颶風激潮潮怒來,高如雲山聲如雷。
沿海人家數千里,雞犬草木同時死。
南場屍漂北場路,一半先隨落潮去。
產業盪盡水煙深,陰雨颯颯鬼號呼。
堤邊幾人魂乍醒,只愁征課促殘生。
斂錢墮淚送總催,代往運司陳此情。
總催醉飽入官舍,身作難民泣階下。
述異告災誰見憐?體肥反遭官長罵。
《海潮嘆》中「嘆」字的含意,在此並非「一唱三嘆」之「歎」,而是嘆息之「嘆」。因為在過去,「歎」與「嘆」二字含義不同。《說文》段注云:「歎,與喜樂為類;嘆,與怒哀為類。」所以,通行辭書把「嘆」(嘆),訓為「吞嘆」,即「吞其嘆而不能發」的意思。 這首七言歌行體的新樂府詩,文辭淺近,主題鮮明,不用詳解,就可掌握。因此,本篇只作略講如下幾點:
一、基本內容與段落層次 詩篇描寫了康熙四年沿海地區鹽民們所遭受的風災潮害和盤剝之苦,一片慘象,歷歷在目。 詩篇結構簡潔,分兩個層次加以反映,即:前八句寫深重台災;後八句,敘人災更凶。其具體內容是: 前半首,天災深重—— 風激潮湧,如山似雷,波及數千里,儘是樹拔場盪,犬死人亡,屍漂鬼號。你看,這場風災潮害多麼嚴重! 真是災民處於水深風烈之中呵! 後半首,人禍更烈—— 天災固然嚴重,而人禍給災民帶來的苦難更深。你想:堤邊殘生剛剛甦醒,逼命的「總催」即來徵稅催賦,災民泣告階下,根本不予理睬,請代向上司報災,反遭一頓訓斥。這還不比天災更兇殘、更酷虐嗎?天災毀表損身,人禍則害理傷心,會使劫後餘生者失去求生意志,其禍害確是更大更甚!
二、幾處疑難詞句詮釋 北場路——場,原指鹽場。泰州一帶產鹽地區,較大的村鎮,也稱「場」。這裡泛指村鎮,如「北村」、「南莊」等。路,是地區、方面的意思。如「外路人」,即指外地區人。 水煙深——水面上的蒸氣凝成了水霧,極濃極濃,十分深厚。此深,厚也。 體肥——是肥胖的官長。把「體肥」置於「反遭」之前,而不是放在「官長」這個名詞之後,是為了適應詩歌聲律的需要而顛倒了詞序。這一句的意思是,「反遭體肥的官長斥罵」。 殘生與產業——殘生,即劫後餘生。產業,不是廣義的生產事業,此處專指煮鹽生產。 總催與運司——前者,指催收糧稅的總管;後者是指鹽運司,管理鹽場事務的長官。
三、本詩之題旨所在: 這首詩的題旨是鮮明的,不會被曲解,也不容曲解。它反映了沿海鹽民備受天災人禍之苦,民不聊生;它也揭露了清廷統治者及其下層官吏的擾民酷政。 這首詩的主題,也代表了吳嘉紀很大一部分詩作的主題。他的一些反映社會矛盾,同情人民疾苦的作品,大都採用樂府體來寫的。除了這首《海潮嘆》之外,還有《朝雨下》、《淒風行》、《臨場歌》、《碾傭歌》、《糧船婦》、《催麥村》和《風潮行》等等,都值得重視。他的詩,不僅反映了民族感情,更多的是表現了階級矛盾,對封建剝削的罪惡,進行了真切的揭露和深刻的批判。
正因為如此,清代有不少人都為他的詩集《陋軒詩》作序,指出吳詩具有很充實的濃烈的社會內容和現實性,譽為「……,吳子之以詩為史也! 雖少陵(杜甫)賦《兵車》、次山(元結)詠《舂陵》、何以過?」(陸廷掄語)的確,吳詩中具有杜甫、元結詩作中的那種「詩史精神」。但可惜,當今有些文學史,卻將他擠在一群詩人中,用一句話帶了過去,並未給予必要的重視。 四、吳詩的藝術風格: 對於吳嘉紀詩歌,古今都有若干評議,有論其詩之價值的,也有評其詩歌風格和特色的。
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七月三日,蘇北沿海地區,遭到了一次特大颱風(也叫颶風)襲擊,經歷三天三夜,大風才平息。大風卷巨浪,海潮高涌,盪沒無數亭場房舍,鹽民死者達數萬人。風息潮退後,留下一片災象:鹽場盡淤泥,草木全枯焦,人畜屍體陳野,慘象實不忍睹。詩人就是把這個風災潮害事件,用實錄式的「新樂府體」反映了出來,故稱之為《海潮嘆》。
朝雨下,田中水深沒禾稼,飢禽聒聒啼桑柘。
暮下雨,富兒漉酒聚儔侶,酒厚只愁身醉死。
雨不休,暑天天與富家秋。
檐溜淙淙涼四座,座中輕薄已披裘。
雨益大,貧家未夕關門臥。
前日昨日三日餓,至今門外無人過。
城中山白死人骨,城外水赤死人血。
殺人一百四十萬,新城舊城內有幾人活?
