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畔(pàn)尖山似劍鋩(máng),秋來處處割愁腸。
海邊的高聳突出的尖山好像利劍鋒芒,到秋天處處割斷人的愁腸。
海畔:畔,邊。柳州在南方,距海較近,故稱海畔。劍鋩:劍鋒,劍的頂部尖銳部分。秋:秋季。割:斷。愁腸:因思鄉而憂愁,有如肝腸寸斷。
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假如能將此身化作萬萬千千身,定要散落到每個峰頂眺望故鄉!
若:假若。化得身:柳宗元精通佛典,同行的浩初上人又是龍安海禪師的弟子,作者自然聯想到佛經中「化身」的說法,以表明自己的思鄉情切。千億:極言其多。散上:飄向。一作「散作」。峰頭:山峰的頂端。望:遙望。故鄉:這裡指長安,而作者的家鄉在河東。
此詩表現了作者對故鄉的深切思念之情,同時也表達了作者被貶謫的憤慨不平之意。前兩句以劍喻山峰,謂其割人愁腸,「割」字照應上句「劍鋩」的比喻,突出作者愁苦之深;後兩句由峭拔似劍鋩的群峰進一步產生出一個奇特的幻想,期望身化千億,散上諸峰以望故鄉。全詩因景生情,融情入景,想象奇特,比喻新穎,作者謫居的愁苦與望鄉的悲哀在短短二十八字里表達得深摯感人,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詩的第一句是寫登覽所見的景色,廣西獨特的風光之一是奇特突兀的山峰。蘇軾說:「仆自東武適文登,並行數日。道旁諸峰,真如劍鋩。誦子厚詩,知海山多奇峰也。」(《東坡題跋·書柳子厚詩》)可見「海畔尖山似劍芒」,首先是寫實,是貼切的形容。不僅僅是形容,同時又是引起下句奇特的聯想的巧妙的設喻。劍芒似的尖山,這一驚心動魄的形象,對荒遠之地的逐客,真有刺人心腸的感覺。
自永貞革新失敗,「二王八司馬事件」接踵而來,革新運動的骨幹均被貶在邊遠之地。十年後,這批人有的已死貶所。除一人先行起用,餘下四人與柳宗元被例召回京,又被復出為邊遠地區刺史。殘酷的政治迫害,邊地環境的荒遠險惡,使他有「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別舍弟宗一》)的感喟。回不到京國,不由他不想念它和那裡的親友。他曾寫過「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的詩句,這與此詩的「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都是觸景生情,因景托喻,有異曲同工之妙。「割愁腸」一語,是根據「似劍芒」的比喻而來,由山形產生的聯想。
三、四句則由「尖山」進一步生出一個離奇的想象。前面已談到,廣西的山水別具風格,多山峰;山峰又多拔地而起,不相聯屬。韓愈詩云「山如碧玉簪」即由山形設喻。登高遠望時,無數山峰就像無數巨大的石人,佇立凝望遠方。由於主觀感情的強烈作用,在詩人眼中,這每一個山峰都是他自己的化身(「散向」一作「散作」亦通)。又使他感到自己只有一雙眼睛眺望京國與故鄉,是不能表達內心渴望於萬一,而這成千的山峰,山山都可遠望故鄉,於是他突生奇想,希望得到一個分身法,將一身化作萬萬千千身,每個峰頭站上一個,庶幾可以表達出強烈的心愿。這個想象非常奇妙,它不但準確傳達了詩人的眷念故鄉親友的真摯感情,而且不落窠臼。它雖然離奇,卻又是從實感中產生,有真實生活基礎,不是憑空構想,所以讀來感人。
此詩與《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一樣,都是寄懷之作,通過登臨所見,觸景傷情,抒發懷念友人和故鄉之情,只是在表現形式和手法上有所不同。《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是七律,詩中托景抒懷,曲折傳情,意在言外。這首詩是七絕,詩中熔情入景,用淺顯的語言來描寫內心中隱情,表現得鮮明突出。二詩異曲同工,各臻其妙。
這首詩中詩人跳動飛濺的情感波瀾無法抑制,恰如「山洪陡發,瀑布奔流」,奔迸而出,因而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此詩的具體創作時間不詳,是作者在柳州所作。柳宗元從永州司馬改任柳州刺史後,為了排遣愁思,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他與朋友浩初和尚一同登山望景,見四野群峰皆如劍鋒,更觸動愁懷。於是寫下了這首七言絕句,寄給京城長安親友。
稍稍雨侵竹,翻翻鵲驚叢。
美人隔湘浦,一夕生秋風。
積霧杳難極,滄波浩無窮。
相思豈雲遠,即席莫與同。
若人抱奇音,朱弦縆枯桐。
清商激西顥,泛灩凌長空。
自得本無作,天成諒非功。
希聲閟大朴,聾俗何由聰。
麴氏雄西北,別絕臣外區。
既恃遠且險,縱傲不我虞。
烈烈王者師,熊螭以為徒。
龍旂翻海浪,馹騎馳坤隅。
賁育搏嬰兒,一掃不復餘。
平沙際天極,但見黃雲驅。
臣靖執長纓,智勇伏囚拘。
文皇南面坐,夷狄千群趨。
咸稱天子神,往古不得俱。
獻號天可汗,以覆我國都。
兵戎不交害,各保性與軀。
守閒事服餌,采朮東山阿。東山幽且阻,疲苶煩經過。
戒徒斸靈根,封植閟天和。違爾澗底石,徹我庭中莎。
土膏滋玄液,松露墜繁柯。南東自成畝,繚繞紛相羅。
晨步佳色媚,夜眠幽氣多。離憂苟可怡,孰能知其他。
爨竹茹芳葉,寧慮瘵與瘥。留連樹蕙辭,婉娩採薇歌。
悟拙甘自足,激清愧同波。單豹且理內,高門復如何。
帝視民情,匪幽匪明。慘或在腹,已如色聲。亦無動威,
亦無止力。弗動弗止,惟民之極。帝懷民視,乃降明德,
乃生明翼。明翼者何?乃房乃杜。惟房與杜,實為民路。
乃定天子,乃開萬國。萬國既分,乃釋蠹民,乃學與仕,
乃播與食,乃器與用,乃貨與通。有作有遷,無遷無作。
士實蕩蕩,農實董董,工實蒙蒙,賈實融融。左右惟一,
出入惟同。攝儀以引,以遵以肆。其風既流,品物載休。
品物載休,惟天子守,乃二公之久。惟天子明,
乃二公之成。惟百辟正,乃二公之令。惟百辟穀,
乃二公之祿。二公行矣,弗敢憂縱。是獲憂共,
二公居矣。弗敢泰止,是獲泰已。既柔一德,四夷是則。
四夷是則,永懷不忒。
玉川先生洛城裡,破屋數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
一婢赤腳老無齒。辛勤奉養十餘人,上有慈親下妻子。
先生結髮憎俗徒,閉門不出動一紀。至今鄰僧乞米送,
仆忝縣尹能不恥。俸錢供給公私餘,時致薄少助祭祀。
勸參留守謁大尹,言語才及輒掩耳。水北山人得名聲,
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又繼往,鞍馬僕從塞閭里。
