愧也!(唱)勢得一個遠相離,各霸着城池;不恁的呵,這李存信、康君立斷送了你。

這一個個瞞心昧己,一個個獻勤賣力,存孝,這兩個巧舌頭奸狡賴功賊!(下)(劉夫人云)康君立、李存信,你阿媽醉了也,我且扶着回後堂中去也。

(下)(周德威雲)想着存孝破了黃巢,復奪取大唐天下,他的好地面與了這兩個,可將邢州與了存孝。

元帥今日醉了也,待明日酒醒,我自有話說。

還着存孝兩口兒潞州上黨郡去,方稱我之願也!元帥殢酒負存孝,明石須論是與非。

(下)(李存信雲)康君立,如何?我說咱必然得潞州,今日果應其心。

若是到潞州的豐富地面,不強似去邢州與朱溫家每日交戰?(康君立雲)兄弟,想存孝這一去,必然有些見怪。

等俺到的潞州,別尋取存孝一樁事,調唆阿媽殺壞了存孝,方稱我平生之願。

則今日收拾行裝,先往邢州,詐傳着阿媽言語:着義兒家將各自認姓。

他若認了本姓,咱搬唆阿媽殺了存孝,方稱我平生之願也。

阿媽好吃酒,醉了似燒蒜。

害殺安敬思,稱俺平生願。

(同下)第二折(李存孝領番卒子上,雲)鐵鎧輝光緊束身,虎皮妝就錦袍新。

臨軍決勝聲名大,永鎮邢州保萬民。

某乃十三太保李存孝是也。

官封為前部先鋒、破黃巢都總管、金吾上將軍。

自到邢州為理,操練軍卒有法,撫安百姓無私;殺王彥章,不敢正眼視之;鎮朱全忠,不敢侵擾其境。

今日無甚事,在此州衙閒坐,看有甚麼人來。

(李存信同康君立上)(李存信雲)自離上黨郡,不覺到邢州。

自家李存信,這個是康君立。

可早來到也。

這個衙門就是邢州。

小校報復去,道有李存信、康君立在於門首。

(卒子云)理會的。

(做報科,雲)報的將軍得知:有李存信、康君立來了也。

(李存孝雲)兩個哥哥來了,必有阿媽的將令。

道有請。

(卒子云)理會的。

有請!(做見科)(康君立雲)李存孝,阿媽將令:為你多有功勞,怕失迷了你本姓,着你出姓,還叫做安敬思。

你惹不依着阿媽言語,要殺壞了你哩!你快着的改姓,我就要回阿媽的話去也。

(李存孝雲)怎生着我改了名姓?阿媽將令,不敢有違。

小校,安排酒肴,二位哥哥吃了筵席去。

(康君立雲)不必吃筵席,俺回阿媽話去也。

詐傳着阿媽將令,着存孝更名改姓。

調唆的父親生嗔,耍了頭也是乾淨。

(同下)(李存孝雲)阿媽,你孩兒多虧了阿媽抬舉成人,封妻蔭子;今日怎生着我改了姓?阿媽,我也曾苦征惡戰,眠霜臥雪,多有功勳;今日不用着我了也!逐朝每日醉醺醺,信着讒言壞好人。

我本是安邦定國李存孝,今日個太平不用舊將軍。

(下)(李克用同劉夫人上)(李克用雲)喜遇太平無事日,正好開筵列綺羅。

某乃李克用是也。

奉聖人的命,着俺義兒家將各處鎮守。

四海安寧,八方無事,正好飲酒作樂。

看有甚麼人來。

(李存信同康君立上,雲)阿媽,禍事也!(李克用雲)你為甚麼大驚小怪的也?(康君立雲)有李存孝到邢州,他怨恨父親不與他潞州,他改了姓--安敬思。

他領着飛虎軍要殺阿媽哩!怎生是好?(李存信雲)殺了阿媽不打緊,我兩個怎生是好?我那阿媽也!(李克用雲)頗奈存孝無禮,你改了姓便罷,怎生領飛虎軍來殺我?更待干休!罷,則今日就點番兵,擒拿牧羊子走一遭去。

(劉夫人云)住者!元帥,你怎麼不尋思?李存孝孩兒他不是這等人。

元帥,你且放心,我自往邢州去,若是存孝不曾改了姓呵,我自有個主意;他若改了姓呵,發兵擒拿,未為晚矣。

也不用刀斧手揚威耀武,鴉腳槍齊擺軍校。

用機謀說轉心回,兩隻手交付與一個存孝。

(下)(李克用雲)康君立、李存信,你阿者去了也;倘若存孝變了心腸,某親拿這牧羊子走一遭去。

說與俺能爭好鬥的番官,捨生忘死的家將:一個個頂盔擐甲,一個個押箭彎弓,齊臻臻擺列劍戟,密匝匝搠立槍刀;三千鴉兵為先鋒--逢山開道,遇水疊橋。

左哨三千番兵能征慣戰,右哨三千番兵猛烈雄驍,合後三千番兵推糧運草;更有俺五百義兒家將,都要的奮勇當先,相持對壘。

坐下馬似北海的毒蛟,鞍上將如南山的猛虎。

某驅兵領將到邢州,親捉忘恩牧羊子。

家將英雄武藝全,番官猛烈敢當先。

拿住存孝親殺壞,血濺東南半壁天!(同下)(李存孝同正旦、卒子上)(李存孝雲)歡喜未盡,煩惱到來。

夫人不知,如今阿媽的言語,着康君立、李存信傳說,但是五百義兒家將,着更改姓,休教我姓李,我不免改了安敬思。

我想來阿媽信着這兩個的言語呵,怎了也?(正旦雲)將軍,你休要信這兩個的賊說!則怕你中他的計策,你也要尋思咱。

(李存孝雲)他兩個親來傳說,教我改姓,非是我敢要改姓也。

(正旦雲)既然父親教你改姓,則要你治國以忠,教民以義。

(唱)【南呂】【一枝花】常言道"官清民自安,法正天心順",他那裡"家貧顯孝子",俺可便各自立功勳。

無正事尊親,着俺把各自姓排頭兒問,則俺這叫爹娘的無氣忿。

今日個嫌俺辱沒你家門,當初你將俺真心廝認。

(李存孝雲)夫人,想當日破黃巢時,招安我做義兒家將;那其間不用我,可不好來!(正旦唱)【梁州】又不曾相趁着狂朋怪友,又不曾關節做九眷十親。

俺破黃巢血戰到三千陣,經了些十生九死,萬苦千辛。

俺出身入仕,蔭子封妻,大人家踏地知根,前後軍捺褲摩裩。

俺、俺、俺,投至得畫堂中列鼎重裀,是、是、是,投至向衙院裡束杖理民,呀、呀、呀,俺可經了些個殺場上惡哏哏捉將擒人。

暢好是不依本分!俺這裡忠言不信,他則把讒言信;俺割股的倒做了生分,殺爹娘的無徒說他孝順:不辨清渾!(李存孝雲)夫人,我在此悶坐。

小校覷者,看有甚麼人來。

(孛老兒同小末尼上)(孛老兒雲)老漢李大戶。

當日個我無兒,認義了這個小的做兒來;如今治下田產物業、莊宅農具,我如今有了親兒了也,我不要你做兒,你出去!(小末尼雲)父親,當日你無兒,我與你做兒來;你如今有了田產物業、莊宅農具,你就不要我了!明有清官在,我和你去告來。

可早來到衙門首也。

冤屈也!(李存孝雲)是甚麼人在這門前大驚小怪的?小校,與我拿將過來者!(卒子做拿過科,雲)理會的。

已拿當面。

(孛老兒同小末尼跪科)(李存孝雲)兀的小人,你告甚麼?(小末尼雲)大人可憐見!當日我父親無兒,要小人與他做兒;他如今有了田產物業、莊宅農具,他如今有了親兒,不要我做兒子了,就要趕我出去,小人特來告。

大人可憐見,與我做主也!(李存孝雲)這小的和我則一般:當日用着他時便做兒,今日有了兒就不要他做兒。

小校,將那老子與我打着者!(正旦雲)你且休打,住者!(唱)【牧羊關】聽說罷心懷着悶,他可便無事哏,更打着這入衙來不問諱的喬民。

則他這爺共兒常是相爭,更和這子父每常時廝論。

(李存孝雲)小校,與我打着者!(正旦唱)詞未盡將他來罵,口未落便拳敦,暢好背晦也蕭丞相。

(正旦雲)赤瓦不刺嗨!(唱)你暢好是莽撞也祗候人。

(李存孝雲)小校,與我打將出去!(卒子云)理會的。

出去!(孛老兒雲)我干着他打了我一頓,別處告訴去來。

(同下)(劉夫人上,雲)老身沙陀李克用之妻劉夫人是也。

因為李存孝改了姓名,不數日到這邢州;問人來,果然改了姓,是安敬思。

這裡是李存孝宅中。

左右報復去,道有阿者來了也。

(卒子云)理會的。

報的將軍得知:有阿者來了也。

(正旦雲)你接阿者去,我換衣服去也。

(做換服科)(劉夫人做見科)(李存孝雲)早知阿者來到,只合遠接;接待不着,勿令見罪!(做拜科)(劉夫人怒科,雲)李存孝,阿媽怎生虧負你來?你就改了姓名,你好生無禮也!(李存孝雲)阿者且息怒。

