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低伏弱,裝呆裝落,是非猶自來着莫。
任從他,待如何?天公尚有妨農過,蠶怕雨寒苗怕火。
陰,也是錯;晴,也是錯。
身無所干,心無所患,一生不到風波岸。
祿休干,貴休攀,功名縱得皆虛幻,浮世落花空過眼。
官,也夢間;私,也夢間。
林泉高攀,虀鹽貧過,官囚身慮皆參破。
富如何?貴如何?閒中自有閒中樂,天地一壺寬又闊!東,也在我;西,也在我。
青霄有路,黃金無數,勸君萬事從寬恕。
富之餘,貴也余,望將後代兒孫護,富貴不依公道取。
兒,也受苦;孫,也受苦。
繁華般弄,豪傑陪奉,一杯未盡笙歌送。
恰成功,早無蹤,似昨宵一枕南柯夢,人世枉將花月寵。
春,也是空;秋,也是空。
有錢有物,無憂無慮,賞心樂事休辜負。
百年虛,七旬疏,饒君更比石崇富,合眼一朝天數足。
金,也換主;銀,也換主。
風波實怕,唇舌休掛,鶴長鳧短天生下。
勸漁家,共樵家,從今莫講賢愚話,得道多助失道寡。
賢,也在他;愚,也在他。
陰隨陰報,陽隨陽報,不以其道成家道。
枉劬勞,不堅牢,錢財人口皆凶兆,一旦禍生福怎消?人,也散了;財,也散了。
須教人倦,須教人怨,臨危不與人方便。
吃腥膻,着新鮮,一朝報應天公變,行止不依他在先。
飢,也怨天;寒,也怨天。
休爭閒氣,休生不義,終身孝悌心休退。
去他疑,俺人非,得官休倚官之勢,家富莫驕貧莫恥。
天,也順你;人,也順你。
官資新受,功名將就,折腰為在兒曹彀。
賦歸休,便抽頭,黃花恰正開時候,籬下自教巾漉酒。
功,也罷手;名,也罷手。
三閭當日,一身辭世,此心倒大無縈系。
氵屈其泥,啜其醨,何須自苦風波際,泉下子房和范蠡。
清,也笑你;醒,也笑你。
爭奈聰慧,爭夸手藝,乾坤一渾清濁氣。
察其實,不能知,時間難辨魚龍輩,只到禹門三月里。
龍,也認得;魚,也認得。
生涯雖舊,衣食足夠,區區自要尋生受。
一身憂,一心愁,身心常在他人彀,天道若能隨分守。
身,也自由;心,也自由。
天於人樂,天於人禍,不知此個心何苦?嘆蕭何,反調唆,未央宮罹惹韓侯過,千古史書難改抹。
成,也是他;敗,也是他。
晨雞初叫,昏鴉爭噪,那個不去紅塵鬧?路迢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愁眉緊皺,仙方可救,劉伶對面親傳授。
滿懷憂,一時愁,錦封未拆香先透,物換不如人世有。
朝,也媚酒;昏,也媚酒。
風流人坐,玻璃盞大,採蓮學舞新曲破。
飲時歌,醉時魔,眼前多少秋毫末,人世是非將就我。
高,也亦可;低,也亦可。
新修宅院,多開門面,要圖久遠兒孫佃。
恣專權,橫堆錢,更臨危不與人方便,一日過深業貫滿。
天,也降愆;人,也做冤。
江山如畫,茅檐低廈,婦蠶繅、婢織紅、奴耕稼。
務桑麻,捕魚蝦,漁樵見了無別話,三國鼎分牛繼馬。
興,休羨他;亡,休羨他。
風波時候,休教遙受,少年場上堪馳驟。
酒盈甌,錦纏頭,休令人老花殘候,花退落紅人皓首。
花,也自羞;人,也自羞。
淵明圖醉,陳摶貪睡,此時人不解當時意。
志相違,事難隨,不由他醉了齁睡,今日世途非向日。
賢,誰問你?愚,誰問你?花開花謝,燈明燈滅,百年夢覺莊周蝶。
興時節,快活些,明朝綠鬢添霜雪,石氏鄧通今謾說。
人,不見也;錢,不見也。
堯民堪訝,朱陳婚嫁,柴門斜搭葫蘆架。
沸池蛙,噪林鴉,牧笛聲里牛羊下,茅舍竹籬三兩家。
民,田種多;官,差稅寡。
紅塵千丈,風波一樣,利名人一似風魔障。
恰餘杭,又敦煌,雲南蜀海黃茅瘴,暮宿曉行一世妝。
錢,金數兩;名,紙半張。
塵心撇下,虛名不掛,種園桑棗團茅廈。
笑喧譁,醉麻查,悶來閒訪漁樵話,高臥綠陰清昧雅。
載,三徑花;看,一段瓜。
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曰:「伏聞太子玉體不安,亦少間乎?」太子曰:「憊!謹謝客。
」客因稱曰:「今時天下安寧,四宇和平,太子方富於年。
意者久耽安樂,日夜無極,邪氣襲逆,中若結轖。
紛屯澹淡,噓唏煩酲,惕惕怵怵,臥不得瞑。
虛中重聽,惡聞人聲,精神越渫,百病咸生。
聰明眩曜,悅怒不平。
久執不廢,大命乃傾。
太子豈有是乎?」太子曰:「謹謝客。
賴君之力,時時有之,然未至於是也」。
」客曰:「今夫貴人之子,必宮居而閨處,內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無所。
飲食則溫淳甘膬,脭醲肥厚;衣裳則雜遝曼暖,燂爍熱暑。
雖有金石之堅,猶將銷鑠而挺解也,況其在筋骨之間乎哉?故曰:縱耳目之欲,恣支體之安者,傷血脈之和。
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蹶痿之機;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
今太子膚色靡曼,四支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手足墮窳;越女侍前,齊姬奉後;往來游醼,縱恣於曲房隱間之中。
此甘餐毒藥,戲猛獸之爪牙也。
所從來者至深遠,淹滯永久而不廢,雖令扁鵲治內,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獨宜世之君子,博見強識,承間語事,變度易意,常無離側,以為羽翼。
淹沈之樂,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諾。
病已,請事此言。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
不欲聞之乎?」太子曰:「仆願聞之。
」客曰:「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
中鬱結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
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
湍流遡波,又澹淡之。
其根半死半生。
冬則烈風漂霰、飛雪之所激也,夏則霄霆、霹靂之所感也。
朝則鸝黃、鳱鴠鳴焉,暮則羈雌、迷鳥宿焉。
獨鵠晨號乎其上,鵾雞哀鳴翔乎其下。
於是背秋涉冬,使琴摯斫斬以為琴,野繭之絲以為弦,孤子之鈎以為隱,九寡之珥以為約。
使師堂操《暢》,伯子牙為之歌。
歌曰:『麥秀蔪兮雉朝飛,向虛壑兮背槁槐,依絕區兮臨回溪。
』飛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螻、蟻聞之,柱喙而不能前。
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強起聽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筍蒲。
肥狗之和,冒以山膚。
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摶之不解,一啜而散。
於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調和。
熊蹯之胹,芍藥之醬。
薄耆之炙,鮮鯉之鱠。
秋黃之蘇,白露之茹。
蘭英之酒,酌以滌口。
山樑之餐,豢豹之胎。
小飰大歠,如湯沃雪。
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強起嘗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鍾、岱之牡,齒至之車,前似飛鳥,後類距虛。
穱麥服處,躁中煩外。
羈堅轡,附易路。
於是伯樂相其前後,王良、造父為之御,秦缺、樓季為之右。
此兩人者,馬佚能止之,車覆能起之。
於是使射千鎰之重,爭千里之逐。
此亦天下之至駿也,太子能強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荊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樂無有。
於是使博辯之士,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
浮遊覽觀,乃下置酒於虞杯之宮。
連廊四注,台城層構,紛紜玄綠。
輦道邪交,黃池紆曲。
溷章、白鷺,孔鳥、鶤鵠,鵷雛、鵁鶄,翠鬣紫纓。
螭龍、德牧,邕邕群鳴。
陽魚騰躍,奮翼振鱗。
漃漻薵蓼,蔓草芳苓。
女桑、河柳,素葉紫莖。
苗松、豫章,條上造天。
梧桐、並閶,極望成林。
眾芳芬郁,亂於五風。
從容猗靡,消息陽陰。
列坐縱酒,盪樂娛心。
景春佐酒,杜連理音。
滋味雜陳,餚糅錯該。
練色娛目,流聲悅耳。
於是乃發《激楚》之結風,揚鄭、衛之皓樂。
使先施、徵舒、陽文、段干、吳娃、閭娵、傅予之徒,雜裾垂髾,目窕心與。
揄流波,雜杜若,蒙清塵,被蘭澤,嬿服而御。
此亦天下之靡麗、皓侈、廣博之樂也,太子能強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
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
游涉乎雲林,周馳乎蘭澤,弭節乎江潯。
掩青苹,游清風。
陶陽氣,盪春心。
逐狡獸,集輕禽。
於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鷙鳥。
逐馬鳴鑣,魚跨麋角。
履游麕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寃伏陵窘。
無創而死者,固足充後乘矣。
此校獵之至壯也,太子能強起游乎?」太子曰:「卜病未能也。
」然陽氣見於眉宇之間,侵淫而上,幾滿大宅。
客見太子有悅色,遂推而進之曰:「冥火薄天,兵車雷運,旌旗偃蹇,羽毛肅紛。
馳騁角逐,慕味爭先。
徼墨廣博,觀望之有圻;純粹全犧,獻之公門。
太子曰:「善!願復聞之。
」客曰:「未既。
於是榛林深澤,煙雲闇莫,兕虎並作。
毅武孔猛,袒裼身薄。
白刃磑磑,矛戟交錯。
收穫掌功,賞賜金帛。
掩苹肆若,為牧人席。
旨酒嘉肴,羞炰膾灸,以御賓客。
