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赫赫明丹楓,秋天隱隱分玄鴻。
不知眼界闊多少,九華突兀撐晴空。
嗟予老病百事懶,誰能強勉追兒童。
讀書既苦齒多豁,屬文益覺心如蓬。
年來衰甚更齟齬,乘舟賣面皆遭風。
茫茫有類墮雲海,躊躇四顧迷西東。
感君賦秋肯寄我,開緘反覆歌三終。
如痿忽起盲忽視,角力未易分雌雄。
寒鄉冰雪正凝沍,暖回愛日何烘烘。
驚濤巨浸浩無際,安流利涉輸艨艟。
蓽門圭竇僅容膝,規模敢擬何房宮。
生平示慣新斧鑿,斲削便許從共工。
偉哉歐梅兩黃鵠,逃名詩酒俱稱翁。
餘生顧後八十載,賢愚雖異襟期同。
知君尚友取前哲,言之聊復輸丹衷。
何為規規事騷雅,乃欲索我章句中。
舂容大軸爛錦繡,令人一睹情融融。
清新嫵麗似鮑謝,豈徒奧學稱淹通。
人能平地覆一簣,不輟會致邱山崇。
披雲挽仰三百日,相逢底事常匆匆。
去年江上識君處,鑿冰初見陽沖沖。
分攜不覺秋又晚,向來旱氣方蘊隆。
君如鎮西我淝水,我往無事還何功。
而君被檄試多士,考覈曲盡權衡公。
作詩惡用求好語,好語正自添詩窮。
有時嗣響姑趁韻,茲意只欲安微躬。
爭如閉門絕慶弔,著書遠繼吾家充。
靜言培塿亦何罪,不韙正坐睎衡嵩。
茅齋雨過負露肅,青燈夜諷賡秋蟲。
更闌耿耿不成寐,臥聽江城鳴畫筒。
爭獻交酬,消受取、真山真水。供不盡、杯螺浮碧,髻鬟擁翠。莫便等閒嗟去國,固因特地經仙里。奉周旋、惟有老先生,門堪倚。
追往駕,煙宵里。終舊學,今無計。嘆白頭猶記,壯年標緻。一樂堂深文益著,風雩亭在詞難繼。問有誰、熟識晦庵心,南軒意。
造字鬼夜哭,所以示悲憫。眾生殉文字,蚩蚩一何蠢!
可憐古文人,日夕雕肝腎。儷語配華葉,單詞畫蚯蚓。
古近辨詩體,長短成曲引。洎乎制義興,捲軸車連軫。
常恐後人體,變態猶未盡。吁嗟東京後,世苶文益振。
文勝失則弱,體竭勢已窘。後有王者興,張綱維賢俊。
決不以文章,此語吾敢信。但念廢棄後,巧拙同泯泯。
欲求覆醬瓿,已難拾灰燼。我今展卷吟,徒使後人哂。
余少時過里肆中,見北雜劇有《四聲猿》,意氣豪達,與近時書生所演傳奇絕異,題曰「天池生」,疑為元人作。後適越,見人家單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強心鐵骨,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之中,宛宛可見。意甚駭之,而不知田水月為何人。
一夕,坐陶編修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忽呼石簣:「《闕編》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簣曰:「此余鄉先輩徐天池先生書也。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隆間人,前五六年方卒。今捲軸題額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後所疑,皆即文長一人。又當詩道荒穢之時,獲此奇秘,如魘得醒。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僕睡者皆驚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書,皆首稱文長先生。有來看余者,即出詩與之讀。一時名公巨匠,浸浸知嚮慕雲。
文長為山陰秀才,大試輒不利,豪盪不羈。總督胡梅林公知之,聘為幕客。文長與胡公約:「若欲客某者,當具賓禮,非時輒得出入。」胡公皆許之。文長乃葛衣烏巾,長揖就坐,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振東南,介冑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談謔,了無忌憚。會得白鹿,屬文長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
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凡公所以餌汪、徐諸虜者,皆密相議然後行。嘗飲一酒樓,有數健兒亦飲其下,不肯留錢。文長密以數字馳公,公立命縛健兒至麾下,皆斬之,一軍股慄。有沙門負資而穢,酒間偶言於公,公後以他事杖殺之。其信任多此類。
胡公既憐文長之才,哀其數困,時方省試,凡入簾者,公密屬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脫失。」皆曰:「如命。」一知縣以他羈後至,至期方謁公,偶忘屬,卷適在其房,遂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墳。文長眼空千古,獨立一時。當時所謂達官貴人、騷士墨客,文長皆叱而奴之,恥不與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飲其鄉大夫家。鄉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賦,陰令童僕續紙丈余進,欲以苦之。文長援筆立成,竟滿其紙,氣韻遒逸,物無遁情,一座大驚。
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余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陽和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強如初。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皆拒不納。當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槌其囊,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簣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予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余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詩奇於字,字奇於文,文奇於畫。」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哉!悲夫!