小校,安排酒果來者!(卒子云)理會的。

(李存孝遞酒科,雲)阿者滿飲一杯!(劉夫人云)孩兒,我不用酒。

(正旦雲)我且不過去,我這裡望咱。

阿者有些煩惱,可是為何也?(唱)【紅芍藥】見阿者一頭下馬入宅門,慢慢的行過階痕;見存孝擎壺把盞兩三巡,他可也並不曾沾唇。

我則見他迎頭裡嗔忿忿,全不肯息怒停嗔。

我這裡旁邊側立索殷勤,怎敢道怠慢因循!【菩薩梁州】我這裡便施禮數罷平身,抄着手兒前進。

您這歹孩兒動問,阿者,你便遠路風塵!(劉夫人云)休怪波,安敬思夫人!(正旦唱)聽言罷着我去了三魂,可知道阿者便懷愁忿。

這公事何須的問,何消的再寫本!"到岸方知水隔村",細說原因。

(劉夫人云)孩兒,俺兩口兒怎生虧負着你來?你改了名姓!若不是康君立、李存信說呵,你阿媽不得知。

如今你阿媽便要領大小番兵來擒拿你。

我實不信,親自到來,你果然改了姓名!俺怎生虧負你來也?(正旦雲)存孝,你不說待怎麼?(李存孝雲)阿者,是康君立、李存信的言語,着俺五百義兒家將都改了姓,着您孩兒姓安。

想您孩兒多虧着阿媽、阿者抬舉的成人,封妻蔭子,偌大的官職,怎敢忘了阿者、阿媽的思義!(做哭科,雲)不由人嚎咷痛哭,提起來刀攪肺腑。

抬舉的立身揚名,阿者,怎忘你養身父母!(劉夫人云)我道孩兒無這等勾當,你阿媽好生的怪着的你!(正旦唱)【罵玉郎】當初你腰間掛了先鋒印,俺可也須當索受辛勤。

他將那英雄慷慨施逞盡,他則是開繡旗,聚戰馬,沖軍陣。

【感皇恩】阿者,他與你建立功勳,扶立乾坤;他與你破了黃巢,敵了歸霸,敗了朱溫。

那其間便招賢納士,今日個俺可便偃武修文。

到如今無了征戰,絕了士馬,罷了邊塵。

【採茶歌】你怎生便將人不瞅問?怎生來太平不用俺舊將軍?半紙功名百戰身,轉頭高冢臥麒麟。

(劉夫人云)媳婦兒,你在家中;我和孩兒兩個見你阿媽,白那兩個丑生的謊去來!(正旦雲)阿者休着存孝去;到那裡有康君立、李存信,枉送了存孝的性命也!(劉夫人云)孩兒,你放心!這句話到頭來要個歸着,要個下落處。

孩兒,你在家中,我領存孝去,則有個主意也。

(李存孝雲)我這一去別辯個虛實,鄧夫人放心也!(正旦唱)【尾聲】到那裡着俺這劉夫人撲散了心頭悶;不恁的呵!着俺這李父親怎消磨了腹內嗔!別辯個假共真,全憑着這福神,並除了那禍根。

你把那康君立、李存信,用着你那打大蟲的拳頭着一頓!想着那廝坑人來陷人,直打的那廝心肯意肯,可與你那爭潞州冤讎證了本。

(下)(劉夫人云)孩兒收拾行裝,你跟着我見你父親去來。

萬丈水深須見底,止有人心難忖量。

(同下)(李克用同李存信、康君立上)(李克用雲)李存信、康君立,自從你阿者去之後,不知虛實,將酒來我吃。

則怕存孝無有此事麼?(李存信雲)阿媽,他改了姓也,我怎敢說謊?(康君立雲)我兩個若是說謊了呵,大風裡敢吹了我帽兒!(李克用雲)此是實。

將酒來,與我吃幾杯。

(康君立雲)正好飲幾杯。

(劉夫人同李存孝上)(劉夫人云)孩兒來到也。

小校報復去,道有阿者來了也。

(李克用雲)阿者來了,請過來飲幾杯。

(卒子云)理會的。

有請!(李存孝雲)阿者先過去,替你孩兒說一聲咱。

(劉夫人云)孩兒,你放心,我知道。

(劉夫人見科,雲)李克用,你又醉了也!不是我去呵,險些兒送了孩兒也!(李存信報科,雲)阿者,亞子哥哥打圍去,圍場中落馬也!(劉夫人慌科,雲)似這般如之奈何?我索看我孩兒去。

(存孝扯科,雲)阿者,替您孩兒說一說!(劉夫人云)亞子孩兒打圍去,在圍場中落馬,我去看了孩兒便來也。

(李存孝雲)阿者去了,阿媽帶酒也,信着這兩個的言語,送了您孩兒的性命也!(劉夫人云)存孝無分曉:親兒落馬撞殺了,親娘如何不疼?可不道"腸里出來腸里熱"?我也顧不得的,我看孩兒去也。

(打推科,下)(李存孝哭科,雲)阿者,亞子落馬痛關情,子母牽腸割肚疼。

忽然二事在心上,義兒親子假和真。

亞子終是親骨肉,我是四海與他人。

"腸里出來腸里熱",阿者,親的原來則是親!(李存信把盞科,雲)阿媽滿飲一杯。

(李克用醉科,雲)我醉了也。

(康君立雲)阿媽,有存孝在於門首,他背義忘恩。

(李克用雲)我五裂蔑迭!(下)(李存信雲)哥哥,阿媽道:五裂蔑迭,醉了也,怎生是了?阿媽明日酒醒呵,則說道:"你着我五裂了來。

"(康君立雲)兄弟說的是。

若不殺了存孝,明日阿媽酒醒,阿者說了,咱兩個也是個死。

小校與我拿將存孝來者!(李存孝雲)康君立、李存信,將俺那裡去?(李存信雲)阿媽的言語:為你背義忘恩,五車裂了你哩!(李存孝雲)阿媽,你好哏也!我有甚麼罪過?將我五裂了!我死不爭,鄧夫人在家中豈知我死也?兩個兄弟來,安休休、薛阿灘,將我虎皮袍、虎磕腦、鐵燕撾與鄧夫人,就是見我一般也。

(李存孝哭科,雲)鄧夫人也,今朝我命一身亡,眼見的去赴雲陽。

嬌妻暗想身無主,夫婦恩情也斷腸!我死後淡煙衰草相為伴,枯木荒墳作故鄉。

夫妻再要重相見,夫人也,除是南柯夢一場!(李存信雲)兀那廝,你聽者:用機謀仔? 第三折(劉夫人上、雲)描鸞刺繡不曾習,劣馬彎弓敢戰敵。

圍場隊裡能射虎,臨軍對陣兵機識。

老身劉夫人是也。

昨日引將存孝孩兒來阿媽行欲待說也,不想亞子在圍場中落馬,我親到圍場中看孩兒,原來不曾落馬,都是李存信、康君立的智量。

未知存孝孩兒怎生,使一個小番探聽去了,這早晚敢待來也。

(正旦扮莽古歹上,雲)自家莽古歹便是。

奉阿者的言語,着吾打探存孝去;不想阿媽醉了,信着康君立、李存信的言語,將存孝五裂了。

不敢久停久住,回阿者的話走一遭去也。

(唱)【中呂】【粉蝶兒】頗奈這兩個奸邪,看承做當職忠烈,想俺那無正事好酒的爹爹!他兩個似虺蛇,如蝮蠍,心腸乖劣。

我呸呸的走似風車,不付能盼到宅舍。

【醉春風】一托氣走將來,兩隻腳不暫歇;從頭-一對阿者,我這裡便說、說。

是做的潑水難收,至死也無對,今日個一樁也不借。

(劉夫人云)阿的好小番也!暖帽貂裘最堪宜,小番平步走如飛。

吾兒存孝分訴罷,盡在來人是與非。

你見了存孝,他阿媽醉了,康君立、李存信說甚麼來?喘息定,慢慢的說一遍。

(正旦唱)【上小樓】則俺那阿媽醉也,心中乖劣;他兩個巧語花言,鼓腦爭頭,損壞英傑。

他兩個廝間別,犯口舌,不教分說;他兩個旁邊相倚強作孽。

(劉夫人云)小番,他阿媽說甚麼來?存孝說甚麼來?李阿媽醺醺酒殢,李存孝忠心仁義。

子父每兩意相投,犯唇舌存信、君立。

他阿媽與存孝誰的是,誰的不是,再說一遍咱。

(正旦唱)【上小樓】做兒的會做兒,做爺的會做爺,子父每無一個差遲,生各札的義斷恩絕!阿媽那裡緊當者,緊攔者,不着疼熱。

他道是:"你這姓安的怎做李家枝葉!"(劉夫人云)小番,阿媽那裡有兩逆賊麼?(莽古歹雲)是那兩個?(劉夫人云)一個是康君立,雙尾蠍侵入骨髓;一個是李存信,兩頭蛇讒言佞語。

