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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韓湘 〔唐代〕

  棄家緣湘子修行 化美女初試湘子

  撇卻家園浪蕩游,常將冷眼看公候。

  文章蓋世終歸土,武略超群盡白頭。

  冷飯一杯辭野廟,閒愁萬古泣新秋。

  身披破衲蒲團坐,得休休處且休休。

  話說韓湘子在路行了兩日,少不得譏餐渴飲,夜住曉行,只是不曉得終南山在那州那縣那個地方。原來鍾、呂兩帥已是看見湘子越牆逃出,要到終南山尋他,兩師恐怕他心裡一時翻悔,不能夠登真證果,乃按落雲頭,喚出當坊土地,吩咐道:「吾奉玉帝敕旨,臨凡度化韓湘。那韓湘也肯隨我修行,故棄了家緣,去了眷族,徑來訪尋我們。只怕立志不堅,難成正果,汝可一路上變化多般,試他三番四轉。他若果有真心學道,不為色慾搖動,利害蠱惑,我便一力度他;他若貪戀懊悔,便降天雷,打下陰山背後,永不超生。」

  那土地老兒躬身喏道:「謹遵仙師法旨。」

  兩師吩咐山神土地已畢,依先回終南山去。

  土地老兒立起身來,用手一指,化成一所房屋,門前店面三間,一邊擺列着時新果品、鮮臘雞鵝、海錯山珍、葷素下飯;一邊擺列着麻姑酒、三白酒、真一酒、香雪酒,新醅宿醞,撲鼻撩人。那店櫃中間坐着一個及笄女子,生得不長不短,不瘦不肥,眉橫春柳,眼漾秋波,兩隻手柔纖嫩白,一雙腳巧小尖彎,穿着的雖沒有異錦奇綃,卻也淡妝雅致,驚心亂目。真是越國西施重生在薴羅村里,漢朝飛燕再來引射鳥情人。進到裡面,有雕闌畫棟,綺閣疏窗,繡幕朱簾,彩屏花褥,壁上掛幾幅名人詩畫,案上擺幾件古玩珍奇,縱然賽不過王愷、石崇,也不讓陶朱、猗頓。有一個老頭兒,青巾布袍,傍着一根過頭的拄杖兒,坐在門口曝背。

  湘子一路行來,走到他的門首,便向前稽首道:「老公公,小道動問一聲,終南山從那一條路上去?」

  老頭兒搖頭顫顫的道:「小師父,你問終南山的路作何用?」

  湘子道:「小道從昌黎縣來,要到那裡去尋兩位師父。」

  老頭兒搖手道:「去不得,去不得!」

  湘子道:「怎麼去不得?」

  老頭兒道:「此去終南山有十萬八千九百八十五里陸路,還有三千里水路不算。一路上,傾岑阻徑、回岩絕谷、石壁千尋、嵯峨磊落、蟠溪萬仞、瀠回澎湃。行者攀緣,牽援繩索。那山中又有鬼怪魔王,毒蛇猛獸,妖禽惡鳥,闐隘吞齧。便是神仙過去,也要手軟筋麻,動彈不得。你這個小小的道童兒,不夠他一餐飽,如何去得?」

  湘子道:「老公公偌大年紀,不說些老實話教道後生家,卻只把這沒正經的話來恐嚇人,難道我就聽你的說話,半途而廢不成?」

  老頭兒笑道:「小師父說話呆了,我偌大年紀,眼睛裡不知見了多少。耳朵里也不知聽了多少,豈不曉得終南山這條路難走。你說我話不老實,倒是我說的不是了。」

  湘子道:「不是怪老公公說,只是我道心堅定,不怕那萬水千山,也不怕那蛇虎妖怪,只伯世上沒有一個終南山,若有這個終南山,就有兩位師父了,豈有去不得的道理。」

  老頭兒道:「既如此說,我也不阻擋你,但是天色晚了,且在我家中權宿一宵,明日早行何如?」

  湘子道:「蒙老公公吩咐,敢不遵命。」

  便立住了腳,馱着衣包,走進他店中去。那老頭兒仍舊坐在店門外椅子上,不走進來。

  湘子進得店門,眼也不抬起來,腳趄趄只往裡頭走。誰知店裡那個女子從櫃身子邊搖擺出來,手裡捧着一杯香噴噴的濃茶。口裡叫道:「官人來路辛苦,且請吃茶。」

  湘子接茶到手。那女子便把他的手捏上一下,道:「官人,哪房安歇?」

  湘子道:「我出家人但得一席之地就夠過夜了,那裡管什麼房。」

  女子又低低悄悄叫一聲道:「官人,我家有三等房,雲遊仙長,過往士夫在上房宿,腰纏十萬、買賣經商在中房宿;肩挑步擔、日趁日吃的在下房安置。」

  其聲音嘹亮尖巧,恰似嚦嚦鶯聲花外囀,鑽心透髓惹人狂也。湘子道:「娘子,宅上雖有幾等房,我不好繁華,只在下房歇罷。」

  女子怒道:「我是一個處女,並不曾嫁丈夫,如何叫我做娘子?」

  湘子道:「稱謂之間,一時錯見,是我得罪,姐姐勿怪!」

  女子嚷道:「你和我素不相識,又非一家,怎麼叫我做姐姐?」

  湘子道:「你未曾嫁人,我差呼你為娘子,所以叫姐姐,那裡在相識與不相識。」

  女子變了臉道:「出家人不識高低,不生眼色,我只聽得中人叫做姐姐,我是好人家處女,難道叫不得一聲姑娘、小姐,叫我做姐姐?」

  湘子道:「姑娘,是貧道不是了。」

  女子道:「奴家也是父精母血十月懷胎養大的,又不是那瓦窯里燒出來的,你如今才叫我做姑娘,連我也惹得煙人氣了。」

  湘子道:「這個姑娘忒也難說話,難為人。」

  女子帶笑扯住湘子道:「你這等一個標緻小師父,一定是富貴人家兒女,如何到下房去歇?依奴家說,也不要到上房中房去,奴家那堂屋裡面,極是幽雅乾淨的所在,你獨自一個在那裡宿一宵倒好。」

  湘子道:「小道托缽度時,隨緣過日,身邊沒有半文,只在下房隨人打鋪,明早就行。」

  女子道:「堂房間壁就是奴家的臥房,從來沒人走得到那裡的,奴家如今發一點布施心,不要官人一分銀子,瞞着老祖公領官人安歇何如?」

  湘子道:「小道出家人,足不踏人內室,事不瞞心昧己,如何敢到姑娘房前?」

  女子道:「我有一句心腹實話要對你說,你須依我。」

  湘子道:「但說不妨。」

  女子道:「奴家今年十五歲,上無兄與姐,又無弟與妹,只得這個老祖公,九十多歲了,耳無聞,目無見,家中枉掙下這百萬貫資財,卻沒有一個人承管。奴家日逐在此招接往來客商,再沒有一個像官人這般少年標緻的。奴今對老祖公說過,情願倒賠妝奩,贅你在家做一個當家把計的主人公,這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是無緣對面不相逢也,不知你心下肯否?」

  湘子面紅耳熱,半晌應不出來。女子道:「小師父,你休裝腔做勢,從來出家人見了婦人就如螞蝗叮血,只管望裡面鑽的。奴家這般一個黃花女兒,情願贅你,你為何不應一聲?你莫不是家中還有父母尊長,恐怕惹下不告而娶的罪麼?古來大舜也不告而娶,你料來不是個大舜,便有這些不是,父母也不責備你,官府也不計較,你縱有恁麼官司口舌,奴家拚着幾百兩銀子,包得官府不難為着你,你憂他則甚?」

  湘子怒道:「我只說你是個好人家兒女,原來是沒廉恥不識羞的淫賤!我叔父是刑部尚書,岳父是翰林學士,嬌妻是千金小姐,我都拋棄了來出家,那裡看得上你這樣不要臉的東西!」

  女子道:「世界上只有蓋門的氈,沒有蓋門的(毛片),你這等一個游手遊食走千家踏萬戶的野道人,我倒好意不爭嫌你,貼些家私贅你為婿,你反罵我沒廉恥淫賤,你豈不是沒福?」

  湘子道:「我的清福享用不了,那裡希罕你的腌臢臭錢!」

  女子道:「清不清,享不享,都不在我,我只問你,如今要官休?要私休?」

  湘子道:「恁麼官休私休?」

  女子道:「奴家如今扯着你走,若要官休,奴就叫喊起來,說你出家人強姦良家子女,待地方上送你到官,把你打上幾十荊條,枷示兒處市井,追了度牒,釘回原籍,這便是官休。若肯入贅在奴家,與奴成其夫婦,官人便做了梁鴻,奴家便學了孟光,一句閒言不提,這便是私休。」

  湘子道:「小道今日出來,就是鼎鑊在前,刀鋸在後,虎狼在左,波濤在右,我也只守着本來性命,初生面目,那怕官休私不休,私休官不休!」

  女子便一手扯住湘子道:「爺爺快來,道人要強姦我!」

  那老頭兒拄了拐杖兒,顛頭簸腦走進來道:「孫兒,怎麼說?」

  嚇得湘子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口裡說道:「韓湘前世少你一命,今朝情願抵還,但憑老公公怎麼處治我便了。」

  老頭兒道:「小官兒,你真呆了,你這般小小年紀,正該在人家做個女婿,承管一分家私,生男育女,接上祖先後代,性命又不是鹽換來的,為何只說要死?」

  女子道:「爺爺,他見我獨自一個,就摟住我親嘴,摸我的腰裡,因我叫喊起來,假說要死詐我,真比強盜又狠三分。」

  老頭兒道:「我只說你為何要死,若是你看得我孫女兒中意,我便把他招贅你做了孫女婿,承管門前生意,養我老兒過世就是了,何消尋死覓活。」

  湘子道:「老公公,我離了家遠走出來時,就把性命丟在腦後了,如何說不消死得?」

  老頭兒道:「尋死的有幾等:上欠官錢,下欠私債,追逼拷打的過不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饑寒窮苦的當不得;三病四痛,不死不活眠在床上,爬起探倒忍不得;作惡造罪,腳鐐手 銬,吃苦磨折受不得,方才去尋條死路。若是人家有美貌女子,銅斗兒家私,贅你為婿,肯不肯憑你心裡,何消得死?」

  湘子道:「我一心只願出家修行,再不要提起入贅的話。」

  老頭兒道:「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我少年時節,也曾遇着兩個遊方的道人,賣弄得自家有掀天揭地的神通,攪海翻江的手段。葫蘆內倒一倒,放出瑞氣千條,蠅拂上拉一拉,撮下金丹萬顆。見我生得清秀標緻,便哄我說修行好。我見他這許多光景,思量不是天上神仙,也是蓬萊三島的道侶,若跟得他去修行,煞強似做紅塵中俗子,白屋裡愚夫,便背了父母跟他去求長生。誰知兩個賊道都是些障眼法兒哄騙人的例子,哄我跟了他去。一路里,便把我日當宜,其夜當妻,穿州過縣,不知走了多少去處,弄得我上不上,落不落,不尷不尬,沒一些兒結果。我算來不是腔了,只得棄了他走回家來。我爹娘只生得我一個兒,那日不見了我在家,好不啼哭,滿到處貼招子尋我,求籤買卦,不知費了多少。一時間見我回家,好不歡天喜地,猶如拾得一件寶貝的一般。我爹娘背地裡商議道:這孩子跟了賊道人走出去許多時節,一定被道人拐做小官,弄得不要了,他心裡豈不曉得女色事情,若再不替他討個老婆,倘或這孩子又被人弄了去,這次再不要指望他回來了。連忙的尋媒婆來,與我說親行聘,討了房下,生得一個兒子。巴年巴月,巴得兒子長成,娶得媳婦,剛剛生得這個孫女兒,三歲上我兒子患病身死,媳婦改嫁別人去了。我兩口千難萬難,才養得孫女兒大,房下又在前年辭世,剩下這許多家當,並沒有一個房族來承繼,故此要贅一個女婿在家裡。如今小官兒思量出家修行,想是遇着幾個遊方的道人,鬨動心了,你何苦做這樣事情?不如依我孫女說,贅在我家裡,接續這支血脈,承當這般家私,豈不兩便?」

  湘子道:「老人家說的話都顛倒了,空教你這人活這一把年紀。我如今只是出店去罷。」

  女子又作嬌聲道:「官人!此時已是黃昏,一路上豺狼虎豹,蛇蠍妖魔,橫衝直撞,不知有多少,你出我的門,也枉送了性命。就不肯入贅,權在下房歇一宵,到天明起身何如?」

  湘子道:「蛇傷虎咬,前生分定,好死橫死,總是一死,不勞你多管。」

  老頭兒道:「小官人說話一發痴了。你就是要出家去尋師父,也須留着性命,才討得個長生,若此時先死了,那裡見得出家的長生不死?我有個比方說與你聽。」

  湘子道:「老人家有恁麼比方?」

  老頭兒說道:「話有一句,我老人家吃鹽比你吃醬也多些,我看書上說,漢武帝聞得君山洞中有仙酒數斗,得吃者便長生不死,乃齋戒七日,覓得此酒。東方朔道:『臣識此酒,願先嘗之。』將酒一飲而盡。武帝大怒,要殺東方朔。東方朔道:『臣吃的是不死仙酒,今日陛下殺臣,是促死酒了,陛下要他也沒用處;若果是仙酒,陛下殺臣,臣亦不死。』武帝笑而釋之。可見留得方朔性命,才是不死的仙酒。小官人指望長生,先投死路,也是自捉死了,出恁麼家?修恁麼行?」

  湘子道:「隨你千言萬語,我只是立意要走,不聽!不聽!」

  那女了大怒道:「野道人這般不識人知重,老祖公苦苦把言語對他說,是把熱氣呵在壁上了,快拿條索子來,把他吊在後邊樑上,餓死這賊道,料沒有親人來替他討命。」

  老頭兒道:「他既不知好歹,吊他也沒要緊,只是趕他出門,由他自送性命罷了!」

  女子依言,便把湘子一推,推出門外,口中念道:

  十指纖纖來遞茶,金盆擁着牡丹花。

  痴人不識花王意,辜負臨軒莫嘆嗟。

  湘子出得店門,不勝歡喜,連忙答道:

  你說你貌美如花,我看猶如爛冬瓜。

  花貌也無千日好,爛瓜撇下不堪嗟。

  畢竟湘子此去性命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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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湘

作者:韓湘

韓湘,唐河南河陽人,字北渚,又字爽。韓愈從孫,韓老成子。憲宗元和十四年,愈諫迎佛骨,貶潮州刺史,途中作有《宿曾江口示侄孫湘詩二首》。後湘於穆宗長慶三年擢進士第。為宣歙觀察使從事,官至大理丞。小說家附會為韓湘子,遂為世所傳「八仙」之一。

韓湘其它诗文

《第一回》

韓湘 〔唐代〕

  雉衡山鶴兒毓秀 湘江岸香獐受譴

  入話

  混沌初分世界,陰陽配合成人。黃芽白雪幾更新,烏兔迴環不定。

  曾見滄田變海,旋看松柏凋零。青牛白犬吠天津,轉眼棋枰相應。

  蓋天地之間,九州島八極。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氣,風有八等,水有九品。

  何謂九州島?東南神州曰農土,正南坎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曰並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濟州曰成土,東北薄州曰隱土,正東陽州曰申土。

  何謂九山?會稽、泰山、王屋、首山、泰華、岐山、太行、羊腸、孟門。

  何謂九塞?曰大汾、澠阨、荊沅、方城、殽阪、井陘、令疵、句注、居庸。

  何謂九藪?曰楚具區、越雲夢、秦陽紆、晉大陸、鄭圃田、宋孟諸、齊海隅、趙巨鹿、燕昭余。

  何謂八風?東北曰炎風,東方曰條風,東南曰景風,南方曰巨風,西南曰涼風,西方曰飂風,西北曰麗風,北方曰寒風。

  何謂六水?曰河水、赤水、遼水、黑水、江水、淮水。

  闔四海之內,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水道八千里通谷,其名川六百,陸徑三千里。禹乃使大章步自東極,至於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豎亥步自北極,至於南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凡鴻水淵藪,自三仞以上,二億三萬三千五百五十五里,有九淵。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為名山。握崑崙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萬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尋。珠樹、玉樹、璇樹、不死樹在其西;沙棠樹、琅玕樹在其東;綘樹在其南;碧瑤樹在其北。一邊名曰熊耳山,一邊名曰雉衡山。詩云「雲連熊耳峰齊秀,水出雉衡山更高」

  是也。真箇好山,有詞賦為證:

  遠望嵯峨,近觀崒嵂。山勢嵯峨,定汪洋,海翻雪浪;石形崒嵂,鎮蛟蜃,穴涌銀濤。土龍在木火方隅,雲母藏東南境界。高崖峭壁,怪壑奇峰。聽不盡雙鳳齊鳴,看不了孤鸞獨舞。霧靄靄,豹隱深山;風簌簌,虎來峻岭。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紅艷艷,修竹綠森森,一片雲霞連樹蔭,兩條澗水落藤根。正是:千山高聳擎天柱,萬壑橫衝大地痕。

  那雉衡山頂上有一株大樹,樹上有一隻白鶴,乃是稟精金火,受氣陽陰,頂朱翼素,吭員趾纖,為胎化之仙禽,羽毛之宗長也。有詞賦為證:

  瘦頭露眼,豐毛疏肉,鳳翼龜背,燕膺鱉腹。鳴必戒露,止金穴而迴翔;白非浴日,集蘭岩而顧足。或乘軒於衛國,馭江夏之樓;或取箭於耶溪,飴潭皋之粟。長比鳧脛,群非雞齪。侶鸞鳳以遐征,薄雲霄而高啄。真箇是緱山王子之遺,遼東丁令之屬。

  白鶴兒在那雉衡山中,雖然是一個羽族,凡禽唳八公而戢寇,毛群野鳥,鳴九皋而徹天。恰因那三十三天兜率宮中太上元始天尊駕前一隻仙鶴,一日飛下這山上來,白鶴兒見他飛來,就便是福至心靈的一般去與他交媾了一遍。那仙鶴就把仙家的妙理、學道的真詮一一泄漏與這白鶴兒。白鶴兒依了仙鶴的傳授,便在山中樹上朝吞日液,暮彩月華,飲露含風,餐霞吸露,修行了三四百年。只是盜學無師,有翅不飛,脫不得羽殼毛軀,上不得瑤池閬苑。

  湊巧着這山中有一個香獐,也是百餘年不死的毛團,慣會興妖作怪,駕霧騰雲。與白鶴結識,做了弟兄。逐日在江口閒遊,山中玩耍。正是逍遙自在無拘束,不怕閻君不怕天也。

  說話的,從頭至尾要說得有原委。這閻浮大千世界生着白鶴、香獐,也不知有幾億億萬萬數,為何這隻鶴,這隻獐,就會成精作孽?蓋因天地間有四生、六道。且說那四生,佛經上說胎生、卵生、濕生、化生是也;那六道,佛說仙道、佛道、鬼道、人道、畜生道、修羅道是也。投托得胞胎好,就有好結果;投托得胞胎不好,就沒好結果。這便是報應輪迴、天地無私的道理。原來這白鶴、香獐,都是漢朝時兩個人轉世,所以今番有這般結果。怎見得是漢朝的人過了三四百年又來做神做鬼?看官仔細聽着,說出家門大意,便見這本希奇的故事。

  昔日漢帝朝內,有一位左丞相安撫,生下一女,四歲上母亡,將女交與乳母撫養。這女兒到得七歲,各色俱不待人指點,自然會得。一日,安丞相朝回,聽見女兒房中有人彈琴品簫。安撫問:「是誰人?」

