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4)

袁承志尋思:「五毒教中除何教主一人之外,餘下的武功均不如何高強,只是陰狠毒辣,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本來見了我就望風而逃,現下居然找上門來,定是有恃無恐。那冰蟾至寶又給何鐵手服了,要是有誰再中了毒,那是無可救治的了。」對洪勝海道:「你去叫大伙兒都聚集大廳,不得我號令,誰也不許出戰。」洪勝海應聲去了。

袁承志快步出堂,搶出門去,只見一個人赤了上身,下身穿着一條破褲,雙手按地,頭下腳上的倒立在門口。袁承志見過五毒教教眾的許多怪模樣,這時也不以為異,眼光往下望時,見是錦衣毒丐齊雲璈。只見他肩頭、背上、雙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來長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里,卻無鮮血流出。這時錦衣毒丐卻成了爛褲毒丐了。」袁承志嚴加防範,不知他使何妖法,喝問:「你來幹甚麼?」齊雲璈不答,大聲念道:「九刀穿洞,為奴盡忠! 」袁承志道:「我跟貴教以後各走各路。你們別來糾纏,我也不與你們為難。你快走吧!」 齊雲璈猶如中邪着魔一般,不住的念:「九刀穿洞,為奴盡忠!」袁承志仔細再看,見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縛着一件毒物,有的是蠍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動。這時洪勝海已邀集眾人,聚在廳中,他獨自出來察看。袁承志使了個眼色,洪勝海會意,聽清楚了齊雲璈的話,返奔入內,與焦宛兒一同來到何鐵手室中,問道:「何教主,『九刀穿洞,為奴盡忠』,那是甚麼意思?」

何鐵手服了冰蟾之後,神智漸復,聽得洪勝海的話,忙即坐起,問道:「誰來了?」洪勝海道:「一個上身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鐵手道:「好。你這位姑娘,請你扶我出去。 」焦宛兒見她重病初有起色,不宜便即起床,正想勸阻,何鐵手擺擺手命洪勝海出房,坐起身來,慢慢穿上長衣。焦宛兒道:「你不能出去。」何鐵手道:「你扶我一把。」焦宛兒伸手相扶。何鐵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手腕。焦宛兒吃了一驚,手上登如套了一隻鋼箍,身不由主的隨她走到門口,不由得又是害怕,又是欽佩。何鐵手跨出大門,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着麼?」齊雲璈臉現喜色,雙手一挺,在空中翻了個筋斗,仍然頭下腳上的倒立。何鐵手道:「你又為甚麼來了?你若不是走投無路,也決不會後悔。」齊雲璈道:「教主明鑑,小的罪該萬死,傷了教主尊體,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無恙。」

何鐵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傷了我,我勢必喪命,按本教規矩,你便是教主了,是不是?」齊雲璈道:「小的該受萬蛇噬身大罪,只求教主開恩寬赦。」

何鐵手道:「好啦,你去吧!」齊雲璈雙臂一屈一伸,額角不住碰在地上行禮,砰砰有聲。何鐵手道:「你為甚麼來謝罪?」齊雲璈道:「小的不敢相瞞教主。照教中規矩,原該由小的繼任教主,但那老乞婆與小的相爭,小的敵他不過……」何鐵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現今既已對我歸服盡忠,便饒你一命。」說着俯身在他肩頭拔起一刀。齊雲璈大喜,行了一禮,翻身直立,大踏步去了。

何鐵手扶着焦宛兒回到廳中,眾人都對剛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鐵手笑道:「他給逼到了窮途末路,在教里已容身不得,才來求我。」青青道:「這些刀子幹甚麼呀?」何鐵手把刀上縛着的一隻蠍子取了下來,拿手帕包了幾重,放入懷中,笑道:「這是我們的邪法,各位不要見笑。九柄刀上都有蟲豸的劇毒,每一條蟲毒性不同,以毒攻毒,只有用原來蟲豸的毒汁,再和上別的藥材,方能治好。我每天給他拔一柄刀,刀上毒蟲就由我收了起來,以後每年端午,他體內毒發,我就給他服一劑解藥。」青青點頭道:「這樣他永遠做你的奴僕,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鐵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錯。」青青又問:「那麼他自己把刀拔下來不成麼?」何鐵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來求我拔,就是向我歸順。他曾用金蛇傷我,如不用這九刀大法,知道我決不能饒赦。」青青道:「幹麼不一次給他拔下來?他身上還有八柄刀,豈不是還得痛上八天?」何鐵手笑道:「這人可惡,就是要他多吃點苦頭!」頓了一頓,微笑道:「要是夏相公饒了他,明兒我就一齊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憐這種惡人!」水雲待她們談得告了一個段落,站起身來,舉手為禮,說道: 「何教主,我們師父的事,請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賜告。」此言一出,仙都眾弟子都站起身來。

