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
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餘里。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專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而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
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鈎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鈎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棄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鈎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惴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亂天下矣!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
為了對付撬箱子、掏口袋、開柜子的小偷而做防範準備,必定要收緊繩結、加固插閂和鎖鑰,這就是一般人所說的聰明作法。可是一旦大強盜來了,就背着柜子、扛着箱子、挑着口袋快步跑了,唯恐繩結、插閂與鎖鑰不夠牢固哩。既然是這樣,那麼先前所謂的聰明作法,不就是給大盜作好了積聚和儲備嗎?所以我曾試圖討論這種情況,世俗所謂的聰明人,有不替大盜積聚財物的嗎?所謂的聖人,有不替大盜守衛財物的嗎?
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餘里。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專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當年的齊國,鄰近的村邑遙遙相望,雞狗之聲相互聽聞,魚網所撒布的水面,犁鋤所耕作的土地,方圓兩千多里。整個國境之內,所有用來設立宗廟、社稷的地方,所有用來建置邑、屋、州、閭、鄉、里各級行政機構的地方,何嘗不是在效法古代聖人的作法!然而田成子一下子殺了齊國的國君也就竊據了整個齊國。他所盜竊奪取的難道又僅僅只是那樣一個齊國嗎?連同那裡各種聖明的法規與制度也一塊兒劫奪去了。而田成子雖然有盜賊的名聲,卻仍處於堯舜那樣安穩的地位,小的國家不敢非議他,大的國家不敢討伐他,世世代代竊據齊國。那麼,這不就是盜竊了齊國並連同那裡聖明的法規和制度,從而用來守衛他盜賊之身嗎?所以我曾試圖討論這種情況,世俗的所謂聰明人,有不替大盜積聚財物的嗎?所謂的聖人,有不替大盜防守財物的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
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從前龍逢被斬首,比干被剖胸,萇弘被掏肚,子胥被拋屍江中任其腐爛。即使像上面四個人那樣的賢能之士,仍不能免於遭到殺戮。因而盜跖的門徒向盜跖問道:「做強盜也有規矩和準繩嗎?」盜跖回答說:「到什麼地方會沒有規矩和準繩呢?憑空推測屋裡儲藏着什麼財物,這就是聖明;率先進到屋裡,這就是勇敢;最後退出屋子,這就是義氣;能知道可否採取行動,這就是智慧;事後分配公平,這就是仁愛。以上五樣不能具備,卻能成為大盜的人,天下是沒有的。」從這一點來看,善人不能通曉聖人之道便不能立業,盜跖不能通曉聖人之道便不能行竊;天下的善人少,而不善的人多,那麼聖人給天下帶來好處也就少,而給天下帶來禍患也就多。所以說:嘴唇向外翻開牙齒就會外露受寒,魯侯奉獻的酒味道淡薄致使趙國都城邯鄲遭到圍困,聖人出現了因而大盜也就興起了。抨擊聖人,釋放盜賊,天下方才能太平無事。
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而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
溪水乾涸山谷顯得格外空曠,山丘夷平深潭顯得格外充實。聖人死了,那麼大盜也就不會再興起,天下就太平而沒有變故了。聖人不死,大盜也就不會中止。即使讓整個社會都重用聖人治理天下,那麼這也是讓盜跖獲得最大的好處。給天下人制定斗、斛來計量物品的多少,那麼就連同斗斛一道盜竊走了;給天下人制定秤錘、秤桿來計量物品的輕重,那麼就連同秤錘、秤桿一道盜竊走了;給天下人制定符、璽來取信於人,那麼就連同符、璽一道盜竊走了;給天下人制定仁義來規範人們的道德和行為,那麼就連同仁義一道盜竊走了。
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鈎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那些偷竊腰帶環鈎之類小東西的人受到刑戮和殺害,而竊奪了整個國家的人卻成為諸侯;諸侯之門方才存在仁義。這不就是盜竊了仁義和聖智嗎?所以,那些追隨大盜、高居諸侯之位、竊奪了仁義以及斗斛、秤具、符璽之利的人,即使有高官厚祿的賞賜不可能勸勉,即使有行刑殺戮的威嚴不可能禁止。這些大大有利於盜跖而不能使他們禁止的情況,都是聖人的過錯。因此說,魚兒不能脫離深潭,治國的利器不能隨便拿給人看。那些所謂的聖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不可以用來明示天下的。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鈎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所以,斷絕聖人摒棄智慧,大盜就能中止;棄擲玉器毀壞珠寶,小的盜賊就會消失;焚燒符記破毀璽印,百姓就會樸實渾厚;打破斗斛折斷秤桿,百姓就會沒有爭鬥;盡毀天下的聖人之法,百姓方才可以談論是非和曲直。攪亂六律,毀折各種樂器,並且堵住師曠的耳朵,天下人方能保全他們原本的聽覺;消除紋飾,離散五彩,粘住離朱的眼睛,天下人方才能保全他們原本的視覺;毀壞鈎弧和墨線,拋棄圓規和角尺,弄斷工倕的手指,天下人方才能保有他們原本的智巧。因此說:「最大的智巧就好像是笨拙一樣。」削除曾參、史鰌的忠孝,鉗住楊朱、墨翟善辯的嘴巴,摒棄仁義,天下人的德行方才能混同而齊一。
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人人都保有原本的視覺,那麼天下就不會出現毀壞;人人都保有原本的聽覺,那麼天下就不會出現憂患;人人都保有原本的智巧,那麼天下就不會出現迷惑;人人都保有原本的秉性,那麼天下就不會出現邪惡。那曾參、史鰌、楊朱、墨翟、師曠、工倕和離朱,都外露並炫耀自己的德行,而且用來迷亂天下之人,這就是聖治之法之所以沒有用處的道理。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棄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
