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生年來如我貧,瀾翻口舌談星辰。淒風落日低黃塵,客路相逢眼為青。
草鞋生翼杖生鱗,一笑索我詩贈行。我詩何足為重輕,曆象妙處須推尋。
相國之生孕昴精,客星動搖歸富春。天不祚漢星墜營,泰階或坼中台星。
大抵人事關天文,試算天下英雄今幾人。
十載驅馳翰墨場,翩翩霞佩高頡頏。賦窺賈馬搜班揚,詩崇晉漢卑齊梁。
斯文未喪道未亡,欲尋墜緒何茫茫。蕭騷裋褐淒風霜,匣中蛟龍吼干將。
男兒有志行四方,安用把筆工文章。掀髯長嘯俛大荒,殘煙落日塵沙黃。
紛紛蟻穴爭侯王,邯鄲一夢炊黃粱。斷鶴續鳧誰短長,世間萬事俱亡羊。
何如長歌歸故鄉,古松流水繞石床。濁酒一壺琴一張,臥聽孺子歌《滄浪》。
《樵山會講學者四人方西樵鄧敬所何古林與予時甘露連降於紫雲樓之松者三日方西樵有詩乃續而賡之》
大淵之歲,厥月惟玄。泰風肇揚,於昭朗宣。方叔元老,寔秉斯虔。
感我良朋,翕至後先。於以共約,於樵之巔。於以會之,於石之泉。
方叔敬德,沖和有融。上帝監爾,精明幽通。不蟲不瘁,先兆於松。
甘露溶溶,紫雲蔥蔥。爰降爰注,於公之宮。有孚我朋,類銀其從。
甘露連連,有盈三日。既渥既足,維松維喬。感我良朋,於焉逍遙。
甘露連連,有盈三日。既渥既同,惟心惟一。感我良朋,於焉麗澤。
同德之磋,如氣之和。同德之涵,如露之甘。君子之孚,君子之祉。
何以侑之,德音孔邇。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時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鑽鉧潭記
鑽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盪擊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後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有樹環焉,有泉懸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願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
予樂而如其言。則崇其台,延其檻,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有聲潀然。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鑽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余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記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鑽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為「渴」。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而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樟柚,草則蘭芷。又有奇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飃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焉,出而傳於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記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渠之廣或咫尺,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踰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鮮環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倏魚。又北曲行紆餘,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
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鷁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踰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於是始窮也。
石澗記
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民又橋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為底,達於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筳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水,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之日,與石渠同。
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後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後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踰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奇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晉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賁中郎將,寓直於散騎之省。高閣連雲,陽景罕曜,珥蟬冕而襲紈綺之士,此焉游處。仆野人也,偃息不過茅屋茂林之下,談話不過農夫田父之客。攝官承乏,猥廁朝列,夙興晏寢,匪遑卮寧,譬猶池魚籠鳥,有江湖山藪之思。於是染翰操紙,慨然而賦。於時秋也,故以「秋興」命篇。其辭曰:
四時忽其代序兮,萬物紛以回薄。覽花蒔之時育兮,察盛衰之所託。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雖末士之榮悴兮,伊人情之美惡。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夫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塗而難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
野有歸燕,隰有翔隼。游氛朝興,槁葉夕殞。於是乃屏輕箑,釋纖絺,藉莞箬,御袷衣。庭樹槭以灑落兮,勁風戾而吹帷。蟬嘒嘒而寒吟兮,雁飄飄而南飛。天晃朗以彌高兮,日悠陽而浸微。何微陽之短晷,覺涼夜之方永。月瞳朧以含光兮,露淒清以凝冷。熠耀粲於階闥兮,蟋蟀鳴乎軒屏。聽離鴻之晨吟兮,望流火之餘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獨輾轉於華省。悟時歲之遒盡兮,慨伏首而自省。斑鬢髟以承弁兮,素髮颯以垂領。仰群俊之逸軌兮,攀雲漢以游騁。登春台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苟趣舍之殊塗兮,庸詎識其躁靜。
聞至人之休風兮,齊天地於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於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足以及泉兮,雖猴猿而不履。龜祀骨於宗祧兮,思反身於綠水。且斂衽以歸來兮,忽投紱以高厲。耕東皋之沃壤兮,輸黍稷之餘稅。泉涌湍於石間兮,菊揚芳於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鰷之澼澼。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