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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花月痕

〔子部〕

一剎火光穢除蟬蛻 廿年孽債魂斷雉經

話說秋痕自臥病後,敝衣蓬首,垢面癯顏,竟不是個畫中人了。那小伙狗頭,閒暇無事,結識幾個土棍,燒香結盟,便宿娼賭錢起來。先前只乘空偷些現錢,後將現銀三百餘兩都偷完了。一夜,竟把金銀首飾、上好玉器皮衣,席捲而去。

次日李裁縫起來,見箱箱都已打開,急得口定目呆,說是被盜,要和店主打官司。鬧了一天,四處找尋狗頭,不見個影。店王轉說李裁縫父子合謀圖賴,又見他帶了家眷,來歷不明,要見官呈告,經旁人勸止。牛氏十年辛苦,剩得這點家私,如今給人搬運一空,氣得發昏。數日跟尋狗頭,沒有蹤跡,後來就同李裁縫拚了幾回命,到得歸結,只是抱怨秋痕。

當下無可奈何,就正定府城裡,租了一間小屋暫住。四月後,秋痕的病略好,牛氏想逼他見客,無奈地方生疏,無論秋痕不肯答應,就令妝掠起來,也是枉然。挨到六月初,李裁縫、牛氏都沾瘟病。此時用不起火伴,可憐秋痕要和跛腳自己下鍋煮飯,服事兩個病人。士寬是就近租個店面,做個小買賣。正擬寄信太原,不想二十二夜,牛氏屋裡竟發起火。

你道為何?牛氏掛了一床夏布帳,這一夜就帳中吃煙,把件小衫丟在煙燈傍邊,昏昏沉沉,竟自睡着;此時天燥,一引就着,夏布帳、頂桶、紙門,烘騰騰的燒起來。牛氏、李裁縫夢魂顛倒,身上着火,不曉得奪門走出,倒向後壁去尋門路。到得街坊來救,只救出秋痕、跛腳。秋痕、跛腳亦只搶得一尊觀音小龕、一軸痴珠小照,其餘都歸毒焰,就玉環也隨着兩人化做冷灰。

管士寬當下接秋痕主婢到了自己店中。次日,秋痕替三人尋出骨殖,買地掩埋,想着自己命苦,又痛他三個人枉自辛苦一場,就也大哭數次。

二十四早,士寬雇了一輛轎車,給秋痕、跛腳坐了,自己雇個騾子隨走,一路小心看視。秋痕心下感激他,也敬重他,想道:「他領我找痴珠去,只痴珠的病,不曉得好了沒有?」又想道:「痴珠倘好了回南,我如今是孤身一人,投在何處?沒得法,要向荷生、采秋討些盤纏,我徑到南邊找他去。」又想道:「我命就這樣苦,受得大十年罪,這回又跑個空?譬如痴珠與我真箇無緣,那兩個老東西就不該燒死。咳!早曉得有此機會,也不該將身子糟蹋到這田地。」秋痕這般一想,飯也飽餐,睡也安穩,以此路上辛苦,身邊空乏,全不復覺。

到了二十八這日,秋痕車中心驚肉跳,坐臥不安。二十九日,又好了。是晚,宿黃門驛。屈指初二,便抵并州。又想道:「痴珠平素要做衣服給我,如今是一下車,便要他替我打扮一身,本來醃醃——得來東西,除個乾淨也好。」又想道:「說起也怪,二十一夜,我穿的是件茶色的絝夾衫,怎的冒火起來,卻是痴珠給我的小坎肩?」合着眼,迷迷離離的想,忽見痴珠笑吟吟的穿着一身的新棉綢的短衫褲,站在床前。秋痕趕着坐起,拉手說道:「你曉得我回來麼?」,痴珠不應。秋痕審視一回,見痴珠腳上也沒穿襪,一言不發,只向襟前解個小口袋。秋痕道:「你坐下,我替你解吧。」痴珠坐下,秋痕一面替他解口袋,一面說道:「你怎的又不說話?你從那裡來?竟不穿襪,不冷了腳!」痴珠只是笑。

