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無終盡,細柳不常灼。金樽盛美酒,鬱郁胡不樂。
以手摸頭顱,隆隆一具骨。暫時屬我身,誰知非我物。
轉盼忽如電,微軀戢一木。烏鴉鳴其上,青蛙叫其足。
白蟻如白粲,行行相蝕駁。
青溪之跳珠濺雪,亦無以異於諸泉,獨其水色最奇。
蓋世間之色,其為正也間也,吾知之,獨於碧不甚瞭然。
今見此水,乃悟世間真有碧色。
如秋天,如曉嵐;比之含煙新柳則較濃,比之脫籜初篁則較淡;溫於玉,滑於紈;至寒至腴,可拊可餐。
洞庭為沅湘等九水之委,當其涸時,如匹練耳;及春夏間,九水發而後有湖。然九水發,巴江之水亦發,九水方奔騰皓淼,以趨潯陽;而巴江之水,卷雪轟雷,自天上來。竭此水方張之勢,不足以當巴江旁溢之波。九水始若屏息斂衽,而不敢與之爭。九水愈退,巴江愈進,向來之坎竇,隘不能受,始漫衍為青草,為赤沙,為雲夢,澄鮮宇宙,搖盪乾坤者八九百里。而岳陽樓峙於江湖交會之間,朝朝暮暮,以窮其吞吐之變態,此其所以奇也。樓之前,為君山,如一雀尾壚,排當水面,林木可數。蓋從君山酒香、朗吟亭上望,洞庭得水最多,故直以千里一壑,粘天沃日為奇。此樓得水稍詘,前見北岸,政須君山妖蒨,以文其陋。況江湖於此會,而無一山以屯蓄之,莽莽洪流,亦復何致。故樓之觀,得水而壯,得山而妍也。
游之日,風日清和,湖平於熨,時有小舫往來,如蠅頭細字,着鵝溪練上。取酒共酌,意致閒淡,亭午風漸勁,湖水汩汩有聲。千帆結陣而來,亦甚雄快。日暮,炮車雲生,猛風大起,湖浪奔騰,雪山洶湧,震撼城郭。予始四望慘澹,投箸而起,愀然以悲,泫然不能自已也。昔滕子京以慶帥左遷此地,鬱郁不得志,增城樓為岳陽樓。既成,賓僚請大合樂落之,子京曰:「直須憑欄大哭一番乃快!」范公「先憂後樂」之語,蓋亦有為而發。夫定州之役,子京增堞籍兵,慰死犒生,邊垂以安,而文法吏以耗國議其後。朝廷用人如此,誠不能無慨於心。第以束髮登朝,入為名諫議,出為名將帥,已稍稍展布其才;而又有范公為知已,不久報政最矣,有何可哭?至若予者,為毛錐子所窘,一往四十餘年,不得備國家一亭一障之用。玄鬢已皤,壯心日灰。近來又遭知己骨肉之變,寒雁一影,飄零天末,是則真可哭也,真可哭也!
大堤有垂楊,鬱郁垂新綠。
北風一以至,蒼然換故木。
四時遞推遷,時光亦何速。
人生貴適意,胡乃自侷促。
歡娛極歡娛,聲色窮情慾。
寂寞寄寂寞,被發入空谷。
胡為逐紅塵,泛泛復碌碌。¤
大江自三峽來,所遇無非石者,勢常結約不舒。至西陵以下,岸多沙泥,當之輒靡,水始得遂其剽悍之性。如此者凡數百里,皆不敢與之爭,而至此忽與石遇。水洶湧直下,注射拳石,石堮堮力抵其鋒,而水與石始若相持而戰。以水戰石,則汗汗田田滹滹乾乾,劈之為林,蝕之為竅,銳之為劍戟,轉之為虎兕,石若不能無少讓者。而以石戰水,壁立雄峙,怒獰健鷙,隨其洗磨;簸蕩之來,而浪返濤回,觸而徐邁,如負如背;千萬年來,極其力之所至,止能損其一毛一甲,而終不能齧骨理而動齦齶。於是,石常勝而水常不勝,此所以能為一邑砥柱而萬世賴焉者也。
予與長石諸公,步其顛,望江光皓森,黃山如展篩,意甚樂之。已而見山下石磊磊立,遂走磯上,各據一石而坐。靜聽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而細睇之,或形如鐘鼎,色如雲霞,文如篆籀。石得水以助發其妍而益之媚,不惟不相害,而且相與用。予嘆曰:「士之值坎稟不平,而激為文章以垂後世者,何以異此哉!」
山以玄德娶孫夫人於此、石被睇錦,故名。其下即劉郎浦。是日同游者,王中秘季清,曾太史長石,文學王伯雨、高守中、張翁伯、王天根也。
功德寺循河而行,至玉泉山麓,臨水有亭。山根中時出清泉,激噴巉石中,悄然如語。至裂帛泉,水仰射,沸冰結雪,匯於池中。見石子鱗鱗,朱碧磊珂,如金沙布地,七寶妝施。蕩漾不停,閃爍晃耀。注於河,河水深碧泓,澄激迅疾,潛鱗瞭然,荇發可數。兩岸垂柳,帶拂清波,石樑如雪,雁齒相次。間以獨木為橋,跨之濯足,沁涼入骨。折而南,為華嚴寺。有洞可容千人,有石床可坐。又有大士洞,石理詰曲。突兀奮怒,皺雲駁霧,較華嚴洞更覺險怪。後有竇,深不可測。其上為望湖亭,見西湖,明如半月,又如積雪未消。柳堤一帶,不知里數,裊裊濯濯,封天蔽日。而溪壑間民方田作,大田浩浩,小田晶晶,鳥聲百囀,雜華在樹,宛若江南三月時矣。
循溪行,至山將窮處,有庵。高柳覆門,流水清澈。跨水有亭,修飭而無俗氣。山余出石,肌理深碧。不數步,見水源,即御河發源處也。水從此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