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柴門、晚天無際,昏鴉歸影如織。分明小幅倪迂畫,點上米家顛墨。看不得。帶一片斜陽,萬古傷心色。暮寒蕭淅。似捲得風來,還兼雨過,催送小樓黑。
曾相識。誰傍朱門貴宅。上林誰更棲息。郎君柘彈休拋灑,我是歸飛倦翮。飛暫歇。卻好趁江船,小坐秋帆側。啼還啞啞。笑畫角聲中,暝煙堆里,多少未歸客。
乾隆46年(1781)初冬,黃仲則在西安訪陝西巡撫畢沅後回到京都,與好友余少雲,同寓法源寺。他和余少雲詩云:「同是江南客,天涯結比鄰。」(《六疊韻和余少雲作》)他的另一好友楊蓉裳,也在京都。三人經常同游共止,寫詩填詞。楊蓉裳赴甘肅任職時,黃仲則作《金縷曲》送別:「羨爾抽鞭早。」到乾隆48年(1783)春天,黃仲則再赴西安,與余少雲也分手了。這首詞是三人同在京師時作。
上片寫黃昏時分歸鴉情狀。薄暮,烏鴉紛紛歸巢,「歸影如織」,極言其多。猶如一幅古木歸鴉圖,「分明小幅倪迂畫,點上米家顛墨」。元代著名畫家倪瓚,字元鎮,號雲林,好潔成癖,我行我素,人稱倪迂。他長於山水景物。米顛,指宋代著名畫家米芾,字元章,號鹿門隱士,行為違世異俗,人稱米顛。他的山水畫別出新意,自成一家。這兩句實為「景色如畫」四字,但又不落俗套地稱為倪雲林和米元章兩人合作的畫,真是看似平常卻奇倔。「看不得,帶一片斜陽,萬古傷心色。」夕陽西下,萬古傷心,大概有兩種不同的意思。宋玉《九辯》雲:「歲忽忽而遒盡兮,老冉冉而愈施。」這是夕陽西下,時光流失,年歲徒增而功業無成的悲嘆。李商隱的名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皆。」則重在表示美好事物即將消逝而倍增感傷。「萬古傷心色」,蘊含多方面意義,耐人尋味。「暮寒蕭淅」,實寫秋末初冬的蕭瑟景象。「似卷得風來,還兼雨過,催送小樓黑。」巧妙地刻劃了飛來的陣陣昏鴉。颯颯飛來的歸鴉捲起的風,如點點雨滴落在樹梢。烏鴉的黑色更增添了濃重的暮色,天色愈來愈黑了。詩人把鴉群的描摹與時光的推移結合起來,極富想象力。上片開端四句,純是寫景,自「看不得」到結末,在景色描繪中表達了淒涼寂寞的感情色彩。
下片重在抒情。「曾相識,誰傍米門貴宅?上林誰更棲息?」似曾相識的歸鴉,有哪些曾經棲息於豪門貴族之家?甚至是在帝王的上林苑中?上林苑是漢代著名的皇家苑囿,奇花異草,飛禽走獸,應有盡有。這裡用來泛指君王苑囿。用這樣的對比描述,顯示得意者與失意者天差地別,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對人世間不平的憤懣。「郎君柘彈休拋灑,我是歸飛倦翮。」這是詩人自喻。倦飛歸來的歸鴉,再也經不起柘彈的襲擊了;歷經坎坷的人,怎能再受打擊和挫折?黃仲則江寧鄉試屢次落第,曾奔走四方。到了京城,任卑微的武英殿書籤官,鬱郁不得志。這時,正等待按照慣例由書籤官轉為主簿或縣丞的機遇。「郎君柘彈休拋灑」,表達了他此時惴惴不安的心情。「飛暫歇,卻好趁江船,小坐秋帆側。」黃仲則在京師貧病交迫,無法養活一家八口。乾隆45年(1780),他出於無奈,托好友洪亮吉籌措盤纏,把老母和妻兒送回常州老家。此時,他多麼希望趁江船,就此歸去。「啼還啞啞,笑畫角聲中,暝煙堆里,多少未歸客。」歸來的烏鴉,慶幸有枝可依,可以「笑」哪些漂泊在外的遊子。而詩人自己藉此表示深切同情那些聽着聲聲號角戍守邊境的戰士和在沉沉暮色中匆匆趕路的遊子。由自己的歸思之情升華為對普天下的未歸客的同情,既表現出詩人寬廣的胸懷,也深化了詞的內在含蘊。
寫這首詞之前九年,黃仲則在安徽潁州,寫了同樣題材的《寒鴉》詩。詩與詞在摹寫刻劃方面異曲同工,但在思想感情方面,詞勝於詩。詩限於個人無衣無褐、飄泊流離的悲嘆,詞則由一己的得失而想到天涯海角的遊子。這種不同是與詩人閱歷的增長,對現實社會感知的深度密切相關的。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閒愁在鬢華。
喚起窗前尚宿酲,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札,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里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馬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
經年梗泛判遊蹤,一笑驚從意外逢。甫見投詩辭柳惲,反因墮甑識林宗。
棲依共作梁間燕,磥砢孤生澗底松。畢竟因人非了事,誰將雲海盪君胸。
羨君樂事故園新,問字談經大有人。此日眾中推折角,他年殿上待重茵。
療飢字少憐予陋,勸學言溫鑒爾真。自忖不材終放棄,江潭瓠落客吟身。
聚本無端別可驚,寄書寄劍是生平。脫囊生贈吳三尺,完璧全歸趙五城。
酒盡雲山俱黯黯,夜深心燭共明明。前途鷗鳥如相訊,為道忘機是舊盟。
山僧篝火登佛樓,登篋示我前朝物。水田一襲鏤彩成,光焰至今猶未歇。
嶺猿睥睨山禽驚,想見一騎中官擎。當時佞佛成閫教,九蓮衍得椒房名。
昭華寵占六宮冠,十方建寺誰能爭。是日君心眷如意,宛轉星前誓神器。
久看幻海漫陰氛,可柰廷臣與家事。神廟移歸玉合空,百劫難添蠹余字。
從可添絲繡佛龕,誰教結習猶眈眈。漸報蛾群起河北,尚聞蘆稅賜淮南。
轉眼身肥不能走,賊前請命嗟何有。可憐佛遠呼不聞,有福祈來付杯酒。
洛陽宮殿安在哉,珠襦玉匣飛成灰。猶余此物鎮初地,空山閱得滄桑來。
君不見南朝三百六十寺,至今一一荒煙里。又不見蕭梁同泰何崔巍,朝聞捨身夕被圍。
銅駝荊棘尋常見,何論區區一衲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