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舊》一類的題目通常是寫重經某地、因追憶平生一段經歷而引發的感觸,離黃景仁(字仲則)時代最近的名作是吳梅村的《琴河感舊》四首,系梅村偶過常熟,好事的東道主知道他和名妓卞玉京有一段情緣,遂使人邀卞玉京前來相見,梅村即席為賦四律。其事哀感頑艷,其詩淒婉動人,故其事與詩喧傳一時。「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緣知薄倖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等句,後來都成為膾炙人口的名句。
仲則這組七律顯然也是重經舊地,為感念一段舊情而作,但寫作時間、地點均不詳。郁達夫的小說《采石磯》曾演繹其本事:「······這樣的嘆了一聲,遠遠的向東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現了一個十六歲的伶俐的少女來。那時候仲則正在宜興氿里讀書,他同學的陳某、龔某都比他有錢,但那少女的一雙水盈盈的眼光,卻只注視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過年的時候因為要回常州,將別的那一天,又到她家裡去看她,不曉是什麼緣故,這一天她只是對他暗泣而不多說話。同她痴坐了半個鐘頭,他已經走到門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條當時流行的淡黃綢的汗巾送給了他。這一回當臨去的時候,卻是他要哭了,兩人又擁抱着痛哭了一場,把他的眼淚,都揩擦在那條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開的將晚時候,他才把那條汗巾收藏起來,同她別去。這一回別後,他和她就再沒有談話的機會了。他第二回重到宜興的時候,他的少年悲哀,只成了幾首律詩,流露在抄書的紙上。」這幾首律詩便是《感舊》。
這情景當然是郁達夫想象的虛構,其實詩中追懷的女子絕不可能是宜興的那個女子,那據說是他姑母的侍婢。而這個女子,從首章「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一聯來看,顯然不是良家女子,詩中再三用杜牧在揚州的典故,正取唐於鄴《揚州夢記》所載情節。據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九《小秦淮錄》載:「珍珠娘,姓朱氏,年十二,工歌。繼為樂工吳泗英女。染肺疾,每一禪杓,落髮如風前秋柳。攬鏡意慵,輒低亞自憐。陽湖黃仲則見余每述此境,聲淚齊下。美人色衰,名士窮途,煮字繡文,同聲一哭。」仲則於朱氏用情如此之深,《感舊》四首是否即追懷其人呢?考慮到這組詩編次於康熙三十三年(1768)秋的《觀潮行》(客有不樂游廣陵)之前,可以推斷是同時的作品。重經故地,斯人已嫁,一段情緣失之交臂,仲則不由得因自己當時「無堅約」而深憾不已:「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四章的內容都很清楚,但並不依時間順序排列。首章憶初相見,春風得意;次章追尋舊跡,無限悵惘;三章感念其人,暗寓自責;末章遙想此後情懷,憾恨不已。相比之下,首章僅「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一聯,風情旖旎,全篇平平;三、四兩章取意造語都較成熟,沒什麼出色之處。只有次章纏綿悱惻,最為動人。
首聯承前篇「杯底人如解語花」之句,寫又是同樣的早晨,帶着未解的宿酲匆匆離去。「喚起」昔日是心愛的女子,此刻卻是誰呢?兩句明顯脫胎於韓愈《贈同游》「喚起窗全曙,催歸日未西」一聯。宋代黃庭堅說「喚起」和「催歸」都是鳥名(見《冷齋夜話》),未免有點牽強,但這裡「啼鵑催去」仍寓催歸之意。歷來不是傳說杜鵑的啼聲像「不如歸去」嗎?仲則正取此意。「又聲聲」暗示了一個今昔相似的情境,物是人非之感盡在言外。
「丹青舊誓」本自阮籍《詠懷》「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比較清楚,但「相如札」意思較曲。司馬相如事跡中與「札」有關的,只有《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所載:「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後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看來相如札只能作遺札理解,那就是說書寫誓約的情書並未寄出,將來只能留做遺札交給她。這正印證了次章的「無堅約」。「禪榻」句又取杜牧《題禪院》「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揚落花風」之意,寫自己帶醉歸去,途經禪寺時的失意情懷。