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滄江去,茫茫暗谷移。黑頭那敢恃,華發會相欺。
遂起紛如嘆,能忘逝者悲。著書誰發憤?追古獨忘疲。
講授嘗佔畢,研窮幾下帷。群經元奧妙,百氏苦支離。
索隱妨修業,談經失秉彝。反身惟一理,遵道豈多歧。
新意方來際,陳言盡去時。夏蟲冰莫訝,越犬雪休疑。
浮世春榮過,幽園夕秀遲。後凋終有待,直養可容虧。
向使常流混,寧逃具眼嗤。投閒欣事省,掃跡畏人知。
環堵差堪戀,長沙去若為。趨庭因泮藻,贈客且江蘺。
回顧皋比冷,還思寶玦遺。羈愁生雨外,鄉夢落天涯。
每慨淵明菊,將尋綺季芝。未諧萊氏隱,頻念鹿門期。
友誼今踰薄,儒流子尚奇。剛腸俱比石,末俗竟如脂。
綴曲唯同病,論詩固解頤。率更仍翰墨,六一再文辭。
解接家聲遠,兼扶士氣衰。塤篪參雅奏,椿桂亞高枝。
正始音能續,元和腳肯隨。渾雄親漢魏,綺靡卻陳隋。
浪許鯤魚舞,雲看駿馬馳。駑駘羞抗臆,鰍鱔愧揚鬐。
不盡沙金揀,猶□璞玉治。受辛驚絕倡,勝己辱先施。
歐冶加鋒鍔,劉牆力塈茨。吾儕非敢傲,兒輩自宜麾。
學要千年蘊,名須萬古垂。匪徒攀屈宋,深望溯濂伊。
天運流無息,人生志勿卑。操憐松鬱郁,節撫竹猗猗。
盡擬泠風腳,何曾俗骨醫。煎膠得麟鳳,歲晚願深資。
韓子戛戛去陳言,文章既得萬口喧。我愛韓子好詩句,戛戛更覺陳言去。
金鐘大鏞聲九天,罷考弛擊仍鍧然。赤手捉蛇足履虎,緩帶輕裘文不武。
才大踏翻騷客壇,躡空走漠相盤桓。李唐一代詩如蝟,機同錦繡鼎同味。
其先厥有陳子昂,後來韋柳繼孟王。仙風太白絕塵表,少陵之詩詩獨老。
自余支派非不多,眾流焉許肩江河。下視元白艷且愞,驅馳籍湜驂郊賀。
公不步人人步公,縱肖其形神弗充。學者莫作雕鏤想,言以氣浮須善養。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邪?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
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邪?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後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