  丫頭說:「是小姐。」

  安撫聽了一回,走進房中,問女兒道:「老夫朝中回來,只聽得汝在房中彈琴品簫,這是誰人教汝的?」

  小姐道:「孩兒百藝俱通,不消人教得。」

  安撫道:「我止生汝一人,上無哥姐,下無弟妹,汝這般天賜聰明,我就取汝叫做靈靈小姐。過了十歲,才與汝議親招贅,定要與首相做個繼室,恁你狀元來說婚,我也決不與他。」

  乳母道:「為何不與狀元,到要與首相做繼室?」

  安撫道:「嫁與狀元做結髮夫妻,也要遲十年五載方才做得一品夫人;若嫁與首相做繼室,進門就是一品夫人了。」

  乳母道:「世上的事只等你撞着,不等你算着,只怕老爺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安撫叱退乳母,以後有許多家來說媒,安撫只是不從。

  一日,漢帝宣安撫上殿,說道:「朕有侄男,年方二十二歲,喪偶未娶。朕聞相國有一位靈靈小姐,肯與人為繼室,何不嫁與侄男?」

  安撫道:「臣昔年有言,願定與首相為繼室,不敢嫁與皇侄。」

  漢帝道:「嫁與首相,怎見得勝似我皇侄?」

  安撫奏道:「進了首相的門,就是一品夫人;若皇侄,不知是將軍是奉尉,便有許多不同。」

  漢帝道:「依卿所奏,朕就賜為一品夫人,何如?」

  安撫道:「賜稱一品夫人,還是越禮犯分,終不如首相的好。」

  漢帝大怒,要把安撫丞相斬首市曹,以警百官。百官替他討饒,才得放還。

  當下漢帝把他削去官爵,貶在遠方安置。又差當駕官宣靈靈小姐入朝相見。卻說靈靈小姐聽得宣召,父親又為他幾乎性命不保,吃了一驚,乃不梳不洗,含着淚眼入朝見帝。帝命抬頭,一看,果然婀娜絕世,娉婷無雙。隨命當駕發到山西紅銅山內,嫁了一個村夫,叫做挬不動。那挬不動生得身長三尺,醜陋粗惡,三推不上肩,四推和身轉,因此上,人取他一個諢名,叫做「挬不動」。這靈靈小姐,色藝雙全的人,嫁了這般一個蠢物,真所謂駿馬常馱痴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也。那靈靈小姐心懷抑鬱,不上數年,得病身亡。這挬不動見靈靈小姐死了,也就懸樑縊死,一魂兒追趕靈靈小姐。他兩個三魂縹渺,七魄悠揚,一直走到陰司地府閻羅案前。只見牛頭馬面攔住道:「你兩個是何等人?奉何人勾攝前來?怎的不與差人同來?」

  靈靈小姐道:「我是安撫丞相的女兒,喚做靈靈小姐。只因那月老錯配姻緣,把我嫁與這挬不動力妻,故此抑鬱而死,魂魄來見閻羅皇帝說一個明白。」

  挬不動道:「我是山西紅銅山內挬不動便是。蒙漢帝旨意,把這靈靈小姐與我為妻,我百依百隨,盡力奉承他,不料他還不中意,鬱悶逃走,我舍他不得,故此一路里趕來,要他回去。」

  牛頭馬面道:「你真是個挬不動的東西!你妻子如今是死的了,怎麼還思量他同你轉去?」

  那挬不動聽見這話,才曉得他也是死的了,遂放聲大哭起來。驚動了閻羅天子。當下,閻羅天子升殿。便問:「外邊是恁麼人這般哀苦?」

  牛頭馬面嚇得不敢出聲,判官上前,把靈靈小姐、挬不動的話奏聞一遍。閻羅天子叫他兩個進來,跪在案下。他兩個又把生前的苦情哭訴一遍,要閻羅天子放他迴轉陽世。閻羅天子道:「這是你自來投到,非是我這裡差人錯拿來的,要回去也不能夠了。我今判汝兩個轉世去,又做一塊,了汝兩人心愿罷。」

  當下,閻羅天子判道:「夫者,婦之天;夫婦者,人之始。婦得所天,便宜安靜以守閨門,不宜憎嫌以生釁隙。今靈靈小姐,生前怨望,已乖人道之常,死後妄陳,應墮畜生之報;幸是性靈不昧,骨氣猶存,合無轉世為胎,化仙禽羽蟲宗長,候三百年後遇仙點化,還復成人。挬不動稟醜陋形容,賦愚痴氣質,只合棲身蓬蓽,養命村莊,辭婚娶於九重,置妍媸於度外;乃敢妄婚相府,眷戀紅妝,致佳人抑鬱而死,捐微軀追奔不舍,昏迷性地,應墮毛群,合無(轉世為胎)貶為香獐,於三百年後與白鶴結為知識,以完宿果。」

  判訖,靈靈小姐與挬不動低首無言,各尋頭路。這便是白鶴、香獐前生的結證。如今只說韓湘子十二度韓文公的故事,且把這段因果丟下一邊。

  單表玉帝殿前有一個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因在蟠桃會上與雲陽子爭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玉帝大怒,把那沖和子、雲陽子都貶到下界去。一個投托在永平州昌黎縣韓家的,便是沖和子,叫名韓愈;一個投托在永平州昌黎縣林家的,便是雲陽子,叫名林圭。原來這韓家九代積善,專誦黃庭內景仙經。韓太公生下兩個兒子,大的叫做韓會,娶妻鄭氏;次的就是韓愈,字退之,娶妻竇氏。他兩個兄友弟恭,夫和婦順,藹藹一堂之上,且是好得緊,只是都不曾養得兒子。那韓會終日憂悶,常對兄弟退之說道:「有壽無財,有財無祿,有祿無子,造化緣分不齊,惟有孤身最苦。我和你這般年紀,還沒曾有男女花兒,如何是好!」

  有詩為證:

  默默常嗟嘆,昏昏似失迷。

  只因無子息,日夜苦難支。

  退之道:「然雖如此,哥哥也不必憂慮。我家九代積善,少不得天生一個好兒郎出來,以為積善之報。難道倒做了一個沒尾巴趕蒼蠅的不成?這般憂也徒然,只是終日焚香禮拜,禱告天地祖宗,必定有報應了。」

  當下韓會依了退之言語,每日虔誠禱祝。感動得本處城隍、土地、東廚司命六神,各各上天奏聞玉帝,要降生一個孩兒與韓會。那奏章如何寫的?奏云:

  永平州昌黎縣城隍、土地、司命六神臣某某等稽首頓首,奏聞昊天金闕至尊玉皇上帝:臣聞高皇璇極,總庶民錫福之權;大梵金尊,開群品自新之路,凡伸祈禱,無不感通。茲有昌黎縣韓會、韓愈,積善根於九代,奉秘典於一生,情因無子,意切籲天。伏望證明修奉,展布祥光,鑒翼翼之丹衷,賜翩翩之令子。庶乎永沾道庇-,不負誠心;飽沃恩波,益堅崇奉。月輪常轉,願力無邊。臣等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待命之至,謹奏以聞。

  玉帝覽奏,遂將金書玉誥、道法神術付與神仙鍾離權、呂岩兩個,到於下界,普度有德有行之人,上天選用;如有修行未到,還該轉世為人的,便着他往韓會家投胎脫化,待日後積功累行,不昧前因,才去度他,以成正果。鍾、呂二仙領了敕旨,按下雲頭。

  一路上,鍾仙問呂仙道:「為仙者,屍解升天,赴蟠桃大會,食交梨火棗,享壽萬年,九玄七祖,俱登仙界。為何閻浮世境三千,大千人眾,只知沉淪慾海,冥溺愛河,恣酒色猖狂,逞財勢氣焰,不肯拋妻棄子,脫屣離家,煉就九轉還丹,長生不老?」

  呂仙道:「人生處世,如魚在水中,本是悠悠自在,無奈綸竿墜水,香餌相投,以致吞鈎上釣,受刀釜煎熬耳。幾能息心火,停濁浪,固守鴻蒙,彩先天種子,兩手捧日月乎?」

  鍾仙道:「五濁迷心,三途錯足,拈花惹草,怨綠愁紅,若不吞一粒金丹,終難脫形骸軀殼。我兩人今日領旨下凡,不知那州那縣得遇知音?」

  呂仙未及回答,忽見東南上一道白氣沖徹雲霄,有若虹霓之狀,怎見這氣的異處:

  非煙非霧,似雲似霞,非煙非霧,氤氤氳氳布晴空;似雲似霞,靄靄騰騰彌碧落。凌霄徹漢,沖日遮天。兩耳不聞雷,原無風雨;一天光皎潔,驟起虹霓。占氣者,不辨為天子氣、神仙氣、妖邪氣、海蜃氣;望雲者,不識為帝王雲、卿相雲,將軍雲、處士雲。端的這一道白的,還是氣?還是雲?仔細看來,團團簇簇半空中,未定其間吉與凶。一陣仙風吹撲去,管教平地露根蹤。

  呂仙用手指與鍾仙道:「這一股白氣沖天而起,主在蒼梧之間,湘江之岸,非聖非凡,當是妖邪之氣,且把仙氣吹一陣去。若是仙氣,氣影了風;若是邪氣,風影了氣。」

  於是鍾仙掀起了那落腮鬍須,張開了獅子大口,望着東南方上吹了一口氣去。果然起一陣大風,把那沖天的白氣都影住了。呂仙睜開慧眼,望那方一看,就認得是兩個毛團在那裡吐氣。一個是香獐造孽,一個是白鶴弄喧。

  不說兩個仙師隨風便至。且說白鶴、香獐正在那湘江岸上各自顯出神通,隨心遊戲,忽見這一陣風吹將來,影住了白氣,就知是兩個神仙到來。他也不慌不忙,搖身一變,都變做全真模樣,立在那江邊,等候着仙師。這全真怎生打扮:

  一個頭頂着竹籜冠,一個頭綰着陰陽髻。一個穿一領皂氅衣,腰系絲絛;一個穿一件黃布袍,圍條軟帶;一個腳踏着多耳麻鞋,好似追風逐日的夸父,一個腳着草履,有如乘雲步月的神仙。正是容顏瀟灑更清奇,裝束新鮮多古怪。

  他兩個遠遠地望見祖師到來,便上前稽首再拜道:「師父,俺兩個是蒼梧郡湘江岸修行的全真,接待師父得遲,萬望恕罪!」

  呂師指着白鶴道:「你本是鳳匹鸞儔,如何敢頭尾!」

  又指着香獐說道:「你本是狐群狗黨,如何敢隱姓埋名!」

  老鶴見說出他本相,低首無言,不敢答應。獨這香獐向前道:「俺們委是全真,師父休得錯認,將人比畜。」

  呂師道:「汝這謊頑皮,巧語花言,待要瞞我,將謂我劍不利乎?」

  只這一句話,嚇得那白鶴兒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雙膝跪倒在地上,道:「老師父,人身難得,盛世難逢。雖然是皮殼毛團,也是精靈變化。如今弟子骨格已全,羽毛未脫,逐日在此迎風吸露,也不是結果,望師父垂憫弟子,舍一粒金丹,使弟子脫去羽毛,恩銜再世。」

  鍾師聽了白鶴言語,便道:「這鶴兒性靈識見,盡通人意,再世之言,成先讖矣!我們且度他去見玉帝,另作區分。這獐兒罪業山重,我這裡用汝不着,饒汝去罷。汝若不依本分,妄作妄為,我自有慧鍔神鋒,盤空取汝。」

  香獐道:「師父不肯度我也罷,弟子這江邊景致也不弱於三島崑崙,我依師父守着本分,也盡過得日子。」

  鍾師道:「怎見得湘江景致不弱於三島崑崙?」

  香獐道:「不是弟子誇口說,據着弟子這蒼梧江口:

  晨鳧夕雁,泛濫其上;黛甲素鱗,潛躍其下。晴光初旭,落照斜暉;翠映霜文,陸離眩目。閒花野草,罩霧含煙;俯仰天淵,愛深魚鳥。煞強如蓬萊弱水,苦海無邊,舟楫難通,夢魂難越。」

  呂師道:「據汝這般說,也不見得十分強過我仙家,你誇這大口也沒用。」

  香獐道:「弟子有詩為證:

  蒼梧一席景新鮮,湘水山嵐飽暖眠。泛泛白鷗知落日,喃喃紫燕語晴煙。

  紅紅拂拂花含笑,綠綠芊芊草滿前。若是老師來此處,也應撇卻大羅天。」

  呂師道:「汝這業畜十分無禮,我仙家無愛無欲,始得成真證果。汝無端造孽,有意貪私,枉自誇張,有何益處?」

  又暗自忖道:他不知死活,妄語矜爭,我且度鶴兒上天,把這業畜貶下深潭去處,不見天日,待鶴兒成仙,才來度他去做一個守山大神,顯我仙家妙用。於是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

  只見天光灼爍,黑霧朦朧,半空中閃出一員天將,立在面前。那天將怎生打扮:

  頭上戴着漆黑殷鐵盔一頂,手中持銀絲嵌鋼鞭一條。皂羅袍金龍盤繞;獅蠻帶玉佩高懸。臉似鍋底煤般黑,唇似朱塗血樣紅。左站着黃巾力士,右站着黑虎大神。焰焰火輪環繞,飄飄皂蓋招揚。他正是降龍伏虎趙玄壇,那怕你興妖作孽香獐怪。

  一陣風過處,那天將躬身喏道:「吾師有何法旨?」

  呂師道:「香獐造孽,天所不容!」

  那天將一手拿起鋼鞭,一手拿住香獐,正欲下手,鍾師道:「且饒這孽畜性命,貶他在江潭深處,永不許出頭,直待鶴兒成了正果,證了仙階,然後來度他去看守洞門。若不依本分,再作風雷,損害往來客旅,實時把他打下陰山背後。」

  天將依命,把那香獐一提,提到江潭中間極深極邃的一個去處,鎖固住了,不放一些兒松。那香獐有威沒處使,有力沒處用,只得哀懇天將道:「弟子衝突仙師,罪應萬死,遭此貶厄,因所甘心。但弟子原是山中走獸,食草餐花,以過日子,今沉埋水底,豈不淹死了性命,餓斷了肝腸?望大神救我一救!」

  天將道:「仙家作用,汝所不知,饒汝性命,自然不死,怎麼怕淹死餓死?汝但收心服氣,見性完神,以待鶴兒救汝便了。」

  香獐拜道:「多謝指教,但不知鶴兄幾時才來救我耳。」

  天將既去,香獐被鎖在那個去處,果然,四邊沒水,只是沒有得吃,不得散誕逍遙。乃依前仰伸俯縮,閉息吞精,再不敢妄肆顛狂,以招罪譴。這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如今學得團魚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畢竟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逐一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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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韓湘 〔唐代〕

  灑金橋鍾呂現形 睡虎山韓湘學道

  蓬萊三島是吾家,一任那塵世里喧譁。因緣漏泄,萬里煙霞。

  翠竹影瑤草奇葩。霎時間,渾無牽掛,俺洞府自有那白鹿銜花。

  話說當日竇氏把湘子說了一番,湘子只得依從竇氏說話,去探望蘆英一次。

  倏忽間過了數月,退之上京會試,高登金榜,初授觀察推官,遷四川監察御使,不二年間,歷升刑部侍郎,接了竇氏、湘子、蘆英,一同在長安居住。一日朝罷歸來,路從灑金橋經過,見橋東坐着一個道人,生的豹頭暴眼,虎背龍腰,紫膛色麵皮,落腮鬚鬍子,頭挽着陰陽二髻,身穿一領皂紗袍,持一管鑌鐵笛,約摸來力能扛鼎,賽過子胥;氣可斷橋,度越翼德。橋西坐着一個道人,生的眉清目秀,兩鬢刀裁,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頭戴一頂九陽巾,身穿一件黃氅衣,約摸來是興大漢的子房,扶炎劉的諸葛。退之神酣心醉,思量這兩位必是異人,遂近前問道:「坐在橋爾那位先生何方人氏?住居那裡?因恁出家修道?」

  那道人答道:「老夫與大人同輩不同朝。」

  退之道:「怎的叫做同輩不同朝?」

  那道人道:「大人是唐朝刑部侍郎,老大是漢朝一員大將,總兵戎要路,坐帥府衙門,豈不是同輩不同朝?」

  退之道:「既與王家出力,闢土開疆,只合河山帶礪,與國同休,為恁麼棄家修行,裝束這般模樣?」

  道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因我王損害三賢,只得深藏遠避。」

  退之道:「害那三賢?」

  道人道:「三齊王韓信,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這三賢閒臥馬鞍橋,渴飲刀頭血,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在九里山趕田橫入海,在烏江渡逼項羽身亡,幫漢高祖奪了楚秦天下,後來死得不如豬狗。因此貧道棄了官職,奔上終南山,埋名隱姓:跟東華帝君學道,得證仙階,老夫乃漢之鐘離權也,原是河間府任邱縣人。」

  退之又道:「橋西坐着那一位先生是那方人氏?住居那裡?可與鍾離先生是一輩不是?」

  那道人道:「貧道乃本朝士子,祖貫是河中府夏縣人也,生來頗讀幾行書,文章冠世,志氣軒昂,曾與李子英同往東京赴試,前到邯鄲十里黃花鋪垂楊樹下,得遇鍾離師父,度我三遭四起,不肯回心。他把那蘆席一片化作一座地獄,內有十大閻君,把我一靈真性攝在葫蘆內,我夢醒回來,方才曉得為官者不到頭,為富者不長久,於是棄儒修行,得成正果,我便是兩口先生也。」

  有詩為證,詩云:

  朝游碧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

  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退之道:「據二位先生這般說話,真是文欺孔孟,武過孫吳,一文一武,也所罕見。學生家下三輩好道,七輩好賢,願邀先生到舍奉款素齋,不知尊意若何?」

  鍾師道:「既蒙大人錯愛,貧道自當造府參拜,何敢叨齋。」

  退之挽着呂師手道:「學生與兩位先生同步到舍何如?」

  呂師道:「大人是當路宰官,貧道是山野鄙夫,逐隊步趨,有失觀瞻,請大人先行,貧道隨後便至。」

  退之道:「先生不可失信。」

  呂師道:「大人尊前,豈敢誑語。」

  退之果然先到家中,頃刻間兩師也到。退之下階迎接,坐下吃茶。忽見湘子當面走過,望着兩師作揖。鍾師道:「此位何人?應得妨父克母。」

  退之道:「這是小兒。」

  鍾師道:「若是公子,貧道人失言了。」

  退之道:「是學生侄兒,叫做韓湘子,三歲上沒了先兄,七歲上沒了先嫂,如今是學生撫養。」

  呂師道:「此子有三朝天子分,七輩狀元才,若不全家食天祿,定應九族盡升天,何患不榮華富貴乎!」

  鍾師道:「只是一件,此子目下運行墓庫,作事多有顛倒,直交十六歲方才得脫,須請一位好師傅提撕警覺他一番,庶不致錯走路頭耳。」

  退之道:「愚意正欲如此,只是未得其人。請問二位先生,何以謂之天?」

  鍾離道:「牛兩角、馬四。蹄之謂天。」

  又問:「何以謂之人?」

  呂師道:「穿牛鼻、絡馬腹之謂人。不以人滅天,不以故滅命,不以欲害真,謹守而弗失,是謂合其真。」

  鍾師道:「既蒙大人下問,貧道亦有一言請教。」

  退之道:「願聞。」

  鍾師道:「天地人謂之三才,何以天地曆元會而不變,這等長久?人生天地間,含陰抱陽,修性立命,為何有壽若彭鏗,夭若顏回?又有一等殤子,這般壽夭不齊,卻是何故?」

  退之沉吟半晌,默無一答。呂師道:「人人可以與天地齊壽,人自不悟耳。」

  退之道:「舜禹相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知人心可無乎?」

  呂師道:「劍閣路雖險,夜行人更多。」

  退之道:「道心可有乎?」

  呂師道:「金屑雖珍貴,着眼亦為病。」

  退之道:「吾其以無心有心乎?」

  鍾師道:「曾被雪霜苦,楊花落也驚。」

  退之道:「吾其以有心無心乎?」

  鍾師道:「不勞懸占鏡,天曉自雞鳴。」

  退之道:「所謂有心盡非乎?」

  呂師道:「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退之道:「所謂無心獨妙乎?」

  鍾師道:「曙色未分人盡望,及乎天曉也尋常。」

  退之見兩師大有議論,盡可教訓湘子,便道:「學生家中有座睡虎山,山內蓋一座九宮八卦團瓢,儘自清閒瀟灑,意欲屈留兩位先生在於團瓢之內,一位教舍侄習文,一位教舍侄習武。若得舍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學生心愿畢矣,不知尊意若何?」