他則要損忠良英雄虎將,他全無那安邦計赤心報國。

那兩個怎生支吾來?(莽古歹雲)阿者,聽你孩兒從頭至尾說與阿者,則是休煩惱也!(唱)【十二月】則您那康君立哏絕,則您那李存信似蠍蜇;可端的憑着他劣缺,端的是今古皆絕。

枉了他那眠霜臥雪,阿媽他水性隨邪。

(劉夫人云)俺想存孝孩兒,華嚴川捨命,大破黃巢定邊疆;他是那擎天白玉柱,端的是駕海紫金梁。

他兩個無徒,怎生害存孝來?(正旦唱)【堯民歌】他把一條紫金梁生砍做兩三截,阿者休波,是他便那裡每分說!想着十八騎長安城內逞豪傑,今日個則落的足律律的旋風踅,我可便傷也波嗟。

將存孝見時節,阿者,則除是水底下撈明月!(劉夫人云)小番,你要說來又不說,可是為甚麼來?(莽古歹雲)李存信、康君立的言語,將存孝五車裂死了也!理會的。

(李存信雲)阿媽,怎生可憐見。

饒了我兩個罷!(康君立雲)阿媽,若是饒我這一遭,下次再不敢了也!(正旦唱)【沽美酒】康君立你自道,李存信禍來到。

把存孝賺入法場屈送了,摔碎了我渾家大小,任究竟罪難逃。

【太平令】也是你爭弱,拿住你該剮該敲!聚集的人員好鬧,準備車馬繩索,把這廝綁了,五車裂了,可與俺李存孝一還一報!(李克用雲)小番,將,賊子五裂了者!(番卒子做殺李存信、康君立科,雲)理會的。

(李存信雲)我死也。

(下)(李克用雲)既然將二賊子五裂了,與我存孝孩兒報了冤讎,將孩兒墓頂上封官,鄧夫人與你一座好城池養老。

你聽者:李存信妒能害賢,飛虎將負屈銜冤。

鄧夫人哀哉苦慟,為夫主遇難遭愆。

康君立存信賊子,五車裂死在街前。

設一個黃籙大醮,超度俺存孝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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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呂】古調石榴花》

關漢卿 〔元代〕

閨思顛狂柳絮撲簾飛,綠暗紅稀。

垂楊影里杜鵑啼,一弄兒斷送了春歸。

牡丹亭畔人寂靜,惱芳心似醉如痴。

懨懨為他成病也,松金釧,褪羅衣。

【酥棗兒】一自相逢,將人來縈系。

樽前席上,眼約心期。

比及道是配合了,受了些閒是閒非。

咱各辦着個堅心,要撥個終緣之計。

【鮑老兒】當初指望成家計,誰想瓊簪碎;當初指望無拋棄,誰想銀瓶墜。

煩煩惱惱,哀哀怨怨,哭哭啼啼,回黃倒皂,長吁短嘆,自跌自堆。

【鮑老三台滾】俺也自如,鸞台懶傍塵土迷;俺也自知,金釵款嚲雲鬢堆;俺也自知,絕鱗翼、斷信息、幾時回?乍別來肌如削,早是我多病多愁,正值着困人的天氣。

【牆頭花】守香閨,鎮日情如醉,悶懊惱離愁空教我訴與誰?愁聞的是紫燕關關,倦聽的是黃鶯嚦嚦。

【賣花聲煞】愁山悶海不許當敵,好教我無一個百刂劃,耐心兒多陪下些悽惶淚。

呼侍婢將繡簾低放,把重門深閉,怕鶯花笑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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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花·杭州景》

關漢卿 〔元代〕

普天下錦繡鄉,環海內風流地。

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

水秀山奇,一到處堪遊戲,這答兒忒富貴。

滿城中繡幕風簾,一哄地人煙湊集。

[梁州第七]百十里街衢整齊,萬餘家樓閣參差,並無半答兒閒田地。

松軒竹徑,藥圃花蹊,茶園稻陌,竹塢梅溪。

一陀兒一句詩題,一步兒一扇屏幃。

西鹽場便似一帶瓊瑤,吳山色千疊翡翠。

兀良,望錢塘江萬頃玻璃。

更有清溪綠水,畫船兒來往閒遊戲。

浙江亭緊相對,相對着險嶺高峰長怪石,堪羨堪題。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樓閣崢嶸出翠微,遙望西湖暮山勢。

看了這壁,覷了那壁,縱有丹青下不得筆。

《【仙呂】醉扶歸_禿指甲十指》

關漢卿 〔元代〕

禿指甲

十指如枯筍,和袖捧金樽;搊殺銀箏字不真,揉癢天生鈍。縱有相思淚痕,索把拳頭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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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宮】白鶴子(四首)》

關漢卿 〔元代〕

四時春富貴,萬物酒風流。澄澄水如藍,灼灼花如繡。

花邊停駿馬,柳外纜輕舟。湖內畫船交,湖上驊騮驟。

鳥啼花影里,人立粉牆頭。春意兩絲牽,秋水雙波溜。

香焚金鴨鼎,閒傍小紅樓。月在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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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調】新水令_攪閒風吹散》

關漢卿 〔元代〕

攪閒風吹散楚台天,天對付滿懷愁悶。您那裡歡娛嫌夜短,俺寂寞恨長更。恰似線斷風箏,絕魚雁杳音信。

【駐馬聽】多緒多情,病身軀憔悴損;閒愁閒悶,將柳帶結同心。瘦岩岩寬褪了絳綃裙,羞答答恐怕他鄰姬問。若道傷春,今年更比年時甚。

【沉醉東風】蓮臉上何曾傅粉,鬢鬅鬆不整烏雲。口兒口店,心兒里印,捱一宵勝似三春。怕的是黃昏點上燈,照見俺孤淒瘦影。

【幺】早是我愁懷悶哽,更那堪四扇幃屏。遣人愁,添人恨,無端怨煞丹青。畫得來雙雙廝配定,做得傷情對景。

【天仙子】一扇兒畫着雙通叔,和蘇氏到豫章城;一扇兒是司馬文君;一扇兒是王魁桂英。畫的來廝顧盼廝溫存,比各青春。這一扇兒比他每情更深,是君瑞鶯鶯。

【隨煞】您團圓偏俺孤另,擁被和衣坐等。聽鼓打四更過,搭伏定鴛鴦枕頭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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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有奔喪處哭倒長城?那裡有浣紗時甘投大水?》