你唯獨不知道那盛德的時代嗎?從前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在那個時代,人民靠結繩的辦法記事,把粗疏的飯菜認作美味,把樸素的衣衫認作美服,把純厚的風俗認作歡樂,把簡陋的居所認作安適,鄰近的國家相互觀望,雞狗之聲相互聽聞,百姓直至老死也互不往來。像這樣的時代,就可說是真正的太平治世了。可是當今竟然達到使百姓伸長脖頸踮起腳跟說,「某個地方出了聖人」,於是帶着乾糧急趨而去,家裡拋棄了雙親,外邊離開了主上的事業,足跡交接於諸侯的國境,車輪印跡往來交錯於千里之外,而這就是統治者追求聖智的過錯。統治者一心追求聖智而不遵從大道,那麼天下必定會大亂啊!
男生必有室,有室在嗣親。
家貧或出贅,出贅難為人。
汝今為此行,及此初花春。
粼粼潮迎舟,葉葉風吹巾。
鳳雲已在眼,不覺生精神。
我方為汝憂,老語因重陳。
其修汝容止,其謹吻唇。
門庭勿忘舊,市井勿隨新。
沈醉不如醒,飫飽不如貧。
僥倖多非福,歡笑容易顰。
主敬為根本,力學解因循。
賢□□□翁,昔我相面頻。
別來五十年,匆匆隔一塵。
誰知有今日,汝得□□□。
□□翁婿洽,義實師生均。
造次莫非教,歲月如去輪。
□□□□□,何此為終身。
留欲副清冰,歸欲見老椿。
要須日凜□,□□□□津。
畫中最妙言山水,摩詰峰巒兩畫起。李成筆奪造化功,荊浩開圖論千里。
范寬石瀾煙樹深,枯木關仝極難比。江南董源僧巨然,淡墨輕嵐為一體。
宋迪長於遠與乎,王端善作寒江行。克明已往道寧逝,郭熙遂得新來名。
花竹翎花不同等,獨出徐熙入神境。趙昌設色古無如,王友劉常亦堪並。
黃筌居寀及譚宏,鷗鷺春葩蜀中景。艾宣孔雀世絕倫,羊仲甫雞皆妙品。
惟有長沙易元吉,豈止獐鹿人不及。雕鷹飛動羨張涇,番馬胡瑰屹然立。
濠梁崔白及崔愨,群虎屏風供御幄。海州徐易魚水科,鱗鬣如生頗難學。
金陵佛像王齊翰,顧德謙名皆雅玩。老曹菩薩各精神,道士李劉俱偉觀。
星辰獨尚孫知微,盧氏楞伽亦為伴。勾龍爽筆勢飄颻,錦里三人共輝煥。
西川女子分十眉,宮妝撚■周昉肥。堯民擊壤鼓腹笑,滕王蛺蝶相交飛。
居寧草蟲名浙右,孤松韋偃稱世希。韓干能為大宛馬,包鼎虎有驚人威。
將軍曹霸善圖寫,五花聰馬今傳之。馭人相扶似偶語,老杜詠入丹青持。
少保薛稷偏工鶴,雜品皆奇惟石恪。戴蒿韓滉能畫牛,小景惠崇煙漠漠。
唐僧傳古精畫龍,毫端想與精神通。拿珠奮身奔海窟,鬣如飛火騰虛空。
忠恕樓台真有功,山須突出華清宮。用及象坤能畫鬼,角嘴鐵面頭蓬鬆。
侯翼曾為五侯圖,海山聚出風雲烏。爾朱先生著儒服,呂翁碧眼長髭鬚。
愷之維摩失舊嘖,但見累世令人模。探微真跡存一本,甘露板壁狻猊枯。
操蛇惡鬼銜火獸,鑒名道子傳姓吳。僧繇殿龍點雙目,即時便有雷霆驅。
仙翁葛老渡溪嶺,瀟灑數幅名移居。輞川弄水並捕魚,長汀亂葦寒疏疏。
予家所有將盈車,高下百品難俱書。相傳好占雅君子,睹詩觀畫言無虛。
太常畫品稱絕俗,海外皆傳夏公竹。
房櫳有女十五人,蘭佩雲鬟總如玉。
夫人賢德婦中英,伯夏乃是夫人生。
尚寶當年閱諸女,獨指伯夏勞經營。
公為元娥擇佳婿,盧氏一男才敻異。
便卜良期使委禽,弱冠盧卿果登第。
拜官刑部臨斬人,斷元號躍趨其身。
大驚構疾棄結髮,始信袁公相入神。
紅顏寡婦悲秋早,苔積空閨葉堪掃。
綠窗自泣啼烏夕,青鏡那窺舞鸞曉。
嫁時生女在盧門,贅得梁賢生外孫。
才高卻遭世俗忌,移家避謗東西奔。
湖山舍館從人假,賣藥談詩無識者。
舊友空存顧相公,新親豈盡王司馬。
吾母之母吳公妻,伯娥異母還同襦。
若從夏氏論親戚,我與梁兄何所殊。
即今暫寄胥門屋,西山日映橫塘綠。
名園主人予婦翁,停橈月下來三宿。
梁兄床頭無一錢,呼兒具食雲松邊。
明燈滑幾寫香茗,長文短賦陳佳篇。
嗟哉丈夫胡太息,古來屈事誰能直。
眼前將相幾興衰,風塵莫問樊侯憶。
台居倦文牒,野步愜園田。既偕金宮彥,復招青瑣賢。
旅泛暫聚合,心賞相夤緣。疏羅罥高壁,密竹媚清漣。
歲晏眾芳歇,時菊亦解顏。共傷節序改,況軫別念牽。
去任殊道路,南北間山川。引觴競浮白,臨樂惡繁弦。
感此羈游情,慨余薄暮年。終當解龜組,農圃安自然。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於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見有婦人,牧羊於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於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僕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於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於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託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乖懇願。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後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女遂於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致書囊中,因復謂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為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齕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余到鄉,還家,乃訪友於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問,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台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於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於翠楣,飾琥珀於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聖,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於人理,吾君邀以聽焉。」語畢而宮門辟,景從雲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對曰:「然。」毅而設拜,君亦拜,命坐於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於楚,遊學於秦。昨下第,閒驅涇水右涘,見大王愛女牧羊於野,風鬟雨鬢,所不忍睹。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於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於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發,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於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繫於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拆地裂。宮殿擺簸,雲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願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俄而祥風慶雲,融融恰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璫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於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於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後回告兄曰:「向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聖,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以去,勿復如是。」錢塘君復再拜。是夕,遂宿毅於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於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於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傑氣,顧驟悍栗。座客視之,毛髮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於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於舞人,然後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聖兮,薄社依牆。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於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雲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後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於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後。毅笑語四顧,愧謝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於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於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於公。如可,則俱在雲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於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嶽,泄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僕人素望哉!若遇公於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雲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怖之微旨,雖人世賢傑,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於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乖問可也。」其夕,復飲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於潛景殿,男女僕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情,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悽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於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餘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於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雲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於龍女,而艷逸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
經歲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穠飾換服,召毅於簾室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於昔也?」毅曰:「夙為姻好,何以為憶?」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於濯錦小兒某。遂閉戶剪髮,以明無意。雖為君子棄絕,分見無期。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於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於張,已而又娶於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於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於今日之事乎?其後季父請於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余無及也。以言『慎無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為志尚,寧有屈於己而伏於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於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後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
洎開元中,上方屬意於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餘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於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於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於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後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於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嘏笑曰:「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後,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於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為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