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
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
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
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
武王、周公,聖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
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
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
繇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餘;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
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
夫聖人,乃萬世之標準也。
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
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
譯文讀書人的立身行事獨特,符合道義罷了。不理會別人的讚譽或批評的,都是豪傑之士,也是忠實地相信自己的道並且清楚知道自己的人。全家的人批評他,仍堅定執行而不迷惑的人很少。至於一國一州的人批評他,仍堅定執行而不迷惑的,大概整個天下只有一人罷了。若是到了全世界的人都批評他,仍堅定執行而不迷惑的,則千百年來只有一人罷了。像伯夷這樣的人,是窮盡天地,經歷萬世也不回頭的人。(與他比較),即使光明的日月也不算亮,雄峻的泰山也不算高,寬廣的天地也不算能包容。
當殷商要滅亡而周要興盛時,微子這樣的賢人都抱着祭祀的器具離開殷商。武王、周公是聖人,率領天下的賢士和諸侯前去進攻殷商,未曾聽說有人批評過他們。獨有伯夷、叔齊認為他們不該。殷商滅亡後,天下承認周為宗主國,伯夷、叔齊二人獨認為吃周的糧食是羞恥的,即使餓死也不後悔。由此說來,他這樣做難道是要博取甚麼嗎?是因為忠實地相信自己的道並且清楚知道自己罷了。
現今的所謂讀書人,當有一人稱譽他,自以為該得到更高的讚譽。有一人不滿他,自以為別人的話未盡正確。他可以獨自批評聖人而自以為是到如此的地步。聖人的行事是萬世的標準啊。所以我認為,好像伯夷這樣的人,是立身行事獨特,窮盡天地,經歷萬世也不會回頭的人啊。雖然這樣,如果沒有他們二人,亂臣賊子便會接連不斷地出現在後來的世代了。
注釋伯夷:商朝末年孤竹國國君的長子,叔齊為其弟。姓羅,名允,字公信,「夷」是其諡號。孤竹君死後,兩人互相謙讓,不願自立為君,最後共同棄國而走。周武王討伐殘暴的殷紂王,他們認為是「以臣弒君」,曾諫」武王滅殷後,兩人躲避到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特立獨行:謂志行高潔,不隨波逐流。適:適合,符合。義:儒家所倡導的道義。是非:肯定或否定。是,認為正確,肯定;非,認為不正確;否定,非難,責怪。篤:深厚,堅定。自知明:意思是對自己有充分的自信。乃:只,僅僅。窮天地、亘(gèn)萬世:窮盡於天地之間,橫貫於古今萬世。窮:窮盡;亘:橫貫,貫通。昭:明顯,顯著。崒(zú):高,險峻。巍:文中是寬廣有容的意思。微子:殷紂王之兄。賢:德才兼備。祭器:祭祀用的禮器。古人重祭祀,故常把祭器作為傳國重器。去之:離開殷紂王。聖:聖人,人格品德極高的人。從:使跟從,帶領。乃:卻。獨:偏偏。宗周:即尊奉周的權威,承認周的統治權。沮:詆毀。微:無,沒有。▲
何志利主編.昌黎韓愈文化史料: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03:第296-297頁
元和庚寅斗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
森森萬木夜僵立,寒氣屓奰頑無風。
月形如白盤,完完上天東。
忽然有物來啖之,不知是何蟲。
如何至神物,遭此狼狽凶。
星如撒沙出,攢集爭強雄。
油燈不照席,是夕吐焰如長虹。
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獨行。
念此日月者,為天之眼睛。
此猶不自保,吾道何由行。
嘗聞古老言,疑是蝦蟆精。
徑圓千里納女腹,何處養女百丑形。
杷沙腳手鈍,誰使女解緣青冥。
黃帝有四目,帝舜重其明。
今天只兩目,何故許食使偏盲。
堯呼大水浸十日,不惜萬國赤子魚頭生。
女於此時若食日,雖食八九無嚵名。
赤龍黑鳥燒口熱,翎鬣倒側相搪撐。
婪酣大肚遭一飽,飢腸徹死無由鳴。
後時食月罪當死,天羅磕匝何處逃汝刑。
玉川子立於庭而言曰:地行賤臣仝,再拜敢告上天公。
臣有一寸刃,可刳凶蟆腸。
無梯可上天,天階無由有臣蹤。