關漢卿 〔元代〕

楔子〔卜兒蔡婆上,詩云〕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老身蔡婆婆是也,楚州人氏,嫡親三口兒家屬。不幸夫主亡逝已過,止有一個孩兒,年長八歲,俺娘兒兩個,過其日月,家中頗有些錢財。這裡一個竇秀才,從去年問我借了二十兩銀子,如今本利該銀四十兩。我數次索取,那竇秀才只說貧難,沒得還我。他有一個女兒,今年七歲,生得可喜,長得可愛,我有心看上他,與我家做個媳婦,就准了這四十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他說今日好日辰,親送女兒到我家來,老身且不索錢去,專在家中等候,這早晚竇秀才敢待來也。〔沖末扮竇天章引正旦扮端雲上,詩云〕讀盡縹緗萬卷書,可憐貧殺馬相如,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壚說子虛。小生姓竇名天章,祖貫長安京兆人也。幼習儒業,飽有文章;爭奈時運不通,功名未遂。不幸渾家亡化已過,撇下這個女孩兒,小字端雲,從三歲上亡了他母親,如今孩兒七歲了也。小生一貧如洗,流落在這楚州居住。此間一個蔡婆婆,他家廣有錢物,小生因無盤纏,曾借了他二十兩銀子,到今本利該對還他四十兩。他數次問小生索取,教我把甚麼還他,誰想蔡婆婆常常着人來說,要小生女孩兒做他兒媳婦。況如今春榜動,選場開,正待上朝取應,又苦盤纏缺少。小生出於無奈,只得將女孩兒端雲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去。〔做嘆科,雲〕嗨!這個那裡是做媳婦?分明是賣與他一般,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兩銀子,分外但得些少東西,勾小生應舉之費,便也過望了。說話之間,早來到他家門首。婆婆在家麼?〔卜兒上,雲〕秀才請家裡坐,老身等候多時也。〔做相見科,竇天章雲〕小生今日一徑的將女孩兒送來與婆婆,怎敢說做媳婦,只與婆婆早晚使用。小生目下就要上朝進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兒在此,只望婆婆看覷則個。〔卜兒雲〕這等,你是我親家了。你本利少我四十兩銀子,兀的是借錢的文書,還了你;再送與你十兩銀子做盤纏。親家,你休嫌輕少。〔竇天章做謝科,雲〕多謝了婆婆,先少你許多銀子都不要我還了,今又送我盤纏,此恩異日必當重報。婆婆,女孩兒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覷女孩兒咱。〔卜兒雲〕親家,這不消你囑付,令愛到我家,就做親女兒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竇天章雲〕婆婆,端雲孩兒該打呵,看小生面則罵幾句;當罵呵,則處分幾句。孩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親爺,將就的你;你如今在這裡,早晚若頑劣呵,你只討那打罵吃。兒嚛,我也是出於無奈。〔做悲科〕〔唱〕【仙呂】【賞花時】我也只為無計營生四壁貧,因此上割捨得親兒在兩處分。從今日遠踐洛陽塵,又不知歸期定準,則落的無語暗消魂。〔下〕〔卜兒雲〕竇秀才留下他這女孩兒與我做媳婦兒,他一徑上朝應舉去了。〔正旦做悲科,雲〕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卜兒雲〕媳婦兒,你在我家,我是親婆,你是親婦,只當自家骨肉一般。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後執料去來。〔同下〕第一折〔淨扮賽盧醫上,詩云〕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都叫做賽盧醫。在這山陽縣南門開着生藥局。在城有個蔡婆婆,我問他借了十兩銀子,本利該還他二十兩;數次來討這銀子,我又無的還他。若不來便罷,若來呵,我自有個主意!我且在這藥鋪中坐下,看有甚麼人來。〔卜兒上,雲〕老身蔡婆婆。我一向搬在山陽縣居住,盡也靜辦。自十三年前竇天章秀才留下端雲孩兒與我做兒媳婦,改了他小名,喚做竇娥。自成親之後,不上二年,不想我這孩兒害弱症死了。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服孝將除了也。我和媳婦兒說知,我往城外賽盧醫家索錢去也。〔做行科,雲〕驀過隅頭,轉過屋角,早來到他家門首。賽盧醫在家麼?〔盧醫雲〕婆婆,家裡來。〔卜兒雲〕我這兩個銀子長遠了,你還了我罷。〔盧醫雲〕婆婆,我家裡無銀子,你跟我莊上去取銀子還你。〔卜兒雲〕我跟你去。〔做行科〕〔盧醫雲〕來到此處,東也無人,西也無人,這裡不下手,等甚麼?我隨身帶的有繩子。兀那婆婆,誰喚你哩?〔卜兒雲〕在那裡?〔做勒卜兒科。孛老同副淨張驢兒衝上,賽盧醫慌走下。孛老救卜兒科)(張驢兒雲〕爹,是個婆婆,爭些勒殺了。〔孛老雲〕兀那婆婆,你是那裡人氏?姓甚名誰?因甚着這個人將你勒死?〔卜兒雲〕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個寡媳婦兒,相守過日。因為賽盧醫少我二十兩銀子,今日與他取討;誰想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要勒死我,賴這銀子。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來!〔張驢兒雲〕爹,你聽的他說麼?他家還有個媳婦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兒,何等兩便?你和他說去。〔孛老雲〕兀那婆婆,你無丈夫,我無渾家,你肯與我做個老婆,意下如何?〔卜兒雲〕是何言語!待我回家,多備些錢鈔相謝。〔張驢兒雲〕你敢是不肯,故意將錢鈔哄我?賽盧醫的繩子還在,我仍舊勒死了你罷。〔做拿繩科〕〔卜兒雲〕哥哥,待我慢慢地尋思咱!〔張驢兒雲〕你尋思些什麼?你隨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婦兒。〔卜兒背雲〕我不依他,他又勒殺我。罷、罷、罷,你爺兒兩個隨我到家中去來。〔同下〕〔正旦上,雲〕妾身姓竇,小字端雲,祖居楚州人氏。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這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銀子,本利該二十兩,數次索取不還。今日俺婆婆親自索取去了。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啊!(唱)【仙呂】【點絳唇】滿腹閒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混江龍】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大都來昨宵夢裡,和着這今日心頭。催人淚的是錦爛漫花枝橫繡闥,斷人腸的是剔團圞月色掛妝樓。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的情懷冗冗,心緒悠悠。(雲)似這等憂愁,不知幾時是了也呵!(唱)【油葫蘆】莫不是八字兒該載着一世憂?誰似我無盡頭!須知道人心不似水長流。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後,到七歲與父分離久。嫁的個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籌;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個有誰問,有誰瞅?【天下樂】莫不是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今也波生招禍尤?勸今人早將來世修。我將這婆侍養,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雲〕婆婆索錢去了,怎生這早晚不見回來?〔卜兒同孛老張驢兒上〕〔卜兒雲〕你爺兒兩個且在門首,等我先進去。〔張驢兒雲〕奶奶,你先進去,就說女婿在門首哩。〔卜兒見正旦科〕〔正旦雲〕奶奶回來了。你吃飯麼?〔卜兒做哭科,雲〕孩兒也,你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一半兒】為甚麼淚漫漫不住點兒流?莫不是為索債與人家惹爭鬥?我這裡連忙迎接慌問候,他那裡要說緣由。〔卜兒雲〕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則見他一半兒徘徊一半兒丑。〔雲〕婆婆,你為什麼煩惱啼哭那?〔卜兒雲〕我問賽盧醫討銀子去,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行起凶來,要勒死我。虧了一個張老並他兒子張驢兒,救得我性命。那張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這等煩惱。〔正旦雲〕婆婆,這個怕不中麼!你再尋思咱:俺家裡又不是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錢債,被人催逼不過;況你年紀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卜兒雲〕孩兒也,你說的豈不是!但是我的性命全虧他這爺兒兩個救的。我也曾說道:待我到家,多將些錢物酬謝你救命之恩。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裡有個媳婦兒,道我婆媳婦又沒老公,他爺兒兩個又沒老婆,正是天緣天對。若不隨順他,依舊要勒死我。那時節我就慌張了,莫說自己許了他,連你也許了他。兒也,這也是出於無奈。〔正旦雲〕婆婆,你聽我說波。(唱)【後庭花】避凶神要擇好日頭,拜家堂要將香火修。梳着個霜雪般白dí{髟狄}髻,怎將這雲霞般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卜兒雲〕我的性命都是他爺兒兩個救的,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別人笑話了。〔正旦唱〕【青哥兒】你雖然是得他、得他營救,須不是筍條、筍條年幼,剗的便巧畫蛾眉成配偶?想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圖謀,置下田疇,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滿望你鰥寡孤獨,無捱無靠,母子每到白頭。公公也,則落得乾生受!〔卜兒雲〕孩兒也,他如今只待過門。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正旦唱〕【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細細愁:愁則愁興闌刪咽不下交歡酒,愁則愁眼昏騰扭不上同心扣,愁則愁意朦朧睡不穩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畫堂前,我道這姻緣敢落在他人後。〔卜兒雲〕孩兒也,再不要說我了。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正旦雲〕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並然不要女婿。〔卜兒雲〕那個是要女婿的?爭奈他爺兒兩個自家挨過門來,教我如何是好?〔張驢兒雲〕我們今日招過門去也。「帽兒光光,今日做個新郎;袖兒窄窄,今日做個嬌客。」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理科,雲〕兀那廝,靠後!〔唱〕【賺煞】我想這婦人每休信那男兒口。婆婆也,怕沒有貞心兒自守,到今日招着個村老子,領着個半死囚。〔張驢兒做嘴臉科,雲〕你看我爺兒兩個這等身段,盡也選得女婿過,你不要錯過了好時辰,我和你早些兒拜堂罷。〔正旦不理科,唱〕則被你坑殺人燕侶鶯儔。婆婆也,你豈不知羞!俺公公撞府沖州,??的銅斗兒家緣百事有。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張驢兒情受?〔張驢兒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沒丈夫的婦女下場頭!〔下〕〔卜兒雲〕你老人家不要惱懆。難道你有活命之恩,我豈不思量報你?只是我那媳婦兒氣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我如今拼的好酒好飯,養你爺兒兩個在家,待我慢慢的勸化俺媳婦兒。待他有個回心轉意,再作區處。〔張驢兒雲〕這歪剌骨!便是黃花女兒,剛剛扯的一把,也不消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罷!就當面賭個誓與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詞雲〕美婦人我見過萬千向外,不似這小妮子生得十分憊賴。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捨得不肯把肉身陪待?〔同下〕第二折〔賽盧醫上,詩云〕小子太醫出身,也不知道醫死多人,何嘗怕人告發,關了一日店門?在城有個蔡家婆子,剛少他二十兩花銀,屢屢親來索取,爭些捻斷脊筋。也是我一時智短,將他賺到荒村,撞見兩個不識姓名男子,一聲嚷道:「浪蕩乾坤,怎敢行兇撒潑,擅自勒死平民!」嚇得我丟了繩索,放開腳步飛奔。雖然一夜無事,終覺失精落魂;方知人命關天關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塵。從今改過行業,要得滅罪修因,將以前醫死的性命,一個個都與他一卷超度的經文。小子賽盧醫的便是。只為要賴蔡婆婆二十兩銀子,賺他到荒僻去處,正待勒死他,誰想遇見兩個漢子,救了他去。若是再來討債時節,教我怎生見他?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喜得我是孤身,又無家小連累,不若收拾了細軟行李,打個包兒,悄悄的躲到別處,另做營生,豈不乾淨?〔張驢兒上,雲〕自家張驢兒,可奈那竇娥百般的不肯隨順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討服毒藥與他吃了,藥死那老婆子,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做行科,雲〕且住,城裡人耳目廣,口舌多,倘見我討毒藥,可不嚷出事來?我前日看見南門外有個藥鋪,此處冷靜,正好討藥〔做到科,叫雲〕太醫哥哥,我來討藥的。〔賽盧醫雲〕你討什麼藥?〔張驢兒雲〕我討服毒藥。〔賽盧醫雲〕誰敢合毒藥與你?這廝好大膽也。〔張驢兒雲〕你真箇不肯與我藥麼?〔賽盧醫雲〕我不與你,你就怎地我?〔張驢兒做拖盧雲〕好呀,前日謀死蔡婆婆的,不是你來?你說我不認的你哩?我拖你見官去。〔賽盧醫做慌科,雲〕大哥,你放我,有藥有藥。〔做與藥科,張驢兒雲〕既然有了藥,且饒你罷。