妻方對鏡,夫已墮首;腥刀入鞘,紅顏隨走。
西家女,東家婦,如花李家娘,亦落強梁手。
手牽拽語,兜離笳吹。團團日低.歸擁曼睩蛾眉。
獨有李家娘,不入穹廬棲。
豈無利刃,斷人肌膚,轉嗔為悅,心念彼姝,
彼姝孔多,容貌不如他。
豈是貪生,夫子昨分散,未知存與亡。
女伴何好,發澤衣香,甘言來勸李家娘。
李家娘,腸崩摧,箠撻磨滅,珠玉成灰。
愁思結衣帶,千結百結解不開。
李家娘,坐軍中,夜深起望,不見故夫子,
唯聞戰馬嘶悲風;又見邗溝月,清輝漾漾明心胸。
令下止殺殘人生,寨外人來,殊似舅聲。
雲我故夫子,身沒亂刀兵。慟仆厚地,哀號蒼旻!
夫既歿,妻復何求?腦髓與壁,心肺與讎。
不嫌剖腹截頭,俾觀者觳觫似羊牛。
若羊若牛何人?東家婦,西家女。來日撤營北去,馳驅辛苦。
鴻鵠飛上天,毚兔不離土。鄉園回憶李家娘,明駝背上淚如雨!
淒風細雨何連綿?晝暗如夜飛濕煙。
幾千萬家東海邊,六七十日無青天。
生計斷絕,老人幸先就下泉。
孩提無襦,長隨母眠;阿母眠醒,腹餒不得眠。
壯者起望西鄰,乞食塵市,不復來還。
回望東鄰,八口閉柴扉,扉外青草春芊芊。
水響濺濺,鬼泣漣漣。
官長惄然,分俸糴谷,更日夕勞苦,勸富戶各出糴谷金錢。
富戶踟躕聚議,此戶彼戶,一斛兩斛商量捐。
吾廬清溪中,年久半傾圯。圯者不復問,存者還欲倚。
老梅共橫斜,撐拒臨流水。有客念傾頹,贈糧令葺理。
負戴駭鄰人,升斗分匠氏。仍缺石與木,來朝賣一豕。
力作何紛紜,痴兒間老婢。窗牖次第明,巷徑復委委。
家人意頗貪,指點舊基址。乃欲典衣裳,更求廣居止。
微笑謂家人,戶外寒方始。且留此隙地,以待春風起。
我自荷一鋤,種菜柴門裡。
孫八壯年已白頭,十年歌哭古揚州。
囊底黃金散已盡,笥中存一羔羊裘。
晨起雪渚渚,取裘覆兒女;
亭午號朔風,兒持衣而翁。
風聲雪片夜滿牖,殷勤自解護阿婦。
裘之溫暖誠足珍,不得眾身為一身。
吁嗟乎,長安天子非故人,羊裘冷落對邗水。
他年姓字齊嚴光,今日饑寒累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