何鐵手冷笑道:「袁相公於我有恩,跟你們仙都派可沒幹系。我身子還沒復原,你們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鐵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橫蠻無禮,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袁承志向水雲等一使眼色,說道:「何教主身子不適,咱們慢慢再談。」何鐵手哼了一聲,扶着焦宛兒進房去了。仙都諸弟子氣勢洶洶,七嘴八舌的議論。袁承志道:「這事交在兄弟身上。黃木道長的下落,我負責打探出來便是。」仙都諸人這才平息。次日齊雲璈又來,何鐵手給他拔了一刀,接連數日都是如此。這數日中,闖軍捷報猶如流水價報來:明軍總兵姜瑋投降,闖軍克大同;總兵王承胤、監軍太監杜勛投降,闖軍克宣府;總兵唐通、監軍太監杜之秩投降,闖軍克居庸。那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師外圍要塞,向來駐有重兵防守。每一名總兵均統帶精兵數萬。崇禎不信武將,每軍都派有親信太監監軍,權力在總兵之上。但闖軍一到,監軍太監和總兵官一齊投降。重鎮要地,闖軍都是不費一兵一卒而下。數日之間,明軍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亂成一片。這一日訊息傳來,闖軍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營三大營一齊潰散,眼見闖軍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過數天,齊雲璈身上只餘下一柄毒刀未拔,中午時分,來到門外。洪勝海稟報進去。這時何鐵手已毒清痊癒,眾人想看齊雲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後,何鐵手如何對他,都跟她走出大門。何鐵手轉頭對青青笑道:「夏相公,這人雖然本性惡劣,但武功卻強,我送給你做奴僕好不好?你有解藥在手,他終身不敢違背你半句話。」

青青慍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要這臭男人跟在身旁幹甚麼?」何鐵手大吃一驚,自識青青以來,見她始終穿着男裝,越瞧越是心愛,竟沒瞧出她是女子所扮。旁人明知何鐵手誤會,但都怕她狠毒厲害,誰也不敢稍露口風。袁承志連日忙於迎接闖軍的大事,全沒想到此節。以致何鐵手一直蒙在鼓裡,這時聽青青一說,呆了半晌,問道:「甚……甚麼?」青青道:「我不要。」何鐵手顫聲道:「你說甚么女孩兒家?」焦宛兒退開兩步,低聲道:「何教主,這位是夏姑娘啊。她從小愛穿男裝,別說你認不出來,我們大家初次見到,也總當是一位相公。」何鐵手眼前一花,頭腦中一陣暈眩,定神細看,見青青面色白膩,雙眉彎彎,確是一個美貌女子,不禁又氣又恨,心想:「我怎麼如此胡塗,竟為一個女子而叛教?弄得身敗名裂,我……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剛硬,心中越氣,臉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嘴一張,左頰露出一個酒窩,說道:「我真是胡塗啦!」走下階石,俯身去拔齊雲璈背上最後一柄毒刀。但饒是她要強好勝,終究倏遭大變,心神不定,不由得雙足發軟,身子一下搖晃。焦宛兒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聲厲叫,一人驀地竄將出來,縱到齊雲璈身後,一彎腰,又縱了開去。只聽齊雲璈狂喊一聲,俯伏在地,背後那柄尺來長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沒至刀柄。這一下猶如晴空霹靂,正所謂迅雷不及掩耳,雖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啞巴等許多高手在旁,但沒一個來得及施救。眾人齊聲驚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時,正是老乞婆何紅藥。卻見她啊啊怪叫,左手揮舞,雙足亂跳,卻總是摔不開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條小金蛇。齊雲璈抬頭叫道:「好,好!」身子一陣扭動,垂首而死。眾人瞧着何紅藥,只見她臉上儘是怖懼之色,一張本就滿是傷疤的臉,更加令人不忍多瞧一眼。她右手幾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剛要碰到時又即縮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子便有大禍臨頭一般。

何鐵手只是嘻嘻而笑,袖手不語。何紅藥白眼一翻,忽地從懷裡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閃,嚓一聲,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傷口,狂奔而去。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