正是: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下〕〔賽盧醫雲〕可不悔氣!剛剛討藥的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我今日與了他這服毒藥去了,以後事發,越越要連累我;趁早兒關上藥鋪,到涿州賣老鼠藥去也。〔下〕〔卜兒上,做病伏几科〕〔孛老同張驢兒上,雲〕老漢自到蔡婆婆家來,本望做個接腳,卻被他媳婦堅執不從。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爺兒兩個在家同住,只說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勸轉他媳婦,誰想他婆婆又害起病來。孩兒,你可曾算我兩個的八字,紅鸞天喜幾時到命哩?〔張驢兒雲〕要看什麼天喜到命!只賭本事,做得去自去做。〔孛老雲〕孩兒也,蔡婆婆害病好幾日了,我與你去問病波。〔做見卜兒問科,雲〕婆婆,你今日病體如何?〔卜兒雲〕我身子十分不快哩。〔孛老雲〕你可想些什麼吃?〔卜兒雲〕我思量些羊肚兒湯吃。〔孛老雲〕孩兒,你對竇娥說,做些羊肚兒湯與婆婆吃。〔張驢兒向古門雲〕竇娥,婆婆想羊肚兒湯吃,快安排將來。〔正旦持湯上,雲〕妾身竇娥是也。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湯吃,我親自安排了與婆婆吃去。婆婆也,我這寡婦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張驢兒父子兩個?非親非眷的,一家兒同住,豈不惹外人談議?婆婆也,你莫要背地裡許了他親事,連累我也做不清不潔的。我想這婦人心好難保也啊。〔唱〕【南呂·一枝花】他則待一生鴛帳眠,那裡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張郎婦,又做了李郎妻。有一等婦女每相隨,並不說家克計,則打聽些閒是非;說一會不明白打鳳的機關,使了些調虛囂撈龍的見識。【梁州第七】這一個似卓氏般當壚滌器,這一個似孟光般舉案齊眉;說的來藏頭蓋腳多伶俐,道着難曉,做出才知。舊恩忘卻,新愛偏宜;墳頭上土脈猶濕,架兒上又換新衣。那裡有奔喪處哭倒長城?那裡有浣紗時甘投大水?那裡有上山來便化頑石?可悲可恥,婦人家直恁的無仁義,多淫奔,少志氣;虧殺前人在那裡,更休說本性難移。〔雲〕婆婆,羊肚兒湯做成了,你吃些兒波。〔張驢兒雲〕等我拿去。〔做接嘗科,雲〕這裡面少些鹽醋,你去取來。〔正旦下〕〔張驢兒放藥科〕〔正旦上,雲〕這不是鹽醋?〔張驢兒雲〕你傾下些。〔正旦唱〕【隔尾】你說道少鹽欠醋無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但願娘親早痊濟,飲羹湯一杯,勝甘露灌體,得一個身子平安倒大來喜。孩兒,羊肚湯有了不曾?〔張驢兒雲〕湯有了,你拿過去。〔孛老將湯雲〕婆婆,你吃些湯兒。〔卜兒雲〕有累你。〔做嘔科,雲〕我如今打嘔,不要這湯吃了,你老人家吃罷。〔孛老雲〕這湯特做來與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兒。〔卜兒雲〕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請吃。〔孛老吃科〕〔正旦唱〕【賀新郎】一個道你請吃,一個道婆先吃,這言語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想他家與咱家有甚的親和戚?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縱千隨?婆婆也,你莫不為黃金浮世寶,白髮故人稀,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裡肯千里送寒衣。孛老雲〕我吃下這湯去,怎覺昏昏沉沉的起來?〔做倒科〕〔卜兒慌科,雲〕你老人家放精神着,你紥掙着些兒。〔做哭科,雲〕兀的不是死了也!〔正旦唱〕第三折〔外扮監斬官上,雲〕下官監斬官是也。今日處決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閒走。〔淨扮公人,鼓三通,鑼三下科,劊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帶枷上,劊子云〕行動些,行動些,監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正旦唱〕【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着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正旦唱〕【倘秀才】則被這枷紐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後偃。我竇娥向哥哥行有句言。〔劊子云〕你有甚麼話說?〔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劊子云〕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什麼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正旦唱〕【叨叨令】可憐我孤身隻影無親眷,則落的吞聲忍氣空嗟怨。〔劊子云〕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正旦雲〕只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劊子云〕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麼主意?〔正旦唱〕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劊子云〕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他見怎的?〔正旦雲〕俺婆婆若見我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呵,〔唱〕枉將他氣殺也麼哥,枉將他氣殺也麼哥。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卜兒哭上科,雲〕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婦兒!〔劊子云〕婆子靠後。〔正旦雲〕既是俺婆婆來了,叫他來,待我囑咐他幾句話咱。〔劊子云〕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咐你話哩。〔卜兒雲〕孩兒,痛殺我也。〔正旦雲〕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婆婆,此後遇着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唱〕【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幹家緣,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鮑老兒】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卜兒哭科,雲〕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天那,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衝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劊子做喝科,雲〕兀那婆子靠後,時辰到了也。〔正旦跪科〕〔劊子開枷科〕〔正旦雲〕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監斬官雲〕你有什麼事?你說。〔正旦雲〕要一領淨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監斬官雲〕這個就依你,打什麼不緊。〔劊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正旦唱〕【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願,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聖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劊子云〕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正旦再跪科,雲〕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後,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屍首。〔監斬官雲〕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正旦唱〕【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錦,免着我屍骸現;要什麼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正旦再跪科,雲〕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後,着這楚州亢旱三年。〔監斬官雲〕打嘴!那有這等說話!〔正旦唱〕【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劊子做磨旗科,雲〕怎麼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內做風科,劊子云〕好冷風也!〔正旦唱〕【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提遍。〔做哭科,雲〕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劊子做開刀,正旦倒科〕〔監斬官驚雲〕呀,真箇下雪了,有這等異事!〔劊子云〕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並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監斬官雲〕這死罪必有冤枉,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准也不准?且看後來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與我抬她屍首,還了那蔡婆婆去罷。〔眾應科,抬屍下〕第四折[竇天章冠帶引丑張千祗從上,詩云]獨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滿林煙,非關有事人難睡,自是驚魂夜不眠。老夫竇天章是也。自離了我那端雲孩兒,可早十六年光景。老夫自到京師,一舉及第,官拜參知政事。只因老夫廉能清正,節操堅剛,謝聖恩可憐,加老夫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之職,隨處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容老夫先斬後奏。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台省,職掌刑名,勢劍金牌,威權萬里;悲呵,有端雲孩兒,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老夫自得官之後,使人往楚州問蔡婆婆家,他鄰里街坊道,自當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裡去了,至今音信皆無。老夫為端雲孩兒,啼哭的眼目昏花,憂愁得鬚髮斑白。今日來到這淮南地面,不知這楚州為何三年不雨?老夫今在這州廳安歇。張千,說與那州中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張千向古門雲]一應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竇天章雲]張千,說與那六房吏典,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將來,待老夫燈下看幾宗波。[張千送文卷科,竇天章雲]張千,你與我掌上燈,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罷。我喚你便來,不喚你休來。[張千點燈,同祗從下。竇天章雲]我將這文卷看幾宗咱。一起犯人竇娥,將毒藥致死公公。我才看頭一宗文卷,就與老夫同姓,這藥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惡不赦,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這是問結了的文書,不看他罷。我將這文卷壓在底下,別看一宗咱。[做打呵欠科,雲]不覺的一陣昏沉上來,皆因老夫年紀高大,鞍馬勞困之故,待我搭伏定書案,歇息些兒咱。[做睡科,魂旦上,唱]【雙調·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鄉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騰騰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風中來,則被這霧鎖雲埋,攛掇的鬼魂快。[魂旦望科,雲]門神戶尉不放我進去。我是廉訪使竇天章女孩兒,因我屈死,父親不知,特來托一夢與他咱。[唱]【沉醉東風】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桯外?[做叫科,雲]我那爺爺呵,[唱]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脫離無邊苦海![做入見哭科,竇天章亦哭科,雲]端雲孩兒,你在那裡來?[魂旦虛下][竇天章做醒科,雲]好是奇怪也,老夫才合眼去,夢見端雲孩兒恰便似來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裡?我且再看這文卷咱。[魂旦上,做弄燈科][竇天章雲]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這燈忽明忽滅的!張千也睡着了,我自己剔燈咱。[做剔燈,魂旦翻文卷科,竇天章雲]我剔的這燈明了也。再看幾宗文卷。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做疑怪科,雲]這一宗文卷,我為頭看過,壓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這上頭?這幾時問結了的,還壓在底下,我別看一宗文卷波。