  兩師道:「貧道俱是山野村夫,胸中實無經濟才略,荷蒙大人俯賜甄收,敢不用心教訓公子。只是大人要始終如一,不可聽信讒言,見罪貧道。」

  退之待了兩師的素齋,便叫張千、李萬領兩位先生到團瓢內去,又吩咐湘子勤緊學習,以圖榮顯祖宗,不在話下。

  且說鍾、呂兩師同湘子到於團瓢之內,過了一日,也不開口教湘子習文,也不教湘子習武,兩個只是閉兌,垂簾,跏趺靜坐。湘子見兩師光景,又不敢問,只得又過一日。看看到第三日,只見鍾師吹起鐵笛,呂師唱起道情,道:

  嘆水火兩無情,慾火煎熬損自身。還須着意多勤慎。陰陽自生,築基煉神,降龍伏虎休狂奔。養其身,調神息氣,內外兩無侵,內外兩無侵。

  唱罷道情,才叫湘子道:「韓公子,你近前來,我且問汝。」

  湘子鞠躬,立在兩師面前。鍾師道:「令叔大人請我二人教訓公子,我二人敢不盡心!只是不知公子願學長生二字,願學功名二字?」

  湘子道:「敢問師父,功名二字如何結果?」

  鍾師道:「教汝經書墳典,韜略陰符,上可以保國安民,下可以勘凶定亂。逢時遇主,博得一官半職,坐着高堂大廈,出入有輕裘肥馬,平白地顯祖榮宗,封妻蔭子,萬人喝采,這便是功名。但是無常一促,萬事皆空,到頭來終無結果。」

  湘子道:「如何是長生二字?」

  呂師道:「傳汝築基煉己功夫,周天火候秘訣,吐濁納清,餐霞服氣,白日升天,赴蟠桃大會,發白再黑,齒落更生,日月同居,長生不老,這便是長生的結證。兩樣作用如霄壤之隔,公子心下願學那一樣?」

  湘子道:「弟子願學長生。」

  兩師道:「這個工夫不比文藝,鹵莽不得,斷績不得,所謂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也。」

  有詩為證:

  堪嘆凡人問我家,蟠桃雲霧靄煙霞。

  眉藏火候非輕說,手種金蓮不自誇。

  三尺焦桐為活計,一壺美酒作生涯。

  騎龍遠遠遊三島,夜靜無人玩月華。

  兩師叫湘子道:「徒弟,如今是恁麼時候了?」

  湘子道:「師父,鼓打一更了。」

  兩師道:「仙有數等,汝願學那一等?」

  湘子道:「秀才歲考,便有一、二、三、四、五、六等的分別,做神仙怎麼也有等數?」

  鍾師道:「不是這個等第之等,仙有天、地、人、神、鬼五樣不同。」

  湘子道:「願聞其詳。」

  鍾師道:「陰神至靈而無形者,鬼仙也;處世無疾而不老者,人仙也;不飢不渴,寒暑不侵,遨遊三島,長生不死者,地仙也;飛空走霧,出幽入冥,倏在倏亡,變幻莫測者,神仙也;形神俱妙,與道合真,步日月而無影,入金石而無礙,變化多端,隱顯難執,或者或少,至聖至神,鬼神莫能知,蓍龜莫能測者,天仙也。」

  呂帥道:「絕嗜欲,修胎息,頤神入定,脫殼投胎,托陰陽化生而不壞者,可為下品鬼仙;受正一符籙,上清三洞妙法,及劍術屍解而得道者,可為中品人仙、地仙;煉先天真一之氣,修金丹大藥,汞龍升,鉛虎降,凝結黍米之珠,則為上品神汕、天仙。」

  湘子道:「弟子嘗聞古語云:學仙須是學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望師父把那金丹大道傳授與弟子。」

  兩師道:「汝既願學天仙,汝的志向是好的了,只怕汝鹵莽滅裂,中道而廢,枉費了我們普度的心機,絕了後來修真門路。」

  湘子道:「師父若肯指教,弟子豈敢懈弛。」

  兩師道:「居,吾語汝,汝須牢記,不可泄漏。」

  湘子拱立而聽。兩師唱道:

  〔五更轉〕

  一更里端坐,慢慢調龍虎,潤轉三關,透入泥丸路。龍盤金鼎,虎咽黃庭戶。得些功夫,等閒休訴,等閒休訴。

  二更里,二點敲,陰陽真氣妙。上下三關,莫教錯了。嬰兒奼女得黃婆,自然匹配了,自然匹配了。

  三更里,月明正把乾坤照。產藥根苗,只在西南邊。鉛遇癸生,急彩方為妙。海底龍蛇,自然來相盤繞,自然來相盤繞。

  四更里更妙,坎離要顛倒。晨昏火候合天樞,子在胞中,萬丈霞光照。位產玄珠,此法真奇奧,此法真奇奧。

  五更里天曉,籠內金雞叫。有個芒童拍手呵呵笑,餵飽牛兒快活睡一覺。行滿功成,自有丹書詔,自有丹書詔。」

  湘子聽了,牢記在心。兩師道:「湘子,我們把長生秘訣傳授與汝了,只怕汝叔父知道,輕慢我二人。」

  湘子道:「弟子自有主張,不必多慮。」

  一連教導了兩三夜,到第四夜時,兩師又打着漁鼓,拍着簡板,唱一同教湘子。詞名《梧桐樹》:

  一更里,調神氣,心猿意馬牢拴系。莫學閒遊戲,閒遊戲。昏昏默默煉胎息,開卻天門地戶閉。果然通玄理,通玄理。

  二更里,傳宇宙,一道靈光漸通透。龍虎初交媾,初交媾。提防三關莫要走,莫要走。

  三更里。一陽動,金鼎將來玉鼎共。煉就真鉛汞,戊已配元紅。鼎內金花吽,金花吽。

  四更里,月當空,玉鏡高懸處處同。照見海東紅,隔山取水鬧哄哄,鬧哄哄。

  五更里,雲收徹,靈圭弄新月。處處瓊花結,瓊花結。火候抽添按時節,氤氳降紅雪。莫把天機泄,天機泄。

  到得天曉,兩師對湘子說道:「我們連日教汝修煉,汝須用心勤習。汝叔父今日必然要趕我們出去了。」

  湘子道:「任憑叔父責罰,弟子決無悔心。只是帥父去了,教弟子倚靠着那個?」

  兩師道:「這是理勢使然,諺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何況師徒乎!汝只堅心定志,我們自來度汝。」

  說猶未了,退之着人來喚湘子並當值的去,問湘子道:「汝這幾日習讀得文武經書,亦諳熟否?」

  湘子道:「侄兒不敢隱瞞叔父,兩位師父教侄兒的是一部大道《黃庭經》,不讀恁麼文武經書。」

  退之怫然不悅,再問當值的道:「大叔與這兩位先生連日所習何事?所講何書?」

  當值的道:「兩個道人教大叔一更打坐,二更飛升,三更四更只是打漁鼓唱道情。」

  退之聽了,一時心頭火起,紫漲了麵皮,便拿竹片打湘子,道:「汝爹爹棄世,托我看汝,教汝讀書,只指望汝成人長大,光顯祖宗,誰」

  知汝這般痴呆,要學修行結果,玷辱門閭,怎不氣殺我也:「湘子道:「是叔父請這兩個師父教我的,不是侄兒自己生發出來的,如何打我?」

  竇氏在旁冉三勸道:「他爹娘早喪,孤苦憐仃,雖是我們恩養成人,也須索三思教訓,不要惹旁人議論。」

  湘子哭道:「賴叔嬸養育成人,今後再不敢違嚴命了。」

  退之道:「夫人既勸我,我且不打這畜生,汝快進去勤攻書史,休學那出家的勾當。」

  一面叫當值的:「快去喚那兩個道人來,趕他出去,絕了這根苗,不怕湘子不學好。」

  果然,當值的去叫兩師道:「先生,老爺有請!」

  鍾師道:「純陽子,那沖和子迷昧前因,來請我和你,要趕出門。我們且去見他,看他有恁話說。」

  兩師隨了當值的走到退之跟前,稽首道:「韓大人,貧道見禮。」

  退之怒喝道:「誰與你這般人見禮個見禮!你兩個可是有些兒人氣的麼?」

  兩師道:「大人請我們兩人訓誨公子,豈不曉得尊師重傅的,卻為何不以禮相待?」

  退之道:「我的你兩人教侄兒習文演武,以圖進取,你如何終日教他打漁鼓唱道情?豈不是賊夫人之子!那道情可足好人唱的?」

  兩師道:「大人,貧道何曾教他唱道情來?」

  退之道:「我侄兒已是招承,汝兩人如何還白賴?快快出門去吧,休得在此胡纏!」

  兩師道:「我出家人是隨緣的,有緣則住,無緣則去,何鬚髮惱!」

  便向裡面叫道:「韓湘子,我們今日去了,汝以後若要尋我們時,可到萬里外終南山來,我們在那裡等你。」

  湘子跑出來道:「師父,快不要去,只在這裡教訓弟子。你若去了,弟子來尋時就難得見了。」

  兩師道:「汝叔父既趕我們出門,有何面目再在汝家裡!」

  湘子道:「弟子情願跟了師父同去。」

  退之一手扯住湘子,叫:「張千、李萬,把這兩個野道人推出去!」

  兩師道:「大人在上,貧道唱一首小詞答謝大人錯愛,便出門了。」

  詞名《沾美酒》帶《清江引》:

  想為官有甚好,看富貴似波濤,不如俺色空清淨破衲襖。掩柴扉靜悄,也不戀雌雞叫。紫羅袍,煞強如傀儡棚中喧鬧,榮華的似瑞雪湯澆。閒伴着仙童採藥苗,悶把瑤琴操。操的是古調,鶴鳴九皋,一任旁人笑。

  退之道:「快出去!我也懶得聽這般說話。」

  兩師唱:

  有一日削祿禍難逃,藍關雪擁長途道,那時方曉。

  唱罷,拂袖而去。詩云:

  大袖遮三界,遨遊遍九天。

  腐儒無眼力,不識大羅仙。

  退之見兩師去了,便把湘子領在書房中,關鎖他在一間房裡,吩咐當值的小心看守,不許放他出來胡行亂走。正是:

  埋怨當初二道人,綺言綺語哄兒身。

  如今斬草除根淨,撇下黃庭內景經。

  那湘子被鎖在房中,並沒怨暢意思,只是勤苦修煉,坐唱道情。有《黃鶯兒》為證:

  慢慢自沉吟,下深功,受苦辛,經行日夜眠不穩。要見本來那人,把心猿緊縈,三關運轉,透入《黃庭經》。煉真精,刀圭不用,天理自相生。

  忽見那牛奔,鼻撩天,吼一陣,搖搖擺擺擒不定。拽住了那繩,休教亂行,往來日夜跟隨緊。牧牛人,丹田界,管取稻花生。

  這湘子雖然晝夜勤修,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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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韓湘 〔唐代〕

  棄家緣湘子修行 化美女初試湘子

  撇卻家園浪蕩游,常將冷眼看公候。

  文章蓋世終歸土,武略超群盡白頭。

  冷飯一杯辭野廟,閒愁萬古泣新秋。

  身披破衲蒲團坐,得休休處且休休。

  話說韓湘子在路行了兩日,少不得譏餐渴飲,夜住曉行,只是不曉得終南山在那州那縣那個地方。原來鍾、呂兩帥已是看見湘子越牆逃出,要到終南山尋他,兩師恐怕他心裡一時翻悔,不能夠登真證果,乃按落雲頭,喚出當坊土地,吩咐道:「吾奉玉帝敕旨,臨凡度化韓湘。那韓湘也肯隨我修行,故棄了家緣,去了眷族,徑來訪尋我們。只怕立志不堅,難成正果,汝可一路上變化多般,試他三番四轉。他若果有真心學道,不為色慾搖動,利害蠱惑,我便一力度他;他若貪戀懊悔,便降天雷,打下陰山背後,永不超生。」

  那土地老兒躬身喏道:「謹遵仙師法旨。」

  兩師吩咐山神土地已畢,依先回終南山去。

  土地老兒立起身來,用手一指,化成一所房屋,門前店面三間,一邊擺列着時新果品、鮮臘雞鵝、海錯山珍、葷素下飯;一邊擺列着麻姑酒、三白酒、真一酒、香雪酒,新醅宿醞,撲鼻撩人。那店櫃中間坐着一個及笄女子,生得不長不短,不瘦不肥,眉橫春柳,眼漾秋波,兩隻手柔纖嫩白,一雙腳巧小尖彎,穿着的雖沒有異錦奇綃,卻也淡妝雅致,驚心亂目。真是越國西施重生在薴羅村里,漢朝飛燕再來引射鳥情人。進到裡面,有雕闌畫棟,綺閣疏窗,繡幕朱簾,彩屏花褥,壁上掛幾幅名人詩畫,案上擺幾件古玩珍奇,縱然賽不過王愷、石崇,也不讓陶朱、猗頓。有一個老頭兒,青巾布袍,傍着一根過頭的拄杖兒,坐在門口曝背。

  湘子一路行來,走到他的門首,便向前稽首道:「老公公,小道動問一聲,終南山從那一條路上去?」

  老頭兒搖頭顫顫的道:「小師父,你問終南山的路作何用?」

  湘子道:「小道從昌黎縣來,要到那裡去尋兩位師父。」

  老頭兒搖手道:「去不得,去不得!」

  湘子道:「怎麼去不得?」

  老頭兒道:「此去終南山有十萬八千九百八十五里陸路,還有三千里水路不算。一路上,傾岑阻徑、回岩絕谷、石壁千尋、嵯峨磊落、蟠溪萬仞、瀠回澎湃。行者攀緣,牽援繩索。那山中又有鬼怪魔王,毒蛇猛獸,妖禽惡鳥,闐隘吞齧。便是神仙過去,也要手軟筋麻,動彈不得。你這個小小的道童兒,不夠他一餐飽,如何去得?」

  湘子道:「老公公偌大年紀,不說些老實話教道後生家,卻只把這沒正經的話來恐嚇人,難道我就聽你的說話,半途而廢不成?」

  老頭兒笑道:「小師父說話呆了,我偌大年紀,眼睛裡不知見了多少。耳朵里也不知聽了多少,豈不曉得終南山這條路難走。你說我話不老實,倒是我說的不是了。」

  湘子道:「不是怪老公公說,只是我道心堅定,不怕那萬水千山,也不怕那蛇虎妖怪,只伯世上沒有一個終南山,若有這個終南山,就有兩位師父了,豈有去不得的道理。」

  老頭兒道:「既如此說,我也不阻擋你,但是天色晚了,且在我家中權宿一宵,明日早行何如?」

  湘子道:「蒙老公公吩咐,敢不遵命。」

  便立住了腳,馱着衣包,走進他店中去。那老頭兒仍舊坐在店門外椅子上,不走進來。

  湘子進得店門,眼也不抬起來,腳趄趄只往裡頭走。誰知店裡那個女子從櫃身子邊搖擺出來,手裡捧着一杯香噴噴的濃茶。口裡叫道:「官人來路辛苦,且請吃茶。」

  湘子接茶到手。那女子便把他的手捏上一下,道:「官人,哪房安歇?」

  湘子道:「我出家人但得一席之地就夠過夜了,那裡管什麼房。」

  女子又低低悄悄叫一聲道:「官人,我家有三等房,雲遊仙長,過往士夫在上房宿,腰纏十萬、買賣經商在中房宿;肩挑步擔、日趁日吃的在下房安置。」

  其聲音嘹亮尖巧,恰似嚦嚦鶯聲花外囀,鑽心透髓惹人狂也。湘子道:「娘子,宅上雖有幾等房,我不好繁華,只在下房歇罷。」

  女子怒道:「我是一個處女,並不曾嫁丈夫,如何叫我做娘子?」

  湘子道:「稱謂之間,一時錯見,是我得罪,姐姐勿怪!」

  女子嚷道:「你和我素不相識,又非一家,怎麼叫我做姐姐?」

  湘子道:「你未曾嫁人,我差呼你為娘子,所以叫姐姐,那裡在相識與不相識。」

  女子變了臉道:「出家人不識高低,不生眼色,我只聽得中人叫做姐姐,我是好人家處女,難道叫不得一聲姑娘、小姐,叫我做姐姐?」

  湘子道:「姑娘,是貧道不是了。」

  女子道:「奴家也是父精母血十月懷胎養大的,又不是那瓦窯里燒出來的,你如今才叫我做姑娘,連我也惹得煙人氣了。」

  湘子道:「這個姑娘忒也難說話,難為人。」

  女子帶笑扯住湘子道:「你這等一個標緻小師父,一定是富貴人家兒女,如何到下房去歇?依奴家說,也不要到上房中房去,奴家那堂屋裡面,極是幽雅乾淨的所在,你獨自一個在那裡宿一宵倒好。」

  湘子道:「小道托缽度時,隨緣過日,身邊沒有半文,只在下房隨人打鋪,明早就行。」

  女子道:「堂房間壁就是奴家的臥房,從來沒人走得到那裡的,奴家如今發一點布施心,不要官人一分銀子,瞞着老祖公領官人安歇何如?」

  湘子道:「小道出家人,足不踏人內室,事不瞞心昧己,如何敢到姑娘房前?」

  女子道:「我有一句心腹實話要對你說,你須依我。」

  湘子道:「但說不妨。」

  女子道:「奴家今年十五歲,上無兄與姐,又無弟與妹,只得這個老祖公,九十多歲了,耳無聞,目無見,家中枉掙下這百萬貫資財,卻沒有一個人承管。奴家日逐在此招接往來客商,再沒有一個像官人這般少年標緻的。奴今對老祖公說過,情願倒賠妝奩,贅你在家做一個當家把計的主人公,這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是無緣對面不相逢也,不知你心下肯否?」

  湘子面紅耳熱,半晌應不出來。女子道:「小師父,你休裝腔做勢,從來出家人見了婦人就如螞蝗叮血,只管望裡面鑽的。奴家這般一個黃花女兒,情願贅你,你為何不應一聲?你莫不是家中還有父母尊長,恐怕惹下不告而娶的罪麼?古來大舜也不告而娶,你料來不是個大舜,便有這些不是,父母也不責備你,官府也不計較,你縱有恁麼官司口舌,奴家拚着幾百兩銀子,包得官府不難為着你,你憂他則甚?」

  湘子怒道:「我只說你是個好人家兒女,原來是沒廉恥不識羞的淫賤!我叔父是刑部尚書,岳父是翰林學士,嬌妻是千金小姐,我都拋棄了來出家,那裡看得上你這樣不要臉的東西!」

  女子道:「世界上只有蓋門的氈,沒有蓋門的(毛片),你這等一個游手遊食走千家踏萬戶的野道人,我倒好意不爭嫌你,貼些家私贅你為婿,你反罵我沒廉恥淫賤,你豈不是沒福?」