秋痕早把口袋解下,檢裡頭紙包,原是自己一綹青絲、兩個指甲。秋痕悽然淚熒道:「你就長帶在身邊?」痴珠仍是不語。秋痕淚珠紛墜,說道:「你不好也是不說話,好也是不說話,實在教人難受。」痴珠盤上腳,哈哈的笑。秋痕一手抹淚,一手摸着痴珠的腳,是冰冷的,說道:「何苦呢,你看雙腳,冷得冰人!」轉身想將夾被替痴珠蓋上,猛回頭,卻不見了。睜眼看時,只有一燈如豆,跛腳鼻息如雷。起來坐着,將夢凝思一回,也摸不着是吉是凶。見跛腳枕頭推在一邊,仰着面,開着口,鼻孔朝天;也不理他。剔亮了燈,聽得院子裡秋蟲亂叫,一陣風吹得怪刺刺的響。

吃兩袋水煙,重複睡下,合着眼,便見痴珠,撐開時,又不見了。心上十分憂疑,翻來覆去,想道:「敢莫痴珠有甚意外之事?我去時,他原吐血,如今四個月了。」想到此,便把日來高興的念頭,一時冰冷,瞅淚珠珠下滴。一會,又自解道:「我夢見他.都不像病人氣色,大約是好了。」又想道:「我和他受了一年苦楚,自然是苦盡甘來。」想來想去,晨雞早唱,燈也沒油,昏昏欲滅。聽得跛腳隱隱吃語,好像兩門子說話,一會,大聲道:「這樣講,韋老爺是成仙了。」停一會,又說道:「姑娘原也可憐。」以後又鼾聲大振。秋痕便叫了幾聲,推了幾下,跛腳才醒過來,問道:「做什麼?」秋痕道:「你做什麼夢?說起韋老爺,又說起我。」跛腳方柔柔眼,坐起道:「我沒有夢見韋老爺,也沒有夢見姑娘,我卻夢見玉環向我要錢呢。」秋痕就不言語。

此時天也發亮,大家起身,收抬上車。這日,秋痕在車裡,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好像是和痴珠住在秋華堂光景,醒來卻一些兒也記不清楚。是夜,宿石坪驛。初二日,走三十里地就進城了,徑到士寬家下車。

士寬教侄兒找那姓顧的,要秋心院鑰匙,自己便來秋華堂報信。不想剛到柳溪,逢着李福,穿件白袍,踉蹌前走,士寬搶上數步,趕着叫。李福猛回頭,見是士寬,慘然道:「你回來麼?姑娘呢?」士寬道:「姑娘也來了。」李福道:「咳!爺不在了!」士寬驚道:「怎的?」李福道:「爺是前日去世,你和姑娘什麼時候到?卻不給爺知道。」

士寬此時氣得發昏,半晌才能說道:「姑娘方才下車,還在我家,就叫我給老爺信。如今老爺沒了,怎好呢?」李福道:「事到這樣,真箇沒法!」於是士寬垂頭喪氣,跟李福向秋華堂來。沒到秋華堂,早望見大門上長幡。士寬大哭道:「我只怕遲了,老爺已經回南,再不料有此慘變!」

門上大家都迎下來,探問信息。這日,子善才出差回來,也在秋華堂幫忙。子善的跟班趕着去回。一時,子善、心印、詡甫、雨農,都走出月亮門,見士寬只穿件小衫,腳上還是草鞋,跪在台階上,向痴珠的靈前,嚎啕大哭。禿頭也哭得悽惶。大家見此光景,都為酸鼻。一會,勸住了,士寬哀哀的訴。子善嘆道:「緣法一盡,就是九牛之力,也難挽回!」心印灑淚道:「凡事是有安排的定數。」贊市道:「秋痕得了這信,可不知要怎樣呢?」子善道:「我就同士寬去看。」