《感舊》四章中用了三次杜牧的典故,表達三層意思:首章「匆匆覺得揚州夢」是前緣如夢的失落感,「多緣刺史無堅約」是失之交臂的內疚,而「禪榻經時杜牧情」則是少年早衰的心境。這裡為什麼特地要提到「禪榻經時」?當時實有依寺休憩的經歷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更主要的還是杜牧詩中空虛無聊的意緒,十分切合仲則當時的心境,讓他產生強烈的共鳴。仲則顯然熟讀過《樊川集》,杜牧那股俊爽英發之氣,那種懷才不遇的落寞心境,也是時常瀰漫在他詩中的固有情調。但他天性中終究少一分杜牧的灑脫,所以總不免因執着而遭受情感的煎熬。
與那女子別後,所隔不過一水,卻再無相見之緣。故而重遊故地,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頸聯兩句用字都很平常,卻極具抒情的力量。上句言「空」、言「一水」,都有往小里說的意思,但由於「一水」積澱着《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意味,與「空」相連反更強化了隔絕之感、茫然之感。而下句通過「回首」這瞬間的動作,將為時不久的重來與佛家前世、今生、來世的漫遠相提並論,又構成巨大的語言張力,造成震撼人心的強烈效果,也將作者悵惘失意的心情抒發盡至。
結聯情緒由悵惘向眷戀轉化,以一個痴情的動作結束全詩。「雲階月地」取自杜牧《七夕》:「雲階月地一相過,未抵經年別恨多。」也可能與牛僧孺《周秦行紀》所載「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雲階拜洞仙」句有關,用以描寫眼前的庭院和階除,平添一層幽美脫俗的詩意,同時也暗示了當時兩人看雲步月的美好時光。如今人去樓空,只有庭院如故,詩人一遍遍踱步往來,細細地尋索斯人留散的余香。這裡不說「余香」,而言「空香」,既言散布在空氣中,又有若有若無之意,再添加一個「細逐」的身姿,一個「百遍」的不甘,就生生刻畫出一個執着而痴情的詩人形象。
仲則詩最動人之處就在這裡,他讓我們知道一種情感、一種心境、一種態度,會化作何等令人刻骨銘心的樣態。他最為人傳誦的名句不正是這類的嗎?「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悄立州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自古以來,善於寫情的詩人很多,但像黃仲則這樣善於刻畫情「態」的詩人,卻不多見吧?
玉露零階葉飄井,巢燕差池去無影。
別路三千紫塞長,秋風一夜烏衣冷。
可憐欲別更徘徊,暮氣繁華眼倦開。
易主樓台常似夢,依人心事總如灰。
珠簾十二斜陽下,淒涼幾閱流紅卸。
昔日拋花散綺筵,此時掠草辭歌榭。
海國回頭霧百重,可應魂戀舊房櫳。
玉京臂冷紅絲斷,神女釵歸錦合空。
亦有江南未歸客,年年社日曾相識。
故家子弟半飄零,蘆花滿地頭俱白。
朱雀航邊伴侶稀,鬱金堂上故巢非。
拋殘一樣新團扇,辛苦三春舊舞衣。
感恩幾輩同關盼,忍待明年更相見。
一任泥拋落月梁,那堪門掩無人院。
伯勞東去雁南來,百遍相呼誓不回。
天空自有低飛處,不是同心莫浪猜。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閒愁在鬢華。
喚起窗前尚宿酲,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札,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里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馬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
我友曲阜冬卉子,六書摹印真吾師。鑄金同用范沙法,顛倒斯籀同兒嬉。
柳閒鍛灶每相過,篋中字書隨所攜。脫囊贈我一銅印,精絕審是潑蠟為。
朱文字減土數一,仿佛西江派中人所遺。不然即是吾家子耕紹谷輩,雲山谷孫系以詩。
鸞翔虬結一入手,我欲拜賜心然疑。我祖詩可祖天下,凡能詩者宜當之。
若資華胄便竊據,不患造物嗔吾私。雖然一語敢相質,斯道不絕危累棋。
文章千古一元氣,支分派別徒費詞。幾人眼光認針芥,學者蟻附緣條枝。
雄深一變為飣餖,精華已竭存糟醨。康莊不由入鼠穴,細尋牛毛披繭絲。
強將譜系溷初祖,九原可作夫誰欺。摩圍派衍源屢竭,皖公雲封人莫窺。
我生衰門更才劣,豈有筆力能振支。但將此印印家集,一編世守儕尊彝。
北平學士今巨手,後先心印無差池。李洪之編任史注,薰蕤灌露窮搜披。
埽除荊莽出光焰,我翁斯文今在茲。不信請將我言質,報贈愧匪瓊琚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