寄箋東南風,天門西北祈風通。
丁寧附耳莫漏泄,薄命正值飛廉慵。
東方青色龍,牙角何呀呀。
從官百餘座,嚼啜煩官家。
月蝕汝不知,安用為龍窟天河。
赤鳥司南方,尾禿翅觰沙。
月蝕於汝頭,汝口開呀呀。
蝦蟆掠汝兩吻過,忍學省事不以汝觜啄蝦蟆。
於菟蹲於西,旗旄衛毿ó。
既從白帝祠,又食於蠟禮有加。
忍令月被惡物食,枉於汝口插齒牙。
烏龜怯奸,怕寒縮頸,以殼自遮。
終令夸蛾抉汝出,卜師燒錐鑽灼滿板如星羅。
此外內外官,瑣細不足科。
臣請悉掃除,慎勿許語令啾嘩。
並光全耀歸我月,盲眼鏡淨無纖瑕。
弊蛙拘送主府官,帝箸下腹嘗其皤。
依前使兔操杵臼,玉階桂樹閒婆娑。
姮娥還宮室,太陽有室家。
天雖高,耳屬地。
感臣赤心,使臣知意。
雖無明言,潛喻厥旨。
有氣有形,皆吾赤子。
雖忿大傷,忍殺孩稚。
還汝月明,安行於次。
盡釋眾罪,以蛙磔死。
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
一一懸牙籤,新若手未觸。
為人強記覽,過眼不再讀。
偉哉群聖文,磊落載其腹。
行年五十餘,出守數已六。
京邑有舊廬,不容久食宿。
台閣多官員,無地寄一足。
我雖官在朝,氣勢日局縮。
屢為丞相言,雖懇不見錄。
送行過滻水,東望不轉目。
今子從之游,學問得所欲。
入海觀龍魚,矯翮逐黃鵠。
勉為新詩章,月寄三四幅。
憶昨夾鍾之呂初吹灰,上公禮罷元侯回。
車載牲牢瓮舁酒,並召賓客延鄒枚。
腰金首翠光照耀,絲竹迥發清以哀。
青天白日花草麗,玉斝屢舉傾金罍。
張君名聲座所屬,起舞先醉長松摧。
宿酲未解舊痁作,深室靜臥聞風雷。
自期殞命在春序,屈指數日憐嬰孩。
危辭苦語感我耳,淚落不掩何漼漼.念昔從君渡湘水,大帆夜劃窮高桅。
陽山鳥路出臨武,驛馬拒地驅頻隤.踐蛇茹蠱不擇死,忽有飛詔從天來。
伾文未揃崖州熾,雖得赦宥恆愁猜。
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無底幽黃能。
眼中了了見鄉國,知有歸日眉方開。
今君縱署天涯吏,投檄北去何難哉。
無妄之憂勿藥喜,一善自足禳千災。
頭輕目朗肌骨健,古劍新劚磨塵埃。
殃消禍散百福並,從此直至耇與鮐。
嵩山東頭伊洛岸,勝事不假須穿栽。
君當先行我待滿,沮溺可繼窮年推。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
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
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
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髮為勤而止哉?維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
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豈盡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髮,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
書再上,而志不得通。
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
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
閣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
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
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
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
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
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
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
亦惟少垂察焉。
瀆冒威尊,惶恐無已。
愈再拜。
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見桃惟見李。
風揉雨練雪羞比,波濤翻空杳無涘。
君知此處花何似?白花倒燭天夜明,群雞驚鳴官吏起。
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
迷魂亂眼看不得,照耀萬樹繁如堆。
念昔少年著游燕,對花豈省曾辭杯。
自從流落憂感集,欲去未到先思回。
只今四十已如此,後日更老誰論哉。
力攜一尊獨就醉,不忍虛擲委黃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