  湘子道:「我的清福享用不了,那裡希罕你的腌臢臭錢!」

  女子道:「清不清,享不享,都不在我,我只問你,如今要官休?要私休?」

  湘子道:「恁麼官休私休?」

  女子道:「奴家如今扯着你走,若要官休,奴就叫喊起來,說你出家人強姦良家子女,待地方上送你到官,把你打上幾十荊條,枷示兒處市井,追了度牒,釘回原籍,這便是官休。若肯入贅在奴家,與奴成其夫婦,官人便做了梁鴻,奴家便學了孟光,一句閒言不提,這便是私休。」

  湘子道:「小道今日出來,就是鼎鑊在前,刀鋸在後,虎狼在左,波濤在右,我也只守着本來性命,初生面目,那怕官休私不休,私休官不休!」

  女子便一手扯住湘子道:「爺爺快來,道人要強姦我!」

  那老頭兒拄了拐杖兒,顛頭簸腦走進來道:「孫兒,怎麼說?」

  嚇得湘子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口裡說道:「韓湘前世少你一命,今朝情願抵還,但憑老公公怎麼處治我便了。」

  老頭兒道:「小官兒,你真呆了,你這般小小年紀,正該在人家做個女婿,承管一分家私,生男育女,接上祖先後代,性命又不是鹽換來的,為何只說要死?」

  女子道:「爺爺,他見我獨自一個,就摟住我親嘴,摸我的腰裡,因我叫喊起來,假說要死詐我,真比強盜又狠三分。」

  老頭兒道:「我只說你為何要死,若是你看得我孫女兒中意,我便把他招贅你做了孫女婿,承管門前生意,養我老兒過世就是了,何消尋死覓活。」

  湘子道:「老公公,我離了家遠走出來時,就把性命丟在腦後了,如何說不消死得?」

  老頭兒道:「尋死的有幾等:上欠官錢,下欠私債,追逼拷打的過不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饑寒窮苦的當不得;三病四痛,不死不活眠在床上,爬起探倒忍不得;作惡造罪,腳鐐手 銬,吃苦磨折受不得,方才去尋條死路。若是人家有美貌女子,銅斗兒家私,贅你為婿,肯不肯憑你心裡,何消得死?」

  湘子道:「我一心只願出家修行,再不要提起入贅的話。」

  老頭兒道:「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我少年時節,也曾遇着兩個遊方的道人,賣弄得自家有掀天揭地的神通,攪海翻江的手段。葫蘆內倒一倒,放出瑞氣千條,蠅拂上拉一拉,撮下金丹萬顆。見我生得清秀標緻,便哄我說修行好。我見他這許多光景,思量不是天上神仙,也是蓬萊三島的道侶,若跟得他去修行,煞強似做紅塵中俗子,白屋裡愚夫,便背了父母跟他去求長生。誰知兩個賊道都是些障眼法兒哄騙人的例子,哄我跟了他去。一路里,便把我日當宜,其夜當妻,穿州過縣,不知走了多少去處,弄得我上不上,落不落,不尷不尬,沒一些兒結果。我算來不是腔了,只得棄了他走回家來。我爹娘只生得我一個兒,那日不見了我在家,好不啼哭,滿到處貼招子尋我,求籤買卦,不知費了多少。一時間見我回家,好不歡天喜地,猶如拾得一件寶貝的一般。我爹娘背地裡商議道:這孩子跟了賊道人走出去許多時節,一定被道人拐做小官,弄得不要了,他心裡豈不曉得女色事情,若再不替他討個老婆,倘或這孩子又被人弄了去,這次再不要指望他回來了。連忙的尋媒婆來,與我說親行聘,討了房下,生得一個兒子。巴年巴月,巴得兒子長成,娶得媳婦,剛剛生得這個孫女兒,三歲上我兒子患病身死,媳婦改嫁別人去了。我兩口千難萬難,才養得孫女兒大,房下又在前年辭世,剩下這許多家當,並沒有一個房族來承繼,故此要贅一個女婿在家裡。如今小官兒思量出家修行,想是遇着幾個遊方的道人,鬨動心了,你何苦做這樣事情?不如依我孫女說,贅在我家裡,接續這支血脈,承當這般家私,豈不兩便?」

  湘子道:「老人家說的話都顛倒了,空教你這人活這一把年紀。我如今只是出店去罷。」

  女子又作嬌聲道:「官人!此時已是黃昏,一路上豺狼虎豹,蛇蠍妖魔,橫衝直撞,不知有多少,你出我的門,也枉送了性命。就不肯入贅,權在下房歇一宵,到天明起身何如?」

  湘子道:「蛇傷虎咬,前生分定,好死橫死,總是一死,不勞你多管。」

  老頭兒道:「小官人說話一發痴了。你就是要出家去尋師父,也須留着性命,才討得個長生,若此時先死了,那裡見得出家的長生不死?我有個比方說與你聽。」

  湘子道:「老人家有恁麼比方?」

  老頭兒說道:「話有一句,我老人家吃鹽比你吃醬也多些,我看書上說,漢武帝聞得君山洞中有仙酒數斗,得吃者便長生不死,乃齋戒七日,覓得此酒。東方朔道:『臣識此酒,願先嘗之。』將酒一飲而盡。武帝大怒,要殺東方朔。東方朔道:『臣吃的是不死仙酒,今日陛下殺臣,是促死酒了,陛下要他也沒用處;若果是仙酒,陛下殺臣,臣亦不死。』武帝笑而釋之。可見留得方朔性命,才是不死的仙酒。小官人指望長生,先投死路,也是自捉死了,出恁麼家?修恁麼行?」

  湘子道:「隨你千言萬語,我只是立意要走,不聽!不聽!」

  那女了大怒道:「野道人這般不識人知重,老祖公苦苦把言語對他說,是把熱氣呵在壁上了,快拿條索子來,把他吊在後邊樑上,餓死這賊道,料沒有親人來替他討命。」

  老頭兒道:「他既不知好歹,吊他也沒要緊,只是趕他出門,由他自送性命罷了!」

  女子依言,便把湘子一推,推出門外,口中念道:

  十指纖纖來遞茶,金盆擁着牡丹花。

  痴人不識花王意,辜負臨軒莫嘆嗟。

  湘子出得店門,不勝歡喜,連忙答道:

  你說你貌美如花,我看猶如爛冬瓜。

  花貌也無千日好,爛瓜撇下不堪嗟。

  畢竟湘子此去性命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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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韓湘 〔唐代〕

  韓湘子名登紫府 兩牧童眼識神仙

  混跡塵寰百二秋,芝田種子喜全收。

  光生銀海天無際,氣斂華池水逆流。

  金鼎漫藏龍虎象,玉壺分別汞鉛頭。

  丹成指日歸蓬島,始信人間別有丘。

  話說湘子既得脫化凡胎,超出世界,在那山中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一日,鍾、呂兩師領了湘子去邀游海外,遍踏名山,參謁那歷代仙真,蓬萊道侶。朝游碧落,暮下滄桑;浪跡煙霞,忘形宇宙。潛蹤於大地之山,寓目於壺中之景。正是:神遊紫府瑤池內,名在丹台石室中也。

  忽一日,玉帝升坐龍霄寶殿,鐘不撞自鳴,鼓不打自響,聚集上八洞天仙,中八洞神仙,下八洞地仙,並無數散仙,各班齊列,同赴蟠桃大會。鍾、呂兩師也與湘子同出洞天,先去朝參玉帝,然後到瑤池赴蟠桃大會。誰知把南天門的神將,遠遠見湘子到來。便將金鎖鎖住了天門,不放進去。眾仙道:「湘子,玉帝怪我等來遲,吩咐把天門鎖住,不容進去,如之奈何?」

  湘子道:「眾師請過一邊,待弟子用手指開天門,同眾師進去。」

  鍾師道:「汝有這般手段麼?」

  湘子乃禹步上前,將先天真氣一口吹去,吹落了天門金鎖。

  眾仙齊登金殿。但見:

  瑤天高邈,玉陛森嚴,帝王端居,后妃臚列。兩下里星辰成行逐隊,一望地仙子落後參前。瓊英繚繞,瑤台上彩結飄揚;瑞靄氤氳,寶閣內香煙沾惹。鳳鸞形縹緲,金玉影浮沉。上排着八寶紫電墩,都披着九鳳丹霞被;中列着幾層青玉案,卻堆着千花碧甸盆。席上有鳳髓龍肝,猩唇熊掌;壺內有珍珠琥珀,紫醴香醪。果然是珍羞百味,般般出自天廚;異果佳肴,色色來從閬苑。

  玉帝傳旨問道:「來者是何等樣人,敢闖進我天門之內?」

  鍾師道:「臣等是上八洞神仙,來赴蟠桃大會。」

  玉帝開金口露銀牙,問道:「上八洞只有七個神仙,今有八個,這一個是誰?」

  鍾師道:「臣弟子韓湘。」

  玉帝道:「卿與呂師領旨下凡,度得幾人成道?救得幾處生靈?」

  鍾師奏道:「臣與呂岩奉旨到凡間去,見洪州蛟螭為患,擁水漂泊生靈,呂岩飛劍斬之。西粵蛇妖興雲駕霧,吞啖下民,損傷禾稼,臣運神攝伏,幸獲清寧。前往永州昌黎縣,度得韓湘一人,今來見駕。」

  玉帝問湘子道:「朕聞一子登仙,九族升天;若不升天,眾仙妄言。卿既登仙,為何不度脫了卿家九族,同來見朕。」

  湘子道:「臣蒙鍾、呂兩師殷懃點化,屢試心堅,方得成真證果。臣家九族,不蒙恩旨,未得仙師指點,如何便得離脫凡塵,朝參陛下。」

  鍾師奏道:「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因三月三日在蟠桃會上與雲陽子醉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沖犯元始天尊聖駕,貶在下方韓家為男子,名叫韓愈,這便是韓湘的叔父。雲陽子貶在下方林家為男子,叫名林圭。如今罪限將滿,合還舊職,只是無人前去度他。」

  玉帝道:「鍾離權既前知五百年之事,後知五百年之事,曉得沖和子罪限將完,何不前去度他成仙了道,證果朝元?」

  鍾師道:「臣與呂岩化作道人,三番五次去點化他,只因他現在朝中為官,貪戀酒色財氣,不肯回心,所以只度得韓湘一人。這韓湘就是昔年蒼梧郡湘江邊的鶴童,蒙旨着他去與韓會為子,喜得元神不散,性地明朗,是以臣與呂岩度他來朝參聖駕。」

  玉帝問湘子道:「卿既在家修行,卿叔韓愈怎麼不隨卿一同修行?」

  湘子奏道:「臣叔父韓愈嘗言:『孔子之道,如日中天,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而天下之人,不入於老,則入千佛。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人此出彼,孰從而正之?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其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靜寂滅者。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故不肯同臣修行。臣於半夜三更越牆逃走,尋見鍾、呂兩師,方才得成正果。」

  玉帝道:「韓愈雖然不肯修行,卿可下凡度他復職。」

  湘子奏道:「臣有此心久矣,奈無金旨,不敢擅離洞府。」

  玉帝道:「朕賜卿三道金書,上管三十三天,中管人間善惡,下管地府冥司,即便前去。」

  湘子道:「臣去不得。」

  玉帝道:「朕賜卿金書,如何說去不得?」

  湘子道:「臣無陰陽變化之神通,正一斬馘之術法,是以去不得。」

  玉帝道:「朕賜卿頭挽按日月的風魔丫髻,身穿紫羅八卦仙衣;縮地花籃,內有不謝之花、長春之果;沖天漁鼓,兩頭按陰陽二氣;兩個降龍伏虎的簡子。卿可即行。」

  湘子道:「臣去不得,臣叔父韓愈是當朝大臣,出入在駕前駕後,臣無職事,難以度他。」

  玉帝道:「封卿為開元演法大闡教化普濟仙,卿作速前去。」

  湘子道:「臣還去不得。」

  玉帝道:「卿左推右阻,只是說去不得,想是卿不肯去度沖和子麼?」

  湘子道:「臣怎敢違旨不度叔父,只是官府走動百役跟隨,神仙走動萬靈擁護,臣單身獨自,如何去得?」

  玉帝道:「朕敕馬、趙二將在卿左右,聽卿調遣。」

  湘子謝恩領旨,即便參拜王母娘娘,俯伏奏道:「娘娘千歲,臣上八洞神仙韓湘,領玉帝金書寶貝,前往昌黎度臣叔父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韓愈成仙了道,特啟娘娘討些職事。」

  王母道:「我賜卿三面金牌,第一面金牌,糾察三十三天一十八重地獄善惡生死;第二面金牌,鈐管四海龍王、三十六員天將隨身聽用;第三面金牌,掌理風雲雷雨、各府州縣城隍社令、十殿閻羅天子。卿須用心前去,不得停留。」

  湘子拜謝畢,隨眾仙宴罷蟠桃,即便收雲攬霧,兩袖騰空,降下塵凡。

  湘子暗道:「我不怕千人看,只怕一人瞧,倘或有人識得我是神仙,驚動了一郡人民,泄漏天機,我便難度叔父了。」

  當下收了神仙相貌,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面黃肌瘦、醜惡不堪的道人,在那垂楊樹下,盤膝打坐。只見兩個牧重,一個叫做張歪頭,一個叫做李直腿,正在那青草地上放牛,遠遠的望見前面一道火光沖天的亮起來,那張歪頭道:「李家哥,前面這陣亮光,想是藏神出現,我和你造化到了。」

  李直腿道:「不是藏神出現。」

  張歪頭道:「莫不是鬼火。」

  李直腿道:「哥,也不是鬼火,比如大清早晨紅紅閃閃的光,是日輪初從扶桑推起來,照映得大地光芒的爍,這叫做晨光。晚間青青熒熒,光在地上移來移去,倏遠倏近,才是鬼火。午間有光,黃黃燦爍,直透天庭,便是神仙的瑞氣。如今這光黃亮燦爛,直透在天庭之上,恰好是晌午時分,一定有一位神仙在那個去處。」

  張歪頭道:「哥既認得真,我和你竟去尋着他,跟他去求仙訪道,豈不是好?」

  李直腿道:「有理,有理!」

  兩個便將牛丟下在這邊,你攙着我的手,我攙着你的手,拽開步上前看時,果然是一個道人,盤膝腳坐在那垂楊樹下。這道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參朝洞府的青紗包巾,腦後墜着老龍睛磨就賽日月雙圈,上垂着兩條按陰陽二氣綠羅飄帶。身穿一領嵌七星、麗北斗八卦紫綬衣。腰系一條九龍鬚攢織就雙穗呂公絛。腳着登山走海、蹉雲霧入搭鞋。手拿定晃日迎風傲松枝一腔漁鼓。看形象,卻便是游手遊食的道人;論裝束,真是個吸露餐霞的仙侶。

  兩個牧童近前稽首道:「神仙老爺拜揖。」

  湘子道:「你怎麼認得我是神仙?」

  張歪頭道:「遠遠望見師父頭上霞光萬道,瑞靄千重,因此識得師父是位神仙。」

  湘子暗笑道:「我叔父讀詩書,中科第,也認不得鍾、呂兩位師父是神仙,這小小牧童到認得我是神仙,真是異事。」

  便叫牧童道:「我在終南山來,走得饑渴,我那花籃內有金絲玉缽盂一個,你拿往澗下舀些水來我吃,我把真心度你。」

  李直腿叫張歪頭道:「張家哥,我去舀水,你在這裡看着神仙,不要放他走了。」

  張歪頭道:「這個使得,你只要來快些便是。」

  果然立着看守湘子,眼也不轉,頭也不回。湘子思量道:「他雖然認着我,我且把地上土灰搽在臉上,變做一個老兒,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看他還認得也不認得。」

  便捉着張歪頭的空,改了仙容,變成老相。這老兒怎生模樣:

  戴一頂爛唐巾,左偏右折;穿一領破布襖,千補百納。前拴羊皮,後掛氈片;東漏脊樑,西見胯骨。腰系一條朽爛草繩,又斷又接;腳踏一雙多耳麻鞋,少幫沒底。面似雞皮,眼如膠葛;鼻涕郎多,饞唾噴出。笑殺那彭祖八百年高,到不如陳摶千金一忽。

  李直腿舀得水來,不見了神仙,只見一個半死半活的老兒坐在那樹下,便捶胸跌腳,埋怨張歪頭道:「費了許多辛苦,取得水來,不見了神仙,把與那個吃好?」

  張歪頭道:「我站在這裡頭也不動一動,不知被恁麼人把這個老兒來換了我們的神仙去,如今把水來與這老兒吃了,也是我和你一件陰騭。」

  李直腿氣忿忿的道:「寧可傾壞了,把與他吃,當得恁麼數?」

  張歪頭道:「你不讀書來,敬老慈幼,五霸載在盟書,把這一盂水與老兒吃,也是我們一點熱心腸,何苦傾壞了?」

  李直腿道:「神仙便被人換了,這個缽盂也值幾分銀子,我和你打破了分好?總賣了分好?」

  張歪頭道:「哥,不要說那分的話,神仙的東西難得到手的,我們拿回去一家輪一日,藏在那裡做個鎮家寶罷。」

  湘子見他兩個在那裡議論,便叫道:「牧童你眼錯了,我不是神仙,那裡又有個神仙?」

  牧童回言罵道:「少打你這老柴頭,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而不死是為賊,恁麼神仙?」

  湘子道:「牧童,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怎見得我老人家就不是神仙?我且問你,你們要尋那神仙做恁麼用?」

  牧童道:「我們情願跟他去修行,做個逍遙快活的人。」

  湘子道:「方才那個道人也是我的徒弟,你們肯跟我出家修行,我就度你們成仙。兩個牧童拍手笑道:「你自己性命也是風中之燭,朝不保暮的光景,倒思量度我們兩個,豈不是折福的話?」

  湘子道:「黃梅落地擂三擂,青梅落地撲地碎。我老便老,虧得修行早,修行若不早,今日更煩惱,你怎敢欺侮我老人家?」

  兩個牧童道:「你老人家不要絮煩,且請回去安耽坐一坐,待我們過了二三十歲外頭,便來跟你去出家。」

  湘子道:「這般年紀不肯修行,更待幾時?只怕沒我老兒的年紀,豈不錯過好光陰?」

  兩個低頭嘆氣道:「我們真是晦氣,一位神仙老爺不見了,倒吃這老頭兒在此歪廝纏。」

  湘子趁他兩個眼錯,依然變做先前模樣,坐着不動。李直腿低頭一看,拍手叫道:「哥,這不是神仙來了,只是那個老頭兒不知又被恁麼人調了包兒去?」

  張歪頭悄悄他說道:「哥,你不曉得神仙變化之術,神仙看得我們有些仙風道骨,故此變化來試我和你的心,你剛才不該罵這老兒。」

  李直腿便鞠躬盡禮,捧着水遞與湘子道:「神仙受人滴水之恩,必有湧泉之報,我取水與你吃了,不知你怎麼度我?」

  湘子道:「我度你同去出家。」

  張歪頭道:「出家有恁麼好?還是保護我做一個官的好。」

  湘子道:「官倒要與你做,只是你們頭蓬蓬不像戴烏紗帽,腰款款系不得黃金帶;赤裸裸一雙腳蹬不得皂朝靴,黑漆漆兩隻手捧不得象牙簡。只好在軟草茵中,黃牛背上,橫眠直躺,穿東落西,挽着那牛鼻子,唱那無腔曲。一朝閻君來喚鬼來招,兩眼瞪空伸直腰,怎麼思量要做官?」