[魂旦再弄燈科,竇天章雲]怎麼,這燈又是半明半暗的,我再剔這燈咱。[做剔燈,魂旦再翻文卷科,竇天章雲]我剔的這燈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呸!好是奇怪!我才將這文書分明壓在底下,剛剔了這燈,怎生又翻在面上?莫不是楚州後廳里有鬼麼?便無鬼呵,這樁事必有冤枉。將這文卷再壓在底下,待我另看一宗如何?[魂旦又弄燈科,竇天章雲]怎生這燈又不明了?敢有鬼弄這燈?我再剔一剔去。[做剔燈科,魂旦上,做撞見科,竇天章舉劍擊桌科,雲]呸!我說有鬼!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欽差帶牌走馬肅政廉訪使,你向前來,一劍揮之兩段。張千,虧你也睡的着,快起來,有鬼有鬼。兀的不嚇殺老夫也。[魂旦唱]【喬牌兒】則見他疑心兒胡亂猜,聽了我這哭聲兒轉驚駭。哎,你個竇天章恁的威風大,且受你孩兒竇娥這一拜。[竇天章雲]兀那鬼魂,你道竇天章是你父親,受你孩兒竇娥拜,你敢錯認了也!我的女兒叫做端雲,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你是竇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兒?[魂旦雲]父親,你將我與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竇娥了也。[竇天章雲]你便是端雲孩兒,我不問你別的,這藥死公公,是你不是?[魂旦雲]是你孩兒來。[竇天章雲]噤聲,你這小妮子,老夫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憂愁的頭也白了,你剗地犯了十惡大罪,受了典刑。我今日官居台省,職掌刑名,來此兩淮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你是我親生之女,老夫將你治不的,怎治他人?我當初將你嫁與他家呵,要你三從四德:三從者,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今三從四德全無,剗地犯了十惡大罪。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沒祖宗世德,又連累我的清名。你快與其我細吐真情,不要虛言支對,若說的有半厘差錯,牒發你城隍祠內,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罰在陰山,永為餓鬼。[魂旦雲]父親停嗔息怒,暫罷狼虎之威,聽你孩兒慢慢的說一遍咱。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你將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至十七歲與夫配合,才得兩年,不幸兒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這山陽縣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二十兩銀子。俺婆婆去取討,被他賺到郊外,要將婆婆勒死,不想撞見張驢兒父子兩個,救了俺婆婆性命。那張驢兒知道我家有個守寡的媳婦,便道:「你婆兒媳婦既無丈夫,不若招我父子兩個。」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張驢兒道:「你若不肯,我依舊勒死你。」俺婆婆懼怕,不得已含糊許了。只得將他父子兩個領到家中,養他過世。有張驢兒數次調戲你女孩兒,我堅執不從。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兒湯吃,你孩兒安排了湯。適值張驢兒父子兩個問病,道:「將湯來我嘗一嘗。」說:「湯便好,只少些鹽醋。」賺的我去取鹽醋,他就暗地裡下了毒藥,實指望藥殺俺婆婆,要強逼我成親。不想俺婆婆偶然發嘔,不要湯吃,卻讓與老張吃,隨即七竅流血藥死了。張驢兒便道:「竇娥藥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我便道:「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與俺老子償命。若私休,你便與我做老婆。」你孩兒便道:「好馬不備雙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與你做媳婦,我請願和你見官去。」他將你孩兒拖到官中,受盡三推六問,弔拷繃扒,便打死孩兒也不肯認。怎當州官見你孩兒不認,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認了。因此押赴法場.將我典刑。你孩兒對天發下三樁誓願:第一樁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系冤枉,刀過頭落,一腔熱血休滴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第二樁,現今三伏天道,下三尺瑞雪,遮掩你孩兒屍首;第三樁,着他楚州大旱三年。果然血飛上白練,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都是為你孩兒來。[詩云]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氣口難言,防他老母遭刑憲,情願無辭認罪愆。三尺瓊花骸骨掩,一腔熱血練旗懸,豈獨霜飛鄒衍屈,今朝方表竇娥冤。[唱]【雁兒落】你看這文卷曾道來不道來,則我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我不肯順他人,倒着我赴法場;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殘生壞。【得勝令】呀,今日個搭伏定攝魂台,一靈兒怨哀哀。父親也,你現掌着刑名事,親蒙聖主差。端詳這文冊,那廝亂綱常當合敗。便萬剮了喬才,還道報冤讎不暢快。[竇天章做泣科,雲]哎,我屈死的兒夜,則被你痛殺我也!我且問你: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箇是為你來?[魂旦雲]是為你孩兒來。[竇天章雲]有這等事!到來朝我與你做主。[詩云]白頭親苦痛哀哉,屈殺了你個青春女孩,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來日我將文卷改正明白。[魂旦暫下][竇天章雲]呀,天色明了也。張千,我昨日看幾宗文卷,中間有一鬼魂來訴冤枉。我喚你好幾次,你再也不應,直恁的好睡那。[張千雲]我小人兩個鼻子孔一夜不曾閉,並不聽見女鬼訴什麼冤狀,也不曾聽見相公呼喚。[竇天章做叱科,雲](口退),今早升廳坐衙,張千,喝攛廂者。[張千做吆喝科,雲]在衙人馬平安,抬書案。[稟雲]州官見。[外扮州官入參科][張千雲]該房吏典見。[丑扮吏入參見科][竇天章雲]你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為着何來?[州官雲]這個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災,小官等不知其罪。[竇天章做怒科,雲]你等不知罪麼!那山陽縣有用毒藥謀死公公犯婦竇娥,他問斬之時,曾發願道:「若是果有冤枉,着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可有這件事?[州官雲]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問成的,現有文卷。[竇天章雲]這等糊突的官,也着他升去!你是繼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這冤婦麼?[州官雲]此犯系十惡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竇天章雲]昔日漢朝有一孝婦守寡,其姑自縊身死,其姑女告孝婦殺姑。東海太守將孝婦斬了。只為一婦含冤,致令三年不雨。後於公治獄,仿佛見孝婦抱卷哭於廳前,於公將文卷改正,親祭孝婦之墓,天乃大雨。今日你楚州大旱,豈不正與此事相類?張千,分付該房僉牌下山陽縣,着拘張驢兒、賽盧醫、蔡婆婆一起人犯,火速解審,毋得違悞片刻者。[張千雲]理會的。[下][丑扮解子押張驢兒、蔡婆婆,同張千上,稟雲]山陽縣解到審犯聽點。[竇天章雲]張驢兒。[張驢兒雲]有。[竇天章雲]蔡婆婆。[蔡婆婆雲]有。[竇天章雲]怎麼賽盧醫是緊要人犯不到?[解子云]賽盧醫三年前在逃,一面着廣捕批緝拿去了,待獲日解審。[竇天章雲]張驢兒,那蔡婆婆是你的後母麼?[張驢兒雲]母親好冒認的?委實是。[竇天章雲]這藥死你父親的毒藥,卷上不見有合藥的人,是那個的毒藥?[張驢兒雲]是竇娥自合就的毒藥。[竇天章雲]這毒藥必有一個賣藥的醫鋪,想竇娥是個少年寡婦,那裡討這藥來?張驢兒,敢是你合的毒藥麼?[張驢兒雲]若是小人合的毒藥,不藥別人,倒藥死自家老子?[竇天章雲]我那屈死的兒,這一節是緊要公案,你不自來折辯,怎得一個明白,你如今冤魂卻在那裡?[魂旦上,雲]張驢兒,這藥不是你合的,是那個合的?[張驢兒做怕科,雲]有鬼有鬼,撮鹽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魂旦雲]張驢兒,你當日下毒藥在羊肚兒湯里,本意藥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渾家,不想俺婆婆不吃,讓與你父親吃,被藥死了,你今日還敢賴哩![唱]【川撥棹】猛見了你這吃敲材,我只問你這毒藥從何處來?你本意待暗裡栽排,要逼勒我和諧,倒把你親爺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責?[魂旦做打張驢兒科][張驢兒做避科,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大人說這毒藥必有個賣藥的醫鋪,若尋得這賣藥的人來,和小人折對,死也無詞。[丑扮解子解賽盧醫上,雲]山陽縣續解到犯人一名賽盧醫。[張千喝雲]當面。[竇天章雲]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賴他銀子,這事怎麼說?[賽盧醫叩頭科,雲]小的要賴蔡婆婆銀子的情是有的,當被兩個漢子救了,那婆婆並不曾死。[竇天章雲]這兩個漢子你認的他叫做什麼名姓?[賽盧醫雲]小的認便認的,慌忙之際,可不曾問他名姓。[竇天章雲]現有一個在階下,你去認來。[賽盧醫做下認科,雲]這個是蔡婆婆。[指張驢兒雲]想必這毒藥事發了。[上雲]是這一個,容小的訴稟:當日要勒死蔡婆婆時,正遇見他爺兒兩個,救了那婆婆去。過得幾日,他到小的鋪中討服毒藥,小的是念佛吃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說道:「鋪中只有官料藥,並無什麼毒藥。」他就睜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見官去。」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見官,只得將一服毒藥與了他去。小的見他生相是個惡的,一定拿這藥去藥死了人,久後敗露,必然連累,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賣些老鼠藥。剛剛是老鼠被藥殺了好幾個,藥死人的藥,其實再也不曾合。[魂旦唱]【七弟兄】你只為賴財,放乖,要當災。[帶雲]這毒藥呵,[唱]原來是你賽盧醫出賣張驢兒買,沒來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門在。[竇天章雲]帶那蔡婆婆上來。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錢鈔的,如何又嫁了老張,做出這等事來?[蔡婆婆雲]老婦人因為他爺兒兩個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養膳過世;那張驢兒常說要將他老子接腳進來,老婦人並不曾許他。[竇天章雲]這等說,你那媳婦就不該認做藥死公公了。[魂旦雲]當日問官要打俺婆婆,我怕她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喒認做藥死公公,委實是屈招個![唱]【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該,這招狀供寫的明白。本一點孝順的心懷,倒做了惹禍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還復勘,怎將咱屈斬首在長街!第一要素旗槍鮮血灑,第二要三尺雪將死屍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災,咱誓願委實大。【收江南】呀,這的是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痛殺我嬌姿弱體閉泉台,早三年以外,則落的悠悠流恨似長淮。[竇天章雲]端雲兒也,你這冤枉我已盡知,你且回去。待我將這一起人犯,並原問官吏,另行定罪,改日做個水陸道場,超度你生天便了。[魂旦拜科,唱]【鴛鴦煞尾】從今後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雲]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竇天章雲]好孝順的兒也。[魂旦唱]囑付你爹爹,收養我奶奶,可憐他無婦無兒誰管顧年衰邁。再將那文卷舒開,[帶雲]爹爹,也把我竇娥名下,[唱]屈死的於伏罪名兒改。[下][竇天章雲]喚那蔡婆婆上來。你可認得我麼?[蔡婆婆雲]老婦人眼花了,不認的。[竇天章雲]我便是竇天章。適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兒端雲。你這一行人,聽我下斷:張驢兒毒殺親爺,奸占寡婦,合擬凌遲,押赴市曹中,釘上木驢,剮一百二十刀處死。升任州守桃杌,並該房吏典,刑名違錯,各杖一百,永不敘用。賽盧醫不合賴錢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藥,致傷人命,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蔡婆婆我家收養,竇娥罪改正明白。[詞雲]莫道我念亡女與他滅罪消愆,也只可憐見楚州郡大旱三年。昔於公曾表白東海孝婦,果然是感召得靈雨如泉。豈可便推諉道天災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應通天。今日個將文卷重行改正,方顯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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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掩映渠流水,樓閣崢嶸出翠微,遙望西湖暮山勢。》