少室山人索價高,兩以諫官征不起。彼皆刺口論世事,
有力未免遭驅使。先生事業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繩己。
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窮終始。往年弄筆嘲同異,
怪辭驚眾謗不已。近來自說尋坦途。猶上虛空跨綠駬。
去年生兒名添丁,意令與國充耘耔。國家丁口連四海,
豈無農夫親耒耜。先生抱才終大用,宰相未許終不仕。
假如不在陳力列,立言垂範亦足恃。苗裔當蒙十世宥,
豈謂貽厥無基阯.故知忠孝生天性,潔身亂倫定足擬。
昨晚長須來下狀,隔牆惡少惡難似。每騎屋山下窺闞,
渾舍驚怕走折趾。憑依婚媾欺官吏,不信令行能禁止。
先生受屈未曾語,忽此來告良有以。嗟我身為赤縣令,
操權不用欲何俟。立召賊曹呼伍伯,盡取鼠輩屍諸市。
先生又遣長須來,如此處置非所喜。況又時當長養節,
都邑未可猛政理。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窺涯涘。
放縱是誰之過歟,效尤戮仆愧前史。買羊沽酒謝不敏,
偶逢明月曜桃李。先生有意許降臨,更遣長須致雙鯉。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時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鑽鉧潭記
鑽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盪擊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後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有樹環焉,有泉懸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願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
予樂而如其言。則崇其台,延其檻,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有聲潀然。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鑽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余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記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鑽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為「渴」。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而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樟柚,草則蘭芷。又有奇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飃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焉,出而傳於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記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渠之廣或咫尺,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踰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鮮環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倏魚。又北曲行紆餘,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
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鷁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踰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於是始窮也。
石澗記
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民又橋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為底,達於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筳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水,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之日,與石渠同。
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後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後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踰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奇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謫棄殊隱淪,登陟非遠郊。
所懷緩伊鬱,詎欲肩夷巢。
高岩瞰清江,幽窟潛神蛟。
開曠延陽景,回薄攢林梢。
西亭構其巔,反宇臨呀庨。
背瞻星辰興,下見雲雨交。
惜非吾鄉土,得以蔭菁茆。
羈貫去江介,世仕尚函崤。
故墅即灃川,數畝均肥磽。
台館集荒丘,池塘疏沈坳。
會有圭組戀,遂貽山林嘲。
薄軀信無庸,鎖屑劇斗筲。
囚居固其宜,厚羞久已包。
庭除植蓬艾,隟牖懸蠨蛸。
所賴山水客,扁舟柱長梢。
挹流敵清觴,掇野代嘉肴。
適道有高言,取樂非弦匏。
逍遙屏幽昧,澹薄辭喧呶。
晨雞不余欺,風雨聞嘐嘐。
再期永日閒,提挈移中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