  張歪頭道:「神仙老爺說得是,我情願跟老爺去出家。」

  湘子道:「你且不要忙,那邊樹下又是一個神仙來了。」

  兩個回頭望時,湘子化一陣清風,隱形而去。張歪頭跌腳叫道:「哥,這個不是神仙,是個白日鬼。」

  李直腿道:「怎見得是白日鬼?」

  張歪頭道:「若是神仙決不說謊,只有那白日鬼弄着自己空頭,趁着別人眼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的哄人,哄殺人不償命哩。」

  李直腿道:「我們搗了半日鬼,只好依舊去看牛。」

  正是:

  山有根兮水有源,從來老實是神仙。

  只因不肯分明說,誤卻眾生萬萬千。

  畢竟湘子隱在哪裡,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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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韓湘 〔唐代〕

  自誇詡龜鷺罹災 唱道情韓湘動眾

  得逍遙處且逍遙,不學人間兩路跑。

  趕得東時西已失,未曾南向北先拋。

  莊生曳尾輕人爵,列子乘風重草茅。

  禍福總緣時下彩,世情爭似道情高。

  不說湘子隱形在綠楊樹下。且說那綠楊樹正靠着湘江岸口,正是湘子前世做白鶴的時節,同那個香獐遊戲的所在。那香獐被呂師貶謫在深潭底下,已經一十八載,終日眼氣吞精,指望一個出頭日子,又不見鶴童來度他。正在沒法,只見岸口有霞光靄氣,曉得是神仙經過,便伸頭探腦,作起波浪,叫做:「弟子今日有緣,湊遇大仙經過,望慈悲方便,救拔則個。」

  湘子聽見聲音,明曉得是香獐叫他,故意大聲問道:「汝是恁麼妖怪?敢在深水下面興風作浪,阻我仙軺?」

  香獐道:「我是一個香獐,十八年前曾與鶴兄結為伴侶,終日在此閒遊戲耍。忽然一日,有鍾、呂兩位神仙在此經過,度化鶴兄去做青衣童子,怪我言語衝突了他,把我貶在這潭水底下。待鶴兄成仙了道,果證飛升,才來度我。我懸懸望眼,再不見鶴兄到來。今日幸遇大仙,實是三生有幸,萬望救度弟子,脫離毛畜,超出愛河,再不敢作歹為非,自貽伊戚。」

  湘子暗想:「玉帝不曾有旨着我度他,師父又不曾吩咐我放他,我如何敢自作自是。」

  便道:「我今日奉旨下凡,來得急了,不曾帶得金丹,教我把恁麼度你?只有交梨、火棗在此,權且與汝二枚。那鶴童已成仙了,不久就來度汝,汝且安心寧耐,不要躁急,又取罪累。」

  言罷,把火棗、交梨丟下水去。那香獐接得在手,三咽下腹,頓覺境地清涼,五內寧謐,點頭稱謝,風恬浪靜。湘子遂斂那祥光,依舊坐在那綠楊樹下。

  話不絮煩。卻說那江潭中間,有一個金線綠毛龜在深凹之處,養活已經百十餘年,只是不曾生得腋翅,飛不上天,向來跟着香獐、白鶴做個小妖兒。自從香獐遭貶,鶴童托胎去後,他便逐日在這潭口曬衣遊玩,遇着人來,連忙縮了下去,人也拿他不着。這一日雖值天時炎熱,氣宇覺得清朗,龜兒恰好浮在水面上,伸出頭來,四下里一望,見湘子坐在綠楊樹下,他也不認得是舊日主人家,只說是漁翁來捉他的,連忙縮了頭,浮浮沉沉的不動。正是:

  背負一團瓢,蹄攢四馬腰。

  風雲難際遇,衣曬在江皋。

  那龜兒在水裡浮來淌去,就是一塊浮石一般。湘子欲待點化,怕他不醒頭,正在猶豫之際,忽有一隻鷺鷥望空飛來,這鷺鷥也是歷了百十個春秋,經了百十番寒暑,江潭內的魚兒、蝦兒,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多少少,這時正飛來尋魚蝦兒吃,見綠沉沉的一塊漾在水面上,他只說是一塊石頭,茸茸的綠草兒生滿在上面,一徑展翅停下來,站在他背上吃水。這龜兒覺得背上有些沉重,只道是水蛇兒游來歪廝纏他,便昂起頭來一看,見是只白鷺鷥,心中不忿,大聲喝道:「你是何物?敢大膽立在我背上?」

  那白鷺鷥吃了一驚,道:「清平世界,朗盪乾坤,你是何物,敢來作人言?」

  綠毛龜道:「我是一個金線綠毛龜,在此多年,無生無死。你是那裡來的潑鳥,敢吐人言,明來欺我?」

  白鷺鷥道:「我生長在華岳山中,展翅在瑤池碧落,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汝這般齷齪東西,雖能見夢於楚元王,而不免七十二鑽之苦,只合藏頭縮頸,曳尾泥塗!誰許汝浮沉碧浪,蕩漾清波,口作人聲,驚人忤物?」

  綠毛龜道:「倮蟲三百六十,人為之長;羽蟲三百六十,鳳為之長;鱗蟲三百六十,龍為之長;介蟲三百六十,我為之長。汝雖然翔漢沖霄,不過是羽蟲之未,有恁麼手段,敢胡說漫天大活?」

  鷺鷥道:「世上只有鸚鵡能言,鴝鵒念佛,再不曾見烏龜說話。」

  龜道:「石言於晉,無情之物且然,況我有靈心,何足為異?」

  鷺鷥道:「我莫笑你短,你莫說我長,今日結為兄弟何如?」

  龜道:「各將本身勝處說來,說得過的便是哥。」

  鷺鷥道:我占先了。

  遍體白翎,灑灑揚揚,不讓千年朱頂鶴。

  綠毛龜道:滿身金線,閃閃爍爍,何殊百歲紫衣黿。

  白鷺鷥道:我立水窺魚,影落寒潭成璞玉。

  綠毛龜道:我朝陽向日,殼留池畔賽含珠。

  白鷺鷥道:我舉翼傍紅霞,錦繡窩中添個太真仙子。

  綠毛龜道:我挺身浮綠水,藻萍深處現出碧眼胡兒。

  白鷺鷥道:我頂有叢絲,謾說江邊濯錦。

  綠毛龜道:我胸懷八卦,豈非心上經綸。

  白鷺鷥道:我若吞一粒金丹,指日丹丘羽化。

  綠毛龜道:我若得八仙救度,須臾度脫塵寰。

  白鷺鷥道:我立在清水潭邊,清白羽毛堪入畫。

  綠毛龜道:我趴在綠楊樹下,綠莎甲冑更驚人。

  兩物正在那裡角口,不曾見得高下。不想一個獵戶一步步挨將近來,見白鷺立在那裡伸頭展翅,就像與人說話的一般,他便兜起金絲弓,搭上狼牙箭,把那白鷺一箭就射倒了。這正是:

  左手開弓右手推,穿楊百步有神威。

  雖然不中南山虎,白鷺翻身一命虧。

  那綠毛龜見白鷺鷥被箭射倒,正嘆息間,誰知一個漁翁撐着一隻小船,盪在深潭岸口。綠毛龜見船勢來得洶湧,連忙伸開四足望水深處就走。那漁翁看見他走,也不慌不忙,便把鐵叉照着龜頭叉將去。那龜被鐵叉一下,就叉開了圓殼,流出許多鮮血來。真箇是:

  一把銅叉丈二長,鋒尖銛利勝神槍。

  眼捷手快無空放,烏龜今日見閻王。

  不一時兩個畜生都死於獵戶、漁翁之手。湘子才現出形來,嘆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信非虛語。」

  嘆息未完,想得起來道:「我領了玉帝敕旨,離卻金殿去朝參過王母娘娘,就該去辭別兩個師父,如何竟自下凡,也不對師父說一聲,這是我有罪了。」

  連忙騰雲駕霧,趕到洞府,叫清風、明月稟知鍾、呂兩師。兩師道:「湘子領旨去度沖和子,有恁事又轉來?」

  湘子跪告道:「弟子奉玉帝敕冒,領了寶貝金書,又蒙王母娘娘賜弟子金牌三面,前往永平州昌黎縣度化叔父韓愈,登真了道,證果朝元,特來拜辭師父,望師父指教一二。」

  兩師道:「他現做高官,享大祿,如何便肯棄捨修行?汝須要多方點化,不負玉帝差遣才好。」

  湘子道:「叔父若不回心,弟子作何區處?」

  兩師道:「汝三度他不回心時,繳還金旨便了。」

  湘子道:「謹遵嚴命。」

  正是:

  古洞閒雲已閉關,香風縹緲遍塵寰。

  神仙豈肯臨凡世,為度文公走一番。

  湘子下得山來,將頭上九雲巾捺在花籃裡面,頭挽陰陽二髻,身上穿的九宮八卦跨龍袍,變作粗布道袍。把些塵土搽在臉上,變作一個麵皮黃瘦、骨格伶仃、風魔道人的模樣,手拿着漁鼓、簡板,一路上唱着道情。且說那道情是何等樣說話?有《浪淘沙》為證:貧道下山來,少米無柴。手拿漁鼓上長街,化得錢來沽美酒,自飲自篩。漁鼓響聲頻,非假非真。不求微利與鴻名,一任狂風吹野草,落盡清英。湘子打動漁鼓,拍起簡板,口唱道情,呵呵大笑。那街坊上人不論老的、小的、男子、婦人,都哄攏來聽他唱。見湘子唱得好聽,便叫道:「瘋道人,你這曲兒是那裡學來的?再唱一個與我們聽。」

  湘子道:「俗話說得好,寧可折本,不可餓損。小道一路里唱將來,不曾化得一文錢,買碗面吃,如今肚中飢了,沒力氣唱不出來。列位施主化些齋糧與小道吃飽了,另唱一個好的與列位聽何如?」

  眾人齊聲道:「酒也有,齋也有,只要你唱得好,管取你今朝一個飽罷。」

  那湘子便打着漁鼓、簡板,口中唱道:〔遍地錦〕

  十歲孩童正好修,元陽不漏可全周。金丹一粒真玄妙,身心清淨步瀛洲。

  二十以上娶渾家,活鬼同眠不怕他。只怕金鼎走丹砂,撞倒玲瓏七寶塔。

  三十以上火煙纏,卻似蠶兒繭內眠。渾身上下絲纏定,不鋪蘆席不鋪氈。

  四十年來男女多,精神耗散損中和。思量若是從前苦,急急修來也沒窠。

  五十以上老來休,少年不肯早回頭。直待元陽都耗散,恰似芝麻烤盡油。

  六十以上老乾巴,孫男孫女眼前花。那怕個個活一百,皂角揉殘一把渣。

  七十以上頃刻慌,妻兒似虎我如羊。若有喜來同歡喜,若有憂愁只自當。

  一個老兒七十七,再過四年八十一。耳聾眼瞎沒人扶,苦在人間有何益?

  眾人聽罷,個個誇獎說好。也有遞果餅與他吃的,也有遞酒肴與他吃的,也有出銅錢銀子與他,說道:「風師父,你拿去自買些吃。」

  也有遞尺布,寸絲、麻鞋、草履之類,說道:「與師父結個緣。」

  湘子一一都接了,只吃幾個果子,其餘酒肴並銅錢、銀子、布絲、鞋子之類,隨手又散與市上乞丐。眾人便向前勸道:「這些對象,是我們布施與你的,如何就與了乞丐?莫不是嫌我們不好,不識人知重麼?」

  湘子道:「貧道出家人,全靠施主們喜舍,怎敢憎嫌多寡輕重?只是從古至今,酒色財氣這四個字是人近不得的東西,貧道怎敢飲酒受財,以生餘事?」

  便又點動漁鼓,唱一套《玉交枝》道:

  貪杯無厭,每日價泛流霞瀲灩,子云嘲謔防微漸。托鴟夷彩筆拈,季鷹好飲豪興添,憶蓴鱸只為葡萄釅,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槽醃着葛仙翁,曲埋着張孝廉。恣狂情誰與砭?英雄盡你誇,富貴饒他占。則這黃壚畔有禍殃,玉缸邊多危險。酒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待誰來掛念?早則是桃腮杏臉,巫山洛甫皆虛艷。把西子比無鹽。那裡有佳人將四德兼?為龍厘衾枕是干戈漸,錦片似江山着敵斂。可曾悔戀子穠纖?碎鸞釵,閒寶奩,這風情怎強譫?眼見墜樓人,猶把臨春占。笑男兒,自着鞭;嘆青娥,藏刀劍。色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富豪的偏儉,奢華的無過是聚斂。王戎、郭況心無厭,擁金穴,握牙籤,可知道分金鮑叔廉?煞強如牢把銅山占。晉和嶠也多褒貶,恰便是朱方聚殲。有齒的焚身,多財的要謙。斗量珠,樹系縑,刑傷為美妹、殺伐因求劍。空有那萬貫錢,到底來亡溝塹。財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英雄氣焰,貔虎般不能收斂。夷門燕市皆為僭。空僝僽-,在威嚴。探丸厲刃掀紫髯,笑談落得填溝塹。盡淋漓,一腔丹慊,惹旁人血淚橫沾。冷覷王侯暖,守兵鈐,發衝冠,雄猛添。驚惶博浪椎,寂寞烏江劍。恁忘了?泡影與河山,算相爭都無饜。氣呵!播聲名天下嫌。到不如我道人呵!

  〔醉鄉奉〕打漁鼓高歌興添,彩靈芝快樂無厭。大叫高呼,前這後掩。騰雲駕霧,霎時間游遍九天。一任旁人笑我顛。

  眾人聽罷,盡皆喝采道:「這道人雖然有些害瘋,恰是博古通今,知文達理,不比那街坊上弄嘴頭哄騙人的野路貨。」

  那遞酒與湘子的道:「師父,你若不吃我的酒,難為我買來這片心。況且酒是人間之祿,神仙祖代傳留下的,就是劉伶、阮籍-因之而得道成仙。享天祭地,也用着太羹玄酒。師父今日便吃幾杯,也不為害。」

  湘子被他勸不過,只得吃上幾杯,不覺醺醺佯醉,倒在地上。眾人見他醉了,便問道:「瘋道人,你家在哪裡?安身何處?這般醉倒,誰人扶你回去?」

  內中有一個人道:「這個道人倒也有趣,我們問他一個的確,做個手轎兒抬了他去罷。」

  湘子見眾人唧唧噥噥的碎聒,便踉踉蹌蹌,立起身來,呵呵大笑,唱《浪淘沙》道:

  酒醉眼難開,倒在長街。人人笑我不咍咳。動問先生居何處?家住蓬萊。

  眾人見他唱,一齊拍手笑道:「師父道情雖是唱得好,你想是蘇州人麼?」

  湘子道:「我是水平州昌黎縣人,不是蘇州。」

  眾人道:「原來是本地人,怎的不老實,慢說空心話。」

  湘子道:「列位施主在此,貧道不打誑語不瞞天,句句說的是實話,為何說我空心?」

  轉身就走。人人都道:「你看這瘋子!」

  一下里跟着他跑去。正是:

  世上肉眼欠分明,當面神仙認不真。

  虎隱深山君莫問,安排牙爪便驚人。

  畢竟不知湘子走到那裡去,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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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為小玉梅賦,並柬韓竹閒)》

韓湘 〔唐代〕

見梅花、斜倚竹籬邊。休道北枝寒。□□□翠袖,情隨眼盼,愁接眉彎。一串歌珠清潤,綰結玉連環。蘇小無尋處,元在人間。

何事淒涼蚓竅,向尊前一笑,歌倒狂瀾。嘆從來古雅,欲覓賞音難。有如此、和聲軟語,甚韓湘、風雪度藍關。君知否,挽櫻評柳,卻是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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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韓湘》

韓湘 〔唐代〕

汝叔做盡死模樣,雪裡出來無意史。

賴有當年花一籃,至今推與閒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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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韓湘子像》

韓湘 〔唐代〕

昌黎千載士,虎踞白玉堂。毛錐三寸奪造化,抉剔海岳無晶光。

此事古來鬼神忌,真宰泣訴令投荒。頃刻花,逡巡酒,藍關雪花大於斗。

冰襯馬蹄凍欲僵,等閒笑破山人口。驅煙霧,御氤氳。

仙耶非耶且勿論,靜里悠悠誰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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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和李太守 其一》

韓湘 〔唐代〕

遙聞天末表隨陽,瀹茗泉頭客濫觴。鈍筆獨無詩似畫,諸公真有繡為腸。

孫登坐石只長嘯,王燦登樓何太傷。野菊欲令開頃刻,仙人誰為覓韓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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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嵩陽道士》

韓湘 〔唐代〕

道士嵩陽住,前年闕下來。方瞳能鑑識,短干不驚猜。

每出淮王邸,還過簫史台。韓湘名豈幻,曼倩語兼詼。

禦臘作薪火,休糧是藥材。松將枝作蓋,棗用核為杯。

方死三屍泣,詩專八斗才。送人時借鶴,乞雨或分雷。

玉節秋朝帝,黃芽夜結胎。丹燒葛洪灶,韻寫野王堆。

海信青童得,春衣玉女裁。愧予知守牝,求道未逢媒。

五石飢難飽,三華凍未開。相期游汗漫,從爾到蓬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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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劇·山神廟裴度還帶》

韓湘 〔唐代〕

第一折

(沖末王員外同旦兒、淨家童上)(王員外雲)耕牛無宿料,倉鼠有餘糧。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自家汴梁人氏,姓王,名榮,字彥實。嫡親的兩口兒,渾家劉氏。我在這汴梁城中開着個解典庫,家中頗有資財,人口順呼喚作王員外。此處有一人姓裴,名度,字中立。他母親是我這渾家的親姐姐,不想他兩口兒都亡化過了。誰想此人不肯做那經商客旅買賣,每日則是讀書;房舍也無的住,說道則在那城外山神廟裡宿歇。大嫂!(旦兒雲)員外,你有甚麼說?(員外雲)我幾番着人尋那裴度來,與他些錢鈔,教他尋些買賣做,此人堅意的不肯來。(旦兒雲)說他傲慢,你管他做甚麼?(員外雲)看着他那父母的面上,他若來時,你多共少與他些錢鈔。我着人尋他去,人說道今日來;若來時,我自有個主意。(正末上,雲)小生姓裴,名度,字中立,祖居是這河東聞喜縣人氏。小生幼習儒業,頗看詩書,爭奈小生一貧如洗。這洛陽有一人乃王員外,他渾家是小生母親的親妹子。俺姨夫數次教人來喚,小生不曾得去。小生離了家鄉,來到這洛陽尋了數日,今日須索走一遭去。想咱人不得志呵,當以待時守分。何日是我那發跡的時節也呵!(唱)

【仙呂】【點絳唇】我如今匣劍塵埋,壁琴土蓋,三十載。憂愁的髭鬢斑白,尚兀自還不徹他這窮途債。

【混江龍】幾時得否極生泰?看別人青雲獨步立瑤階,擺三千珠履,列十二金釵。我不能勾丹鳳樓前春中選,伴着這蒺藜沙上野花開。則我這運不至,我也則索寧心兒耐。久淹在桑樞瓮牖,幾時能勾畫閣樓台?