關漢卿 〔元代〕

普天下錦繡鄉,環海內風流地。

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

水秀山奇,一到處堪遊戲,這答兒忒富貴。

滿城中繡幕風簾,一哄地人煙湊集。

[梁州第七]百十里街衢整齊,萬餘家樓閣參差,並無半答兒閒田地。

松軒竹徑,藥圃花蹊,茶園稻陌,竹塢梅溪。

一陀兒一句詩題,一步兒一扇屏幃。

西鹽場便似一帶瓊瑤,吳山色千疊翡翠。兀良,望錢塘江萬頃玻璃。

更有清溪綠水,畫船兒來往閒遊戲。

浙江亭緊相對,相對着險嶺高峰長怪石,堪羨堪題。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樓閣崢嶸出翠微,遙望西湖暮山勢。

看了這壁,覷了那壁,縱有丹青下不得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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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速的驅軍校戈矛,駐馬向長江雪浪流。》

關漢卿 〔元代〕

 一折

【仙呂】【點絳唇】織履編席,能勾做大蜀皇帝,非容易。官里旦暮朝夕,悶似三江水。

【混江龍】喚了聲關、張二弟,無言低首淚雙垂;一會家眼前活現,一會家口內掂提。急煎煎御手頻捶飛鳳椅,撲籟籟痛淚常淹袞龍衣。每日家獨上龍樓上,望荊州感嘆,閬州傷悲。

【油葫蘆】每日家作念煞關雲長、張翼德,委得俺宣限急。西川途路受驅馳,每日知他過幾重深山谷,不曾行十里平田地。恨征馬宛四隻蹄,不這般插翅般疾;踴虎軀縱徹黃金轡,果然道"心急馬行遲"。

【天下樂】緊跐定葵花鐙踅鞭催,走似飛墜的雙鏑,此腿脡無氣力。換馬處側一會兒身,行行里吃一口兒食,無明夜不住地。

【醉扶歸】若到荊州內,半米兒不宜遲,發送的關雲長向北歸。然後向閬州路上轉馳驛,把關、張分付在君王手裡,教他龍虎風雲會。

【金盞兒】關將軍但相持,無一個敢欺敵。素衣匹馬單刀會,覷敵軍如兒戲,不若土和泥。殺曹仁十萬軍,刺顏良萬丈威。今日被壞人將你算,暢則為你大膽上落便宜。

【醉中天】義赦了嚴顏罪,鞭打的督郵死,當陽橋喝回個曹孟德。倒大個張車騎。今日被人死羊兒般剁了首級,全不見石亭驛!

【金盞兒】鞍馬上不曾離,誰敢鬆動滿身衣?恰離朝兩個月零十日,勞而無役枉驅馳!一個鞭挑魂魄去,一個人和的哭聲回。宣的個孝堂里關美髯,紙幡上漢張飛。

【賺煞】殺的那東吳家死屍骸堰住江心水,下溜頭淋流着血汁。我教的茸茸蓑衣渾染的赤,變做了通紅獅子毛衣。殺的他敢血淋漓,交吳越托推,一霎兒番為做太湖鬼。青鴉鴉岸兒,黃壤壤田地,馬蹄兒踏做搗椒泥。

第二折

【南呂】【一枝花】早晨間占《易》理,夜後觀乾象。據賊星增焰彩,將星短光芒。朝野內度量。正俺南邊上,白虹貫日光。低首參詳,怎有這場景象?

