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東風喚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趁晴梢剩雪,斜陽小立,人影珊珊。避地依然滄海,險夢逐潮還。一樣貂裘冷,不似長安。
多少悲笳聲里,認匆匆過客,草草辛盤。引吳鈎不語,酒罷玉犀寒。總休問、杜鵑橋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雲暗,任征鴻去,莫倚闌干。
又東風喚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趁晴梢剩雪,斜陽小立,人影珊珊。避地依然滄海,險夢逐潮還。一樣貂裘冷,不似長安。
多少悲笳聲里,認匆匆過客,草草辛盤。引吳鈎不語,酒罷玉犀寒。總休問、杜鵑橋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雲暗,任征鴻去,莫倚闌干。
春節原本是歡快的日子,一年之始的春驅冬而臨,人們大抵應是喜上眉梢,暖生心底的。然而詞人劈頭起句就是「又東風喚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春的被「喚醒」,竟同時也「喚醒」了愁似的,那東風把愁吹上了眉頭。眉山,韓偓詩有句雲「眉山正愁絕」,因婦女眉色似山黛,故指喻眉毛。李清照又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句,寫愁思外露凝結於眉間。這裡愁與春同來,並非是習見的感春傷春。春才「一分」,有什麼可愁眉百結的?顯然,它強烈表現了詞人對前景的迷惘,形勢使他絲毫也樂觀不起來,預感到這新的甲寅之年中不會有舒心事。事實確也如此,這一年從正月太平軍三占武漢三鎮,到年底在贛湘一帶連挫「湘軍」,曾國藩急得幾乎投水,應該說,詞人是非常敏感的。「趁晴梢剩雪」三句具體描述「愁上眉山」的抒情主體「我」的意興形態。蔣春霖先構築出一個特定的「境」: 殘雪掛在初晴的樹梢上,夕陽西斜,餘輝殘照未盡。這是一個淒寒寂寥的境界,而人就悄立在這「境」中。「人影珊珊」 的「珊珊」,不該解為人的衣帶上的玉佩聲,而應是「闌珊」之珊,即白居易《詠懷》詩「詩情酒興漸闌珊」的珊,意為漸漸衰退殘盡。「人影珊珊」,是說隨着斜陽西下,落輝光淡,人影也漸消淡而無。詞人在這句中寫出了 「小立」的時間推移。用人影的漸失來表現時間感,正和上句蕭瑟的空間感極其協調、妥帖地共相構成了一個空靈的情境。陳廷焯認為「鹿潭深於樂笑翁……此篇情味尤深永,乃真得玉田神理,又不僅在皮相也」 (《白雨齋詞話》卷五),張炎詞的風格美表現為空靈清淒。要體味蔣鹿潭的「真得玉田神理」,當從上述句式中着手。「避地依然滄海」到上片結句,是「斜陽小立」中的「我」的愁思滿懷的心語,即「愁上眉山」的實際內涵。在一場大動盪中,「避地」是為求安定平靜。可是,「依然滄海」! 哪兒也不可能逃脫這種變動,處處都面臨着或已經是滄海桑田天地翻覆。這是詞人心境的痛切感受,所以,「險夢逐潮還」,惡夢緊纏,似潮汐般一次次襲擊心頭。一個「險」字下得十分警策,把種種複雜的情思全匯總到這上面來。一代封建文人的精神狀態、心理活動,從「險夢」,以及前邊的「愁上眉山」、後面的「莫倚闌干」中已可畢見。貂裘披身也還覺得心寒神顫,說到底是因為時非昇平,繁華如漢、唐的長安元日的景觀一去不復返了。「不似長安」,上片收結得既冷峭又切題。此種筆法即前人所說的「清警」。