(正末雲)有那等人道:"裴中立,你學成滿腹文章,比及你受窘時,你投托幾個相知,題上幾句詩,也得些滋潤也。"您那裡知道也!(唱)

【油葫蘆】我則待安樂窩中且避乖,爭奈我便時未來!想着這紅塵萬丈困賢才,那個似那魯大夫親贈他這千斛麥?那個似那龐居士可便肯放做來生債?自無了田孟嘗,有誰人養劍客?待着我折腰屈脊的將詩賣,怕不待要尋故友、訪吾儕。

【天下樂】好教我"十謁朱門九不開",我可便難也波禁,難禁那等朽木材:一個個鋪眉苫眼妝些像態,他肚腸細,胸次狹,眼皮薄,局量窄。(雲)此等人本性難移,(唱)可不道他山河容易改?(正末雲)可早來到也。報復去,道有裴中立在門首。(家童雲)你則在這裡,我報復去。員外,有裴中立在門首。(員外雲)着他過來。(家童雲)理會的。員外着你過去。(正末見科,雲)姨夫、姨娘請坐,受您侄兒幾拜。(旦兒雲)裴度,想你父母身亡之後,你不成半器,不肯尋些買賣營生做,你每日則是讀書。我想來:你那讀書的窮酸餓醋有甚麼好處,幾時能勾發跡也!(正末雲)姨娘不知,聖人云:"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小生我雖居貧賤,我身貧志不貧。(員外雲)大嫂,人說他胸次高傲,果然如此!我雖不通古今,你是讀書人,你說那為人的道理,我試聽咱。(旦兒雲)誰聽你那"之乎者也"的!(正末唱)

【那吒令】正人倫,傳道統,有堯之君大哉;理綱常,訓典謨,是孔之賢聖哉;邦反坫,樹塞門,敢管之器小哉。整風俗遺後人,立洪範承先代,養情性抱德懷才。

(旦兒雲)懷才,懷才,你且得頓飽飯吃者!(正末唱)

【鵲踏枝】則我這虀鹽運怎生捱!時難度與興衰。配四聖十哲,定七政三才。君聖明威伏了四海,敢則他這廟堂臣八輔三台。

(旦兒雲)你空有滿腹文章。你則不如俺做經商的受用。你這等氣高樣大,不肯來俺家裡來;你便勤勤的來呵,我也不趕你去也。(正末唱)

【寄生草】則我這窮命薄如紙,您侯門深似海,空着我十年守定青燈捱!我若是半生還不徹黃虀債,我穩情取一身跳出紅塵外。(員外雲)看你這般窮嘴臉,知他是幾時能勾發跡!(正末唱)你休笑這孤寒裴度困閭檐,(帶雲)則不但小生受窘,(唱)尚兀自絕糧孔聖居陳、蔡。

(員外雲)大嫂,你聽他,但開口則是攀今攬古。(旦兒雲)裴度,你學你姨夫做些買賣。你無本錢,我與你些本錢,尋些利錢使,可不氣概?不強似你讀書,有甚麼好處!(正末唱)

【後庭花】你教我休讀書,做買賣;你着我去酸寒,可便有些氣概。你正是那得道夸經紀,我正是成人不自在。(旦兒雲)你窮則窮,則是胸次高傲。(正末唱)我胸次卷江淮,志已在青霄雲外。嘆窮途年少客,一時間命運乖!有一日顯威風出淺埃,起雲雷變氣色。

【青哥兒】我穩情取登壇、登壇為帥,我掃妖氛息平蠻貊,你看我立國安邦為相宰。那其間日轉千階,喜笑盈腮,掛印懸牌,坐金鼎蓮花碧油幢,骨刺刺的繡旗開。恁時節您看我敢青史內標名載!(旦兒雲)我本待與你頓飯吃;你這等說大言,我也無那飯也無那錢鈔與你,你出去!(正末雲)小生但得片雲遮頂,不在他人之下。(旦兒雲)看了你這般嘴臉,一世不能勾發跡,出去!(正末雲)好無禮也!你數番教人來請我,來到這裡,將這等言語輕慢小生!罷、罷、罷!我凍死餓死,再也不上你家門來!(唱)

【尾聲】他則是寄着我這紫羅襴,放着我那黃金帶,想"吾豈匏瓜也哉"!更怕我辱沒了您門前下馬台。有一日列簪纓畫戟門排,瓊林宴花壓帽檐歪,天香惹宮錦襟懷,你看我半醉春風笑滿腮。我將那紫絲韁慢擺,更和那三檐傘雲蓋。放心也,我不道的滿頭風雪卻回來!(下)

(員外雲)大嫂,裴度去了也。(旦兒雲)去了也。(員外雲)他敢有些怪我?(旦兒雲)可知哩!(員外雲)大嫂,你不知道,恰才我見裴度此人非同小可。此人將來必然崢嶸有日;我自有個主意了也。他如今怪我,久以後致謝我也遲哩!今日無甚事,我去白馬寺中走一遭去。(下)(旦雲)安排茶飯,等員外來家食用。我且回後堂中去。(下)

第二折

(長老引淨行者上,雲)老去禪僧不下階,兩條眉似雪分開。有人問我年多少,澗下枯松是我栽。老僧汴梁白馬寺長老是也。自幼舍俗出家,在白馬寺中修行。但是四方客官,都來寺中遊玩。此處有個秀才,姓裴,名度,字中立。此人文武全才,奈時運未至。此人每日來寺中,老僧三頓齋食管待。今日無甚事,方丈中閒坐。行者,門首覷者,看有甚麼人來?(淨行者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南無爛蒜吃羊頭,娑婆娑姿,抹奶抹奶。理會的。(王員外上,雲)自家王彥實,來到這白馬寺中也。行者,你師父在家麼?(淨行者雲)撲之,師父不在家。(員外雲)那裡去了?(淨行者雲)去姑子庵子裡做滿月去了。(員外雲)報復去,道我王員外在於門首。(淨行者雲)哄你耍子哩!師父,王員外在門首。(長老雲)道有請。(淨行者雲)有請。(做見科)(長老雲)員外從何而來?請坐。(員外雲)小人無事可也不來。敢問長者:裴中立這幾日來也不來?每日見不?(長老雲)終日在此寺中。(員外雲)長老,小人有一件事央及長老:我留下這兩個銀子,若裴度來時……(打耳喑科)(長老雲)員外放心,都在老僧身上!你吃茶去。(淨行者雲)搗蒜泡茶來!(員外雲)不必吃茶了,長老勿罪!我出的這門來。我為何不留裴度在我家裡住?我則怕此人墮落了功名。胸中志氣吐虹霓,爭奈文齊福不齊!一朝雲路飛騰遠,脫卻白襴換紫衣。(下)(長老雲)員外去了也。老僧逐日常管齋食,今日這早晚裴中立敢待來也。(正末上,雲)小生裴度,前者被姨娘、姨夫一場羞辱,小生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生多虧這白馬寺長老:一日三齋,未嘗有缺;每談清話,甚得其清致。小生日日寺中三齋,到晚在這城南山神廟中安歇。時遇冬天,今日早間起來,出廟時尚且晴明,入的城來一天風雪,紛紛楊揚下着國家祥瑞。好大雪也呵!(唱)

【南呂】【一枝花】恰便似梅花遍地開,柳絮因風起。有山皆瘦嶺,無處不花飛。凜冽風吹,風纏雪銀鵝戲,雪纏風玉馬垂。採樵人荷擔空回,更和那釣魚叟披蓑倦起。

【梁州】看路徑行人絕跡,我可便聽園林凍鳥時啼。這其間袁安高臥將門閉。這其間尋梅的意懶,訪戴的心灰,烹茶的得趣,映雪的傷悲。冰雪堂凍蘇秦懶謁張儀,藍關下孝韓湘喜遇昌黎。我、我、我,飄的這眼眩耀,認不的個來往回歸;是、是、是,我可便心恍惚,辨不的個東西南北;呀、呀、呀,屯的這路瀰漫,分不的個遠近高低。瓊姬素衣,紛紛巧剪鵝毛細;戰八百萬玉龍退敗,鱗甲縱橫上下飛。可端的羨殺馮夷!

(正末雲)這雪越下的大了也。(唱)

【隔尾】這其間正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青山也白頭老了塵世。都不到一時半刻,可又早周圍四壁,添我在冰壺畫圖里。

(正末雲)可早來到也。我入的這方丈門來。無人報復,我自過去。(見長老科)(淨行者雲)裴秀才來了也,我報復去。有裴秀才在門首。(長老雲)恰才說罷,裴秀才來到,請坐!行者,看茶來;一壁看齋,裴秀才這早晚不曾吃飯哩!(淨行者雲)看齋!小蔥兒鍋燒肝白腸。(正末雲)小生多蒙吾師厚德管待,此恩終生不忘,小生異日必當重報!(長老雲)中立不見外,但忘懷而已!無物為款,聊盡薄心也。(正末唱)

【牧羊關】念小生居在白屋,處於布衣,多感謝長老慈悲!為小生緣薄,承吾師厚禮;見一日無空過,整三頓飽齋食。你今日患難哀憐我,久以後得崢嶸答報你。

(長老雲)先生,近者有一等閭閻市井之徒暴發,為人妄自尊大,追富傲貧;據先生滿腹才學,為人忠厚,處於布衣。其理善惡兩途,豈不嘆哉!(正末雲)吾師不知,如今有等輕薄之子,重色輕賢,真所謂井底之蛙耳,何足掛齒也!(唱)

【罵玉郎】有那等嫌貧愛富的兒曹輩,將俺這貧傲慢,把他那富追陪,那個肯恤孤念寡存仁義?有那一等靠着富貴,有干萬喬所為,有那等夸強會。(長老雲)秀才真乃英才之輩,比他人不同也。(正末唱)

【感皇恩】他顯耀些飽暖衣食,賣弄些精細伶俐。怎聽他假文談,胡答應,強支持!出身於市井,便顯耀雄威;則待要邀些名譽,施些小惠,要些便宜。(長老雲)真乃君子、小人不同也!(正末唱)

【採茶歌】無才學有權勢,有文章受驅馳,長老,這的是鶴長鳧短不能齊!比小生剩趲浮財潤自己,比吾師身穿幾件虼蟲兩皮。

(長老雲)行者,看齋食裴秀才吃,共話一日,肚中飢了也。(淨行者擺齋科)(正末雲)小生逐日定害,何以克當!(長老雲)先生何故如此發言?你則是未遇間,久以後必當登雲路。行者,門首看者,看有甚麼人來,報復我知道。(外扮趙野鶴上,雲)睹物觀容知禍福,相形風鑒辨低高。道號皆稱無虛子,肉眼通神趙野鶴。貧道姓趙,雙名野鶴,道號無虛道人。自幼習學風鑒,貧道我斷人生死無差,相人貴賤有準,是這汴梁人氏。此處白馬寺有一僧人,乃是惠明長老,是我同堂故友。此人自幼舍俗出家;貧道在此貨卜為生,每日到於寺中閒坐。今日到於寺中,探望長老走一遭去。可早來到也。行者,你師父在方丈中麼?(淨行者雲)師父方丈中有!(野鶴雲)報復去。(淨行者雲)理會的。師父,有趙野鶴在於門首。(長老雲)有請!(淨行者雲)先生,師父有請!(見科)(長老雲)先生,數日不見,請坐!(野鶴雲)長老請坐!(長老雲)裴中立,你與先生相見咱。此人乃趙野鶴,善能風鑒,斷人生死富貴如神。(正末雲)小生雖未與足下識荊,所煩相小生禍福咱。(野鶴做驚科,雲)此位秀才何人?(長老雲)先生,此人姓裴,名度,字中立,學成滿腹文章,未曾進取功名,有煩先生相裴秀才幾時為官?(野鶴雲)秀才,你恕罪,我這陰陽有準,我斷人禍福無差。可惜也!你看你凍餓紋入口,橫死紋鬢角連眼。魚尾相牽入太陰。遊魂無宅死將臨,下侵口角如煙霧,即目形軀入土深。可憐也!你明日不過午,你一命掩泉土。明日巳時前後,你在那亂磚之下板僵身死。可憐也!(正末雲)此人見小生身上藍縷,故云如此,特地藐視於小生,好世情也呵!(野鶴雲)秀才,你休怪!我是肉眼通神相,看你面貌上無一部可觀處。你看你五露、三尖、六極!五露者,是眼突、耳反、鼻仰、唇掀、喉結。經曰:一露二露,有衫無褲;露若至五,夭壽孤苦;五露俱無,福壽之模。六極者;頭小為一極,夫妻不得力;額小為二極,父母少溫習;目小為三極,平生少知識;鼻小為四極,農作無休息;口小為五極,身無剩衣食;耳小為六極,壽命暫朝夕。我與你細細的詳推。(正末唱)

【賀新郎】通神的許負細詳推,地閣天倉,蘭台廷尉測他那山根印堂人中貴,五露三停六極,龍角魚尾伏犀;肉眼藏天地理,風鑒隱鬼神機。斷禍福、觀氣色、占凶吉,這廝好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野鶴雲)秀才,你休怪小子。我敢斷人生死無差,生則便生,死則便死,相法中無有不准.江湖上誰不知道肉眼通神相!人皆稱呼我做無虛道人。(正末唱)

【哭皇天】噤聲!這廝得道夸經紀,學相呵說是非,無半星兒真所為,衡一剗說兵機。(正末雲)裴度怨他怎的!(唱)大剛來則是我時兮命矣!我雖在人閭閻之下、眉睫之間,又不比斗筲之器、疥癬之疾。雖然是我身貧,我身貧志不移;我心經綸天地,志扶持社稷。

【烏夜啼】穩情取禹門三級登鰲背,振天關平地一聲雷。看堂堂圖相麒麟內,有一日列鼎而食,衣錦而回。那其間青霄獨步上天梯,看姓名亞等呼先輩;攀龍鱗,附鳳翼,顯五陵豪氣,吐萬丈虹霓。(野鶴雲)相法所斷,何故大怒?(長老雲)裴中立,雖然相法中如此斷,也看人心上所積,可不道:人有可延之壽也。(野鶴雲)小子無虛言也。(正未唱)

【煞】噤聲!我則理會的"先生之道斯為美";正是"不患人之不己知"。則是你個巧言令色打家賊,不辨個貴賤高低!按不住浩然之氣,你看我登科甲便及第。若是我金榜無名誓不回,有一日我獨步丹墀。(長老雲)秀才,再答話一回去波。(正末不辭出門科,雲)罷、罷、罷!(唱)

【尾聲】雖是我十年窗下無人比,穩情取一舉成名天下知。(野鶴雲)可惜此人文齊福不齊也!(正末唱)我既文齊福不齊,脫白襴,換紫衣,列虞侯,擺公吏,那威嚴,那英氣,那精神,那雄勢,腆着胸脯,拈着髭鬁!寶雕鞍側坐,鑌鐵鐙斜挑,翠藤鞭款鳧,縷金轡輕搖,笑吟吟喜春風驟、馬嬌嘶。列紫衫銀帶,擺繡帽宮花,簇朱幢皂蓋,擁黃鉞白旄用,那其間酬心愿,遂功名,還故里。(下)

(長老雲)裴中立含怒而去。(野鶴雲)可惜裴秀才,明日不過午,必定掩泉土。此人死於亂磚瓦之下,板僵身死。長老,小子告回也。(長老雲)先生,再坐一會兒去。(野鶴雲)小子不必坐,明日再來望。我出的寺門來,且回我家中去也。(下)(長老雲)裴中立如此造物!(淨行者雲)苦哉也!(長老雲)老僧且回方丈中。待到明日,若日午之後裴中立來時。萬千歡喜;若午後真箇不來,老僧領着行者,親身直到城外山神廟,看裴秀才走一遭去。(下)(淨行者雲)阿彌陀佛!這一會打在亂磚底下,苦也!苦也!(下)(韓夫人同韓瓊英上,雲)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休道黃金貴,安樂最值錢。老身姓李,夫主姓韓。夫主為洛陽太守,別無得力兒男,止有一女,小字瓊英,嫡親的三口兒家屬。為因上司差國舅傅彬計點河南府錢糧,至此洛陽,問我夫主要下馬錢一千貫;因我夫主在此洛陽秋毫無犯,家無囊畜之資,亦難去科斂民財,我夫主未曾應酬,以此傅彬懷恨。不期傅彬使過官錢一萬貫,後來事發到官,問傅彬追征前項髒物;不想傅彬指下夫主三千貫髒。都省無好官長,奏聞行移至本府,提下夫主下於縲紲,賠髒三千貫。事以不明,難為伸訴,爭奈下情不能上達,何須分辯!休越朝廷法例,舒心賠納。家中收拾只勾送飯日用而已,俺兩口兒面上,眾親戚齎助一千貫。老身只生的這個孩兒,因父祖名家,老身嚴加訓教,此女讀書吟詩寫字。在城裡外多虧我這女孩兒懷羞搠筆題詩,救父之難,得市戶鄉民側隱,一則為他父清廉,二則因我這女孩兒孝道,半年中抄化到一千貫。陸續納入官,前後二千貫,尚有一千貫未完,夫主未能脫禁。孩兒也,恁的呵如之奈何?(瓊英雲)母親,您孩兒今日早上街,有人道:"小姐,城中關里人事上也絮繁了;近日朝廷差一公子,來此歇馬,今日往城東去了也,有人見在郵亭上賞雪飲酒觀梅。你去那裡走一遭,但得滋潤,便勾了也。"妾身想來也說的是,不曾與母親說知,未敢擅便。(卜兒雲)既然如此,你今日便索出城東,往郵亭處投奔那公子走一遭去。孩兒,你疾去早來,休着我憂心。(下)(瓊英雲)理會的。我收拾灰罐、筆,便索往郵亭投奔李公子走一遭去。(下)(外扮李公子上,雲)祖父艱辛立業成,子孫榮襲受皇恩。為臣輔弼行肱股,保助皇朝享太平。某姓李,名文俊,字邦彥。今奉聖人命,為因各處濫官污吏苦害良民;或有山間林下,懷才抱德,隱跡埋名,屈於下流,着某隨處體察採訪。某來到這洛陽歇馬,紛紛揚揚下着國家祥瑞,領着從人,將着紅干臘肉、酒果杯盤

,來至這城東郵亭上。你看那雪飄梅放,正好賞心樂事。(祗候雲)大人,滿飲一杯。(把盞科)(公子云)這早晚這雪越下的大了也,慢慢的飲幾杯。(瓊英上,雲)妾身韓瓊英,出的這城來,一天風雪,雖然如此受苦,我為父母,也是我出於無奈。說話中間,兀的不到郵亭也。這一簇人馬,那公子正在郵亭上飲酒哩。我拂了我這頭上雪,上郵亭去咱。(李公子見科,雲)大雪中一個女子提着灰罐上這郵亭來,必然是題詩(祗候雲)兀那女子!那裡去?(公子云)祗候人,休驚唬着他,着那個女子近前來。(祗候雲)女子,你靠前把體面。(瓊英放下灰罐科)(李公子云)兀那女子,誰氏之家?姓甚名誰?因何大雪中提着個灰罐兒來這郵亭上?有何事?你試說一遍咱。(瓊英雲)妾身洛陽太守韓廷干之女。為因朝廷差國鼻傅彬計點河南各府錢糧,來至此洛陽、問家尊要下馬錢共起馬錢;為因家尊治官廉潔,秋毫無犯,家無囊畜之資,也難去科斂民財,正道公行,不曾應酬,傅彬懷恨。不想傅彬賊心,侵使過官錢一萬貫,後因事發,問傅彬追征前項贓物;誰想傅彬懷挾前仇,指下家尊三千貫!都省無好官長,奏聞行移文書至本府,提下家尊下於縲紲,賠贓三千貫。事以不明,難為伸訴,既下情不能上達,何須分辯!休越朝廷法例,舒心賠納。家中收拾只勾送飯日用而已,父母面上眾親戚處齎助了一千貫。父母只生妾一個,因父祖名家,老母家訓,教妾讀書吟詩寫字。城裡城外,妾身懷羞,無計所奈,搠筆題詩,救父之難。得市戶鄉民惻隱,一則為父清廉,二則因妾孝道,半年來抄化到一千貫。陸續納入官府,前後納勾二千貫了,如今尚有一千貫未完,不能勾救我父親脫禁。聽知的大人在此郵亭中賞雪觀梅,妾身特來大人處獻詩。(公子云)卻原來是為傅彬那個逆賊攀指,累及好人無故系獄!此天理何在?日月雖明,不照覆盆之下,看說此一事韓公實是冤枉。兀那小姐,汝父既是如此,你何不伸訴你父冤枉,與朝廷辯明此事?(瓊英雲)系是朝廷法例,焉肯與賊子折證辯明?惰願舒心賠納。(公子云)朝廷有如此廉良之臣,埋沒於斯!兀那小姐,如今你父親合納三千貫贓,有二千貫也,尚有一千貫未完。又難得如此孝道之女,天地神明豈無照察!李邦彥也,可不道:"見義不為無勇也。"我有這兩條玉帶,價值三千貫,兀那小姐,我與你救父賠贓,成此勝事。兀那小姐,既然你會吟詩,你就指這雪為題,作詩一首可不好?若有詩,此玉帶便與你;若無詩呵,這玉帶不與你。(瓊英拜科)(公子云)兀那祗候,你隨身帶着那文房四寶

