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詩可分兩段。前四句為一段。「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兩句以比興發端,出語驚人。《易》曰:「撓萬物者莫疾乎風。」(《說卦》)諺曰:「樹大招風。」則高樹之風,其摧折破壞之力可想而知。「風」前又着一「悲」字,更加強了這自然景觀所具的主觀感情色彩。大海無邊,波濤山立,風吹浪涌,楫摧檣傾,它和首句所描繪的惡劣的自然環境,實際是現實政治氣侯的象徵,曲折地反映了宦海的險惡風濤和政治上的挫折所引起的作者內心的悲憤與憂懼。正是在這樣一種政治環境裡,在這樣一種心情支配下,作者痛定思痛,在百轉千回之後,滿懷悲憤喊出了「利劍不在掌,結交何須多」這一自身痛苦經歷所得出的結論。沒有權勢便不必交友,這真是石破天驚之論!無論從傳統的觀念,無論從一般人的生活實際,都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來。儒家一向強調「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強調「四海之內皆兄弟」(《論語·顏淵》)。從《詩經·伐木》的「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到今天民間流傳的「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都是強調朋友越多越好。然而,正是由於它的不合常情常理,反而有了更加強烈的震撼力量,更加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內心的悲憤。從曹集中《贈徐幹》「親交義在敦」、《贈丁儀》「親交義不薄」、《送應氏》「念我平生親」、《箜篌引》「親友從我游」等等詩句來看,作者是一個喜交遊、重友情的人。這樣一個風流倜儻的翩翩佳公子,如今卻大聲呼喊出與自己本性完全格格不入的話來,不但用以自警,而且用以告誡世人,則其內心的悲苦激烈、創巨痛深,正是不言可知。
「不見籬間雀」以下為全詩第二段。無權無勢就不必交友,這當然不是作者內心的真實思想,而是在特殊情況下所發出的悲憤至極的牢騷。這個觀點既無法被讀者接受,作者也無法引經據典加以論證。因此他採用寓言手法,用「不見」二字引出了持劍少年救雀的故事。這個故事從表面看,是從反面來論證「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這一不易為人接受的觀點,而實際上卻是緊承上段,進一步抒寫自己內心的悲憤情緒。
黃雀是溫馴的小鳥,加上「籬間」二字,更可見其並無沖天之志,不過在籬間嬉戲度日而已。然而就是這樣一隻於人於物都無所害的小鳥,竟也不能見容於世人,設下羅網,放出鷂鷹,必欲驅捕逐得而後快。為羅驅雀的鷂鷹何其兇惡,見鷂投羅的黃雀何其可憐,見雀而喜的羅家何其卑劣。作者雖無一字褒貶,而感情已深融於敘事之中。作者對掌權者的痛恨,對無辜被害的弱小者的同情,均不難於詞句外得之。
作者又進而想象有一手仗利劍的少年,抉開羅網,放走黃雀。黃雀死裡逃生,直飛雲霄,卻又從天空俯衝而下,繞少年盤旋飛鳴,感謝其救命之恩。顯然,「拔劍捎羅網」的英俊少年實際是作者想象之中自我形象的化身;黃雀「飛飛摩蒼天」所表現的輕快、愉悅,實際是作者在想象中解救了朋友急難之後所感到的輕快和愉悅。誠然,這只是作者的幻想而已。在現實中無能為力,只好在幻想的虛境中求得心靈的解脫,其情亦可悲矣。然而,在這虛幻的想象中,也潛藏着作者對布羅網者的憤怒和反抗。
曹植詩歌的特點,鍾嶸《詩品》的「骨氣奇高,辭采華茂」八個字最為確評,也最常為人引用。但就這首《野田黃雀行》而言,「骨氣」(思想內容)確實是高的,而辭采卻說不上「華茂」。從總體上看,這首詩更具有漢樂府民歌的質樸風味。首先,拔劍捎網、黃雀謝恩這一情節,就明顯受漢樂府民歌中許多帶寓言色彩的作品的影響。西漢《鐃歌》十八曲中《艾如張》一曲有「山出黃雀亦有羅,雀已高飛奈雀何」之句,對此篇構思的啟發,更是顯然。其次,此詩的詞句也多質樸無華。「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這種句式完全是純粹的口語,「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二句中的疊字及頂真修辭手法也都是樂府民歌中常見的。這些樸實的詞句和詩歌所要表現的內容正相適應,如果有意雕琢,其感人的力量也許倒反而會減退了。於此可見曹植這個才高八斗的作家向民歌學習所取得的成就。