【梁州】單注着東吳國一員驍將,砍折俺西蜀家兩條金梁。這一場苦痛誰承望?再靠誰挾人捉將?再靠誰展土開疆?做宰相幾曾做卿相,做君王那個做君王?布衣間昆仲心腸。再不看官渡口劍刺顏良,古城下刀誅蔡陽,石亭驛手挎袁襄!殿下帝王,行思坐想,正南下望,知禍起自天降。宣到我朝下若問當,着甚話聲揚?

【隔尾】這南陽耕臾村諸亮,輔佐着洪福齊天漢帝主,一自為臣不曾把君誑。這場勾當,不由我索向君王行醞釀個謊。

【牧羊關】張達那賊禽獸,有甚早難近傍?不走了糜竺、糜芳!咱西蜀家威風,俺敢將東吳家滅相。我直教金鼓震、傾人膽,土雨濺的日無光;馬蹄兒踏碎金陵府,鞭梢兒蘸干揚子江。

【賀新郎】官里行行坐坐則是關、張,常則是挑在舌尖,不離了心上。每日家作念的如心癢,沒日不心勞意攘,常則是心緒悲傷。白晝間頻作念,到晚後越思量,方信道"夢是心頭想";但合眼早逢着翼德,才做夢可早見雲長。

【牧羊關】板築的商傅說,釣魚兒姜呂望,這兩個夢善感動歷代君王。這夢先應先知,臣則是誤打誤撞。蝴蝶迷莊子,宋玉赴高唐,世事雲千變,浮生夢一場。

【收尾】不能勾侵天松柏長千丈,則落的蓋世功名紙半張!關將軍美形狀,張將軍猛勢況,再何時得相訪?英雄歸九泉壤,則落的河邊堤土坡上、釘下個纜樁。坐着條擔杖,則落的村酒漁樵話兒講。

第三折

【中呂】【粉蝶兒】運去時過,誰承望有這場喪身災禍?憶當年鐵馬金戈,自桃園初結義,把尊兄輔佐。共敵軍擂鼓鳴鑼,誰不怕俺弟兄三個!

【醉春風】安喜縣把督郵鞭,當陽橋將曹操喝,共呂溫侯配戰九十合,那其間也是我、我!壯志消磨,暮年折挫,今日向匹夫行伏落。

【紅繡鞋】九尺軀陰雲里偌大,三縷髯把玉帶垂過,正是俺荊州里的二哥哥。咱是陰鬼,怎敢陷他,唬的我向陰雲中無處躲。

【迎仙客】居在人間世,則合把路上經過。向陰雲中步行因甚麼?在常爪關西把他圍繞合,今日小校無多,一部從十餘個。

【石榴花】往常開懷常是笑呵呵,絳雲也似丹臉若頻婆;今日臥蠶眉瞅定面沒羅,卻是為何?雨淚如梭,割捨了向前先攙過,見咱呵恐怕收羅。行行里恐懼明聞破,省可里倒把虎軀挪。

【鬥鵪鶉】哥哥道你是陰魂,兄弟是甚麼?用舍行藏,盡言始末:則為帳下張達那廝廝嗔喝,兄弟更性似火;我本意待侑他,誰想他興心壞我!

【上小樓】則為咱當年勇過,將人折挫,石亭驛上袁襄怎生結未?惱犯我,拿住他,天靈摔破,虧圖了他怎生饒過!

【幺篇】哥哥你自暗約,這事非小可。投至的曹操、孫權,鼎足三分,社稷山河。筋廝鎖,俺三個,同行同坐,怎先亡了咱弟兄兩個?

【哨遍】提起來把荊州摔破,爭奈小兄弟也向壕中臥!雲霧裡自評薄,劉封那廝於禮如何?把那廝碎剮割!糜芳、糜竺、帳下張達,顯見的東吳躲。先驚覺與軍師諸葛,後入宮庭,託夢與哥哥。軍臨漢上馬嘶風,屍堰滿江心血流波;休想逃亡,沒處潛藏,怎生的躲?

【耍孩兒】西蜀家氣勢威風大,助鬼兵全無坎坷;糜芳、糜竺共張達,待奔波怎地奔波?直取了漢上才還國,不殺了賊臣不講和!若是都拿了,好生的將護,省可里拖磨。

【三煞】君王索懷痛憂,報了仇也快活。除了劉封,檻車裡囚着三個。並無喜況敲金鐙,有甚心情和凱歌?若是將賊臣破,君王將咱祭奠,也不用道場鑼鈸。

【二煞】燒殘半堆柴,支起九頂鑊,把那廝四肢梢一節節鋼刀剉,虧圖了腸肚雞鴉啄,數算了肥膏猛虎拖。咱可靈位上端然坐,也不用僧人持咒,道士宣科。

【收尾】也不用香共燈、酒共果,但得那腔子裡的熱血往空潑,超度了哥哥發奠我。

第四折

【正宮】【端正好】任劬勞,空生愛,死魂兒有國難投!橫亡在三個賊臣手,無一個親人救。

【滾繡球】俺哥哥丹鳳之目,兄弟虎豹頭,中他人機彀,死的來不如個蝦蟹泥鰍!我也曾鞭督郵,俺哥哥誅文丑,暗滅了車胄,虎牢關酣戰溫侯。咱人"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壯志難酬!

【倘秀才】往常真戶尉見咱當胸叉手,今日見紙判官趨前退後,元來這做鬼的比陽人不自由!立在丹墀內,不由我淚交流,不見一班兒故友。

【滾繡球】那其間正暮秋,九月九,正是帝王的天壽。列丹墀宰相王侯,攘的我奉玉甌進御酒,一齊山壽,官里回言道臣宰千秋。往常擺滿宮彩女在階基下,今日駕一片愁雲在殿角頭,痛淚交流。

【叨叨令】碧粼粼綠水波紋皺,疏刺刺玉殿香風透。皂朝靴跐不響玻璃甃,白象笏打不響黃金獸。元來咱死了也麼哥,咱死了也麼哥!耳聽銀箭和更漏。

【倘秀才】官里向龍床上高聲問候,臣向燈影內恓惶頓首。躲避着君王,倒退着走;只管里問緣由,歡容兒抖擻。

【呆骨朵】終是三十年交契懷着熟,咱心相愛志意相投。繞着二兄長根前,不離了小兄弟左右。一個是急颭颭雲間鳳,一個是威凜凜山中獸。昏慘慘風內燈,虛飄飄水上漚。

【倘秀才】官里身軀在龍樓鳳樓,魂魄赴荊州、閬州,爭知兩座磚城換做土丘!天曹不受,地府難收,無一個去就!

【滾繡球】官里恨不休,怨不休,更怕俺不知你那勤厚,為甚俺死魂兒全不相瞅?敘故舊,廝問候,想那說來的前咒書,桃園中宰白馬烏牛。結交兄長存終始,俺伏侍君王不到頭,心緒悠悠。

【三煞】來日教諸葛將二愚男將引,丁寧奏,兩行淚才那不斷頭。官里緊緊的相留,怕不待慢慢的等候,怎禁那滴滴銅壺,點點更籌。久停久住,頻去頻來,添悶添愁!來時節玉蟾出東海,去節殘月下西樓。

【二煞】相逐着古道狂風走,趕定長江雪浪流。痛哭悲涼,少添僝僽,拜辭了龍顏,苦度春秋。今番若不說,後過難來,千則千休;丁寧說透,分明的報冤讎。

【煞尾】飽諳世事慵開口,會盡人間只點頭。火速的驅軍校戈矛,駐馬向長江雪浪流。活拿住糜芳共糜竺,閬州里張達檻車內囚。杵尖上挑定四顆頭,腔子內血向成都鬧市里流,強如與俺一千小盞黃封頭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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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調】大德歌 秋》

關漢卿 〔元代〕

風飄飄,雨瀟瀟,

便做陳摶也睡不着。

懊惱傷懷抱,

撲簌簌淚點拋。

秋蟬兒噪罷寒蛩兒叫,

淅零零細雨打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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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呂】普天樂 其十五》

關漢卿 〔元代〕

遠寄寒衣想張郎,空僝僽,緘書在手,寫不盡綢繆。

修時節和淚修,囑咐休忘舊。寄去衣服牢收授,三般兒都有個因由:這襪兒管束你胡行亂走,這衫兒穿的着皮肉,這裡肚常系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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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呂】普天樂 其九》

關漢卿 〔元代〕

開書染病寄簡帖又無成,相思病今番甚。只為你倚門待月,側耳聽琴,便有那扁鵲來,委實難醫恁。

止把酸醋當歸浸,這方兒到處難尋。要知是知母未寢,紅娘心沁,使君子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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