,與那女子紙筆,教他寫。(祗候雲)理會的。(祗侯與旦紙筆料,雲)兀那女子,與你紙筆。(瓊英做尋思寫科,雲)詩就了也,我就寫在這紙上。(做寫科了)(公子云)好寫染也,我試看咱。詩曰:合是今年瑞雪新,皇天輔得玉麒麟。太平有象雲連麥,普濟禎祥救萬民。(公子云)嗨!此詩中意,題雪褒獎,甚有比喻。此女子非凡,再吟詠一首,看後意如何?小姐,你既有如此大才,可指雪再吟詠一首。(瓊英雲)既公子命妾,拙才再題一首。(寫科了)(公子看雲)詩曰:呈祥遍迥飛瓊鳳,表瑞騰空墮素鸞。為國於民能潤物,休將樹稼等閒看。嗨!此詩中意,有世教,有機見,有志氣,有彼此,得詩家之興也。非我多事,休嫌絮須,指此梅花再詠一首。(旦雲)既公子命妾,再題一首。(又寫科)(公子云)詩曰:性格孤高幽谷栽,清香獨不染纖埃。歲寒一點貞如許,待許春回向暖開。此詩中志氣不小!這首詩是白梅,你覷,兀那窗外臘梅一樹,你何不指臘梅煩作一首?(旦又寫科了)(公子云)詩曰:時人未識顏如臘,惟妾心知清似冰。志在中央得正氣,暗香別是一般清。此女子天資天才,四絕詩不構思,出語走筆成文,非同小可;詠此四絕句豈不清致,大志不淺!此女子有丈夫之剛,又兼父廉母嚴女孝,此一門古今稀有!小官聞知汝父之冤枉,某奉命專察不明之事。我將此一事,我自動文書住京師奏知。兀那小姐,你將此帶去,此帶價值千貫,救父髒完脫禁。(做與帶科)(旦謝科,雲)索是謝了大人深恩厚意!(公子云)你休如此說,你便去救你父親去。小官在此洛陽體察的如此一樁事,我不敢久停久住,則今日便索往京師去也。覆命親身離洛陽,一門忠孝有綱常。女孝父廉遭危難,拔擢英賢奏帝王。(下)(旦雲)感謝祖宗!不想遇着公子,得一條玉帶,價值千貫。可救父難,得脫縲紲之災。我不敢久停,將着玉帶報知母親去。(下)

第三折

(山神上,雲)霹靂響亮震山川,蒼生拱手告青天。有朝雨過雲收斂,兇徒惡黨又依然。吾神乃此處山神是也。此處洛陽有一人乃是裴度,此人滿腹文章,爭奈文齊福不至,每日晚間在此安歇。此人更兼壽夭,可憐裴度,-明日午前當死在此廟中磚瓦之下;此廟當崩摧敗。吾神在此廟中閒坐,下着如此般大雪,看有甚麼人來。(瓊英上,雲)我出的這門來,這雪越下的大了,可怎生是好?路旁有一座山神廟兒,我且入這廟兒里略歇息咱,待雪定便行。一個草鋪兒,我且在這上面坐咱。走這一日,覺我這身子有些睏倦,我權且歇息咱。將這玉帶放在這藁薦下,貼牆兒放着,我略合眼咱。(旦歇息了,做猛省科,雲)嗨!不覺睡着,天色晚了也,恐閉了門,母親懸望。呀!雪覺小些兒,我出的這廟門來。則怕晚了天色,趕城門去來。(下)(正末上雲)小生裴度是也。誰想今朝在寺中受這一場煩惱!天色將晚,雪覺小了,我回往那山神廟去也。裴中立,我想儒冠多誤身,似這般齏鹽的日月,幾時是了也呵!(唱)

【正宮】【端正好】我愁見古松林,我這裡便怕到兀那崩摧廟。我可便嘆吾生久困蓬蒿,看別人"青霄有路終須到",知他我何日"朝聞道"?

【滾繡球】今日見那趙野鶴,他觀了我相貌;他道凍餓紋耳連着口角,橫死紋鬢接着眉梢;他道我主福祿薄,更壽夭。則他那相法中無他那半星兒差錯,他道:"我斷的准也不差分毫。"我平生正直無私曲,一任天公饒不饒!這的是"善與人交"。(正末雲)來到這山神廟也。我與你拂了這頭上雪,入的這廟來。這廟如此疏漏,又待倒也,如之奈何?(唱)

【醉太平】我則見泥脫下些仰托。更和這水浸過這笆箔。我則見梁漕椽爛柱根糟,這的是欠九分來待倒。這一座十疏九漏山神廟,如十花九裂寒冰窖,似十摧九塌草團瓢,比着那漏星堂較少。

(正末雲)陰能克晝,晚了也,我歇息咱。晾起這頭巾,脫了這泥靴,衣服就身上偎乾。(唱)

【倘秀才】水頭巾供桌上控着,泥腳靴土牆邊晾着。(正末雲)裴中立也!(唱)我可甚"買賣歸來汗未消"!淒涼愁今夜,猶自想來朝,藁薦上和衣兒睡倒。

(正末雲)我這腳冷,我且起來盤着腳坐一坐,等溫的我這腳稍暖和呵再睡。(做墊住科,雲)好是奇怪也!(唱)

【呆骨朵】我恰才待盤膝裹腳向亭柱上靠。這藁薦下墊的來偌高!我這裡悄悄量度,好着我暗暗的暗約。(正末雲)我試抹藁薦下咱。(做拿起帶科,雲)是一條帶!(唱)不由我小膽兒心中怕,唬的我小鹿兒心頭跳;那一個富豪家失忘了?天呵!天呵!把我這窮魂靈兒險唬了!

(正末雲)我起身來,穿上這靴,開開這門,這雪兒晃的明,我試看咱:是一條玉帶!(唱)

【倘秀才】我辨認的分分曉曉,我可便惹一場煩煩惱惱,我今夜索思量計萬條。若有人來尋覓,我權與他且收着,我兩隻手捧托。

(正末雲)嗨,是一條玉帶!這的是那尋梅的官長每經過,跟隨伴當每在此避雪,不小心忘了。倘若你那官人到家問你這玉帶呵,你將甚麼還他!不逼了人性命?小生雖貧,我可不貪這等物錢;明日若有人來尋,山神,你便是證見,我兩隻手便還他,也是好勾當。我為這玉帶一夜不曾得睡,早天色明也、我忍着冷,將着這玉帶,我且躲在這廟背後,看有甚麼人來(韓瓊英同夫人上,夫人云)夜來孩兒在郵亭上賣詩,遇着李公子,與了一條玉帶,說價值千貫。孩兒回家來,說在那山神廟裡歇腳避雪,將玉帶忘在那廟裡。俺娘兒每一夜不曾睡,今日絕早出城來尋那玉帶。孩兒,你在那個廟兒里來?(旦兒雲)母親,兀的那個廟兒便是,在這裡面避雪來。入這廟兒去來。我放在這藁薦底下來。天那,無了這玉帶也!為父坐禁題詩,則少一千貫贓未完;不想遇着李公子,得這條玉帶,價值千貫。若賣了時,救俺父得脫禁;不想我忘在此處不見了。我再幾時得一千貫錢!我不能勾救我父離獄,又不能勾盡孝之心,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母親,我也顧不的你也,要我這性命做甚麼!我解下這胸前胸帶,我尋個自盡。(夫人云)我夫不能脫禁,要我一身何用!我解下這胸帶來,不如我尋個自盡罷!(正末慌入廟科,雲)住、住、住!你何故死死也?(唱)

【脫布衫】我見他迷留沒亂心癢難揉,悲切切雨淚嚎咷。一個他哭啼啼棄生就死,一個他急煎煎痛傷懷抱。

(正末雲)螻蟻尚然貪生,為人何不惜命!你有何緣故,在此覓死也?(夫人云)哥哥,你那裡知道那!(正末唱)

【小梁州】借問你個老嫗緣由,女艷嬌,你因甚事細說根苗。(雲)你有甚麼冤枉,在此覓死?你從頭至尾說一遍咱。(旦兒雲)我看來這個人必是個儒人秀士。哥哥不嫌絮煩,聽妾從頭至尾說一遍咱。妾身乃洛陽韓太守的女孩兒,這個是我母親,嫡親的三口兒家屬。父親在此為理,與人秋毫無犯。為因上司差傅彬來河南點檢錢糧,傅彬到此洛陽。問我父要上馬錢下馬錢,我父不肯與他;後來傅彬為侵使過官錢,追贓賠納,不想傅彬賊子懷挾前仇,指下家父三千貫贓。奏聞行移至本府,提下家父,下於縲紲,賠贓三千貫。事以不明,難為伸訴;下情不能上達,何須分辯!不能越朝廷法例,舒心賠納。家中收拾止勾送飯日用而已。父母面上親戚處助一千貫。父母止生妾身一個,因父祖名家,老母家訓,教妾讀書吟詩寫字。在城裡外,妾身懷羞搠筆題詩救父難,得市戶鄉民惻隱,一則為父清廉,二則因妾孝道,半年中抄化了一千貫。陸續納入官,前後二千貫。尚有一千貫未完,父親未能脫禁。則見一日城市中有人對妾言說:"小姐,這城中關廂里外,人事上也絮繁了。近日朝廷差一公子,來此歇馬,今日說往城東去,有人見在郵亭賞雪飲酒哩,若到那裡,一則提筆賣詩,二則訴父冤枉,但得些滋潤,勾你賠贓也。"聽的說罷急走出城,來至郵亭,正見公子賞雪飲酒。見妾,問其緣故;妾將前事盡訴其情,公子甚是憐念。又命妾題詩,妾隨做詩數首。公子甚喜,就賜腰間玉帶一條,價值千金,與妾身救父脫禁。妾欲要回城中,到此半路風緊雪大,妾在此廟中歇腳避雪,不覺身體睏倦,在此歇息,我將玉帶放在藁薦下。猛然省來,誠恐天晚母親在家懸望,妾身慌走出廟來。又怕關了城門,緊走到家中。老母問其緣故,忽然想起玉帶來,急要來取,城門已閉。俺娘女二人一夜不曾睡,今日早挨門出來,入的廟門來尋,誰想不見了玉帶!則覷着這條玉帶救父脫禁;我既不能救父,又不能盡孝,我因此尋自盡。(夫人云)哥哥,我則覷着這個孩兒,他尋自盡,夫主又不能出禁,要我身何用?我也尋個自盡,也是俺出於無奈也!(正末雲)好可憐人也!(唱)為尊君冤枉坐囚牢,賣詩呵把父母恩臨報。小姐也,你可甚麼家富小兒嬌!

(旦兒雲)"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養小防老,積穀防饑。妾雖女子,亦盡孝也。(正末唱)

【幺篇】你道是從來養小防備老,都一般哀哀父母劬勞。(帶雲)先聖有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唱)你便怎生舍性命尋自吊?(帶雲)"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唱)這的可也方為全孝。(雲)"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為孝也。"(唱)則這的是為人子立的根苗。(夫人云)據先生說呵,也說的是;爭奪我夫主無辜受禁,眼睜睜不得脫難,則覷着這條玉帶救夫主;不見了,似此這般,一千貫贓幾時納的了也!(正末雲)夫人、小娘子,假若有這玉帶呵呢?(夫人云)若是有這玉帶呵,便是救了俺一家性命也。(正末雲)假若無了這玉帶呵呢?(夫人云)俺一家兒便是死的,都不得活也。(正末雲)老夫人、小娘子放心,玉帶我替你收着哩!(旦兒雲)先生勿戲言!(正未雲)孔子門徒,豈有戲言!(正末做取帶科,雲)娘子,兀的不是帶,還你!(旦兒接科,雲)兀的不正是此帶!索是謝了先生。(夫人云)孩兒也,俺娘兒兩個一齊的拜謝先生咱。(正末雲)不敢!不敢!(夫人云)先生救活我一家之恩,此義非輕也!世間似先生者世之罕有。處於布衣窘暴之中,千金不改其志,端的是仁人君子也!(正末雲)不敢!不敢!世間似小娘子貞孝之女--自古孝子多,孝女少--女子中只有兩三個人也。(夫人云)是那兩三個?先生試說,老身洗耳願聞咱。(正末唱)

【叨叨令】當日個賈氏為父屠龍孝,楊香為父跨虎曾行孝,曹蛾為父嚎江孝;今日個瓊英為父題詩孝。端的可便感天地也波哥,端的可便感天地也波哥!為父母呵,男女皆可盡人之孝。

(夫人云)先生那裡鄉貫?姓甚名誰?(正末雲)小生姓裴,名度,字中立,祖居河東聞喜縣人氏,父母早年亡化過了。因囊篋俱乏,未曾求進,淹留在此。(夫人云)早是遇着先生,若是遇着別人呵,可怎了也?假若秀才藏過,則說無也罷,可怎生舒心還此帶?先生端實古君子之風也!(正本雲)夫人言者差也。(唱)

【塞鴻秋】我則待粗衣淡飯從吾樂,我一心待要固窮守分天之道,我則待存心謹守先王教。(旦兒雲)先生恰才不與此帶,無計所奈也!(正末唱)可不道"君子不奪人之好"?(夫人云)老身一家處於患難,先生也在窘迫,故使先生救我一家性命。(正末唱)夫人處患難,小生甘窮暴,咱正是搖鞭舉棹休相笑。

(夫人云)老身同小女告回也。(正末雲)老夫人、小浪子勿罪,難中缺茶為獻,實為惶恐!小生送出廟去。(夫人云)先生免送。(正末唱)

【倘秀才】出廟門送下澀道,近行徑轉過牆角,這的是貧不憂愁富不驕。(旦兒雲)妾身看了秀才,若非古之君子,豈有如此局量!此還帶之意.異日必當重報於足下。《毛詩》云:"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焉敢忘恩人之大德也!(正末唱)你道是"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小人怎敢比古人量作!(旦兒雲)此時世俗,惟先生之一人;禮義廉恥道德之風--余者俗子,受不明之物,取不義之財--有幾人也?(正末雲)"皇天無私,惟德是輔"。(唱)

【滾繡球】咱人命里有呵福祿增,(雲)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唱)命里無時災禍招。(雲)近之不遜,遠之又怨。(唱)受不明物呵不合神道,(雲)"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唱)取不義財呵枉物難消。(見兒雲)據先生如此大量,當來發達於世,豈不壯哉!(正未唱)有一日蟄龍奮頭角,風雲醉碧桃;酬志也五陵年少,軒昂也當發英豪;伴旌旗日暖龍蛇動,看宮殿風微燕雀高,雁塔名標。

(夫人云)先生請回。(正未雲)小生再送兩步。(廟倒科)(旦兒雲)呀!倒了這山神廟也!(夫人云)早是秀才不在裡面!(正末驚科,雲)陰陽有準,禍福無差,信有之也!

【煞】陰陽有準無虛道,好一個肉眼通神趙野鶴!咱人這禍福難逃,吉凶怎避,莫得執迷,枉了徒勞!判斷在昨日,分已定前生,果應於今朝。若是碎磚瓦里命終得這身夭,險些兒白骨臥荒郊!(夫人云)先生為何如此驚嘆?必有其情,乞請知之。(正末雲)老夫人不知。小生昨日在白馬寺中遇一相士,說小生今日不過午,一命掩泉土,今日午前死於碎磚瓦之下。今日果應其言!小生若不為還此帶,送出老夫人、小姐來呵,小生正遭此一死也!(夫人云)皆是先生陰德大重,救我一家之命,因此遇大難不死;必有後程,準定發跡也!(正末唱)

【尾聲】我但得一朝冠蓋向長安道,趁着這萬里風頭鶴背高。有一日享榮華、受官爵,早則不居無安,食無飽。(旦兒雲)此恩此德,時刻未忘。(夫人云)我記着先生這個模樣,請個良工寫像傳真,侍奉終日,燒香供養先生也。(正末唱)你道是這恩臨決然報,常記着休忘了,命良工寫像傳真,點燭燒香,你將我來供養。到老。(下)

(夫人云)合是夫主得脫禁難,遇此等好人也!(旦兒雲)母親,咱回家將此帶貨賣一千貫鈔,救父出禁。那其間咱可報裴秀才之恩,未為晚矣。(夫人云)黃金不改英雄志,白馬焉能污己身。這秀才文章正是行忠孝,必享皇家爵祿恩。(同下)

楔子

(長老引淨行者上,雲)事不關心,關心者焦。貧僧是白馬寺長老。昨日有趙野鶴偶然遇裴中立,相此人今日不過午,一命掩泉土。此趙野鶴斷生死無差。(淨行者雲)裴秀才苦也!板僵身死。(長老雲)惜哉!裴秀才,滿腹文章,壽算不永。今日這早晚不見裴秀才來!(淨行者雲)這早晚一定死在碎磚瓦底下,苦惱也!(趙野鶴上,雲)貧道趙野鶴,今日無甚事,白馬寺中望惠明長老走一遭去。可早來到也。(見行者雲)行者報復去,道有趙野鶴在於門首。(淨行者雲)你又來了。(淨行者報科,雲)師父,有趙野貓在於門首。(長老雲)敢是趙野鶴麼?(淨行者雲)是趙野鶴。(長老雲)有請。(見科)(長老雲)先生請坐。(野鶴雲)昨日相那裴中立,今日不過午,必死於碎磚瓦之下,板僵身死。(長老雲)可藉此人滿腹文章……(野鶴雲)長老,蓋因命運所系也。(長老雲)行者,看茶湯來!(淨行者雲)理會的。搗蒜烹茶。(長老雲)看有甚麼人來?(正末上,雲)小生裴中立。趙野鶴真肉眼通神相,果應其言,險死於碎磚瓦之下。雖然如此,我今日到白馬寺,尋趙野鶴走一道去。可早來到也。行者!(淨行者雲)你是人也是鬼?(正末雲)我是人,怎生是鬼?師父在方丈里麼?(淨行者雲)你則在這裡。師父,有裴秀才在門首。(野鶴雲)你敢差認了也!這早晚在那碎磚瓦之下,板僵身死了也。再那裡得個裴秀才來?(淨行者雲)他見在門首哩。(長老雲)你請他來。(淨行者見正末雲)秀才,師父有請。(正末見長老雲)長老支揖。(長老驚科)(正末雲)兀的不是趙野鶴!可不道你無虛道?你道我今日不過午,一命掩泉土,午前死在碎磚瓦之下,板僵身死。這早晚午後也,可怎麼不死也?(野鶴雲)住、住、住!好是奇怪也。裴秀才,你今日氣色比昨日不同。長老,你看他那福祿紋眉梢侵鬢,陰騭紋耳根入口;富貴氣色,四面齊起。裴秀才,你久後必然拜相位也。(淨行者雲)你這陰陽不濟事了,你也是多里撈摸。(長老雲)先生,可是為何比昨日全不同也?(野鶴雲)長老不知:這秀才必有活三四個人性命的陰騭;若不是,如何得這氣色比昨日全別了?氣色都轉的好了?(正末雲)我是一窮儒,那裡行陰騭去?(野鶴雲)秀才,你休瞞我,你必然有活人的陰騭,你實說。(正末雲)罷、罷、罷!小生是讀書人,豈可欺心!昨日在此遇先生,相小生今日不過午,必死於碎磚瓦之下,小生含恨而去。大雪中到於山神廟中,草鋪上欲要歇息,不想藁薦底下一條玉帶。小生見了,就在山神跟前發願:這玉帶必是那尋梅