且說秋痕在士寬家,歇息一會,料痴珠聞信,必定趕來。恰好士寬侄兒找着歸班,開了秋心院大門。秋痕便過這邊,略同歸班說些家難。歸班呶呶不休,秋痕就不大理他。歸班沒趣,自去探訪狗頭信息。

當下,秋痕趕着和跛腳拂拭了几榻塵土,說士寬侄兒幫着打掃。見空宅荒涼,又經人住過,傢伙位置,都不像從前,也有給人搬去的。秋痕此時雖不暇問,只痛定思痛,愈覺傷心。又想:「自己空無所有,或者今夜就到秋華堂去。」正在盼望,忽見士寬和穆升來了,說道:「老爺病着。」秋痕正要問話,子善進來。

秋痕趕忙迎坐,毗淚盈盈,問着痴珠的病。子善嘆道:「病是不好,只你初到,歇一歇,再和你說。」秋痕哭道:「到底怎樣?我吃盡千辛萬苦,都是為他,你說吧。」子善道:「這兩天卻也不妨。你如今只剩下一身怎好的?」就吩咐跟班和穆升道:「你看姑娘屋裡應用什麼,都向公館取來。」秋痕道:「這卻不必。我即刻要到秋華堂看痴珠去。」一面說,一面向穆升道:「勞你替我叫一輛車。」穆升答應,子善止住道:「此刻已是五下多鍾,你要去,也等明天。」秋痕道:「子善,你怎說?你想,痴珠聽我到了,不曉怎樣着急想見我呢l」子善再三勸止,秋痕那裡肯依。

士寬是個莽撞的人,禁不住說道:「韋老爺早是……」子善忙行叫他出去。秋痕見此光景,知道不好,呆呆的瞧着子善,半晌,跳起說道:「我千辛萬苦,」止說這一句,就急氣攻心,昏暈倒了。跛腳大哭.子善幫着叫。停了一停,秋痕轉過氣來,大哭一陣,握着兩拳,將心胸亂打,大家攔住,就向板床歪下。子善連連勸慰,總不答應。

不一會,子善的跟班和穆升搬取鋪蓋器皿也來了。差不多天就黑了,秋痕才坐起,向子善道:「你請回吧。承你照拂,我來世做犬馬報你。」說畢,重複躺下。子善只得吩咐跛腳好好照料,就帶跟班回家。穆升怕家裡有事,早就走了。士寬被子善叫他出去,心中很不自在,領着侄兒回家歇息。

一間空屋,只剩下秋痕、跛腳兩人。只聽得梧桐樹上那幾個昏鴉,「呀呀」的叫個不住;又有一個梟鳥,在秋心院屋上鼓吻弄舌,叫得跛腳毛髮森豎。時已新秋,天氣晝熱夜涼,跛腳身上只一件汗衫,十分發冷,肚又餓,瞧着秋痕,就如死人一般,合着眼,一言不發。猛聽得有人打門,跛腳答應,步下階來,見新月模糊,西風蕭械,滿院裡梧葉卷得簌簌有聲。

走到月亮門外,不防廊上欄干有個烏溜溜的大貓跳將下來,把跛腳一嚇,「哎呀」一聲,栽倒在地,那黑貓一溜煙走了。跛腳戰兢兢的爬起來開門,原來是士寬和他侄兒,送來四碟小菜、四碗面、四個餑餑和那油燭盤香。跛腳這回不怕了,便來告秋痕。秋痕坐起,請士寬坐下,說道:「枉費了你大半年的氣力!曉得這樣,倒不如那一晚也燒死了,豈不是好?」士寬粗人,又吃了酒,含含糊糊說了幾句。他的侄兒點上燈,就都走了。開門出來,恰好禿頭帶個打雜,送來簾幕飯菜及點心等件。秋痕見了禿頭,也是不哭,只問痴珠臨死光景。禿頭揮淚告訴一遍,秋痕長嘆。禿頭勸秋痕用些飯菜,秋痕一點不用,跛腳卻飽吃一頓。時已有二更天,禿頭也走了。