涌觴並起,動心驚耳。
誠不必悔,決絕以諾;貞信之色,形於金石。
高歌陳唱,萬歲無斁。
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強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願從,直恐為諸大夫累耳。
」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遊兄弟,並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
至則未見濤之形也,徒觀水力之所到,則恤然足以駭矣。
觀其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汩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雖有心略辭給,固未能縷形其所由然也。
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儻兮,浩瀇瀁兮,慌曠曠兮。
秉意乎南山,通望乎東海。
虹洞兮蒼天,極慮乎崖涘。
流攬無窮,歸神日母。
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
或紛紜其流折兮,忽繆往而不來。
臨朱汜而遠逝兮,中虛煩而益怠。
莫離散而發曙兮,內存心而自持。
於是澡概胸中,灑練五藏,澹澉手足,頮濯發齒。
揄棄恬怠,輸寫淟濁,分決狐疑,發皇耳目。
當是之時,雖有淹病滯疾,猶將伸傴起躄,發瞽披聾而觀望之也,況直眇小煩懣,酲醲病酒之徒哉!故曰:發蒙解惑,不足以言也。
」太子曰:「善,然則濤何氣哉?」客曰:「不記也。
然聞於師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聞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內雲,日夜不止。
衍溢漂疾,波涌而濤起。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
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
其波涌而雲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
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
六駕蛟龍,附從太白。
純馳皓蜺,前後絡繹。
顒顒卬卬,椐椐強強,莘莘將將。
壁壘重堅,沓雜似軍行。
訇隱匈磕,軋盤涌裔,原不可當。
觀其兩旁,則滂渤怫鬱,闇漠感突,上擊下律,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
蹈壁沖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
遇者死,當者壞。
初發乎或圍之津涯,荄軫谷分。
迴翔青篾,銜枚檀桓。
弭節伍子之山,通厲骨母之場,凌赤岸,篲扶桑,橫奔似雷行,誠奮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渾渾,狀如奔馬。
混混庉庉,聲如雷鼓。
發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奮振,合戰於藉藉之口。
鳥不及飛,魚不及回,獸不及走。
紛紛翼翼,波涌雲亂,盪取南山,背擊北岸。
覆虧丘陵,平夷西畔。
險險戲戲,崩壞陂池,決勝乃罷。
瀄汩潺湲,披揚流灑。
橫暴之極,魚鱉失勢,顛倒偃側,沋沋湲湲,蒲伏連延。
神物怪疑,不可勝言。
直使人踣焉,洄闇悽愴焉。
此天下怪異詭觀也,太子能強起觀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
孔、老覽觀,孟子籌之,萬不失一。
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於是太子據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
」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月日,居易白。
微之足下: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枉贈答詩僅百篇。
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
仆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
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為之;又自思所陳,亦無出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
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
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濁,遂追就前志,勉為此書,足下幸試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
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
就《六經》言,《詩》又首之。
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
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
上自聖賢,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
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
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
音有韻,義有類。
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
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
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
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
言者無罪,聞者足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
用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
於時六義始剚矣。
《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蘇、李。
《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
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
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
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
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
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
於時六義始缺矣。
晉、宋已還,得者蓋寡。
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
江、鮑之流,又狹於此。
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
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
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
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
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
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
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
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
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
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
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
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
至於貫穿古今,覙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
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
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識。
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
則知仆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
及五六歲,便學為詩。
九歲諳識聲韻。
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
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
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
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
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
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
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
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
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
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
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
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又請為左右終言之。
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
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
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
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
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
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魴死。
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
其餘即足下。
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
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
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落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
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
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
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
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
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
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娛樂,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
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
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
」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
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
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
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
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
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迨彼。
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
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
微之,微之!勿念我哉!仆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
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
又或退公獨處,或移動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閒適詩「。
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
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百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
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
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仆雖不肖,常師此語。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
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
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
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
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
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
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
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
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
時之所重,仆之所輕。
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
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
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
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
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余。
攀、李在傍,無所措口。
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
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
雖驂鸞鶴、游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為《元白往還集》。
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
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太息矣!仆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
其間妍媸,益又自惑。
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
況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
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為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
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
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銓次。
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為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