下片緊承「不似長安」而來。既然已非清平之年,於一片「悲笳聲里」還過什麼春節?作為個人,在這人世間本只是「匆匆過客」,所以過年無非意味着多活了一年而又更臨近生命的結束,「草草辛盤」,迎新儀式和風俗活動完全可以簡化了的。辛盤,舊時元日(春節)以蔥、蒜、韭、蓼蒿、芥五樣物事雜和而食,名五辛盤,作為迎新的祛邪取吉之意。然而,迎新活動可以省簡,心頭的愁思並不因之而寬解,「引吳鈎不語」是力不從心,無以報效國事的形象說法。從另一個角度說,也就是政事日非,將無以挽轉,故而酒落肚而心愈寒。說酒杯(玉犀)寒,實繫心境寒苦。人到無以解憂之時,總還得找一點聊以自寬的辦法,不然,何能度日。詞人說:不要去管那些國事政事吧!且繼續痛飲,從而用醉眼去觀賞潔似玉雪的梅花,豈不是甚好的事兒?「杜鵑橋」,化用北宋邵潛在天津橋(河南洛陽一橋名)上聞杜鵑啼泣,以為是亡國之讖兆的典故。詞中藉以概喻日衰的國事。醉看梅花,既以花切貼「元日」之題,又暗示有潔身自好意。末句「南雲暗」比擬江南的形勢,「任征鴻去,莫倚闌干」,是說看了「征鴻」這候鳥的南去,徒增悲傷,不如不去「倚闌」。當年辛棄疾《摸魚兒》詞結句是「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即表現的是一種對政局的焦慮,蔣氏翻用此意實系對自己依附的清王朝政權的前景深感渺茫。一個「任」字,一個「莫」字,值得審辨,詞人的心跡可以從中探知。同時,這結句與詞的起首「喚醒」愁上眉頭,恰好迴環照應,如合契符。
蔣春霖的詞出入於浙西、常州二派之間,最顯明的特點是詞情濃重,清而不枵空,靈而無油滑; 雖多用意象,寄意言外,卻又不晦澀,不靠微言大義以堂皇面貌,情思郁而能朗。
甲寅為清咸豐四年 (1854) ,其時蔣春霖在江蘇東台富安場鹽大使任上,年三十七歲,趙敬甫名熙文,是趙烈文之兄,陽湖(今常州)人,乃蔣春霖同郡詩友。在上一年正月太平天國軍隊自武昌順江東下,二月十一日破南京城,二十二日攻占鎮江,次日克揚州,到年底退出揚州復攻入瓜州,揚子江兩岸烽火連天。面對這場革命戰爭,所有的封建知識分子陷入了極度的驚恐、悸動和悲苦、悵惘的心境中,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大量表現出特定年代的離亂心態。這首《甘州》是《水雲樓詞》中寫於太平軍席捲江南年頭裡的若干名篇之一。從詞的題序可知,蔣春霖是在與趙熙文同話時勢險危,憂心無可排解的情況下填了這闋詞,雖時值大年初一,但一種沉重的黯淡的氛
夢遠瀟湘,雨絲寒、半折簾波垂曉。芳晨換了。畫裡媚香人杳。
疏苔院宇,記同說、味秋懷抱。經幾度、風剪冰鋤,怨入玉琴淒調。
紋紗素蟾低照。奈姮娥更妒,同心花好。飄零瘦影,暗指鬢邊春老。
蘅皋步冷,怕難喚、倩魂飛到。空自倚、滴露閒階,醉吟恨稿。
淺樹留雲,疏花倚石,小亭秋聚。風泉暗語。夜深琴韻愁譜。
芭蕉葉碎桐陰減,料不礙、空階細雨。奈箋紋疊雪,箏床橫玉,舊情無數。
休賦。歸來句。待采遍芙蓉,隔江煙霧。吹簫俊侶。跨鸞今在何許。
相思淚滴珊瑚枕,尚夢到、穿針院宇。只後夜酒醒時,滿地鳴蟲自苦。
星宮夜啟蒼官事,沈沈太陰雷雨。海鶴倦飛來,選般阿嘉樹。
靈姿誰共伍。只老桂、伴香瑤圃。謖謖霜風,半空回首,尚通天語。
高處不勝寒,相思後、瓊樓又教歸去。恣意作龍吟,有清聲千古。
孤懷還自撫。放直干、化工能補。紫皇護,一柱層霄,召鳳鸞仙侶。
故山老鶴。等酒人散盡,飛歸池閣。漫倚焦琴,斜日想思滿京洛。
知否休文病起,渾怕憶、西園花葯。但自掩、獨樹閒門,燈影惜孤酌。
深約。更寂寞。待問取斷鴻,去程難托。素衾怨薄。江上春寒晚來惡。
千里誰攜夢轉,絲鬢有、東風吹覺。怕秀句、題未了,野棠又落。
盼煙堤。又春歸露草,愁長江蘺。絮語津亭,老去重分攜。
玉箏弦外吟髭白,記挑燈、同剪新詞。伴翠尊、未了高談,照花微月轉窗西。
明朝布帆去遠,聽古岸垂楊、處處鶯啼。也應憶、菰鄉舊侶,醉隱漁磯。
江上幾番夜雨,怕春恨、還染薜蘿衣。正倚闌,卻過飛鴻,澹煙斜日晚淒迷。
日澹還收,雲低不落,輕寒輕暖輕陰。正珠弦響澀,寬褪湘琴。
獸爐潮暈香遲起,似潑水庭戶愔愔。疏簾影里,晝長人懶,都戀香衾。
費盡春深春淺,把春人釀作、梅子酸心。怕東風去後,夢更難尋。
近來天亦愁如睡,鎖山眉、雨意沈沈。無端送別,絮飛花落,偏是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