跛腳拿着燭台,送了禿頭,關門進米。剛到一二門梧桐樹下,瞥見上屋有個婦人,和秋痕差不多高,走入月亮門。跛腳只道是秋痕出來,也不驚疑,還說道:「娘,你也不點個亮?」到得月亮門,見那婦人已上台階,不入屋裡,卻由東邊彎去後院。又說道:「娘,緩一步,我照你走。」卻不見答應。直跟到梅花樹畔,冉冉而沒。不覺嚇得通身發抖,跑入屋裡,秋痕還歪在床上,個動分毫。跛腳回想起來,十分害怕,又不敢告訴,隨說道:「娘,你自清早起身,至今不曾吃點東西,喝些湯好麼?」秋痕不應。跛腳停一停,又說道:「你要躺,起來一坐,給我鋪下褥子,你也好躺。」秋痕道:「你鋪在西屋自睡,我就這樣躺。」

跛腳沒法,只得伴着秋痕呆坐。坐到三更多天,十分疲倦,歪在一邊,恍恍惚惚的,覺自己走到一個地方,靜悄悄的。只見對面一對宮妝女子,手持皤蓋,引着他娘和個帶劍的女子,緩步而來,來到跟前,轉西去了。心上想道:「娘同這女子去那裡哩?」趕着跟來,卻又不見。遙望過去,前面有個廟,出出進進,都是戲台上打扮的人,只沒有塗臉的。想道:「這廟裡敢莫有戲?」就跟着人進去,見寶殿巍峨,是個極大的所在,月台上香煙成字,寶蓋蟠雲,有許多穿戲衣的人,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女的都是少年美貌;男的便有老有少。

看了一會,不像是戲,又不像是佛殿,正想要走,只聽得兩邊鼓樂起來。說是「冤海司來了」。有一個穿戲衣的男人,瞧見跛腳,立地攆出。跛腳嚇得打戰。只見許多艷服女子,引一座金碧輝煌的車,坐着一個纓絡垂肩的人,遠遠的看,卻不曉得是誰。忽然又有個穿戲衣的人喝道:「你什麼人?敢跑來這個地方閒逛!」惡狠狠的一鞭,跛腳「哎呀」一聲,原來是夢。

睜眼一看,日已上窗,卻不見秋痕,跛腳只道起來,前屋後屋找了一遍。只見秋痕高掛在梅花樹上。跛腳嚇得喊救,兩手抱着大哭。士寬隔牆聽得跛腳哭喊,知道秋痕不好,趕着過來。跛腳一面開門,一面哭道:「娘吊死了!」士寬和他侄兒進來,忙行解下,見手足冰冷,知不中用,便赴子善公館告知。

到得七下鍾,秋華堂和柳巷的人,通知道了。瑤華奔來看視,大哭一場。街坊的人,個個讚嘆,都說「難得」!子善主意從厚殯殮,不用說了。

看官須知:秋痕原拚一死,然必使之焦立無立錐之地,而後華(上髟下曼)歸忉利之天,這也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秋痕系戊午年七月初三日寅時縊死,年二十歲。例斯人於死節,心固難安;報知己而投環,目所共睹,遭逢不偶,銜大恨於三生;視死如歸,了相思於一剎。留芳眉史,歌蒿借《孔雀》之詞;證果情天,文梓起鴛鴦之冢。正是:

比翼雙飛,頻伽並命;

生既堪憐,死尤可敬。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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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月痕
    《花月痕》,清魏秀仁所作小說,魏秀仁,字子安,又字子敦。全書十六卷五十二回,原署名為眠鶴主人撰,棲霞居士評。較早版本為清光緒十四年木刻本、光緒十八年上海圖書集成局的鉛字排印本等。此書流行於清末狹邪小說及鴛鴦蝴蝶派小說浪潮之前,是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到狹邪小說的過渡環節,像徐枕亞的《玉梨魂》從小說名字和內容都是學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