此詩選自《曹植集》卷六。史載,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曹操藉故殺了曹植親信楊修,次年曹丕繼位,又殺了曹植知友丁氏兄弟。曹植身處動輒得咎的逆境,無力救助友人,深感憤忿,內心十分痛苦,只能寫詩寄意。他苦於手中無權柄,故而在詩中塑造了一位「拔劍捎羅網」、拯救無辜者的少年俠士,藉以表達自己的心曲。
西北有織婦,綺縞何繽紛。
明晨秉機杼,日昃不成文。
太息終長夜,悲嘯入青雲。
妾身守空閨,良人行從軍。
自期三年歸,今已歷九春。
飛鳥遶樹翔,噭噭鳴索羣。
願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
美女妖且閒,採桑歧路間。
柔條紛冉冉,葉落何翩翩。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
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
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
借問女安居,乃在城南端。
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
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
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
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
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
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
《中秋夜雨同縝之伯喬伯襄宿李仲偉玉桂堂與其從子良父珏仲分賦》
開尊秋色敞華堂,佳節那能不盡觴。蠟炬銷殘今夜雨,客懷明發又他鄉。
愁霖祇為思曹植,弭蓋何須賦謝莊。莫以陰晴論此夕,坐深明月滿東牆。
夫凌雲概日,由余之所未窺;千門萬戶,張衡之所曾賦。周王璧台之上,漢帝金屋之中,玉樹以珊瑚為枝,珠簾以玳瑁為匣。其中有麗人焉。其人也:五陵豪族,充選掖庭;四姓良家,馳名永巷。亦有穎川新市、河間觀津,本號嬌娥,曾名巧笑。楚王宮裡,無不推其細腰;衛國佳人,俱言訝其縴手。閱詩敦禮,豈東鄰之自媒;婉約風流,異西施之被教。弟兄協律,生小學歌;少長河陽,由來能舞。琵琶新曲,無待石崇;箜篌雜引,非關曹植。傳鼓瑟於楊家,得吹簫於秦女。
至若寵聞長樂,陳後知而不平;畫出天仙,閼氏覽而遙妒。至若東鄰巧笑,來侍寢於更衣;西子微顰,得橫陳於甲帳。陪游馺娑,騁纖腰於結風;長樂鴛鴦,奏新聲於度曲。妝鳴蟬之薄鬢,照墮馬之垂鬟。反插金鈿,橫抽寶樹。南都石黛,最發雙蛾;北地燕脂,偏開兩靨。亦有嶺上仙童,分丸魏帝;腰中寶風,授歷軒轅。金星將婺女爭華,麝月與嫦娥競爽。驚鸞冶袖,時飄韓掾之香;飛燕長裾,宜結陳王之佩。雖非圖畫,入甘泉而不分;言異神仙,戲陽台而無別。真可謂傾國傾城,無對無雙者也。加以天時開朗,逸思雕華,妙解文章,尤工詩賦。琉璃硯匣,終日隨身;翡翠筆床,無時離手。清文滿篋,非惟芍藥之花;新制連篇,寧止蒲萄之樹。九日登高,時有緣情之作;萬年公主,非無累德之辭。其佳麗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
既而椒宮宛轉,柘館陰岑,絳鶴晨嚴,銅蠡晝靜。三星未夕,不事懷衾;五日尤賒,誰能理曲。優遊少托,寂寞多閒。厭長樂之疏鍾,勞中宮之緩箭。纖腰無力,怯南陽之搗衣;生長深宮,笑扶風之織錦。雖復投壺玉女,為觀盡於百驍;爭博齊姬,心賞窮於六箸。無怡神於暇景,惟屬意於新詩。庶得代彼皋蘇,微蠲愁疾。但往世名篇,當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不藉篇章,無由披覽。
於是燃指瞑寫,弄筆晨書,撰錄艷歌,凡為十卷。曾無忝於雅頌,亦靡濫於風人,涇渭之間,如斯而已。
於是麗以金箱,裝之寶軸。三台妙跡,龍伸蠼屈之書;五色花箋,河北膠東之紙。高樓紅粉,仍定魚魯之文;辟惡生香,聊防羽陵之蠹。靈飛太甲,高擅玉函;鴻烈仙方,長推丹枕。至如青牛帳里,餘曲既終;朱鳥窗前,新妝已竟。放當開茲縹帙,散此絛繩,永對玩於書帷,長循環於縴手。豈如鄧學春秋,儒者之功難習;竇專黃老,金丹之術不成。因勝西蜀豪家,托情窮於魯殿;東儲甲觀,流詠止於洞簫。孌彼諸嫉,聊同棄日,猗歟彤管,無或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