賞雪的官人跟隨的伴當,在此歇腳避雪,忘在此處。若到家中,他那官人問他要這玉帶呵,不逼臨了人性命?小生曾言:明日但有人來尋這帶呵,我雙手奉還這帶。到天明小生將着玉帶,躲在山神廟後面。無一時,則見有娘女二人,徑直來到廟中來,尋此帶不見,娘女二人痛苦不已,二人解下胸帶,都要懸樑自縊。小生慌忙向前解救二人,問其緣故,則說那女子具說情由:他乃是洛陽韓太守之女,他父為傅彬指下三千貫贓--韓公平昔奉公守法,廉於公謹--上司行移到本府,提下太守追贓。韓公恐越朝廷法例,舒心賠納。其家甚窘,眾親戚齎助了一千貫。其太守有一女小字瓊英,為無錢賠贓,自己提灰罐在街搠筆,城裡關廂市戶鄉民,憐其父清女孝,眾人齎助有一千貫。尚少一千貫未完,韓公不能脫禁。或一日,有人指引道:"近間有李公子,上命差來此處歇馬,體察民情;你何不謁托公子處,但得些滋潤,可不勾你父賠贓也?"女子聽說了也,慌忙尋到城東郵亭上。不想李公子正賞雪飲酒哩;見此女子,問其緣由,此女子盡訴其情,公子哀憐甚矣!遂命女子吟詩,不想此女子連作詩數首,有大儒之才。李公子大喜,遂解腰間玉帶,價值千貫,賜與女子救父賠贓。此女子得了玉帶,路逢大雪,到小生歇的那山神廟裡歇腳,將玉帶放在藁薦下。此女子身體睏倦,盹睡着了。忽然睡醒,恐怕天晚關閉城門,忘卻玉帶,走進城來。到的家中,他母親問其緣故,猛然想起玉帶來,急要尋去,城門關閉了。第二日挨門出來,至山神廟尋此帶不見。那女子道:"甫能得此玉帶,價值千貫,救父脫禁;不想失了此帶,要我這性命做甚麼?我不如懸樑自縊。"他母親言道:"你父見在難中,你又尋自盡,要我何用?不如我也尋個自盡!"小生聽罷,慌忙將此帶還與韓瓊英。娘女二人感恩不盡,再三拜謝小生。因問小生姓甚名誰;小生告訴間,送二人出山神廟。娘女二人拜謝不盡,小生又送幾步,出的廟門,正行之際,則聽的響亮一聲,那山神廟忽然倒塌。小生猛然思量起先生所斷之言:我今日不過午,一命掩泉土。我若不為還此帶,送他娘女二人出廟門呵,那得小生性命來!先生,小生因此不死了也。(野鶴雲)如何?我這相法不差。你今日全然換的氣色別了,為何如此說?這的是莫瞞天地莫瞞神,心不瞞人禍不侵。十二時中行好事,災星變作福星臨。(長老雲)裴中立,趙野鶴的相法無差,皆因你陰騭太重,今日轉禍為福也。(野鶴雲)長老,小子相人多矣,未嘗有這等一樁事。小生借長老的方丈,小生沽酒與裴中立相賀,有何不可?(長老

雲)先生,好、好、好!堪可貧僧備齋。看有甚麼人來。(野鶴遞酒科了)(夫人上,雲)老身韓夫人是也。昨日裴中立救活我全家性命,今日送飯,將此話說與夫主;夫主有命,將拙女瓊英配與裴中立為妻。老身問人來,說裴中立在白馬寺中。我尋到此,來到方文,我自過去。(見科)(夫人云)長老萬福!秀才大恩不敢有忘,今日與夫主送飯,具說此事,夫主大喜。(野鶴雲)適來中立所言,正是此端。(夫人云)先生,夫主深感中立之恩,無以報答,將拙女瓊英,倘中立不嫌殘妝貌陋,願與中立為妻。待夫主出禁,成此婚姻,二位勿哂!(野鶴雲)此夙緣先契,淑女可配君子也。(長老雲)夫人,俺先與中立謝允肯之親者!(野鶴雲)夫人,雖然如此,中立當以功名為重,必當先進功名,後妻室也。(正末雲)難得先生如此厚意,小生也有此心;爭奈囊篋消乏,不能前進。(野鶴雲)小生有馬一匹,送與先生,權代腳步,往京師去。(長老雲)既野鶴助馬,老僧收拾盤纏,白銀兩錠,權為路費。(正末雲)小生何以克當?(夫人云)據中立文武全才,輔佐皇朝。男兒四方之志,文、行、忠、信,人之大本也。則要你着志者。(正末雲)夫人放心也!(唱)

【仙呂】【賞花時】立忠信男兒志四方,居王佐丹扆定八荒,撫萬姓定邊疆。或是做都堂為相,那其間衣錦可兀的卻還鄉。(下)

(夫人云)長老、先生勿罪,老身回去也。(長老雲)老夫人,裴秀才這一去,必然為官也。(夫人云)若裴中立得了官呵,不忘了長老、先生之恩。老身不敢遲延,將此事說與夫主去。(下)(野鶴雲)我觀裴中立相貌氣色,此一去必然重用也。(長老雲)老僧略備酒果,俺二人直至十里長亭,與中立餞行,有何不可?(野鶴雲)好、好、好!俺二人餞行走一遭去。(同下)

第四折

(太守上,雲)王法條條誅濫官,刑名款款理無端。掌條法正天心順,治國官清民自安。老夫韓延干是也。先任洛陽太守,為因傅彬侵使過官錢一萬貫,事發到官追征。不想傅彬懷恨,指下老夫三千貫贓,屈囚牢內,依命賠贓。家下止有夫人、小女瓊英。為老夫家緣窘迫,眾親戚處齎助一千貫;小女題詩抄化到一千貫;又遇李邦彥,因為洛陽歇馬,就地採訪賢良,案察奸黨,見小女題詩訴冤,李公子就與玉帶一條,價值千貫。賠贓完備,方脫縲紲。幸得李公子實知老夫冤枉,先動文書於都省,後馳驛馬回奏,聖人方知前因。聖人可憐,將老夫賠過贓三千貫盡給還老夫,一則上不違朝廷法例,二不費百姓之勞。又見某家父廉母嚴女孝,謝聖人可憐,升老夫為省參知政事。後見小女得公子玉帶,忘在山神廟,遇一人裴度還帶,救活我全家之命,老夫在禁中曾許小女以妻裴度。不想今日裴度選考,此人文武全才,聖人大喜,加以重用,借都省頭答,誇官三日。老夫就將此事奏知,愈加其喜。奉聖人命,着老夫就招裴度為婿。今官媒挑絲鞭,掛影神,左右紅裙翠袖,捧小女於樓中,拋繡球招狀元為婿。老夫分付官媒、左右,且休說是韓相公家,看裴度肯不肯;那其間明開也未遲哩!等成親之後,老夫回奏謝恩。御賜深蒙享驟遷,承恩拜舞御階前。彩樓招婿成佳配,當今聖主重英賢。(下)(張千上,雲)自家張千,奉相公命,結起彩樓招擢新婿。怎生不見媒人來?(媒人上,雲)自家官媒人的便是。有韓相公招擢新婿,今日結起彩樓,要招女婿。張千萬福!(張千雲)這個官媒婆!老相公使人來問你,你在那裡來?(媒人云)你知道好日多同麼?恰才七八十處說親的哩!我都不答應,我來這裡來。(張千雲)老相公台旨:如今結起彩樓,着小姐彩樓上等那新狀元。着你拿着絲鞭攔住,着小姐拋繡球兒招新狀元。等狀元問你是誰家招婿,你且體說是韓相公家。等接了絲鞭,下了馬,相見畢,那其間才與他說知。(媒人云)我理會的。都安排完備了也,請小姐上彩樓。(張千雲)請山人,這早晚不見來!(山人上雲科了,住)(瓊英上,雲)妾身韓瓊英。自我父離禁,多虧李公子奏知聖人,將我父宣至京師。謝聖人可憐,升我父都省參知政事。我父就將裴中立還帶一事奏知,不想裴中立又狀元及第,今日誇官。我父親結起彩樓招裴狀元,這早晚敢待來也。(正末上,雲)小官裴度,到的帝都闕下,為某文武皆通,一舉狀元及第。今日借宰相頭答,誇官三日。誰想有今日也呵!(唱)

【雙調】【新水令】想着我二十年埋沒洛陽塵,今日個起蟄龍一聲雷震;一來文章好立身,二來是天子重賢臣。好德親仁,束帶冠巾,演武修文,溫故知新,咱人要修天爵正方寸。

(張千雲)媒婆,兀的不是頭答傘蓋,狀元來了也!(媒人云)香風淡淡天花墜,天花點點香風細。馬頭高喝狀元來,今宵好個風流婿。韓相今朝結彩樓,狀元得志逞風流。夫妻今日成姻眷,全然一對不識羞。(正末唱)

【慶東原】居廊廟,當縉紳,習《詩》《書》,學《禮》《易》,從先進君子務本。忘身發憤,能正其身。酬志了白玉帶紫朝服,茶褐傘黃金印。(媒人云)瑤池降謫三天仙,今夜高門招狀元。瓊釀金杯長壽酒,新郎舒手接絲鞭。請狀元接絲鞭!(正末唱)

【川撥棹】展圖像掛高門,彩樓新接着絳雲。我自見皓齒朱唇,翠袖紅裙,簇捧個霧鬢雲鬟的美人。見官媒將導引,他道招狀元為婿君,不邀媒不問肯,驚絲鞭捧玉樽。

(正末做不睬科)(媒人云)狀元接絲鞭,請下馬飲狀元酒!(正末雲)祗候人,擺着頭答行。(媒人云)天外紅雲接彩樓,狀元夸職御街游。月宮擁出群仙隊,試看嫦娥拋繡球。狀元請下馬接絲鞭!(旦雲)將繡球來。(小旦遞繡球科)(媒人云)繡球打着狀元了,請狀元下馬接絲鞭就親!年少風流美狀元,溫柔可喜女嬋娟。今霄洞房花燭夜,試看狀元一條鞭。(正末唱)

【殿前歡】你道是擢新人,今宵花濁洞房春。繡球兒拋得風團順,肯分的正中吾身。(媒人云)請狀元下馬就親!(正末唱)硬逼臨便就親。(媒人云)狀元下馬就親,洞房花燭,燕爾新婚。(正末唱)噤聲!你那裡無謙遜。(媒人云)《毛詩》去:"淑女可配君子。"(正末唱)那裡是正押《毛詩》韻?你道做了有傷風化,誰就你那燕爾新婚!

(媒人云)請狀元下馬就親!(正末雲)我有妻室,難就親!(媒人云)雖然狀元有婚,這家裡聖旨在此。(正末慌科,雲)既然有聖旨,左右,接了馬者。(媒人云)請狀元上彩樓請坐。(分東西坐定科)(媒人云)霧鬢雲鬟窈窕娘,繡球打中狀元郎。夫妻飲罷交杯酒,準備今宵鬧臥房。(山人做撒帳科,雲)狀元穩坐紫驊騮,褐羅傘下逞風流。新人繡球望着狀元打,永遠相守到白頭。(喝平身住,雲)請狀元女婿上彩樓請坐。將五穀銅錢來!夫妻一對坐帳中,仙音一派韻輕清。準備洞房花燭夜,則怕今朝好煞人。好撒東方甲乙木,養的孩兒不要哭。狀元緊把香腮搵,咬住新人一口肉。又撒西方庚辛金,養的孩兒會賣針。狀元緊把新人守,兩個一夜胸脯不離心。再撒南方丙丁火,養的孩兒恰似我。狀元走入房中去,趕的新人沒處躲。後撒北方壬癸水,養的孩兒會調鬼。狀元若到紅羅帳,扯住新人一條腿。再撒中央戊己土,養的孩兒會擂鼓。一口咬住上下唇,兩手便把胸前握。夫人相公老尊堂,狀元新人兩成雙。山人不要別賞賜,今朝散罷捉梅香。(正末唱)

【喬牌兒】幾曾見酩子裡兩對門!(媒人云)系是五百年前宿緣仙契。(正末唱)你道是五百年宿緣分,(媒人云)請狀元拜岳父岳母,相見禮畢成親,有聖旨在此。(正末唱)他道是奉君王聖旨為盟信,終不我為媳婦拜丈人。

(旦兒雲)問那狀元:他那前妻姓甚名誰?是何人家子女?(媒人云)狀元說有婚,姓甚名誰?(正末唱)

【水仙子】想起他那芙蓉嬌貌蕙蘭魂,楊柳纖腰紅杏春,海棠顏色江梅韻;他恨不的上青山變化身,這其間賣登科尋覓回文。這裴中立身榮貴,那韓瓊英守志真,我怎背着別人做了夫人!

(媒人云)狀元說的是小姐的名字;我對小姐去。(見旦兒拜科,雲)小姐,恰才裴狀元說的是小姐的名字。他道是:裴中立身榮貴,韓瓊英守志真,他怎着別人做了夫人!(旦兒雲)裴中立既如此憶舊,真才良君子也!狀元,你認的妾身麼?則我便是韓瓊英。(正末雲)原來是瓊英小姐!(正末唱)

【雁兒落】誰承望楚陽台做眷姻,藍橋驛相親近,武陵溪尋配偶,桃源洞成秦晉!

(韓公上,雲)令人,安排慶喜的筵宴!(正末雲)官媒,請太山坐,我拜見行禮咱。(媒人云)狀元,你頭裡不肯,這早晚慌做甚麼!(正末唱)

【得勝令】"敬親者不敢慢於人"。(韓公雲)狀元,今日酬志,如此軒昂!(正末唱)享富貴必有異於人。(旦兒雲)還帶之恩,配合姻眷,兩意俱完,各遂其心矣。(正末唱)小生我懷舊意無私志,小姐白玉帶知恩必報恩。(韓公雲)老夫蒙恩驟遷,夫人三月齏鹽小女甘貧行孝,今日一家富貴。誰想有今日也!(正未唱)為岳丈公勤,掌都省三台印,老夫人忠貞,小姐守一百日齏鹽清淡貧。

(韓公雲)請老夫人來。(夫人上,見正末雲)裴中立喜得美除。(正末雲)老夫人請坐!(拜科)(夫人云)免禮!免禮!(韓公雲)安排果桌,將酒來,我與裴中立遞一杯。(趙野鶴同長老上)(長老雲)野鶴,誰想裴中立一舉成名,韓公奏知,聖旨就着與韓公做婿。俺二人來至京師,今日與裴中立賀喜走一遭去。(野鶴雲)俺二人來到韓相公宅上,與裴中立作慶走一遭去。可早來到也。報復去,道有洛陽白馬寺長老與趙野鶴來見相公。(張千雲)相公,門首有洛陽白馬寺長老與趙野鶴來見相公。(正末雲)我接待去。(見科,雲)長老勿罪!(長老雲)相公崢嶸有日,奮發有時。(正末雲)有請!有請!二位見老相公去。(二人見韓公科)(正末雲)老相公,這個便是趙野鶴,這個便是白馬寺長老。(野鶴雲)老相公,我今日賀萬千之喜也!(正未雲)若非長老與野鶴齎助鞍馬銀兩,裴度豈有今日也呵!(韓公雲)二位請坐!將酒來,我替裴狀元遞一杯。(王員外同旦兒上,雲)自家王員外,聽知的裴度得了官,在韓相公家為婿,俺兩口兒來到韓相公家門首,與裴中立賀喜走一遭去。(旦雲)王員外,則怕裴中立不肯認俺麼!(員外雲)不妨事,放着我哩!可早來到也。張千,報復去:有洛陽王員外兩口兒特來賀喜。(張千雲)相公,門首有洛陽王員外兩口兒特來相賀。(正末雲)你說去,他不過來,更待着我接待他那?(張千雲)俺相公說來,你自不過去,更待着俺相公接待你那?(員外雲)可早一句也!大嫂,咱過去來。(見正末科,雲)裴狀元,我道你不是受貧的人。(正末雲)將酒來,我與岳父遞一杯。(韓公雲)裴相公,誰想有今日也!(飲酒科了)(正末雲)將酒來,我與野鶴遞一杯。(野鶴雲)相公,當日小生相法有準麼?(正末雲)多蒙先生風鑒!左右人,收拾果桌來。(王員外雲)裴狀元,更做你高傲着!你強煞則是我外甥,我歹煞是你姨夫姨姨。你與別人遞了酒也,可怎生不與我遞酒?想着我遠道而來,非為酒食,可不道"敬親者不敢慢於人"!(正末雲)他原來撒酒風!(員外雲)我幾曾嘗來?(正末雲)左右,將四個銀子來。(做與銀子科,雲)長老,想小生未遇之時,常在寺中,多蒙長老管待,又與我兩錠銀子,今日本利還四錠。(長老雲)多謝了相公!(正末雲)再將兩個銀子來,將鞍馬來,春衣二套,與野鶴先生;一來還其前債,二來與先生做壓卦錢。(員外雲)原來如此!長老,你勢到今日也,你不說等到幾時?(長老雲)住、住、住,今日老相公在此,裴相公你息怒。這人不說不知,木?

蛔瓴煌福粨w不寒,膽不嘗不苦。貧僧我叮嚀的說破,着相公備細的皆知。裴狀元,則為你自小孤獨守志貧,你那詩書滿腹隱經綸。只為長者關親故,你相謁投托要安身。王員外見你那浩然一股鴻鵠志,因此上故意相輕傲慢親。相公你氤氳含恨離宅院,你前來寺院見貧僧。我那齋食管待相供應,王員外他暗寄兩錠雪花銀。你要上朝赴選求官去,囊篋消乏怎動身?這野鶴駿馬親相送,兩錠銀可是你這尊親轉贈君。你今日夫榮婦貴身榮顯,祿重官高受皇恩。則為你當初才學德行難酬志,方信道"親的原來則是親"。(正末雲)長老不說,裴度怎知?姨夫姨姨請坐!則被你瞞煞我也,姨夫!(員外雲)則被你傲煞我也,侄兒!(韓公雲)安排慶喜的筵席!(李邦彥上,雲)九重天上君恩至,四海皆蒙雨露恩。小官李邦彥,自到京師,將洛陽韓太守一家忠節行孝之事奏知,聖人甚喜,復取韓公入朝重用。不想韓公將裴度還帶一事奏知聖人,後裴度赴京中選,奉命將韓廷乾的女配與裴度為妻。今日命小官直至韓延干宅中加官賜賞。可早來到也。韓延干、裴度聽聖人命:聖明主至德寬仁,差小官體察民情。因傅彬貪財好賄,犯刑憲負累忠臣。只為你妻賢女孝,因此上取赴到京。韓延干則為你屈賠贓奉公守法,坐都堂領省揚名。你渾家守志節清貧甘苦,加你為賢德夫人。韓瓊英你行孝道賣文搠筆,裴中立你還玉帶有救死之恩;裴中立吏部冢宰,韓瓊英配合成親。國家喜的是義夫節婦,愛的是孝子順孫。聖明主加官賜賞,一齊的望闕謝恩!

題目郵亭上瓊英賣詩

正名山神廟裴度還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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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染花徐仲湘》

韓湘 〔唐代〕

頃刻花開奕葉光,花間奇字兆災祥。

神仙幻術從來有,昔日韓湘今仲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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